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当我们被迫谈理想时,究竟该谈什么?

Part1又是一堂关于“理想”的班会

高一(3)班的班会,向来主题老土,画风无聊。这不,高兴又选了一个比上周还老土的班会主题——理想。

大概是粉笔字力道太大,最后一笔落下的时候,高兴的粉笔在黑板上拉出了长长的一条,带得他整个人都跟着转了个圈。他自己挺高兴,定下身形之后一脸期待地望着同学们:“同学们,让我们畅所欲言,谈谈理想,毕竟在脚踏实地的同时,也要仰望星空嘛!”

班级里早就乱哄哄地聊成了一片,并没有人接得上高兴这个梗。

“好了好了,同学们安静,”高兴摆摆手,“大家轮流上来,谈谈吧,你有什么理想?或者你现在还没来得及立下志向,也可以谈谈对理想的认识。”

班里一片哀嚎不提。这回高兴不闻不问,决心将关于理想的问题问到底,于是点了向来积极发言的邹唱起来:“邹唱,你的理想是什么?”

邹唱倒是没什么犹豫,开口答道:“我从小的理想,就是以第一名的成绩,考上国内最好的大学!”

高兴一愣:“呃,这是个好的……目标。”

不知道是谁在下面起了个哄:“然后呢?你不会要说在大学也一直考第一名吧?”

邹唱红了脸。她还真的是这么想的。不过那之后,又该怎么办呢?

高兴一看邹唱不说话了,赶紧安抚道:“好了,邹唱同学的理想也不错。毕竟考第一名不容易,上国内最好的大学也不容易,这说明邹唱很有上进心嘛。不过,理想也不一定要这么具体,而且大家可以把目光放远一点,想想看,二十年后你会在做什么?”

康晓弦试图回忆了一下,发现自己已经记不清上次谈理想是什么时候的事了。真要轮到我,该说什么好呢?

可能是接受了高兴“目光放远一点”的建议,接下来的几个人的发言虚无缥缈。有说想成为世界首富的,有说想要看遍全世界的霸道总裁文的,居然还有说要娶到绫波丽的(李博然在下面吐槽了一句,这是哪个年代的动漫口味)。眼看着越说越不像话,高兴赶紧点了看起来相对靠谱点的冯潇:“冯潇,你上来讲讲你的理想?”

冯潇平视前方的同学们:“大家好,老师让我来谈谈理想。不过,我没有什么理想可和大家分享。”

高兴一下子没听明白:“什么?”

冯潇甚至微微笑了一下,但还是重复道:“我没有什么理想。”

高兴都愣了,特意找上来当“托”的学生,怎么这么不靠谱呢?他追问冯潇:“什么叫没有理想呢?”

冯潇语调平静:“就是字面意思的没有理想,老师。我不知道我以后会学什么专业,说到底,就算我想考某某大学某某专业,高考报志愿的时候我也可能就没被录取;我也没想过做什么工作,专业不对口的工作也很多。所以,对我来说,一切都看情况吧。”

彭宇在下面起哄道:“冯潇,你这怎么能叫没理想呢?就是‘佛系理想’嘛!”

高兴一个头两个大,赶紧让冯潇下了讲台,点了彭宇起来:“你的定义还挺有意思的。那你说说吧,你有什么理想,彭宇?”

彭宇赶紧两手合十,做了一个讨饶的姿势:“饶了我吧老师,我那么赞同冯潇,这说明我也没有什么理想啊!”

袁博雅捂着嘴直笑。

李博然眼睛一闪,举了手。高兴一看,立刻点了李博然起来。

“老师,我觉得我这个人还挺有理想的。人还是得有理想的,万一能实现呢?”李博然看着高兴赞许的神色,忽然笑了笑,露出两颗小虎牙,“我啊,等我工作了之后,我要三十万年薪起步!我喜欢看书,所以以后家里一定要有一个这——么大的书房,嗯,那我需要住二百平方米的房子……”

高兴听李博然越说越兴奋,只好打断了李博然的话,“李博然,你的理想很有意义,不过你需要控制一下时间。这样吧,我们看看,还有没有其他同学想要谈谈理想?周乐萌?不然你来谈谈?”

康晓弦无奈地站了起来,说道:“我觉得现在谈理想,根本就是纸上谈兵。您看,我们现在说了理想,一二三条,blabla,看着是很有志气,可过了几年一想,这会儿的理想,不幼稚吗?幼稚也就算了,到那时候万一还没实现,那岂不是压力山大?”

高兴是发现了,他一对上周乐萌,就会被她强词夺理!

