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微看着从天而降的子念，面上说不出是惊讶还是欢喜，只一步一步往里退。然而子念却笑道：“咦？你怎么也不在猫眼洞里看看，随随便便就开门哪？”

“你什么时候来的？”

“早来了，我的房间就在你对面，要不然，我怎么知道你没吃晚餐？”子念边说边踱步到房间的窗前，拉开窗帘往外看。

“你的房间？”永微跟在他身后，越发感到不可思议。

“今儿晚上没什么正事，只有一场公司安排的宴会，我和他们打了声招呼，便从会场出来，直接上了高速路。”子念看着窗外又道，“呀，刚才还是小雨点，现在下大了呢。”

永微也走过去朝外观望。看来，这雨是永微回到酒店之后下起来的。

永微房间的窗下对着一条老街，因为道路狭小，暗夜里车灯往来之后便成了一条舞动的金蛇。窗子的隔音玻璃效果很好，她听不到一点杂声，然而那暗涌的伸长了的触手却若隐若现。

子念绕到了她身后，玻璃窗上映出了重叠的两个人影。

他伸出双手从背后将她环抱着，和她一起看夜景。屋里的灯光将他和她的影子与夜色里的景象融为一体，像是经过技术处理的电影画面，虚幻，不真实。因为不真实，那些苦恼的情绪便仿佛被稀释了，永微不由得想，如果她的人生就从这一刻开始该有多好。

“你以前谈过几个女朋友？”她突然问。

“以前？有一个。”他答道。

“是读书的时候吗？”

“当然不是，”他带笑道，“那时候有女朋友的话，能瞒得了谁呢。”

“也是，那时候的你好像总是一个人来去匆匆的。我记得和你同宿舍的陈志远说过，‘江子念这人真真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充满了使命感’。”

永微记得太清楚，那位陈志远同学当时正与永微上铺的一位女生谈恋爱，两人曾经试图撮合她和子念成一对。

“哈哈，他真的这样评价我吗？”子念笑起来，“我看起来这么迂腐？”

永微试着回忆当年子念是如何同她“保持距离”的。客观地说，他那个时候和所有的人都保持着距离，拒绝一切联谊活动，除了偶尔踢上几脚球之外，多余的时间便把自己往图书馆里送。然而越是这样，越是显得特别，反倒多了一种吸引女生的魔力。

“那么，说说你后来的女朋友吧。”永微被勾起了好奇心。

“是我工作以后认识的同事，才交往半年，就断了关系，因为她全家移民走了。”他说起这段过往，倒是很平静。

“你父母见过她吗？”她突然问。

子念怔了一怔，似乎明白了什么，笑道：“当然没有，因为她只是女朋友。如果见父母的话，我只会带着未婚妻呀，比如——你。”

永微“哦？”了一声，笑道：“看来，我还要谢谢你把这个名额留给我。”

子念又补充道：“其实，我之所以一直没带你回去，是因为他们在一个小县城里，那儿连火车都不通，要坐好几个小时的巴士，我不想让你太奔波，所以还是让他们来见你吧。”

永微低头笑笑，轻声说句：“你对我真是太好了。”

她这话是由衷的。这世上有许多身世坎坷的女人，她们自小遭遇天灾人祸，一路走来跌跌撞撞受尽磨难，尽管披荆斩棘地活了下来，然而到最后未必都有这么好的收场。

永微想到了兰娣，在永微的少年时代，她还一度羡慕兰娣终身有靠，然而随着顾安事业渐入佳境，兰娣竟从中退出，而顾安也未有争取之意。

可见，这世上最靠不住的就是男女之情。

“怎么又不开心了？”子念将她搂得更紧些，鼻尖抵在她的头发里，“今天我留下来陪你，怎样？”

她迟疑着，这种情形之下简直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你放心，今天我在这里，你一定是安全的。”他又道。

她听了这话，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反问他：“怎么个安全法？”

子念一个转身绕到她面前，冲她笑道：“你要相信，我再怎么样，也不会对一个孕妇有兴趣吧。”

“我有这么不堪吗？”永微板着脸跑去洗手台前照镜子，嘴里道，“孕妇有这么可怕？”

子念也跟着来到镜子前面，依旧笑盈盈地看着她。房间里暖气开得正旺，镜子里的两张脸都被熏得红扑扑的，像两朵刚吐蕊的海棠。

“既然孕妇这么不值钱，那你还想和孕妇结婚？”她转身问。

“你不同啊，你这位孕妇价值千金呢。”他说到这里，突然收起笑容，一本正经地盯着她道，“我们一定要先立好婚前协议，各自名下的财产独立，我不愿让人误解我是贪图钱财。”

