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痛失所爱

“王爷,您真的要把云瞬郡主接到咱们府上来吗?”湛栌给舒豫撑起伞,外头不知何时已经飘起了雪,起初还不大,湛栌说话的光景雪花就密实了起来。舒豫抬手接住几片,看着它们在掌心里一点点地融化。

虽然舒豫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但湛栌知道舒豫既然这么对李家人说了,那他肯定就会这样做。“可是王爷,您那天和云瞬郡主闹得那么僵,人家……肯来吗?”那天在松园,湛栌可是亲眼看见那么端庄的云瞬郡主对舒豫王爷又打又踢的。

舒豫停住脚,将目光停在最近的一株常青松上:“湛栌啊,你说这场雪会把它压弯吗?”

湛栌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想了想才说:“奴才听人说松树和竹子都是最有气节的东西,宁折不弯。”

宁折不弯?

听见这四个字的舒豫忽然笑了,棱角分明的唇角带出志在必得的笑意,琉璃般蜜色的眼眸里闪着光:“它会低头的,只要这雪下得够精妙。”

湛栌听得云山雾罩,挠了挠脑袋,怎么他家王爷说话他总是听不大明白?

精致的竹笼里画眉不知愁地唱着,妄图逗弄主人开心起来。然而与它对面而坐的女子只是安静地坐着,和画眉黑漆漆的圆眼一样望着窗外的雪景,巧眉端着药进来,小心翼翼地放到她的面前,云瞬看也不看,直接端起来喝了。

巧眉忍不住叹口气。

康平王府里的人都知道从舒豫王爷来看过李云瞬之后,这位的身体就有了起色,她开始配合,药也喝,饭也吃。只有天天在她身边的巧眉知道这样的云瞬是极其不正常的。

那个霸道的年轻王爷居然提出要接走云瞬的要求,这个康平王府,云瞬只能再住上这最后一个月。尽管康平王府对她也没甚感情可言,可比较之下,此时的云瞬竟对王府生出一种“珍惜”的感觉。

卯时刚过,清菡便到了。一阵风似的飞进了屋,三步并作两步蹿到云瞬身边:“姐姐,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云瞬转过头来看她,苍白的脸上带出一点惊愕:“什么事?”

“苏大人!苏大人他升官了呀!”清菡高兴坏了,眼睛里都是闪亮亮的光,“我听我爹说,今天陛下已经拔擢苏大人做侍郎了呢。”

“哪个苏大人?”

“还能有哪个?可不就是苏墨远大哥的爹嘛!”

“苏员外郎他做员外郎做了多久?”云瞬一愣,低声反问。

“得有十几年吧,我小时候就听别人这么叫他,现在不是才升官嘛。也不错,总算守得云开见月明。”清菡喜笑颜开拉着云瞬的手直晃,“姐姐你说我怎么比我自个儿的爹升官还高兴呢。咦?姐姐你不高兴吗?”

她手中握着的云瞬的手比刚才更冷、更冰。

苏墨远的爹几乎是做了半辈子的员外郎,忽然一跃成为正三品的侍郎,这……正常吗?直觉让云瞬觉得这件事远非一个官员熬出头这么简单。

“唉,我现在算有点明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句话的意思了。”清菡挨着她坐下,托着腮,闪着一对大眼看着云瞬,“以前,你那个二娘一点都不待见我,看见我就飞白眼,现在你要做安庆王妃了,连我都跟着金贵了起来。她现在瞧见我喜笑颜开,像是看见亲人似的。”

“啊!你看我!哪壶不开提哪壶。该死,该死。”清菡自己刚说完就醒悟过来,赶紧捂着嘴,生怕因为“安庆王妃”那几个字眼而刺痛了云瞬。

云瞬看了一会儿清菡,冷淡的眼神让清菡有点发憷:“姐姐,你有什么话就说,别这么瞧着我,瞧得我心里发慌。”

云瞬摇了摇头:“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你说得对,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如果能够因为我的缘故而让你或者是让我身边的人过得好,我也算值得。”

清菡心里一酸,握住她冰冷的手:“不光是我们过得好,你也得好起来啊。”

“我这病是病在心里,恐怕这辈子也好不了了。”云瞬低声说,眼光又落到画眉的身上,“我现在只担心他会不会因为我的缘故而受到牵连。”

清菡半晌才醒过味来,惊呼一声:“姐姐你难道还要再跑一次吗?”

