玫瑰还是出现了。

那是李易繁生日往后数的第四个夜晚，她发信息给我说：王思涵，我们出来见见吧，不要叫上别人，就我们两个。

我不得不承认杭州的初冬有种别样的面貌，无论是大街上的霓虹闪烁，还是西湖边的萧瑟冷清，你总能觉得有种交错重叠的感受，而那层叠的部分就叫感伤。

此刻，她就坐在我的身边，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漆黑的夜。

有好几次，我都想从这夜景里找出点什么，比如顽童的笑声，比如情侣之间的漫步，再比如某些让人觉得欢快的场景，但是我找不到，我所能看到的只是车窗上上的薄雾，一层又一层的。

玫瑰一直都在抽烟。她抽烟的样子很特别，狠狠地吸上一口，然后将那烟都吞进肚子里，接着，细微的烟雾从她的嘴里缓缓吐了出来，每一次都像是承受着某种重量。

“玫瑰……”沉默了许久之后，我终于打破了沉默。

她并不应我，而是提起脚下的啤酒，拉开易拉罐就递到我的手里，接着，她替自己拉开了一罐，狠狠地灌上了一口，接着，她看着我，轻轻地说：“王思涵，你什么都别说，让我来说……”

我觉得我的手很凉，捧着啤酒的手不由自主地抖动了一下，我把易拉罐送到嘴边，灌了一口啤酒看着她。

“王思涵，我想你肯定会困惑，那天我因为什么生气……”她又喝了一口啤酒，惨淡地笑一笑，接着说，“因为你说‘三陪’……”

“你知道的，三年前，我母亲与世长辞，于是，我成了孤儿。虽然很多的时候我都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因为我觉得我还姑姑，可是后来我发现我错了，而且还是错的一塌糊涂……”眼泪悄无声息地从她的眼角里滚落下来，她伸出手来擦掉泪痕，又喝了一口啤酒，接着说，“你能想象我到苏州之后承受了多少苦难吗？你肯定想象不到。因为你是那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贵族小姐，而我，只是一名寄人篱下的孤儿。在那个老娘们家的那段日子……噢，你应该觉得我该喊那个老娘们叫‘姑姑’，可是如果你听完我的故事，你也会跟我一起喊她‘老娘们’，或许会比这更恶毒！让我接着说，在那个老娘们家的那段日子，我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小保姆，每天早上都要起床为他们做早饭，晚上的时候哄他们的宝贝儿子睡觉，休息日的时候我还要把他们积攒了一个星期的衣服清洗干净然后整整齐齐地摆放在衣柜上，稍有不如意的地方，那个老娘们就会打我，刚开始是用手扇我的脸，用脚踹我的肚子，以后她直接就用拖把打我，那个时候我每个晚上都会做梦，梦见她提着拖把在我身后追我打我……”玫瑰凝噎了，眼泪吧嗒吧嗒的落在易拉罐上面，她仰着头，想阻止一下眼泪滚落的速度，或者是把眼泪倒流进肚子里，但是这些都没有用，泪水依旧势不可挡地落在她的衣角上，她的手臂上……

“其实……这些我都能忍，真的，我都能忍，不管是身上多了几道伤疤我都会小心翼翼地将它们遮挡起来。所以，那个时候就算是在最炎热的夏天，我都穿着长袖长裤，那些伤口在我的身体上慢慢发炎甚至是溃烂，就连走路的时候都能感觉到伤口上的疼痛。所以，很多的女生都嘲笑我，嘲笑我的臃肿，如果她们知道了那些臃肿是伤口的溃烂或者浮肿，她们更会笑话我，笑话我是个孤儿，笑话我无所依靠……可实际上，我果真是无所依靠了，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孤零零的一个人。有的时候我都会梦见我妈妈，她对我笑，她告诉我，‘孩子，人间是没有温暖的，来天堂来吧，这里很暖和’。所以，半夜醒来的时候我都会觉得枕头湿漉漉的一片，但是我还不敢哭出声来。于是，我就那么隐忍着，蒙在被窝里抽泣着……说真的，很多时候我真想死掉，吃安眠药或者跳楼，其实死亡真的很容易很简单，困难的是活着。可是我不能死，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所以，每次受到了欺辱之后我都会告诉自己，好好地活下去……”

