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轰隆!”

董叙阳依次抽出书桌的抽屉丢在地上,而后他又将书架上的书一本一本抽出来随手抛落。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跟谁赌气,但他就是一腔怒火无处发泄。

梁筱唯不是怀疑他爸爸吗,梁筱唯不是怀疑他们家藏着什么线索吗?好啊,现在,他就证明给她看,她的猜测错得有多么离谱。

“少爷!”秦伯站在书房门口敲敲门,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刚刚在一条十字路口堵了将近一个小时的车,路终于畅通之后,他刚开了不到五分钟,就看到了一瘸一拐推着自行车返回的董叙阳。他一直耷拉着脑袋坐在后座上,一言不发,像是受了极大的打击。而后一进家门,就将自己反锁进了书房。

秦伯焦急不已,唯恐董叙阳不小心弄伤了自己。他本想先给梁筱唯打个电话问问是否发生了什么事,但后来又觉得自己作为一个司机,实在不该多管闲事。稍作权衡,他直接打给了董叙阳的爸爸。

电话接通后,秦伯压低声音说:“董先生,我知道您在看演出,但是少爷有点儿奇怪,我想您还是回来看看比较好。”

“发生了什么事?”董爸爸有些不满地问道。

秦伯被书房里再次传来的“轰隆”声吓得抖了下肩膀:“少爷把自己反锁进了书房,好像在发脾气,里面动静很大,我怕他伤到自己。”

董爸爸的声音突然紧张起来:“老秦,你……你想办法制止他,我马上回去。”说完就急着收了线。

秦伯叹口气,书房连把备用钥匙都没有。他也只能继续拍门:“少爷,董先生马上就回来了,你赶快出来吧。有什么事出来再说,好吗?”秦伯说完将耳朵贴到房门上,听到的依旧是凌乱的翻找声。

董叙阳坐在一片狼藉里,毫无章法地翻找每一本书、每一个文件夹。最终,他望着散乱的书桌和几乎空掉的书架,长长舒了一口气。

紧接着他的嘴角扯起一抹冷笑,根本什么都没有,根本就没有任何异常。梁筱唯凭什么怀疑他敬重多年的爸爸?梁筱唯怎么能这么对他?

董叙阳望着窗外已经暗下来的天色,突然觉得自己的心好像也被薄纱蒙上了。他有点儿讨厌梁筱唯,甚至觉得她无法原谅。呆坐了一会儿,他起身向外走去。走到书架旁,被脚下的书本绊到,伸手去抓支撑物时,不小心打翻了架子上的青花瓷瓶。随着清脆的碎裂声,董叙阳看到了碎瓷片中的卷筒文件。

他有种不好的预感,还是忍不住俯身捡起。展开后愣住了。那是一份市里下发的关于保温管道修建的文件,拨款的地方被用黑色笔迹圈了起来,旁边写着一个低了几倍的数额。

仿佛得到了某些暗示,董叙阳发疯般地打碎了书架上的所有青花瓷。不出所料,里面全部藏着类似的文件:有关绿化拨款的、园林修建的,甚至还有和梁筱唯的爸爸一起合谋,滥用职权致使几家私企违规施工的受贿证据。

董叙阳愣住了,他无法相信,自己敬重多年的父亲竟有如此贪婪的一面。

“咔嚓”一声,书房门被人用钥匙打开了,董叙阳转过身,董爸爸的眼睛在触到董叙阳手中的文件时,惊恐地睁大了。

董叙阳眯起眼睛,突然有些茫然:面前的人是谁?为什么他觉得如此陌生呢?

晚上,董叙阳躺在黑暗的房间里,静静望着窗外。回想起白天发生的一切就好像做梦一样。他算得上是个叛逆的男孩儿,一直以来没少给家里惹麻烦。好在家境好,所以从没因为做错事吃过苦头。父母对他而言,是永远不会落下的船帆,是可以遮风挡雨的棚顶,是即使任性妄为也不用担心无处停靠的港湾。

所以,他从来没有设想过,如果有一天,被自己视为导航仪的父母,抛弃威严和自尊,几乎跪下求他时,对他来说是多么痛心的时刻。

董叙阳永远无法忘记,妈妈在一旁抹眼泪,爸爸苦苦哀求他的模样。爸爸因为惊慌,连声音都变了调。董叙阳记得他说的每句话,甚至每句话里的每个停顿。

他说:“阳阳,这件事你要绝对保密,不然遭殃的不只是我自己,还有梁筱唯的爸爸啊。”

他还说:“阳阳,你不想让爸爸坐牢吧?你不想看梁筱唯的爸爸也坐牢吧?爸爸都是为了这个家,都是为了你啊。如果爸爸不这样做,你怎么能过上这么好的生活呢?你怎么能衣食无忧呢?”