云瞬偏头看向外头已经飘了三天仍未见停的雪:“我不会嫁给他的。死也不会。”

清菡大惊失色,额头上都冒出冷汗:“我的好姐姐!你可别再折腾了!上一次你要跑就被舒豫王爷给抓了回来!你现在已经是他名义上的妻子了,你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拂逆他,你当真就一点都不怕他吗?”

“巧眉,她在吗?”

“我……”云瞬的话才起了个头,门外就响起了李云彻的声音。她和清菡对视一眼,同时闭口不言。

“啊?少爷?您稍等,奴婢去报一声。”

“小姐……少爷来了。”

“请他进来吧。”

也不等巧眉去请,李云彻一步从外头跨进来,看了云瞬一眼:“爹让我来告诉你,陛下已经下旨,这个月底要去感业寺进香,舒豫王爷这个月恐怕是不能来接你了。”

“为什么忽然间要去感业寺进香?”云瞬问道。

“陛下要为萧淑妃祈福压惊。”李云彻忽然顿了下,有点看好戏似的说,“忘了告诉你,提出去进香祈福建议的人正是舒豫王爷。”

“嗯。我知道了。”云瞬的神情仍旧是淡淡的,对上李云彻带着探究带着好奇的眼睛,十分坦然,“谢谢你告诉我。”

李云彻看了她一会儿,忽而哼了一声,转身气哄哄地走了。

清菡莫名其妙地看着李云彻的背影:“他干吗平白给你脸色看?再说,他这样也算是做弟弟的吗?见了你都不叫一声姐姐。”

云瞬俨然已经习惯了李云彻这副模样,不甚在意地摇摇头。倒是李云彻带来的消息让她的心情变得更加沉重起来。

“清菡,你回去向你爹打听打听,这一次苏大人是因为何事升迁,又是何人向陛下进言的。”

清菡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好,我回去问问。不过我爹只是个中书舍人,不一定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云瞬的脸色很不好,从知道苏墨远的父亲升官到此刻李云彻来告知他舒豫暂不能来,她的面色变得越来越沉重。如果苏大人的升迁只是个巧合的话,那么现在陛下要去感业寺祈福又要怎么解释?为什么不早不晚正好是在他提出要接走自己的这个节骨眼儿上?又为什么提出这个建议的人,会是他?

越想云瞬的心就越凉,拔擢苏大人的官职是他要告诉她,他有能力随意地左右一个人的前程,是紧箍咒,而建议去感业寺推迟接人的时间又是一颗定心丸,是在给她时间让她好好揣度明白这桩婚事背后更多的牵扯。

她不想受别人的摆布,可她却不得不因为对苏墨远的牵挂而受制于人,只能说,舒豫这步棋走得太精妙!张弛有度之间,竟然没有给她第二条可以选的路。

画眉鸟又唱了起来,欢乐地在笼子里跳来跳去。云瞬瞧着清菡逗弄画眉,唇边溢出苦笑,她不是画眉,做不到身在牢笼还博人欢心的事来。在长孙舒豫精妙的安排施威之下,她又能为苏墨远,为自己,做些什么呢?

这个问题云瞬还没有思考出答案来,陛下的圣旨就到了,去感业寺的名单里也有李图一家的名字,不止是她们家,朝中一些权贵的家眷也可以随行,看样子高宗是有意将这一次的祈福规模扩大化。

出行的队伍在宫门口集合待发,清菡羡慕不已地赶过来给她送行,千叮咛万嘱咐她一路上要照顾好自己。在等待出发的时辰里,云瞬忍不住在大臣的队伍当中找寻那个身影,找了两圈也没看见苏墨远的身影。

“别找了,他没来。芝麻绿豆大点的小官儿还想随驾去祈福吗?”丽姝不知何时出现在她的身后,她一出现在云瞬的身后,顿时,周遭女眷们的目光都聚拢了过来,丽姝被舒豫王爷拒绝的事儿整个长安城还有几个人不知道?而云瞬被陛下亲自赐婚的事儿更是轰动朝野,这样的两个人站在一起,怎么看怎么有点冤家情敌的味道。

云瞬看了她一眼,转身打算离开,她不想和这种人起争执,更不想成为别人的谈资。丽姝却不放她离开,快步挪到她跟前挡住去路:“我好心告诉你苏墨远的下落,你怎么不吭声?难不成你是聋了?哑巴了?”

