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渐行渐远

宋敬亭这大半生阅人无数。宋家阔了,漂亮的女子自然如走马灯般地在宋家的男人身边兜兜转转,来来回回,然而她们都美得大同小异,个性或温婉,或泼辣,或做作,或愚蠢,总不外乎那几个类型。

杜永微却是他从未接触过的一种,或者说,很难将她归类。

此刻,她坐在他对面。还是那样细瘦的身形,一头乌发垂到肩头,衣着简洁,没有打扮,然而那双眼睛里有一股凌厉的力量。宋敬亭很少会在一个年轻女子的眼中看到这样的力量,充满警惕。她既不清高,也不孤傲,甚至带着十足的人间烟火,然而与之相矛盾的是,在她的举手投足间却不经意地流露出一种遗世独立之感。一瞬间,他有点明白了,儿子宋宵为什么会对蒹葭巷情有独钟。

“永微,你考虑得怎么样……”宋太太坐不住,首先开口了。

宋敬亭做了个手势,示意夫人不要出声。

今天,永微要跟他说的两件事,每一件都是他们宋家最重大的事。

第一件是关于他的未出世的孙子,宋家一脉单传的香火,全在于杜永微的一念之间。

万幸,她考虑了三天,终于给出一个肯定的答复。

事实上,她并没有用上三天来考虑这件事。当她在酒吧里看到酒保用冰块在吧台上写下“永”字的一瞬间,她便已拿定了主意。

宋敬亭捏紧的拳头终于放松开来。

第二件,是关于《石湖烟雨图》。她将一张宋宵的收件条摊平了放到他面前。

他只看一眼,便认出那是儿子的笔迹。

“不瞒你说,这幅画是宋宵从家里偷偷拿出去的。”他忽然道。

永微“哦?”了一声,然而这是她早就料想过的。

“《石湖烟雨图》在我出生以前就一直被封存在我们宋家,说实话,连我自己都很少接触这幅画,甚至都没好好看过这幅画。”宋敬亭摇了摇头又道,“不能动它,这是我们宋家的祖训。”

“我跟他说过好多次了,这幅画不能动,那个诅咒实在太可怕了……”宋太太突然又失控地插进话来。

未料,宋先生猛拍一记桌子喝止了她:“你住口,又在信口胡说些什么?”

宋太太收了声,皱着眉头向她的丈夫不服气地斜视一眼,又拿出纸巾开始抹眼泪。

“什么诅咒?”永微忍不住问。

“没什么,她自从没了儿子,就一直失心疯,胡言乱语的。”

宋敬亭说着按响了桌上的电话应答键,关照秘书进来把宋太太扶到休息室去喝杯茶。

支走了宋太太,宋敬亭拿出一份协议请永微过目。

协议上不外乎相关房产的过户事宜,就如同三天前他承诺的那些条件一样。永微对此并无异议。

接下来,宋敬亭便开始关心起他那未来的孙子。

“你一个人住在蒹葭巷,身边没人照顾是很不方便的,所以,明天我叫人去中介公司找个月嫂过来和你同住。”

“目前我行动自如,根本不需要保姆。另外,我打算下个月就要住到新公寓去了,上下都是电梯,出行打车也方便,而且我还要把爷爷接回来一起住。”

“那就更需要有个人帮衬了。就算你不需要人照顾,你爷爷也得有个人在身边才行啊。”

永微想了想,她肚里装的是宋敬亭预定的“期货”,是付了定金摁了指印的,保障这胎儿的安全也就是保障买方的权益,这样看来,宋家提出的建议也是合情合理的,何况她原本就打算给爷爷请个看护。

“如果宋先生觉得有必要,那就请吧。”

“还有一件事,我有必要提醒杜小姐,在孩子出生之前,千万不要再喝酒了。”

永微心里咯噔一下,这宋敬亭的耳报神还真多。

“请不要误会,我没有监视你。昨天我让江子念打听《石湖烟雨图》的下落,晚上和他通话的时候,我得知你在酒吧里。”

他做了必要的澄清。

“其实我从不喝酒,我去的是‘茱丽叶’酒吧,我是想了解一下宋宵最后的行踪,宋先生,难道你不觉得宋宵的死因很可疑么?”

宋敬亭沉默了片刻,缓缓道:“监控录像都看了好几遍了,他的车里确实只有他一人。”

“我问清楚了,他的酒杯几乎没有动,二十毫升啤酒的量,会让他失控吗?”