他又说:“爸爸知道这样做不对,爸爸向你保证,以后绝不会再贪污了,一定清清白白地做人,好不好?”

最后他起身,声泪俱下地说:“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犊子,老子养你十多年,你抓我一次小辫子就没完没了是不是?我告诉你,你要是胆敢把这件事情说出去,我们全家都不会再有好日子过。以后你也不用认我这个爸爸,我也再不会认你这个儿子!”

……

而从头至尾,董叙阳只问了三个问题:“所以当时,你们去楼顶也是合谋受贿吧?那么温明的妈妈到底怎么坠楼的?是你害的还是梁筱唯的爸爸害的?”

“跟我们没关系!”董爸爸底气十足地吼道,“实情就是她自己摔下去的。儿子你想想,我们有什么理由要害一个保洁员啊。儿子你听话,你也不要再掺合这件事了,爸爸真的向你保证,那个保洁大姐的死跟我和梁筱唯的爸爸没有任何关系。”见董叙阳松了口,董爸爸明显放松下来,表情也柔和了许多。

董妈妈适时接话:“阳阳,你也暗示暗示那个梁筱唯,我们不怕查那个保洁大姐的死因,我们就是怕因为这个牵扯出你爸和她爸收受贿赂的事情,我看那丫头死心眼得很,之前她爸跟我们说尽量不要跟她碰面,可这明明是我们家啊,老躲出去叫什么事儿啊。要不你别让她给你补课了,妈妈再帮你找个更靠谱的家教。”

看着两个人一唱一和,董叙阳只觉得无趣。他不想评判大人的错与对,他只是觉得自己筑建了十几年的人生观被顷刻摧毁。他觉得很累,便回了房间。然后一直躺到深夜,仍旧毫无睡意。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是帮父母隐瞒,还是举报他们?如果举报了他们,梁筱唯的爸爸也难逃法网,没有了一家之主,他和梁筱唯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呢?

下一秒,董叙阳想到了温明。继而他在黑暗中摇了摇头,他没有勇气,没有勇气面对拮据的生活、外界的嘲笑和残酷的现实。并且,他也不想让梁筱唯吃同样的苦。

所以,为了保全如今的美好,他要想办法将真相永远掩埋,让梁筱唯死心,让温明妈妈的坠楼事件彻彻底底止于此。

凌晨四点的钟声敲响时,董叙阳做出了决定:他要撒一个弥天大谎。

梁筱唯看到董叙阳的短信时是早上六点二十分。

新年的第一天,她一边在洗手间刷牙,一边腾出一只手查看短信箱。

十三条未读短信,就连广告也透着浓浓的新年喜庆味儿。梁筱唯一改往日的清晨起床气,心情出奇地好。接着她看到了最后两条未读消息。一条来自温明,一条来自董叙阳。不过,温明发来的是一条彩信呢。

梁筱唯放下手机,拿起漱口杯一边漱口一边思考应该先看谁的消息。终于,直到洗完脸,擦干净手,她心里有了决定。

最期待的理应留到最后再打开。所以,就先看董叙阳的吧。可是打开的下一秒她就后悔了。

那是一条不带有任何祝福意味的短信,他只告诉了她一个残忍到极致的真相。

筱唯:昨晚我无意间听到我爸在书房跟你爸讲电话。因为听到了温明妈妈坠楼的字眼,所以我冲进去追问爸爸,最终他受不了我的纠缠,告诉了我实情:当时,他其实先从洗手间回到了楼顶,结果恰好看到你爸爸被巧克力绊了一跤,扑倒了正在擦拭防护栏的温妈妈,由此制造了这场悲剧。因为不想让你爸爸有心理负担,我爸才谎称自己直接从洗手间回了包厢,什么都不知道。我和我爸绝对会为梁叔叔保密的,但是想了好久,我还是决定告诉你真相。毕竟,如果我不说,你也会继续查下去。筱唯,选择权交给你,务必慎重。