“姐姐。”槿华走了过来,瞥了一眼闭口不语的云瞬,“姐姐你忘了,人家现在是准安庆王妃了,身份高贵,可不是咱们能攀上交情的。”

“哟,云瞬郡主您原来在这儿,哦,丽姝郡主,槿华小姐。老婢给您三位见礼了。”容安姑姑遥遥地走了过来,一瞧阵仗,就知道这两个人没安好心,丽姝见到她脸色一变,缓了缓傲慢的神色:“容安姑姑您不在前头伺候皇后娘娘,怎么到咱们这儿来了?”

容安得体地笑着指了指云瞬:“这不是娘娘有话要老婢带过来嘛,娘娘说了,云瞬郡主大病初愈,走动不便,让老婢来请郡主去和娘娘共乘一车,也好陪娘娘说说话解解闷。”

丽姝和槿华脸色一变,她们还真忘了,云瞬的背后不光有一个挂了名的丈夫长孙舒豫撑腰,还有个更大的王皇后也是心向她的。

“娘娘真是仁慈,体恤我们这些小辈。”槿华上前一步说道,她看了一眼脸色铁青的丽姝,转头对容安说,“既然是娘娘有请,我们就不拉着云瞬姐姐说话了,云瞬姐姐,咱们下次再聊。容安姑姑慢走。”

容安看了看这个伶俐嘴巧的姑娘,点了点头:“老婢就告退了。”

皇后的马车果然不同凡响,精致奢华之余比寻常的马车要保暖很多,也稳当很多,大大地减轻了云瞬路途上的疲劳。这似乎是继上次在两仪殿里王皇后拒绝了自己的请求之后二人第一次见面,气氛不免有些微妙。所幸容安极有眼色,几句话说过来王皇后的脸色就不再那么僵硬了,拉着云瞬的手说长说短,体贴爱护得不行。

队伍前头,盛骏愁眉苦脸地拉着马缰绳和舒豫并肩给队伍开道,看着舒豫沉静舒畅的脸,盛骏忍不住吐苦水:“舒豫哥你多好,云瞬姐能随行,你想看她的时候就去给皇后请安就得啦!哪像我,我现在……”

“你现在怎么了?”舒豫难得地露出笑容,看得盛骏大惊小怪:“这要娶媳妇的人就是不得了,你居然都会笑了,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少见,真少见。”

“我是个人又不是棵白菜,怎么可能不会笑。”舒豫抚摸着马鬃说,“等找个合适的时机,让你爹去提亲不就结了,何苦如此为难?”

“真要像你说得那么轻巧就好了!我上次和我娘说了我和清菡的事儿,你猜怎么着,她老人家一听清菡是文舍人的女儿,顿时一百二十个不愿意。还给我讲了一大通什么门当户对的大道理,我差点被烦死。”盛骏懊恼地抖着马缰,“要说起来,你和云瞬姐也不算什么门当户对啊,李老王爷的窝囊是全朝上下出了名的,你娘怎么就同意你俩了呢?”

“你忘了,我和云瞬的婚事是陛下钦点的,我娘不同意也不行。”舒豫说着脸上挂出得意的笑。盛骏听了更是泄气,“是啊,我又没有你有手段,能想到办法让我娘答允。唉?舒豫哥,我怎么听湛栌那小子说,云瞬好像不怎么想嫁给你啊?”盛骏挤眉弄眼地凑了过来,“说说,你是怎么得逞的?”

舒豫眉心一皱,她的确不想嫁给自己,可是这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他对她好,好一辈子,她早晚会爱上自己的,不是吗?

