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求婚

这一日恰好是礼拜天,兰娣不用上班,便过来找永微说话。

“我今天在巷子里看到顾安妈妈了,她说做了桂花糖芋艿,叫我和你晚上一块儿去吃。”永微道。

“我不去了,有个同事要和我换一个晚班。”兰娣伸出两只手在火红的电热丝旁边烤着。

永微知道她是在推托,还想劝她两句,兰娣突然抬起头向四周的墙上望着,笑道:“我从小就最爱到你家来,看看墙,看看张贴板,看来看去都是画,一年四季都在开画展似的。”

她当然是故意将话题引到别的上头,永微便不再说什么。然而,任何人只要提到小时候的事,一旦起了话头,总能唤出无穷无尽的回忆来。再艰涩的童年,都是潘多拉的魔盒,那些遥远的情节从不会被时光带走,反而,时间越久越是流光溢彩。

“我读书不多,会背的诗也没几句,但有一首,这辈子都不会忘了。”兰娣看着墙上的一幅山水画笑道。

“什么诗?”

“‘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每次背这首诗,我的脑子里全是你家墙上的画。”兰娣仰着脸,眯着眼,表情认真得如同刚入学的新生。

“我也喜欢这首诗,”永微笑道,“但是据说这首诗不叫《画》,这首诗还有后四句,是我长大后才知道的,我背给你听:‘头头皆显露,物物体元平。如何言不会,只为太分明。’”

“哎,这里的学习气氛好浓啊!”

有人笑着推门而入,是子念,手里捧着一幅小尺寸的卷轴。

永微虽然终日和笔墨纸砚打交道,然而她却不是舞文弄墨之人,现在听到子念这样说,顿感面颊发烫。

“我手里这一幅就是: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子念笑道。

永微不答话,将子念带来的画纸摊开在红漆桌面上,取过纸镇抚平了看,是一幅被虫蛀了的花鸟画。

“这后面四句是什么意思呢?你说给我听吧。”兰娣却来了兴致,两手搭在永微的转椅靠背上不住地轻轻摇晃着,大有刨根问底之势。

“那你给她解释那后四句吧。”永微就势把子念推到兰娣面前。

“什么后四句,我根本不知道这首诗还有后四句,我还想听你再背一遍呢!”子念欠一欠身子,又将永微推到兰娣跟前。

“你们推来推去,都是欺负我读书少,不肯教我。”兰娣气道,“求人不如求己,我自己去找答案。”

永微一个转身,将那花鸟画举到窗前的亮处,观察那细小的蛀眼。突然就听到有人在窗玻璃上“噔噔”叩了两下。永微从画轴后面探出眼睛去看,是一张圆鼓鼓的脸,瞧着有点面熟。兰娣却一眼认出了来者,招呼道:“咦,汪阿姨,你怎么来了?”

汪阿姨是此地的居委会主任,她从前是个窈窕的女人,长着俏丽的瓜子脸,到老却发福成了另一个模样,以至于永微竟不能一眼认出她来。

“呀,永微面色怎么这样白啊?”汪阿姨一进门盯着永微的脸道。

“她最近有点贫血。”兰娣替永微解释道,又拉过一把折叠椅给汪阿姨坐。

“贫血,那可不成啊,永微现在是‘拖身体’的人了,怎么能贫血呢,肚里的小囡没事吧?”汪阿姨也不落座,直走到永微跟前去,一双眼睛从永微的脸上很快移到她的肚子上,虽然那肚子目前看起来还是一马平川。

然而,她这一连串的举动却把在场的三个年轻人吓得不轻。要知道,永微怀孕的事还从未公开过,永微的体态也丝毫没有身怀六甲的迹象。

汪阿姨绕着永微转了一圈,复又坐到了折叠椅上。她这一落座,脸上瞬间换了一副“汪主任”的表情。

“永微啊,未婚先孕可是违反计划生育的呀,阿姨知道你们年轻人都时髦了,不在乎一个红本本了,可是阿姨却不能假装睁眼瞎呀,阿姨我呢还有两年就要退休了,在我的地段出了事,我这饭碗可要砸了,那真真叫晚节不保啦。”

汪主任说着,不去看永微,反而拉着兰娣的手拉家常:“兰娣啊,阿姨可是从小看着你长大的,你小时候有一次犯了错,被你爸爸追着打,还是阿姨我出面拦着他的呢。”