“你既然这么在意别人的看法，怎么不怕人家将来说这孩子不是你的？还有你的家人，他们一定会反对你……”

“家人？以后你不就是我的家人吗？”他说着将她一把拉过来，“在这个世上你顶顶在意的就是家人吧，我也一样。”

这话说到了永微心里。不知怎么，她忽然有些恨他，想到读书时候他曾经疏远她，错过了最好的时光，害得她被命运摆布，生离死别地爱了一场，绕个远道还是回到这里。

服务员在外面敲门。这回是真的服务员，餐车推来了酒店厨房制作的晚饭。

晚饭很简单，两份海南炒饭和胡萝卜排骨汤。说说笑笑间，永微竟然吃掉了一大半，想来真是饿了，然而她独自一人的时候，完全不觉得。

说话间，子念放在桌上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他拿在手里看了看，却并不接听，只将来电揿掉了。

“这个时间还有广告电话？”永微随口道，“还真是敬业。”

子念笑笑，并不作答。然而那手机铃却不依不饶地再次响起。子念匆匆扫过一眼，直接将手机关闭了电源。

用过晚餐之后，他向永微解释道，自己是带了笔记本电脑过来的，有些拍品还要核对一下，估计会工作到深夜。

他并没有如方才所说的要留在永微房里，这让永微反而有些怅然。她本来好不容易将自己说服，预备接受他的留宿，然而他却并没有当真。

怅然，也只是片刻。在这个他乡的雨夜里，永微再次梦见了宋宵。

他的脸出现在蒹葭巷老宅的窗口，隔着窗栏，那张脸如同浸在一池闪着波光的水中，明亮的，摇摆的，随时都可能会碎裂。

可是在永微的意识中，她知道宋宵已经不在了，所以她拼命地跟自己说这是梦，这不是真的，然而却怎么努力也醒不过来，只是徒劳地与那阴冷的梦境做着对抗。

最后，她放弃了对抗，正面同宋宵对视。

“你想知道什么？”宋宵望着她。

“真相，我一直在找真相！”永微啜泣着，“可是他们都不相信我，没人相信我……”

“永微，没有真相。”他面上浮起一层凄凉又诡谲的笑意，“停止吧。”

“不……”

终于，她在黑暗中睁开眼睛，棉被里的手脚都是冰凉的。她将身子蜷曲成一团，还是冷。

床头柜的电子钟上显示，此刻是凌晨两点。

回想梦境，永微突然感觉恐慌。她披了衣服坐起来，将自己团团抱住，可是浑身仍然不住地打战。

她想到了住在对面的子念，起身抓了件外套便跌跌撞撞地冲出门去。那颤抖的手一连在子念房门上叮咚叮咚地按了几下门铃。她的身体贴在门上，她想，再坚持一下，他就会来开门了。

然而，没有人应门。

“子念开门啊！”她失控地叫了起来。

门还是没有打开。门外的永微身体哆嗦着，门里却是毫无动静。她疑心自己敲错了房门，退后一步看那房号，没错，就是这里。

她意识到自己不能继续留在这里敲门了，她可能会将其他住客吵醒。突然，走道尽头传来电梯开合的声音，有个人正朝这里走来。

“永微？”是江子念。

“你……”永微一开口，声音卡在喉咙里出不来。

子念慌忙打开门，将她扶进房间。

“我去大堂里坐了一会儿。”子念把她安置在床头，她仍是说不出什么话来，橘色的暖光灯下，脸上逐渐恢复了几分血色。

“我梦见宋宵了。他告诉我没有真相，让我停止寻找真相……”她终于道。

“那你就听他的，停止吧。”子念把她发凉的手放进棉被下。

“我也想这样，可有一件事，我还没有弄明白。”

“不是所有的事都要去弄明白的。”子念舒展了一下身子，也靠在床头。

“咦，你说你刚才在去了大堂里？”永微忽然盯着子念搁在床沿的一双脚。

子念顺着她的目光也去看自己的脚，他这才发现，自己脚上穿着的皮鞋底下粘着一层污泥，湿漉漉的。外面下过雨，这显然是在室外踩到的泥水。这与他方才所说去了一趟酒店大堂，分明是不相符的。