“有句话别怨我这个做兄弟的没提醒你啊,强扭的瓜不甜,你这次还发动了中书省拔擢了苏墨远他爹的官职,可真是够用心良苦的,可你这么明着给云瞬姐示威,就不怕把她逼到绝路上?我瞧着她和苏墨远感情可不浅。”盛骏少见地严肃了起来,对着舒豫低声说。

舒豫一语不发,蜜色的眼眸瞟了一眼故作老成模样的盛骏,毫不客气地扬起马鞭在盛骏的马屁股上大力来了一下,盛骏后半段话还没开始,人就已经蹿出老远,近身护卫们忍不住都笑起来,也加快了速度去追自家主子。

越往山上走,路就越难行。地上还未消化干净的残雪让道路泥泞不堪,王皇后被马车摇晃得头晕,容安建议马车先停一停让王皇后喘口气,就在这个当口,队伍后头传来阵阵惊呼,女人们的尖叫声,侍卫们的驾马声,还有人在大声地吵嚷着什么,显然后面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舒豫带人飞快地打马转身,朝队伍后头赶去。

可他们去得还是晚了。

只来得及看见一截断了的车辕横在山道旁边,而马车却不见了踪影。副将看见舒豫来了,赶紧跑过来禀告:“王爷,是属下守护不周,康平王的马车坠崖了。”

“谁的马车?”舒豫似乎没有听清。

副将立刻大声重新回答:“回禀王爷,是康平王爷的马车。属下已经派人去山下搜寻,兴许……还有希望。”

“再派两队人马,找!给我全山搜寻!必须找到马车里的人!”舒豫沉声下令,冰冷的语气让副将打了个哆嗦:“是!”

整个队伍都停了下来,有人到前头去给高宗传信。而舒豫一直没有离开马车坠落的地方,等着属下的第一时间报告。

最先赶过来的是李云彻,他因为已经是陈王的伴读,没有和李图乘马车,而是跟在舒豫的后面骑马开路,他接到消息立刻飞奔了过来,乍一接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整个人都崩溃了,他还能行走还能说话,可是脑子里早已经是一片空白。

会死吗?从那么高的山上翻下去的话?

舒豫王爷派了那么多人找,应该没有关系的吧?

十六岁的少年第一次清楚地感觉到了对死亡的恐惧和敬畏,他不敢想象最坏的后果。

半个时辰之后,副将一脸痛惜地回来了,都不敢看脸色冷青的舒豫,硬着头皮回禀:“禀告王爷,康平王和王妃被找到了。”

舒豫的瞳孔蓦地收紧,看了一眼面色僵硬的李云彻,替他问了最关键的问题:“人怎么样?”

“陛下已经请御医过去了,也吩咐了人来……来请李伴读和云瞬郡主。”这话的意思已经明了。

舒豫点了点头,看了看李云彻:“还能自己走吗?”

云彻咬着牙点了点头,硬是挤出一个字来:“能。”舒豫吸了口气,推了他一把:“去吧,去找你姐姐一起过去。”