宋敬亭忽然抬起头,仰着脸看向天花板,在做了一个长长的深呼吸之后,他认真地看着永微,道:“你对宋宵的情况确实知道得不多,有些事,你以后总会知道的。”

“宋宵的什么事?”永微问。

“我可以担保,宋宵不是故意要隐瞒你,而且,如果他还活着的话,他一定会找机会告诉你的。”

他说到“如果他还活着”时,声音哽咽起来,随即他双手掩面,他坐着的那把旋转靠椅也转了整整180度,将他忽然降临的脆弱藏到了背后。

永微知道是时候告辞了。

离开宋先生的办公室,门外的接待员对永微显得特别客气,一直将她护送到电梯口。永微明白,这种小道消息通常是传得最快的,现在所有与宋家有关的人都在盯着永微的肚子呢。

电梯门打开的一瞬间,永微突然想起,那张至关重要的收条还留在宋敬亭那里,她便急急地反身往回走。前台接待员听她说忘了东西,自是热情地给她让路,连通报都省了。

宋敬亭办公室的门虚掩着,里面传出宋太太抽抽噎噎的声音。

“这张画丢了就丢了,也不要再去找了。如果不是动了这幅画,儿子就不会中了那个诅咒……”

“妇人之见!杜永微怀孕,这本身就说明连老天爷都在保佑我们宋家柳暗花明!只要她肚子里的孩子平安出生,足以见得这诅咒就根本是无稽之谈!”

永微怔住了,并没有伸手敲门。倒是宋太太先看到了她,一时间收了声,永微只得直接进去说明来意。

宋家夫妇中断了之前的话题,永微取了收条之后便匆匆离开了。

站在升降电梯的落地玻璃前,从二十层的高空缓缓降落,地面上那些原本看起来微小的车子、房屋、行人,随着电梯的接近,被一点一点地放大了。同时,有一个微不足道的记忆也突然地跳了出来。

诅咒!永微脑子里再次出现了这个词。之前顾安办公室的实习小警察就曾说过,宋太太在百花桥的坠车现场哭天抢地的,嘴里一直念叨着说是宋家那个诅咒害死了她儿子。而宋先生似乎也是用这番话跟警察解释,一味推说宋太太伤心过度语无伦次。

永微的眼前出现了宋先生喝止宋太太时的神情,那神情就像一张照片的底片,在永微在脑海中冲印出无数新的影像。

直觉告诉永微,宋先生藏着一个秘密,一个关于诅咒的秘密。当然,既然是秘密,就注定不方便公开,而宋太太终究是妇道人家,更容易迷信一些诅咒之类的事,儿子发生意外,难免就对号入座了。

永微告诉自己不能再想下去了。信息太多,她的大脑已经变成一部内存不足的计算机,随时都有死机的危险。而她的身体已经不属于她一个人,她除了要为自己负责,还要为爷爷负责,现在,又多了一个要她负责的孩子。

她必须忙碌起来,所有时间空隙都要填满,不让自己有多余精力去想宋宵的事。

碰巧,一位新近冒出头的年轻画家即将举办画展,近百幅作品指定要“立本”负责装裱。

兰娣怕永微忙坏了身子,劝她推了这单生意。然而永微连价格都没提一下,当即应承下来。

“我的身子不忙才要坏呢,我不想闲下来,闲下来的话,难保你们不说我神经错乱。”永微道。

兰娣明白,永微接这单活,当然不是出于赚钱的考虑。好在兰娣就住在隔壁,每天从食品厂下了班就往永微这里跑,有时也帮着打打下手。

晚餐的时候,兰娣唤永微一起去顾安家吃饭,顾安妈妈是出了名的热心肠,自小就熟识,一时间抹不开面子推却,也只好停下手中的工作,跟着兰娣前往。

“永微瘦多了,要多吃点。”

顾安妈妈给永微的饭碗里夹满了菜,又转过头对兰娣道:“兰娣,爱吃什么自己夹啊!”

顾安的父亲系着围裙从厨房里出来,手里端着一盘清蒸扁鱼,笑嘻嘻地道:“这是兰娣最喜欢吃的,顾安今天下班前特地打电话关照我,一定要有这道菜!”