“我以为有一天生活会眷顾我，会可怜我，但是它没有。它只会给我更为猛烈的冲击，让我束手无策，举手投降。所有……当那个老娘们的男人一身酒气地压在我的身体上的时候你知道我有多么的绝望吗？！那一刻，我觉得天是彻底塌了……所有的陨石都纷纷往下坠，砸在我的头上、身体上，不管我如何的挣扎，如何的遮挡，都无法抵挡得住那些疼痛，我觉得我就要死了，闭上眼的那一刻，我甚至看见了我妈妈对我笑，她又像是在梦里那样对我说‘孩子，人间是没有温暖的，来天堂来吧，这里很暖和’。我觉得我的身体忽然就变轻了，一点点地往上飘，所有的往事都像是快速电影一般在我的身边快速旋转，我觉得自己就要握住了妈妈的手，我觉得就要靠近了温暖，可是我没有想到，我还是从半空中坠落了下来，睁开眼的时候我看见得只是凌乱的床铺和殷红的血……我告诉自己要活下去，无论发生什么都要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所以，我挣扎着爬了起来，处理好了所有的脏污，我怕……我怕那个老娘们回来之后还会打我，会朝死里打我，原因很简单，她会相信是我勾引她的丈夫，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因为我跟他们没有丝毫的血缘关系，她不是我的姑姑，她的哥哥，那个我该喊爸爸的男人并不是我的亲生父亲……这些，都是那个老娘们亲口说的，她得知我被她男人玷污之后，果真像我所想的那样把所有的过错都推给了我，她一边用拖把打我的身体一边骂我，骂我跟我妈妈一样，是个下贱的胚子，骂我妈妈勾搭别人之后怀上了我并因此耽误了她的哥哥……当我听到这一切的时候我忽然就抓住了她手中飞舞的拖把，我就那么狠狠地瞪着她，我觉得我所有的愤怒一时间都爆发了，如果那个时候我手里有把刀，我真的会刺进她的肚子里，不顾一切地刺进她的肚子里……”玫瑰微微喘了口气，她显然是哭累了，连擦眼泪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只是喝了一口啤酒，昂着头继续回忆：

“那天晚上我就离开了那个老娘们的家，临走之前，我还想把那个两岁大的小男孩给掐死，让他们老无所依。可是当我看到那个‘弟弟’张着嘴对我笑的时候，我忽然就手软了。他有错吗？错的只是他的父母，他只是一个孩子，能有什么错呢？于是，我抱了抱他，哄他睡着之后就离开了……那个时候我身上没有一毛钱，我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我就在大街上游荡。所以，当我看到小朋友牵着他们爸爸妈妈的手撒娇的时候我就特别的嫉妒。后来我走累了，我就坐在路边的地板上，像足了一个乞丐。一个阿姨在我面前放了五块钱，我用那五块钱吃了一个面包，喝了一瓶水，吃完之后我就哭了，从此以后我就成了一个孤儿，彻彻底底的孤儿……我也没有地方去，所以，当一个挺着啤酒肚、谢顶了的老男人掏出五百块钱问我愿不愿意陪他睡觉的时候，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玫瑰昂着头，她的头发披散着，整张脸看起来很苍白，像是没有一点血色。我想找点言语来宽慰她，但是我想了很久，还是没有想出一个字，我的脑海中一片空白，我紧紧地咬着嘴唇，将指甲嵌进了肌肤里。

“后来……后来我就成了‘三陪女’。我在歌厅里唱歌，忍受着客人将钱塞进我胸罩里的耻辱，但是即便如此，我的脸上还是挂着撩人的微笑。我也越发地会打扮自己了，以至于后来的某个早晨，我睁开眼看着镜子里的那张脸，我不停地反问自己：‘这是我吗？’可实际上，那个面容苍白但依旧貌美如花的女人的的确确就是我。我告诉自己要好好地活下去，不管是受到了多大的羞辱，我都要活下去。生活亏欠我的，总有那么一天会加倍还给我！再后来，我用自己辛辛苦苦挣来的血汗钱投资服装店投资餐饮，慢慢地，我告别了三陪的生活，换来了我如今的日子……”她缓缓舒了口气，看着我说，“你肯定会对我怎么进入学校念书感到好奇，实际上我也用不着继续念书了。但是我就是想念书，就是想感受大学的生活，社会太虚伪太黑暗了，我就是想找个地方真实地活着，哪怕是一天两天我也愿意。于是，我又牺牲了自己的色相，跟某位要员上了床，虽然在一开始他就告诉我不能有学位证书之类的，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接着，我换来了在学校读书的机会……”