这一推,好似一桶冷水兜头浇下,对啊,他还有那么一个姐姐。不止是他一个人在承受即将逝去双亲的痛苦。这么一想,李云彻忽然间有点感到庆幸。

李图和杨氏已经被抬到最近的马车上,连皇帝都亲自赶过来探望。在云彻来之前,显然皇帝已经和李图进行过交谈,此时高宗的神色有些哀戚,王皇后素手站在他的身后抹眼泪。

李图的嘴角不停地在流血,而他身边的杨氏伤势更重,身上的长骨几乎都被摔断,胳膊和腿软绵绵地搭在榻上,只有一双眼睛还死命瞪着,显然是强撑最后一口气,她在等李云彻。

李云彻看见这一幕的时候,心好像被什么钝物硬生生地锤了一遭似的生疼生疼,他扑过去握着李图和杨氏的手,已经说不出一句话来。

片刻之前这一趟随行还是荣宠,而眼下他却希望他爹只是从前那个别人眼里的窝囊废王爷,没出息地守着没落的康平王府,至少那样他们还能在一起,还不至于有这样的灭顶之灾。

“云瞬郡主来了。”身后有人让出一条路来。云瞬站在门口就看到了里头的惨景,李图大半个前心上都被血迹染红,平常一说话就会乱抖的白胡子这会儿湿成了一团血糊。

她才一晃,胳膊便被人托住,她回头看,是舒豫冷沉的眼眸正担忧地看着自己。她不动声色地甩开他的支撑走进了马车。

“爹,您还有什么话要交代的吗?”云瞬此时非常冷静,冷静得连她自己都吃惊。

李图看着她,老眼里流出眼泪,大力吸了几口气才勉强说出一句连贯的话来:“这辈子……我最大的憾事就是……愧对你的……母亲,我死之后,你要把我和她……葬在一起……”李云彻清楚地看到在李图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杨氏的眼里也流出了眼泪,但神情却没有太大的吃惊,像是在意料之中。

“你要照顾好你弟弟……这世上,你们才是……最亲近的人。”李图强撑着说完这几个字就再也说不出声音来,挣扎着将云瞬和李云彻的手抓住,试图让他们的手握在一处,而这个动作只做到了一半,手的主人就没了气息。

杨氏发出了几声类似夜枭的笑声,紧跟着也咽了气。

云瞬感觉到抓着自己的那只手渐渐变得僵硬,连同她身边的温度一样,都是冰冷的,这一次她真真正正地成了孤女。以后,偌大的康平王府里就只剩下她和李云彻两个人。

“他们是死了吗?”李云彻忽然转过头去问云瞬,表情单纯得好像是一个三岁大的孩童。而他眼中的光却是沉痛的、灰色的、绝望的。

云瞬抽出被李图抓住的手,伸过去握住了李云彻的手,这是她爹未完成的动作,他到死都惦记的事情,她做女儿的有什么资格去拒绝?在握住李云彻手的瞬间,云瞬知道自己将要承担起太多未知的担子。

“好像是的。”这是他第一次向她这个姐姐发问,可她给不了他一个满意的回答。

“那我怎么办呢?”李云彻第二个问题又来了。他仍旧是闪着一对漂亮的眼睛看着她,一瞬不瞬的,“我和你一样,没爹没娘了吗?”

这问题问得直接,却更酸涩。

身旁的一些命妇们都听得心酸,有些人开始泣不成声。

云瞬的眼中没有一滴眼泪,抽回手去,看着仍旧未闭上眼睛的李图:“你再这样下去,爹会死不瞑目的。”

李云彻剧烈晃了晃身子,咬着牙点点头,生生将眼泪逼了回去,朝着李图的位置磕了个头:“我懂了。爹,娘,我会好好的,你们放心。”说罢,探手合拢了李图的双目。

高宗站在一旁唏嘘不已,他此刻有些内疚,若不是他赏他们随行的话,这场惨剧也就不会发生了。

王皇后在他身边劝慰道:“人各有命,生死由天,康平王夫妇能同时西归,想来也是前世的修行因果。陛下要保重龙体呀。”

高宗点了点头,痛惜地看着这对失去了双亲的孩子,开口道:“按照先例祖制,为人子女应当为双亲守孝三年,可方才……”他说到这儿的时候,忽然停了下来看着云瞬,“方才康平王留下遗愿,希望云瞬你不要为旧制所束,尽早与安庆王完婚。云瞬哪,你与云彻就守孝三月,等服丧期满了,朕就为你和舒豫安排婚事,你看可好?”

高宗的话一圈一圈地在云瞬的耳蜗里逐渐滚成惊雷,震得她三魂丢了七魄,惊愕地抬头看着正在下旨的高宗。这个说话的人是皇帝,是一言九鼎的天子,他玉言已经出口,哪里有收回的道理?她正想要开口,便被人一拉,扯到身后,舒豫率先跪倒:“臣一定将婚事安排妥当,不违老王遗愿。请陛下放心。”

高宗满意地点了点头,看了一眼已死去的两人:“追封康平王为康国公,厚葬于王陵。按照老王爷的意愿,将他与康平王妃葬于一处吧。”

“陛下,康平王妃她的棺椁不在京中。”王皇后擦了擦眼泪说。

“哦?那在何处?”高宗看向云瞬,云瞬打了个激灵,从刚才的震惊之中醒来,慌忙回禀:“母亲至今仍被安葬在乌里雅苏台。”