兰娣讪讪地立着,一时不知如何应付她。

“永微,你们都是好孩子,可不能拆了阿姨的台啊,阿姨家里还有个上大学的儿子,老头子在一个厂里做保安,工资也低……”汪主任说着说着,大有淌眼抹泪之势,“所以,你们可不要叫阿姨难做啊。”

“阿姨,您这是哪里听来的?”永微堆起笑容问道。

“要真是听来的,我就睁一眼闭一眼,就当没听到了。”汪主任双手放在膝盖上搓了搓,突然换了一种低低的神秘声调,“是有人举报的,有人给区里打了举报电话咧。”

这时,门外忽然响起“咪——咪——”的声音,有个老人在巷子里唤猫。那呼唤声由远及近,渐渐到了耳根子底下,只听得那人呵呵笑道:“小东西,跑这里来听壁角啊,快回去。”

隔着一扇门,大家不约而同地安静了下来,门里的四个人同门外那一人一猫形成两个阵营,屋子里莫名地增加了某种团结一致的气氛。

待那猫声和人声都远了,汪主任突然变得推心置腹起来,她将折叠椅往永微那里挪过一些。

“永微啊,这弄堂就豆腐干那么一点地方,什么都瞒不了人,以后肚子总要大起来的,就算阿姨想护着你,也没法子帮你啊。”

子念从厨房端了杯绿茶来,恭恭敬敬地递到汪主任手中,又拖过一只四方矮凳给她放茶水,异常礼貌周到。汪主任将他周身打量了一下,笑道:“这小伙子不错!”

“汪阿姨,未婚生育会受到什么处罚呢?”兰娣问。

“什么处罚?首先许不许让你生出来还是个问题咧。就算给你东躲西藏地侥幸生了下来,那户口也报不上啊,以后就是个黑户,连上小学都不行。”汪主任捧起水杯喝上一口,轻轻“呸”了一声将嘴里的茶叶末子吐掉,又道,“现在政策虽说没有以前那么严格了,但有人举报到了计生委,那就又是一说了。有些事,说穿不得,现在的人眼皮子多薄呀,真要盯牢你了,或者给你上个网了,那就喇叭腔喽,随随便便扣我一个‘不作为’,我这老太婆可怎么担得起这个责啊。”

永微垂着眼,低头坐在汪主任对面只是听着。她还真的没想过这一出,且不管这汪阿姨讲的后果是否危言耸听,单就她说“东躲西藏”地生下来,这便是无法想象的狼狈。

“汪阿姨,你放心吧,我们不会让你为难的。”子念突然绕到永微身后,将一只手搭在了永微肩上,笑着对汪主任道,“我和永微原打算等孩子出生了,来个双喜临门,喜酒满月一起办呢。”

永微听子念这么一说,顿时脸色大变,再看兰娣也是一脸错愕。

然而那汪阿姨却喜形于色,击掌笑道:“哎呀呀,太好了。我刚才还在猜呢,这么斯文的小伙子不晓得是不是永微的男朋友呢,可是又不能乱说,说错了怪难为情的。”

“汪阿姨……”永微轻轻晃了晃肩膀,然而子念按住她肩膀的那只手却更使劲了些。

“永微啊,你眼光真好。”汪主任现在看子念,简直就点像“丈母娘看女婿”的意味了。这不仅是因为子念在某种程度上积极配合了她的工作,也因为子念确实长着一副深得长辈欢心的模样。

“我知道你们都是新派人,但既然有了小囡,又是打算要生的,那么喜酒可以不喝,红本本可得去领一个啊。听话,到阿姨办公室来,阿姨帮你开个证明,早点去民政局把证领了!”汪主任笑道。

然而永微一时却无法表态。子念单方面的急中生智,让她一下子反应不过来。

“你爷爷真是有福气啊,马上就能喝到孙女的喜酒啦,接着又喝重孙的满月酒,啧啧,辛苦了一世人,现在总算享到老来福啦,改天我得好好恭喜他老人家。”

汪主任这一席话真可谓戳中要害,永微的生命里最重要的人就是爷爷,汪主任口中那一幕天伦之乐的场景着实令永微心动。

“等忙过这阵子,我们一定来打证明。”子念说完,又俯下身子在永微耳边亲昵地“嗯?”了一声。

永微的脸涨红了,她再去看兰娣,兰娣冲她眨眼笑道:“还害羞呢,快当新娘子了!”