她将易拉罐里的啤酒一饮而尽，然后打开车窗，像是扔掉记忆一般使劲地丢掉那个易拉罐，我感觉到冷风“嗖嗖”地灌进了我的脖子里，接着我听到一声轻碎的声响。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你提起‘三陪’这两个字的时候我会生气。我总觉得这段记忆就快要被我忘记了，可是你却不动声色地提醒了我，让我继续承受着过去给我带来的痛苦和重量。不过，在我消失的那四天我忽然就想清楚了，既然生活选择了我，那么我就怎么都逃避不了的，除非我选择死亡。可是我又不甘心就这么死了，所以，我只能活着，忍辱负重地活着！”她重重地舒了口气，然后靠在车座上，像是经历了一场长途跋涉，整个身体都变得柔软了。

“你找到你的生父了吗？”

她笑笑，摇摇头，凌乱的头发遮住了她的眼睛，她伸出手来缓缓撩开头发，“茫茫人海我去哪里找他？有的时候我就想，就当他死了吧，但我又觉得心有不甘。他亏欠了我们母女这么多怎么能那么容易就死了呢？！他该活着，活着等我去找到他，活着等我亲手毁掉他，这是他欠我们的，他逃也逃不掉！”

我想找些语言来宽慰玫瑰，但是当我看到她那双坚毅的眼睛的时候，我忽然就觉得其实玫瑰也不需要我的宽慰，经历了如此磨难的玫瑰还会需要三言两语的宽慰吗？我只是抓住了她的手，她像是受到了惊吓似地抬起头看着我，尔后她咧开嘴笑笑，她说：“没想到你的手比我的手还要凉……”说完之后她就伸出另一只手，将我的手紧紧地握住。

“王思涵，你知道吗？跟你说完这些之后我觉得好受多了，我觉得自己又变得真实纯净起来，就像高中的时候一样。我真怀念那段时光，虽然我每天都要受那个变态班主任的辱骂，每天都会在学校和医院之间奔波，但是我觉得快乐。至少我妈妈还活在人世，还有你和萧雨泽陪着我，我不会觉得那么的寒冷与孤独，不会觉得自己是个孤儿，这些也都是我活着的勇气和动力……”她忽然又凝噎起来，但是很快，她就擦干了眼泪，微笑着看着我，“王思涵，谢谢你！”

我紧紧地抓着她的手，我说，“玫瑰，不管什么时候，我们都是好姐妹，不离不弃的好姐妹！”

她伸出手来摸了摸我的头，笑笑，“傻子，我知道，我知道……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我要离开杭州一段日子了……”

“去找你的生父吗？”

“不是。我接了一个生意，一个很大的生意，所以，我要尽我所能地去做好这笔生意。”

“那你要离开多久？”我嘟着嘴问。

“谁知道呢。或许是一个月，或许是半年，再或许就是一年，等我什么时候做完了我就回来找你，如论如何，我都是要吃你和萧雨泽的喜糖喝你们的喜酒的……”

这天晚上，我和玫瑰在她的红色小跑车里一直坐到了天亮。也就是这一次，我清醒的感觉到了夜晚和白天的交替，是那种悄无声息的交替，还未来得及扑捉就已经朦胧大亮。清晨时的西湖有种半睡半醒的意境，湖面上淼淼升腾的水雾都会让人产生步入仙境的错觉。所以，当玫瑰推了推我的身子，说要送我回寝室的时候我竟然有点舍不得。我说，“再坐一会吧，就一会……”

其实，我舍不得的不是此时的景色，而是玫瑰，她送我回寝室之后就会离开杭州，我不知道下一次见面会是什么时候，她会瘦了还是胖了。

玫瑰还是发动了汽车，她将车开得很慢，就像是缓缓爬行一般。一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一直到寝室楼下的时候她才看着我说，“王思涵，你要好好保重自己！”

我抱住了她，我说，“你也是！”说完之后我就哭了，眼泪止不住地往外冒。

“又不是生离死别！哭什么啊！”玫瑰轻轻地拍打我的背，说完之后她也哭了，她说：“王思涵，快别哭了，你看你啊，还骗了我这么多的眼泪……”

我擦干了眼泪，笑笑，我说：“玫瑰，你记得给我打电话，有什么难处你就跟我说，有我在的……”

她咬着嘴唇拼命地点头，“你快回去吧！我得走了！”

我打开车门，在即将下车的时候又抱住了她，我说：“玫瑰，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

“会的会的……”她继续拍打我的背。

这天清晨，在整个城市都还在半睡半醒的时候，玫瑰打开了她跑车的车灯，打开了车窗朝我挥手，最后，车的影子缓缓地消失了在我的视线里，我看着渐渐亮起来的天地，心里默默念叨：“玫瑰，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