“那里……”高宗似乎有些为难,王皇后察言观色,劝说道:“陛下,人死为大啊。”

“好吧,等回了长安,就让李云彻去扶灵回来吧,与老王一同下葬。”高宗最后说。

安排了大小诸事之后,舒豫最后一个离开,跨出马车的时候他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云瞬,想了再三还是说了出来:“你要……节哀。”也不知道云瞬听见没有,她的脸上淡淡的,没有一丝感情。

李云彻仍跪在原地没有动,突然失去双亲的痛苦对于这个少年来说太过沉重。时间在不觉间流去,寒风卷起车帘,吹乱了少年的黑发。

云瞬站到他的跟前:“你要一直这样跪下去吗?”

“你一直跪下去,他们也不会活过来了。”云瞬看着外头的下人们忙着将马车临时改装成灵车,神情很冷漠。

半晌,李云彻才开了口:“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试过,”云瞬眨了眨眼,只管看着远处,根本不看说话的李云彻,“我试着跪过七天七夜,我娘还是死了,等我发现自己很愚蠢的时候,已经连为她入殓的力气都没有了,所以,我很遗憾。”

李云彻忽然吐出一口气,站了起来,看定了云瞬冷漠的脸:“尽管我很讨厌你,但是这一次我听你的。”

“嗯,以后,你也要听我的。”云瞬看着他说。

“为什么?是因为爹的遗愿吗?”

“不。”云瞬坚定地开口,盯着看不见的远方,一字一顿地说,“因为我将要为了你的前途去嫁给一个我不想嫁的人。这是你欠我的,李云彻。这辈子你都要记得,你欠我的。”她终于转过头来看着他了。

李云彻没有料到她会这样说,对着姐姐这样冷漠的表情,这个十六岁的少年忽然笑了,指着云瞬大笑了起来:“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不会难过,不会伤心,因为你根本就没有心。李云瞬,你没有心!”他发疯似的扑到云瞬的身前揪住她的衣襟就往马车的内壁上撞,“为什么死的不是你这个没有心的人?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一直守在车外没有离开的舒豫一个箭步冲进来,从发疯的李云彻手中救出云瞬,饶是他快如狸猫,可云瞬的额头还是被撞破,渗出殷红的血来,在这个充斥着死亡味道的夜晚看来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舒豫一阵心痛,紧紧地抱住云瞬:“御医呢?去传御医来!”

“你们都出去!你们都出去!”云彻痛苦地抱住头蹲在地上,像一只找不到亲人来为它舔舐伤口的幼兽。有士兵要进来搬走尸体,被舒豫一眼吓住:“滚!”冷面王爷一声喝,士兵们立刻都跑得远远的。

盛骏听见里头动静不对,也跟着跑了进来,看见舒豫面色铁青,抱着的云瞬脸色也十分苍白:“你们都退下,没有命令,不许进来!舒豫哥,你带云瞬姐去找御医吧,这里我来看着,不会让那小子胡来的,你放心。”

舒豫点了点头,直接抱着云瞬走了。

随行的御医正是上一次给云瞬看过腿疾的那位周太医,安庆王和云瞬的事儿他略微清楚一二,给云瞬上好药之后片刻都没敢耽误,提着药箱就跑了,临时扎起的帐篷里只剩下舒豫和云瞬两个人。

云瞬面色苍白地头靠着墙坐着,舒豫坐在她的对面,她看也不看他一眼。就这样坐了大概半个时辰,她忽然开口:“我爹的遗愿,是真的吗?”

舒豫的心再次剧痛起来,她这么问他,显然是在怀疑是他从中作梗让李图说出那些话来。“是真的。”他看着她没有表情的脸,回答得很认真。

“李云彻说我没有心,一个没有心的女人,你也要娶吗?”