梁筱唯翻来覆去将这条短信看了不下十遍。梁爸爸在洗手间门外不停拍门,她却不知道该怎么应声,最后他暴怒,扬言要踹门时,梁筱唯才拧开了暗锁。

梁爸爸怒气冲冲地把梁筱唯拉出去,嚷道:“你这丫头怎么整天发疯!”说完甩上了门。

梁筱唯盯着紧闭的洗手间房门愣了半晌,直到梁妈妈催促她再不快点儿上学就迟到了,她才犹如梦游一般走回自己的房间换了衣服,背起书包走出门。只不过这一次,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等在小区门口,而且她一直试图加快脚步,心中祈祷千万千万不要碰到温明。

该怎么面对他?原来结果比自己想象中更坏。她的爸爸杀了温明的妈妈。是她爸爸害死他妈妈的。是她爸爸把他害成了如今这般无依无靠的样子的。她还有什么脸面见他,跟他说话,与他相视而笑?她甚至连他的短信都没资格打开了不是吗?

想想之前暗暗发誓一定要找到真相的自己,梁筱唯觉得可笑。所有的大义凛然都是在事实没有呈现在眼前时凝聚起来的,如今,真相当头一棒敲下来,当初的正义勇敢几乎没做挣扎,就已悉数逃散。

因为人都是自私的啊。要她怎么亲手将自己的爸爸送进牢狱?要她怎么看着自己的妈妈余生孤单?要她怎么拆散自己完整的家?她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所以,梁筱唯在人行道的另一端站定,掏出手机,将那条温明发来的,显示无主题的未读彩信删掉了。

然后,梁筱唯紧了紧衣领,将羽绒服的帽子扣到头上,使劲拉了拉帽檐,无声地哭了。她觉得,世界万物都失去了颜色,原本飘浮在周身的幸福气泡瞬间在空气中破裂,全部破裂。

温明靠在小区门口的墙上已经等了十分钟,却始终不见梁筱唯的身影。他最后一次向小区里张望,在没有发现她的身影后,托了托书包向着学校走去。

站在路口等绿灯时,他掏出手机看了看,依旧没有未读消息,他忍不住暗想:看样子,那条彩信果然没有发送成功啊。

昨晚,他领了第一个月的兼职工资,第一件事就是去修手机,在等待手机维修的时间里,他跟店员要了张白纸,用铅笔随手画了一幅画。

一张石凳上坐着男孩女孩。男孩儿围着厚厚的围巾,女孩儿局促地用膝盖夹住两只手,咬着嘴唇仰头望向男孩儿。

晚上,温明用修好的手机将这幅画拍成了照片发送给梁筱唯,他还写了一句话:明天在小区门口等你,新年里的第一个早安说给你。

半地下室的信号不太好,他换了几个地方发送,最后一次想看有没有发送成功时,却不小心误操作删掉了那条正在发送的彩信。但又不好意思询问梁筱唯是否收到,因此搞得一整夜都没睡好。

绿灯亮了。温明有些无奈地将手机放回口袋,自言自语道:“没有发送成功,好遗憾。”

在梁筱唯首次提出住校的要求时,梁爸爸差点儿暴跳如雷。他觉得女儿又在耍性子了,本来家离学校就不远,骑自行车二十分钟都用不了,非要住什么学校宿舍,这不是成心浪费钱吗?

可是这一次,梁筱唯没有被梁爸爸的暴怒和梁妈妈的软言相劝说服,她锲而不舍地坚持要住校,梁爸爸、梁妈妈问她原因,她说期末考试临近,想好好复习。另外,她也自作主张不再去董家给董叙阳补习,梁爸爸、梁妈妈还没有问,她就主动说道:“理由同上。”

而真正的理由梁筱唯写在了自己的日记本上。

作为知道所有真相的普通女孩儿,我无法坦然面对害死朋友妈妈的爸爸;而作为知道所有真相的包庇者,我也无法坦然面对目睹惨案发生的证人。

在经过近乎一周的冷战后,梁爸爸、梁妈妈终于妥协。

搬去学校的前一晚,梁筱唯简单收拾好了自己的行李,而后她开始收拾巧克力的东西。

梁妈妈诧异地问她:“你们学校宿舍可以养宠物?”

“不能!”梁筱唯冷冷地答,“我要把巧克力送给温明。”说着她刻意望了一眼歪在沙发上打瞌睡的梁爸爸,“我们欠他的太多了!”