“哦，我觉得有点闷，又到酒店花园里走了走。”子念补充道。

永微虽然觉得他这大半夜的跑出去着实令人奇怪，然而，经过刚才那一番折腾，她已经没有力气刨根问底了。

疲乏再次袭来，她合上眼，眼前仍然闪着奇异的光，牵丝绊藤地绑着她往一个混沌的世界里去。子念说得对吧，不是所有的事都要去弄明白的。

不知隔了多久，过道外经过一队旅行团的人马，混着孩子的哭声、男人的笑声以及女人的骂声，由远及近，又渐渐分流到各个房间去了。永微翻个身，透过落地窗薄纱后的亮光，依稀看到床上多出一个枕头，蓬蓬松松的，中央留着涟漪似的皱褶。她把一只手搭在上面，微温的，柔软的触感……恍惚中，她又进入了睡眠状态，她的身体仿佛回到了蒹葭巷，有许多个早晨也是这样醒来，在床的另一侧有个枕头挨着她的，因为宋宵喜欢睡右边。也是右边？永微猛地惊醒，一下子坐了起来，她双手拍打着前额，迫使自己赶快脱离这似梦非梦的境界。

她做了个深呼吸，然后说服自己，两个人睡觉本来就是非左即右，这分明只是一种巧合，而且是大概率的巧合。

昨晚是几时睡的？只记得和子念说话说到天光微亮呢。

这时，子念手里捧着两个塑料餐盒从外面进来。

“子念，你怎么起得这么早？”

“早？你看看现在几点？”

永微侧身看向电子钟，竟然已是下午两点。她揉一揉眼，不觉笑了起来，难怪人说孕妇贪睡。然而回想几个钟头前，偎在爱人肩头的夜，终究是好的。

她忽然又看到那放在右手的枕头，纯白的棉质枕套，晃着雪亮刺眼的光。这枕头像个不怀好意的访客，而它的到访，只为隐隐地提醒着什么。永微抓过身上的棉被把那右手边的枕头盖住了。

“哎，你今天不用上班吗？”永微突然想起来问。

“当然要。”子念向桌上的笔记本电脑抬了抬下巴，笑道，“昨晚加班还是有用的，核对好的图片已经传送到公司了。”

这一日，已是雨过天晴，两人当下决定，既来之则安之，索性去古镇上好好逛一逛再走。

当他们在一家临河的餐厅坐下时，却接到小满的电话，说宋太太又差人送了乌鸡汤来。

“你吃吧，不用留给我，今晚我吃过了才回，而且我也不太喜欢喝鸡汤的。”永微再次将这锅滋补品转赠了小满。

“既然你不喜欢吃，干脆和宋太太说清楚，让她别瞎起劲了。”子念在一旁提醒。

永微笑道：“可能那些当奶奶的人，总想尽份心力吧，如果不接受，恐怕她又会胡思乱想，还是随她吧。”

这天回到海棠苑，已经接近九点，但是小满和爷爷都还没睡，两人齐齐对着电视里的一个综艺节目傻笑。客厅的茶几上放着一把香蕉和两只柚子，爷爷道：“汪主任来过了，要你去填什么非物质的什么表格……”

“嗯，我知道这件事。”永微又指着茶几对小满关照，“小满，吃香蕉啊。往后家里的水果，你只要喜欢的，自己都可以随便吃。”

“谢谢永微姐。”小满点头笑道。

“那你怎么不吃？”永微以为小满怕难为情，便亲手掰了一只香蕉给她。

小满却一手按在腹部，皱眉笑道：“永微姐，我肚子有点不舒服，不敢吃香蕉呢。”

永微忙道：“如果是吃坏了，那可不得了，爷爷和你吃的一样伙食呢。”

“永微姐，你放心，所有的菜我都挑了最新鲜的买，蔬菜都按你的吩咐用盐水浸泡过，保证都干干净净的。”小满忙急着为自己的职业操守辩护。

“那你怎么会肚子不舒服？”永微将香蕉放回果盘里。

“可能是受凉了吧。没事，焐一下就好了。”小满笑嘻嘻地又把视线投向了电视屏幕。

然而，不知是因为子念，还是因为白天睡得太多，造成了日夜颠倒，永微回到卧室，竟再难入睡。

辗转难眠之际，她好几次都听到小满起来上厕所的声音。永微忽然警觉起来，小满这样子不像是受了凉，难道真是误食了什么东西？

永微合衣起床，走到厨房四下看看，靠边的大理石台面上，正放着一只红色的电控陶瓷锅。

这就是用来装乌鸡汤的陶瓷锅，小满说共有两个这样的锅子，一只红一只绿，司机明天再有汤送来，就会把这个红锅带走，留下那口绿锅。

黄色的吸顶灯光照在红彤彤的锅身上，仿佛它内中还是火热的，滚烫的。

永微揭开锅盖，锅内空空如也，小满将它洗刷得干干净净，微晶陶瓷内胆黝黑发亮，仿佛夜空中深不可测的天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