兰娣起身去接那扁鱼,顾安抢先站起来道:“让我来,你小心烫了手。”

兰娣的脸微微红了。兰娣小时候营养不良,脸色总是很苍白,但只要和顾安在一起,她便会面泛红光。兰娣虽然患有耳疾,常年戴着助听器,然而却生得杏眼柳眉,白皙清秀。相对来说,永微小时候却并不出色,因为爷爷不懂如何给女孩子梳头,便常年让永微剪着一头男生的短发,加上眉目间自带三分英气,街坊邻居都把她当个假小子看待,鲜少有人夸她长得美。唯有兰娣,蒹葭巷的大妈们常常议论说兰娣是个美人坯子,可惜就是命苦。有一次,永微听到顾安的妈妈跟她们讲,兰娣以后不会命苦的,有我们在呢。

直到后来,永微才明白,在蒹葭巷,兰娣和顾安早已是公认的一对。

也有风言风语说顾安妈妈真会挑儿媳,兰娣不仅长得漂亮,又是孤儿,家里留下三间带天井的朝南私房,而顾安家一家三口却挤在一间朝西门面的小屋里,要是兰娣过了门,顾安家就宽敞了。

这种话传到顾安妈妈耳朵里,她却并不气恼,只笑道:“这么好的儿媳,你们要抢就来抢啊,只要你们抢得赢!”

然而,一晃,顾安和兰娣都到了婚嫁的年龄,可是兰娣却总回避着有关顾安的话题,而顾安的母亲也很少在人前拿这俩孩子说事了。便又有风言风语说,顾安有大出息了,兰娣却只是个食品厂工人,越看越不相配呢。

当晚回家的路上,永微便对兰娣道:“顾安等了你这么多年,你臭架子也摆足了,该考虑下嫁了。”

“什么下嫁,我这样的出身还谈下嫁,真真要笑掉人大牙了。”兰娣撇嘴笑道。

“那你也得替顾安父母想想吧,顾安妈妈整天就盼着抱孙子呢。”

永微忽然在一盏路灯下站定了,她打算好好盘问一下兰娣这是唱的哪一出。谁知,借着这亮光她看到兰娣脸上似有泪痕。

“兰娣,你怎么了?”永微吓了一跳,忙去拉她的胳膊。

“那种事以后别提了,都是小时候邻居拿我们取笑。”兰娣轻声道。

忽听有人叫兰娣的名字,原来是顾安追了出来,兰娣的棉布手套忘在顾安家了。

“明天一早开电瓶车要用的。”顾安道。

“兰娣你够幸福了,看看顾安多关心你啊。”永微搂住兰娣笑道。

“顾安,今天当着永微的面,我正好跟你多说两句。”兰娣突然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你以后呀,不用对我这么好,小时候那些玩话可别当真。再怎么说,我一个小工人,可不敢高攀哪!”

“你在说什么啊……”顾安怔了怔,旁边的永微也吃惊不小。

这时,在巷子的一头突然闪进一道强光,有辆电动黄鱼车一路呜呜叫着开了进来。永微吓得拉着兰娣后退一步靠在墙上。

那车子速度并不快,只是电动马达的声音巨大,灯又打得异常刺眼,远远地就像一列火车向人开来,开近了方才看清,是辆半夜里搬家的车,几样简易的家具上,布包裹垒得高高的,有个瘦小的女孩子倚在一只五斗橱的后壁上,脑后扎了条细辫子,随着黄鱼车的颠簸一颤一颤的,看那样子有七八岁,正瞪大了一双怯怯的眼睛朝永微他们看过来。

黄鱼车在蒹葭巷和金狮巷的交叉路口转了个弯就不见了。

这突然的插曲中断了顾安和兰娣之间的谈话,待车子消失,还没等他们回过神来,兰娣却道了声“明天上早班,我走啦!”,言毕,顾自往家门前跑去,她“砰”一下推开天井的大门闪到里面,门内很快传出插销反锁的声音。

“我哪里做错了?”顾安尴尬莫名,用掌心胡乱地揉着自己的脸。

“谁让你越来越优秀,你越优秀,兰娣就越自卑。”永微试着安慰顾安。

“我想,这么多年来大概是我会错意了。”顾安摇摇头,将兰娣的手套放到永微手中。

永微想叫住顾安,说几句鼓励的话,然而那些话全都堵在了喉咙口出不来。

第九章 渐行渐远
她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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