“你这孩子,说话总是奇奇怪怪的让人听不懂。”梁妈妈小声咕哝了一句,接着上前摸摸梁筱唯的头发,“你长大了,很多事情会有自己的选择和决定,所以爸妈这次就由着你了。去了学校不比在家里,和室友好好相处,住不惯就回家来。”

梁筱唯推开梁妈妈的手,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放心吧,我又不是小孩子了。”然后提起装着巧克力的狗粮、零食、玩具,以及各类餐具的行李包,单手拖出躲进狗窝不肯出来的巧克力,抱在怀里向外走去。

梁妈妈不解地在她身后摇摇头:“之前狗狗去世的时候,她心疼得死去活来,现在怎么这么轻易地就送人了?真是奇怪!”

梁筱唯抱着巧克力走出家门,并没有直接乘电梯下楼,而是转到了走廊尽头的步行梯,在楼梯转角抱着巧克力一起坐下。

因为是阴天,天上没有月亮,只零星见到几颗星星闪着微弱的光。梁筱唯双手抱着巧克力,下巴抵在它毛茸茸的头顶,静静凝望窗外。楼道里装的是声控灯,只亮一会儿就陷入黑暗。每次灯一灭,巧克力就要吠叫几声,将灯喊亮。它像是知晓主人的心思,正努力帮她驱赶黑暗,带来光明。

梁筱唯的眼泪止不住地落下来,打在巧克力的头顶,它大概以为下雨了,不时地仰起头张望。

其实,梁筱唯对巧克力有特别特别多的不舍。对她来说,巧克力就像是最亲密的朋友,虽然它不会说话,有时淘气,也不可能对她的一切情绪感同身受,但是它不会说谎,值得信任,并且给了她很多很多快乐。

梁筱唯用下巴轻轻蹭了蹭巧克力毛茸茸的头顶,哑着嗓子说:“巧克力,以后我每周都会去看你的。你乖乖和温明相处。他是我非常看重的朋友,所以你要像陪伴我一样好好陪着他。”

灯又灭了,巧克力“汪汪”叫了两声,周遭明亮起来。

梁筱唯吸吸鼻子,继续说:“还有,你不许乱吃东西,不许生病,不许让我担心……淘气一点儿没关系啦。”

灯又灭了。巧克力又一次吠叫。这让梁筱唯觉得仿佛巧克力在回应她的嘱托。

窗外忽然有人点燃了烟花,五彩缤纷的花朵开在暗黑的天空中。梁筱唯再次用下巴蹭蹭巧克力的头顶,小声说:“一起看烟花吧!”

这一次,灯虽然没有灭,巧克力还是吠叫了一声。梁筱唯扬起嘴角笑起来,任由眼泪流进嘴巴里。只不过,自始至终,她都没有把巧克力转过来与它直面,因为她实在不想让一只狗看到自己哭得这么惨啊。

“来六杯奶茶,口味与之前的相同。”董叙阳笑着将钱递给坐在玻璃窗后面看书的温明。

温明皱皱眉,接过来,边调配边忍不住问:“连续四天,每天三次买六杯奶茶,你是故意在照顾我的生意吗?”

董叙阳接过一杯,喝了一口,咂吧着嘴巴说:“你就是爱多想。你卖奶茶,我买奶茶,你做六杯,我给六杯的钱,公平得很,哪里谈得上什么照顾?”

温明扯扯嘴角,将剩余的一起打包好递给他,苦笑着说:“对啊,我已经这样了,有什么可清高的。”

“喂!你这人怎么活得这么纠结?”董叙阳把提起来的奶茶重新放回取奶茶的台子上,做出一副“今天我非要好好教育你一下”的表情。

温明见状,忙摆手打发他:“别啰唆了,快走吧,奶茶凉了不好喝了。”

董叙阳耸耸肩,提起奶茶转过身,刚走下台阶,温明突然问道:“梁筱唯,她好吗?”温明其实一直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梁筱唯突然对他如此冷淡了。自从她决定住校的前一晚将巧克力交给他代养之后,他就再没有见过她。她的手机也一直处于关机状态。按说学校再大,也不可能偶遇的概率是零吧,除非是她在故意躲着他。可她为什么要躲着他呢?见董叙阳的背明显僵直了,怕他误会,温明补了一句:“是巧克力,最近,巧克力好像有点儿奇怪,总爱吞纽扣。”

“这样啊!”董叙阳转头露出笑容,“我帮你转告她。”

坐在街边石凳上的梁筱唯,远远看到董叙阳提着六杯奶茶过来时,便起身迎了上去。两个人一起回到石凳上坐下,董叙阳忍不住打了个嗝,揉着肚子说道:“每天这样喝下去,会肥成熊吧!可是卖手镯的钱才花掉十五分之一,这岂不是还要喝几个月?”

