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海棠依旧

冬季到来之前,永微要把爷爷接回来。

永微购置的“海棠苑”,是一座由开发商“见缝插针”建起的电梯房,楼盘小,仅此一栋十层楼,立在运河边,因为建楼之前这里原有几株旧海棠,设计的时候纳入了公共绿地,顺便借此得了个风雅的名字。

这天虽然算不上风和日丽,倒也挂着个“瞎子太阳”,云层里裹着淡淡的日光,是个适宜搬家的天气。永微叫来一部三轮车从蒹葭巷到海棠苑来来回回运了三趟。子念送来一幅俄罗斯功勋画家的风景油画,恭贺乔迁之喜。

所谓的“乔迁”,其实并没有搬动大件,只不过随身衣物用品带了一些,其余全是新添置的,蒹葭巷的旧家什放到这北欧风情的新公寓里只会格格不入,倒是子念送的油画还算应景。

好在,宋家指派的保姆同时入住了新居,正好帮着收拾那三车杂物。据说这五十出头的芳姐是宋太太经过层层选拔挑出来的精英分子,算是家政公司的“头牌”。

子念又驾车陪同永微一起去老年公寓把爷爷接回家。然而爷爷这会儿又突然变得很精明似的,一见到子念就目光灼灼地盯着他问:“你是永微的男朋友吗?”

“我是永微的老同学。”子念尴尬地瞥一眼永微。

永微没想到向来前说后忘的爷爷,居然对她的“男朋友”耿耿于心,一时间竟无以作答。

“如果我做永微的男朋友,您同意吗?”子念突然变得厚脸皮了。

“那要看你下棋能不能赢我。”爷爷笑道,藏在两道寿眉下的眼睛亮闪闪的,成了个顽童。

“好,以后我就陪您下棋,哪天我赢了您,我就有机会做永微的男朋友了。”

永微瞪大眼睛盯着子念看,简直不能相信这是她认识的江子念。在她的印象里,江子念上学时就总是一副“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少年老成模样,极少玩笑。况且上次被永微婉拒了一个拥抱之后,他明显自尊受挫,时不时透出“眉间若蹙”的神气来。

他是什么时候变得越挫越勇、没脸没皮了呢?

“别瞪我,你应该感谢我,是我帮你解了围。”子念转过身在永微耳边小声道。

“哈!”永微耸肩笑道,少倾又轻声回他,“你别以为我爷爷好对付,他糊涂起来很糊涂,清醒起来比谁都清醒呢。”

子念还想说什么,恰巧芳姐端着茶水从里屋走了出来,热情地招呼他落座喝茶,永微还不习惯使唤人,却见芳姐又利索地给爷爷递来了热毛巾洗脸,鞍前马后倒也勤快。

“爷爷,永微买的新房子你满意吗?”子念带着爷爷去看他的卧室。爷爷的卧室有一片落地玻璃窗,正朝南对着护城河,古城区都是低层建筑,从九楼的高度往外看,河道内外的风光一览无余。

“永微买的,都好。”爷爷站在窗前向外探了探。

“爷爷的回答好官方啊。”子念笑了起来,又指着一处街巷道,“看看,那里就是蒹葭巷,也就两站路的距离,爷爷想回老宅的话,我随时可以带你去。”

“蒹葭巷……唉,”爷爷突然叹口气道,“永微不容易啊,你要对她好。”

永微正走到门口,听到爷爷的话里似有托付之意,不由得一阵心酸,转身退回客厅里。

“永微,你的衣帽间里好空啊,你平时不爱买衣服吗?”芳姐走过来问,手里还提着两件连衣裙,“这两条裙子吊牌都没拆,你不喜欢穿?”

永微笑笑,她确实不爱买衣服。她的活动范围就是蒹葭巷,为了工作方便,穿衣也是尽量追求简单不累赘,所以她的衣柜里连一条裙子都没有,清一色的裤装和衬衣。宋宵为了要看永微穿裙子的模样,特地买了两件长裙送她,然而永微却没能来得及穿给他看。

现在,芳姐提着这簇崭新的连衣裙站在她面前,永微不由得悲从中来。

当天晚上,永微穿上了其中一件水蓝色缎面的长裙,怀孕之后的永微非但没有发胖,反而较之前清瘦,居然像定制的一般合身。她怔怔地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喃喃出声,如果你看得见,就来看吧……

话音刚落,镜子里竟然有一个身影由远及近地向她走来。永微猛地转身,没错,就是宋宵,他脸上带着笑意,从上到下地打量着她。

“真的是你!”永微丝毫不感到恐惧,迎面向他靠近。然而他脸上的笑意一点点地退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他溢出眼眶的大滴的泪,泪水爬满了他的脸,渐渐呈汹涌之势,迅速将他整个人都淹没了,使他看起来就像一条在水族箱里挣扎的鱼。永微无论如何都冲不破隔在他们之间的那道壁垒,她使劲地拍打,拼命地叫喊,却见宋宵眼中流出的不再是眼泪,而是两道鲜红的血水。

“宋宵!”永微尖叫一声,睁开眼,全身都已汗湿。月光给厚重的麻布窗帘镶上了一圈晃眼的银边。

永微坐了起来,这新置的真皮床太软太宽,使她犹如置身汪洋大海一般,随时有沉溺的危险。

“子念,你听过宋家的那个诅咒吗?”她靠在床头,给子念打去了电话。

一阵沉默之后,子念道:“什么诅咒?我不知道。”

“那你刚刚在想什么?”

“刚刚?哦,我刚刚还没有完全睡醒,一时间没听懂你的话。”电话听筒里传来子念的一声哈欠,“什么诅咒,你从哪里听来的?”

永微看了一眼墙上的钟,凌晨两点。

“宋太太说宋宵死于一个诅咒,我听到她劝宋敬亭不要再寻找那幅画了,由此看来,这个诅咒好像和《石湖烟雨图》有关。”

“要我过来陪你吗?”子念问。

“那倒不用,”永微赶紧道,又继续着方才的话题说下去,“我只是想不明白,宋太太每次一提诅咒,宋敬亭就很受刺激似的,千方百计不许她说下去,这样看来,他心里对那个诅咒也是将信将疑。”

“老一辈的人,有点迷信也正常。”

“宋宵出事之前,宋太太曾经跟我说,如果我不离开宋宵,简直‘人命关天’,再联系现在这个诅咒的说法,没准这其中的秘密真的和宋宵的死有关。”

永微起身走到窗前,将窗帘“刷”地一下拉开,雪亮的月色一下子泻到屋子里,天空清白得每一丝云朵都看得分明,然而因为看得太分明,反倒有些恍惚了。

“你现在要好好养身体,想这么多对你不太好。”他顿了顿又小声道,“别忘了,你还有我呢。”

永微并不答话。沉默蔓延开,把电话两头的人都包围起来。她记得那晚他也说过“还有我呢”,这简单的安慰此刻回想起来,简直像一个承诺,另有种风雨同舟的意味。

第十章 海棠依旧
她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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