“要。”舒豫回答得很快,很干脆。

“长孙舒豫。”云瞬忽然叫出了他的名字,抬起黑漆漆的眼睛看着他蜜色的眸子,“我不是没有心,而是我的心已经给了别人。这辈子,你都不会得到我的心。”

舒豫正视着她冷沉的双眸,似乎勾了勾唇角,棱角分明的唇瓣里吐出几个字来:“我不在乎。”在说出这四个字的时候,舒豫都不知道一个人的心能痛到这种地步,一个人的心能豁达到这个地步。连盛骏都认为是他一直在逼她就范,可他们谁能看到,他苦等了十一年的心此时正在滴血。舒豫把手放到她冰凉的手背上:“云瞬,我不在乎。不在乎你和别人的过去,也不在乎你怎么看我。你的心,我迟早都会得到,迟早。”

云瞬没有再说话,只是扯出一个嘲讽的笑,她站起身往外走,被舒豫拉住:“你去哪儿?”

“用不着你管。”

“今晚哪儿都不许去,好好睡觉。”

云瞬冷笑着回头:“长孙舒豫,我还不是你妻子,你凭什么命令我?”他和她冰冷的眸子对视良久,忽而放缓了神情:“你想去看云彻,我可以陪你。”

云瞬愣了一下,胳膊一甩挣开他的钳制,转身走了。

为萧淑妃的祈福因为染上血色而让人唏嘘,高宗特许云瞬和云彻次日一早便动身回京,一个是毫无经验的少爷,一个是毫无威信可言的郡主,当家人没了,府里头还不定会乱成什么样子。高宗显然也是考虑到这一点,临时调派了一队士兵护送他们下山回京,舒豫事务繁忙不能离开,盛骏自告奋勇地担起保护的职责。

来时虽然虚假却有笑声的路上此时只剩下姐弟二人的默默无语。

出乎意料的,康平王府里居然没有一丝慌乱,迎面便是煞白的纸灯笼随着风滴溜溜地乱转,府内已经摆设好灵堂,府内上上下下的仆从个个戴孝,一早就出来跪迎康平王的灵柩。湛栌顶着一对黑青的眼圈从院子里迎出来给她和云彻请安。

“云瞬郡主,李伴读,府里头已经都安排妥当,可以请灵了。”

李云彻看了一圈地上跪着的仆从,忽然发问:“怎么是你在管事?老管家呢?”

湛栌顿了顿,说:“不瞒您说,一接到老王去世的消息,老管家就病倒了,这不昨早上给送回老家去了,愣是没等着老王爷的灵回府。所以我们王爷才安排了奴才们过来置办灵堂,打打下手。”

李云彻点了点头:“有劳。”说完转身就走了。

云瞬没有去瞧李云彻瘦削的背影,而是问湛栌:“你现在可以说了,府里的情况到底如何?”湛栌的那点小把戏早就被她看透,那些话也就只能糊弄糊弄李云彻那个毛头小子。

湛栌低着头半晌才说了实话:“奴才刚才没说真话,您府上那位管家爷前天晚上就卷包袱走人了,他带头一走,底下的下人们也跟着抢东西,忙着逃跑,幸好王爷也让人给安庆府里头送了信,奴才这才带人赶过来把那些想跑的都给抓了回来。”

云瞬点了点头,她早就看透了这些世态炎凉的小人嘴脸,康平王府里的人都走光她也无所谓难过伤心,可李云彻不一样,他已经受了这么大的打击,要是回来的时候再见到那么一副树倒猢狲散的场景,只怕他会第一个崩溃。

湛栌眼巴巴地看着她,他认为舒豫做到这一步云瞬肯定会感动,可他错了,此时的长孙舒豫不管做什么事,在云瞬的眼中看来都是别有所图、落井下石的举动,她根本不想承他的情,更遑论去对他感激涕零了。

灵堂里到处都是刺目的白和黑,上好的两尊棺椁停放在正中间的帘幕之后,桌案上摆放着长明灯,火盆里燃着纸钱,旁边跪着的是回来之后再没说过一句话的云彻。云瞬从外头走了进来,站在他的身边,半晌,李云彻嘶哑着嗓子忽然开口:“爹以前说过,从你回来之后,李家就什么都旺了,什么好事儿都赶上了。可李家却欠你的,也欠你娘的,他很内疚。”

“嗯。”云瞬嗯了一声,仍旧站在他的身旁。

“所以,”云彻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盯住那对燃得很旺的白蜡,字字清晰地说,“所以你不必再为李家做任何事,你可以离开这里,更不用委曲求全。”

“离开这里……”云瞬的思绪飞到了很远的地方,她出神地看着灵堂上的牌位,那上面描着的白字好像将她带回到在宗庙里罚跪的那个晚上,这让她想到了一个人。

不知不觉的,她的唇边溢出苦笑:“我曾经祈求过命运眷顾,可终究是人算不如天算。离开康平王府容易,可之后我又能去哪里呢?”