梁筱唯笑着耸耸肩:“要不我们明天带班上的同学去买吧。就当你请客?还能落个好人缘呢!”

董叙阳点点头,对着梁筱唯竖起大拇指:“这主意赞!”

梁筱唯笑打他一下,接着将目光转回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董叙阳看看满怀心事的她,也识相地安静了下来。

四天前,梁筱唯突然拿着一沓人民币和那只圣诞节他送她的水晶手镯要还给他,说钱是温明退回来的;而手镯,她自己始终觉得太贵重了,不该收。

董叙阳这才知道自己被许贝妮骗了,而自己元旦前一天撞见的公园一幕显然只是个误会。释然之后他忍不住暗暗嘲笑自己,幸好当时摔惨在地上的模样没有被别人看到,不然还真是丢人丢到太平洋去了。

即便知道了真相,董叙阳也并没有去找许贝妮兴师问罪,只是告诫她不要再说谎了,因为她说的谎话已经足够多了。

因为梁筱唯说温明不肯收她的钱,所以董叙阳便出主意,他们利用这笔钱每天买温明的奶茶,直到将钱全部用光。梁筱唯特别高兴地答应了。

其实董叙阳都懂,梁筱唯是觉得对温明愧疚。其实他又何尝不对她感到愧疚。毕竟,是他撒谎骗她,才害得她不敢直面温明,不敢直面家人,甚至割舍最喜欢的巧克力,搬进了学校宿舍。

即使如此,董叙阳还是在心里默默安慰自己,安慰她:“再忍忍吧!再忍一忍就好了。现在的一时不开心总好过两个家庭被拆散的悲剧啊。”

梁筱唯起身去扔奶茶杯时,董叙阳突然想起了温明的话,只不过他下意识地省略掉了前面的部分,直接进入正题:“温明说巧克力最近总是吞纽扣,想让你去看看它。”

梁筱唯听完突然顿住了脚步,她低下头,咬着嘴唇,显得有些难为情。

董叙阳大步走过去,双手按住她的肩膀,给她一个灿烂的笑容:“放心吧,我陪你去。”

第二天晚上,从温明家里出来之后,梁筱唯和董叙阳一直没有说话。

梁筱唯的眼眶里一直含着眼泪,因为实在太心疼了,明明只有一周没见,巧克力却明显瘦了些。因为总是吞下纽扣,所以精神和食欲都不好,刚刚梁筱唯看温明将巧克力倒立,手法娴熟地拍打它的背,不一会儿,巧克力吐出一枚五角硬币大小的金色纽扣。

温明抱歉地对梁筱唯说,因为巧克力突然染上这种吞纽扣的恶习,所以他不敢带它出门,也不得不将它用牵引绳拴住。而今天他好不容易不用去奶茶店上班,便带它去公园散步,哪知道又被它在路上发现一枚纽扣,它扑上前吞下,温明拦都拦不住。

说到这里,温明顿了顿:“说来也怪,巧克力这一周内连续三次吞下的纽扣都是金色的,大小也差不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梁筱唯尽管有满肚子的担心,还是安慰温明:“没事的,之前巧克力吞过一枚纽扣,形状颜色也都与现在的相近,大概它以为这样的纽扣是宠物零食。我也会找宠物医生了解一下。知道原因之后再告诉你吧。”

说完梁筱唯没再多逗留,便拉着蹲在地上一直观察那枚纽扣的董叙阳往外走。温明一直欲言又止,梁筱唯只当没有看见。终于,当他们走进走廊,温明突然对着梁筱唯的背影说道:“对不起筱唯,我没有照顾好巧克力。”

董叙阳发现,走在他身旁的梁筱唯脚下一顿,她没有回头,嘴边扬起一抹苦笑:“不,是我对不起你。”说完径自向前走去。董叙阳回头,看到温明一脸不明所以地站在门口,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

梁筱唯将董叙阳送出小区,想要和他告别时,董叙阳突然叫住了已经转身的梁筱唯,她不得不转回头,诧异地望着他。

董叙阳挠挠头,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筱唯,你有没有发现,巧克力吞掉的纽扣与许贝妮在蓝海饭店穿的那件白色衬衫上的纽扣很相似?”