偏偏“周乐萌”不依不饶,再接再厉:“远的都不说,就说您吧。高老师,您小时候的理想是当老师吗?”

高兴像被鱼刺卡住了,一下子脸色煞白。好一会儿,他才支支吾吾地答道:“虽然,虽然我当初的理想不是老师……但是,我很骄傲!因为我现在,现在成为了一名老师。”

班级里嘘声一片,康晓弦则追问道:“那么,您当初的理想又是什么呢?”

正好下课铃响了。高兴从没这么盼望过下课,一听到下课铃,干巴巴地扔了一句:“下课!”

然后不等同学们动起来,就第一个走出了教室。

邹唱坏笑着凑过来:“周乐萌,你怎么胆子这么肥啊?我还以为他要叫你滚出去呢。”

康晓弦无奈地摇摇头,“他让我滚出去?算了吧,他自己就先出去了。”

当晚,娜娜拿来了一大本《“金笔尖”杯历年优秀作文精编》。康晓弦一翻目录,发现樊峥的名字就列在上面,而他被收录的作文还不止一篇。

康晓弦不敢怠慢,认真阅读过樊峥的每一篇作文,眉头却越皱越深。

娜娜忍不住问她:“晓弦姐,难道这樊峥根本就和关山越没关系?”

“不能这么说,”康晓弦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这是樊峥高中时代的作文,看得出来,语言还是有些稚嫩,离关山越无论是思想深度还是文字功底,都有些距离。不过,话又说回来,那会儿樊峥毕竟还是高中生嘛!这七八年过去,人总是会进步的。”

娜娜觉得有些道理,可还是有点没底,又追问道:“那,晓弦姐,您有几分把握呢?”

康晓弦沉思了一会儿,开口说道:“虽然邹唱不会对我说谎,但是也不能全靠她的说法就断定,这个樊峥就是关山越。这件事,最好是能向童主任亲自求证。”

娜娜咽了口口水,艰难地说道:“但是您不是说,那可是顶英一大神兽吗?”

是啊,还是和自己万般不对付的神兽!

可为了找到关山越,她捏着鼻子也得攻克童主任。

“周乐萌”只是个学生,何况她现在还在童主任的黑名单上高高挂着,没办法,康晓弦只能曲线救国。到目前为止,她唯一熟一点的老师,那还要属谭克——

“哎,你没发现谭老师最近有点不一样吗?”体育课前,范晶晶一边拉着康晓弦收拾篮球,一边咬耳朵。

康晓弦有点心虚。毕竟“周乐萌”是谭克的老同学康晓弦的女儿,自从知道这件事,谭克嘴上不说,实际上还是暗中百般照顾。康晓弦又感动,又怕这层关系暴露出来,“嗯?哪里不一样?”

说完她也抬起头,重新打量不远处谭克。还真是!谭克显得有点邋遢的胡茬都被刮掉了,头发也重新理过,整个人看起来精神了不少。

总不会是为了给老同学的女儿留个好印象,这才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吧?

正想着,范晶晶又拉她:“你看,萌萌!谭老师之前都是拖着脚走路的,现在利索多了。还有哎,跟我们说话的时候还会先看着我们的眼睛,微笑一下,这才继续说话。”

康晓弦疑惑地反问:“这不是挺好的嘛。晶晶你怎么像发现新大陆一样?”

范晶晶噗嗤一笑,“萌萌你是真的没get到啊?你不觉得这些原则有点眼熟吗?”

……我的天,谭克不是看了她那本《自律方得自在》才大变样了吧!

“嘻嘻,你肯定不知道吧,谭老师的包里啊,还有个小本本呢!昨天我正好捡到了,还给谭老师之前,不小心瞄了一眼。你猜那本里都是什么?”范晶晶卖关子。

“什么呀?”康晓弦这个捧哏做得十分合格。

“读,书,笔,记!专门记《自律方得自在》的!想不到吧?”

康晓弦一下子没憋住,笑了出来。谭克不解地回头看她们一眼,“讲什么呢,这么好笑?”

范晶晶连连摆手,“没有,没有,您听错了!”

谭克也没太在意,一手拎起一大兜篮球,带着她们往操场走去,“明天晚上七点,天文社有活动,在教学楼顶观测月食。五十年一遇的月食啊!来不来?”

范晶晶一听,高兴极了,总算不用在家被父母盯着做作业了,“愿意愿意!太愿意了!不过,我们不是天文社的,也能跟着您观测月食吗?”