“去找苏墨远吧。”李云彻忽然说出这个人的名字让云瞬吃了一惊:“你……你怎么……”

“奇怪吗?”李云彻抬头看着杨氏的灵牌,“你约定苏墨远私奔的那天晚上,他其实去了松园,只是他去得太迟,那时候舒豫王爷已经把你带回来了。”

“什么!你说什么?”云瞬再也不能控制自己的惊愕,弯下腰来揪住云彻的衣领,“你再说一遍刚才说的话。”

云彻的脸上带上不知是嘲笑还是同情的笑意,盯着她的眼睛:“我说,苏墨远那天晚上去过松园。”

云瞬松开手,不敢置信地倒退几步,喜悦和懊恼的神情不断地在她的脸上变幻着。

“你去找他一起离开长安吧。”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

云彻往火盆里添了一把纸钱:“这件事的确是我娘从中作梗假传了消息,可那也是因为李家惹不起安庆王,现在爹娘都走了,安庆王愿意来闹就让他闹吧,我一个人,反倒什么都不怕了。”

“云彻。”云瞬闭上眼睛,眼睛里热辣辣的,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流,“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几十步之外,正有人踌躇徘徊,那道重孝在身的纤影近在咫尺,在他眼中看来,却是天涯般遥不可及。这人的手中握着一支碧绿的玉笛,攥着玉笛的手指都隐隐泛青,显然是在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此人,正是闻讯赶来的苏墨远。

“怎么不进去?现在可没有舒豫哥来跟你抢人。”他的身后忽然想起另一个人的声音,带着嘲讽,带着蔑视。

苏墨远仍望着那道身影,如水的明眸里满是痛惜的神色。

“只要你敢进去,小爷我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你把人带走。我可是说到做到,你看怎么样?”盛骏抱着双肩,挑着眉头看着苏墨远。

握着玉笛的手松了又紧,最终,他用力闭上眼睛,像是要把这道影子永远刻在心上一样:“我想通了。”

“哦?你想通了?要金要银还是要官,尽管开口,这些舒豫哥都能给你。”盛骏看着他的眼神更加轻蔑,他就知道在金银财宝面前,没有人不会折腰。

“小王爷误会了,苏某只想……请王爷善待云瞬。”

盛骏一愣,他没想到面瓜似的苏墨远也能说出这么感人肺腑的话来,他一愣怔,下意识地反问:“可她还惦记你,怎么办?”

“苏某会用自己的方法让她……死心。”最后这两个字几乎是从齿缝里被逼出来一般,将玉笛横握在两手之间,在巨大的悲愤之下,“咔吧”一声脆响,苏墨远生生将笛子断作两半。将它们递给盛骏,这个如水的青年似乎在一夕之间老去,“请小王爷将此物转呈给云瞬……郡主,下个月,苏某就要完婚,届时,还请她……”邀请她参加他的婚事这句话,就算再给苏墨远一副铁石心肠,他也说不出口。

盛骏被吓了一跳,接过两截的玉笛:“你要成亲了?和谁?”

“这并不重要,小王爷只要记得转告安庆王,请他善待云瞬。”苏墨远最后望了一眼昏暗的灵堂,默默离去。

他和她都争不过的,是两个字,一是命,一是权。

盛骏看着苏墨远瞬间老去的背影,叹了口气,看着掌心里的断笛,低声道:“舒豫哥啊舒豫哥,你把这两个人逼到这种地步到底值不值得呢?可千万别闹出什么大乱子才好啊。”

第八章 痛失所爱
安庆王妃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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