梁筱唯使劲回想了一下,却对许贝妮的衣服没有什么印象,于是她反问:“这能说明什么呢?”

“或许,”董叙阳思考了一下,继续说道,“或许巧克力是想告诉我们什么呢?”

梁筱唯苦笑:“别傻了,巧克力再聪明也只是狗狗而已啊。”

董叙阳笑着耸肩,自嘲道:“是啊,我想太多了,那……再见,晚安。”

虽然梁筱唯对董叙阳给出的解释难以置信,但他说的那句话直至深夜仍盘踞在她的脑海里。

她又一次起身坐到书桌前做起假设:

温明一直以来都不相信温妈妈的坠楼事件,即使知道狗狗不会说话,他也一定会每天与巧克力说起这件事。所以,如果巧克力稍稍懂得温明的心思,那么吞纽扣这件事是否是某种暗示呢?

如果巧克力一直吞下的真的是与许贝妮白衬衫上的纽扣相近的款式,那么暗示的究竟是什么呢?

许贝妮?

梁筱唯写下这三个字,咬住笔杆思考,忽然有个想法涌入脑海。

许贝妮明明说,那天她没有找到巧克力,那为什么巧克力会吞下她衬衣上的纽扣?除非,许贝妮撒了谎。如果这个想法成立,那就说明,温妈妈出事的时刻,许贝妮也在现场。

梁筱唯被自己的推断吓到了。她靠在椅子上回想最近发生的一切,突然又觉得有个说不通的地方。

如果事实的真相真的像之前董叙阳告诉她的那样,温明的妈妈是因为被她爸爸扑倒才坠楼,那么许贝妮没有理由跟警察隐瞒真相才对。毕竟她一直厌恶自己,巴不得自己一蹶不振。

她隐瞒真相的原因只可能有一个,那就是董爸爸。所以,梁筱唯忍不住怀疑董叙阳之前发给她的短信是否属实。如果不属实,那他发那条短信给她的目的应该是和许贝妮一样的——

包庇董爸爸。

“我知道你撒谎了!”

隔天周六,梁筱唯坐在与许贝妮约见的奶茶店,定睛望着她,语气坚定地说,“许贝妮,在蓝海饭店吃饭那天,我让你去找巧克力,你告诉我你没有找到,那为什么巧克力会吞掉你衬衣袖口上的纽扣?”梁筱唯一把拽过许贝妮往后缩的右手臂,口气冷厉,不容反驳。

果然许贝妮的脸色更难看了。原本她收到的是董叙阳约她见面的短信,还要她一定要穿上之前在蓝海饭店吃饭的那套衣服,说是董爸爸要带他们参加一个朋友的生日会。她高兴地赶到约定地点,哪知道根本就没有见到董爸爸和董叙阳,反倒被梁筱唯拖拽进了奶茶店。而更令她没想到的是,梁筱唯上来就一副兴师问罪的口气。想到她或许已经知道了关于温妈妈坠楼的全部真相,许贝妮有些慌乱,但还是故作镇定地抽回手:“你胡说八道什么啊?你哪只眼睛看到巧克力吞了我的衬衣纽扣?你有证据吗?纽扣呢?我这衬衣上的扣子明明是几天前才丢的。”

梁筱唯没有急着反驳她,反而靠回椅背上,淡定地笑了:“贝妮,我既然跑去恳求董叙阳帮我撒谎,特意把你骗到这里来,我难道不是掌握了所有证据吗?”说着,她倾身向前,盯住许贝妮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我不是来向你求证是与否的,我是要通知你,我已经知道了全部真相,被巧克力吞掉的纽扣就搁在我家书房,而且我去蓝海饭店了解过,虽然他们为了将楼顶观景台打造成适合谈论秘密的绝佳地点,故意没有安装任何监控设备,但是靠近楼顶大门的楼梯转角是有摄像头的。你想让我去找警察叔叔调录像出来吗?”