汪主任最后算是功德圆满,完成了工作任务之后她又化身为“过来人”,千叮万嘱了一些孕期注意事项。

永微看她茶杯里的水空了,接过杯子待要帮她续水,汪主任却连连摆手道:“不了,我还有事要去一趟金狮巷呢。前段时间新搬来一户租房子的,夫妻俩带个女儿,三天两头打孩子,往死里打,邻居看不下去就报警了。”

永微想起不久前的晚上看到的那辆载满家具的黄鱼车,上面躲着个瘦小的女孩,正是转弯往金狮巷而去。

“我们好像见过她的。”兰娣与永微对视一眼,她果然也想起来了。

“是亲生女儿吗?”永微道。

“难办就难办在偏偏是亲生的,如果不是亲生的还能送福利院,亲生的最难办了,昨天派出所和妇联已经出面去对他们进行教育了。”

“哦?怎么教育,会有用吗?再打怎么办?”永微原先对这些家长里短都没什么特别的感触,但自从怀上孩子,便突然添了一种母性的悲悯,忍不住多问一句。

“我们教育的时候也警告他们,再这么打下去就要拘留了!”汪主任两手一摊,又马上站起身,“说实话,我还真的不太放心,所以隔三岔五得去看看。”

然而就在临走时,她突然哪壶不开提哪壶,操心起兰娣的前途来:“兰娣,我前两天碰到顾安妈,我还问起什么时候喝顾安的喜酒呢。”

永微看到兰娣一下子僵了脸,忙上前打圆场:“主任您还有事我就不留您了,而且顾安家今天烧了桂花糖芋艿,晚上我和兰娣还要一块儿去吃的。”

“哎哟,桂花糖芋艿啊,这十二月里上哪儿找来的桂花?顾安妈妈真是能干啊!”汪主任啧啧叹道,“有这么好的婆家,兰娣真是苦尽甘来了。”

汪主任的群众工作算是做到了“深入人心”,永微和兰娣只得硬着头皮招架,末了,还是子念赔着笑将她送出了屋外,并且一直坚持要送她到巷口。

屋子里又剩下永微和兰娣。

兰娣忽然沉默下来,怔怔地盯着桌面上摊开的一幅芍药图。

永微绕着桌子走到兰娣身边去,道:“我再啰唆最后一遍,这样疏远顾安,你不怕顾安有一天和别人好上了吗?”

“这是好事啊,顾安妈日盼夜盼,就盼顾安娶个媳妇回家。”兰娣将身子俯得更低些,鼻尖都快碰到那幅画上了。

永微突然将那幅芍药图从兰娣手下轻轻抽了出来。兰娣的姿势却一点都没有变,死死盯着那空空的大红桌面。

“兰娣,你不要做将来会后悔的事啊。”永微简直苦口婆心。

“就是不想将来后悔,我才不能嫁给顾安。”兰娣离开工作台,仰起脸凝视着墙壁上最高处的一幅画。

究竟为什么?仅仅因为学历?工作?永微不相信。

然而,兰娣不说,永微不问。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再怎么情同姐妹,倘若遇到不能分享的秘密,谁也不勉强。

兰娣突然收回目光,转过头问永微:“你真的要和这个江子念结婚?”

“这是他临时想出的权宜之计,敷衍汪主任的。”永微道。

这时,有人笃笃笃地敲了几下门,永微做了个“嘘”的手势,轻声道:“子念回来了。”

兰娣起身去开门,忽听她“哇!”地叫了一声,永微循声望去,只看到一大捧鲜红的玫瑰花从门外涌了进来。

“永微,我刚才的话可不是敷衍汪主任的,真的,你考虑一下好吗?”

玫瑰挡着他的脸,永微看不清他的表情,然而这实在太出乎意料了。

“我不太会说话,我能想到的就是,我会对爷爷好,对孩子好。”子念把花堆到桌面上,急促地向她做出保证,“正好兰娣在这里,做个证吧。”

兰娣鼓掌笑道:“还说不会说话?句句抓到重点。”

永微一时间竟有些反应不过来。

红玫瑰放到了红漆面的桌上简直融为一体,只留下满室的香气。半晌,她终于喃喃道:“我需要一点时间。”

“好,我相信时间是一帖良药。”

第十一章 求婚
她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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