梁筱唯始终盯着许贝妮的眼睛,她的心里其实也在打鼓。因为她并没有去过蓝海饭店,关于监控设备的叙述全都是谎言。很早之前,温明就愤慨地对她说过,蓝海饭店的设施并不合格,营业近一年,从一楼至顶楼观景台,总计十二层步行梯,竟然每个楼道拐角所安装的监控设备只是空摆设,根本没有启用。这也是最后警察只得单方面相信董爸爸的口供,无法继续深入调查的缘由。但梁筱唯此刻用如此笃定的语气说给许贝妮听,目的就是诈出她的实话。

许贝妮明显乱了阵脚,因为心虚,她的声音也变得轻飘飘的,没了底气:“不可能的,你不可能知道的。”

梁筱唯继续靠回椅背上,耸耸肩,温和地笑着说:“我知不知道不重要,警察知不知道才重要。”说着,她拿起摆在桌上的手机,边摁下数字边说,“不知道包庇罪会不会坐牢。”

“你不能报警!”许贝妮“噌”地起身夺走梁筱唯的手机,好看的脸庞涨得通红,她极力压低声音说:“梁筱唯,你要是报了警,你爸爸也会坐牢的!”

许贝妮终于因为害怕而说出了事情的真相。

那天,她一路追着巧克力爬上楼顶,走到虚掩的观景台玻璃门口时,她听到了董爸爸和梁爸爸的谈话,内容涉及两个人联手利用职务之便收受贿赂,致使私企违规施工的事情。最后,梁爸爸将一个棕色的公文包递给董爸爸,董爸爸微笑着接过来,继而拍了拍梁爸爸的肩膀说:“这次的事情办妥了,我会把你提成队长的。”

许贝妮知道这种事情是违法的,她很害怕,打算逃走。惊慌之中,袖口的纽扣挂在了楼梯扶手的铁架上,她猛地一拽,纽扣掉在了地上,弯腰去捡时,就听到董爸爸突然低吼了一句:“谁在那里?”

许贝妮以为说的是自己,扣子都没来得及捡拔腿就跑。可刚回到包厢就听到了温妈妈坠楼的消息。后来,董爸爸并没有问及她此事,而据说温妈妈是因为擦拭楼顶的防护栏不小心坠楼的,所以许贝妮推断:当时,董爸爸吼的应该是正在擦拭防护栏的温妈妈。

说到这儿,许贝妮已经泣不成声,她抓住梁筱唯的双手,低声哀求:“筱唯,你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毕竟,温明妈妈坠楼真的只是意外啊。责任不在董叙阳爸爸和你爸爸身上,真的只是碰巧而已啊。筱唯,如果你为了取悦温明说出这样一个毫无意义的真相,由此牵扯出董叙阳爸爸和你爸爸之间的秘密,我,你,董叙阳,我们都不会有好日子过了。”

梁筱唯在倾听真相的过程中,一直处于愣怔状态,而许贝妮的最后一句话仿佛瞬间将她唤醒了。她忍不住冷笑出声。

现在,她终于明白董叙阳为什么故意发那条曲解事实的短信给她了,理由应该和许贝妮一样吧。如果董爸爸因为受贿进了监狱,那么他们就会失去衣食无忧的王子、公主般的生活。书上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事实看来,真的是这样啊。

许贝妮见梁筱唯始终不肯表态,猛地抽回手,语气出奇地镇定下来:“梁筱唯,就算你不考虑我们所有人,拜托你想一想自己的妈妈。你能忍受贫穷,她能吗?你能忍受没有爸爸,她能忍受没有丈夫吗?你能忍受整个家破碎,她能忍受失去安全感吗?你……”

“够了!”梁筱唯大声打断许贝妮的话,她用双手捂住脸,发出沉闷的呜咽。

爸爸也好,董叙阳也好,许贝妮也好,他们都在试图与温妈妈的死撇清关系。这是梁筱唯最不能容忍的。如果董叙阳的爸爸和自己的爸爸没有去到楼顶聊天,那么温明的妈妈怎么可能坠楼?没有什么事情的发生是独立的,所以,怎么能说他们毫无责任?

但即使围着事实的真相兜兜转转了这么久,梁筱唯依旧无法戳破。她甚至不能让作为受害者的温明获得知晓这份真相的权利。因为不管她拥有多强的正义感,不管她对温明多么愧疚,对董叙阳的欺骗多么愤怒,对自己爸爸的所作所为多么失望,有一个不变的前提是:那个身负罪责的人是养育了她十几年的爸爸。

所以,她还是只能做出违背自己人生原则的事情——包庇。因为别无选择。

第八章
巧克力色微凉青春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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