“那当然,你们还可以多拉一点你们的同学过来!万一有谁觉得天文社不错,再到我这里报名也来得及啊。”谭克笑呵呵地说着,肩背挺拔极了。

康晓弦看着范晶晶与谭克聊天,心里暗自奇怪。谭克高中时代竟然对天文感兴趣吗?康晓弦只记得,他因为又高又壮,班级大扫除的时候经常被指派去擦玻璃,他自己也经常帮助其他同学搬桌子,康晓弦就被他帮过不止一回。

“天文社的负责人是体育老师,这种情况很难见到啊。”康晓弦开了个玩笑,“您的理想,不会是当宇航员吧?”

谭克大笑,“当然不是!你知道我的理想是什么吗?”

范晶晶愣愣地答道:“谭老师,我不知道。”

“我的理想,当然是让你们这些从顶英出去的学生,将来谈起天文社,可以和别人骄傲地说,我的天文是体育老师教的!怎么样,很酷吧?”谭克笑道。

“哈?”这算什么回答?康晓弦蒙了。

不过这只是个小插曲,康晓弦还要从谭克这里套童主任的事呢。一下课,她就主动过去收拾体育器械,一边装作不经意地问谭克童主任的情况。

“童主任?”谭克一听这三个字,立刻打了个寒颤,“你一个学生,打听童主任干嘛?听谭叔叔劝,别再往童主任的枪口上撞了!连我都知道,你现在是童主任最‘偏爱’的重点学生。你知道吗?我刚来顶英那会儿,住得离顶英特别远,所以总是会迟到两三分钟,而且每次,都会被童主任逮到,次数多了,他还会在全校职工大会上公开批评我。”

“按理说,体育课从来不会是第一节课,迟到一点点好像也可以容忍。你这么觉得吗?”谭克看着康晓弦若有所思的眼睛,“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还找他理论过。可是,聊过之后我才知道,童主任家比我还远!如果我迟到两三分钟可以容忍的话,那他迟到也是情有可原的。你也看到童主任现在的样子了吧?几乎每天,他都是全校第一个来的。”

康晓弦想起开学之初与童主任抢车位的那个早上,暗暗抹了把冷汗,“童主任真的……特别敬业。但是,他难道就从来都没有请过假吗?”

谭克还真的认真回想了一下:“没有,真的没有。我听说,你们都叫童主任什么‘顶英神兽’?这个外号,还挺贴切的。哪天顶英要是没有了童主任,那感觉简直就不是顶英了。”

一席话谈到最后,谭克对康晓弦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要惹童主任了,千万!可这话音没落下多久,康晓弦就因为上计算机课时上网处理邮件,被童主任逮了个正着。

我要是哪天没被童主任骂上几句,好像就不是在顶英上学了!和其他十几个“惯犯”站成一排,被童主任口沫横飞地教育着,康晓弦苦中作乐地想道。

Part2围堵“关山越”

为了进一步证实文章的作者就是樊峥,娜娜当天下午就联系上了童主任,“以身伺虎”,请童主任喝咖啡。童主任虽然对作者康晓弦有点失望,但还是很喜欢《自律方得自在》——于是,娜娜就是以康晓弦助理的身份来邀请童主任喝咖啡的。

两人聊着聊着,在康晓弦的远程指导下,娜娜抓准一个机会,问道:“童主任,顶英高中有没有什么写作特别出彩的学生呢?或者已经从顶英毕业的,在写作方面有天赋的年轻作者?您知道,我们毕竟是一个文化出版集团。近些年青少年读书市场越来越重要了,我们也很希望能够培养一些比较年轻的作者苗子,鼓励他们写一些如实反映青少年心理的作品。”

童主任一听这话,眼睛就亮了,本来他是打算赶紧回顶英抓晚自习的!一提到这个,他如数家珍,数出了很多有写作特长的学生。而且果然,他最后提到了樊峥:“樊峥的写作功底非常扎实,文字细腻生动,而且有一种在这个年纪的学生里不多见的人文关怀。”

娜娜不动声色地追问道:“这就是上次您说过的,那篇散文的作者吧?”

童主任点头:“就是他。他现在已经毕业好几年了……”

娜娜打断童主任怀念的情绪:“我们能见见他吗?听您的意思,这位樊先生是位不可多得的年轻作者。”

童主任的眼里满是骄傲,但却拒绝了娜娜的请求:“不可能。不是我不想给您介绍他!可他现在已经是国际知名的旅游记者了,在全球各地飞来飞去的,写了不少好文章。他现在忙得连见我这个老师都没空,恐怕也很难接受你们的邀约……啊,我接下电话!”

等接完电话,童主任的脸已经是晴转阴了,“学校出了点事。抱歉,先失陪了!”

童主任就这么走了,留下娜娜风中凌乱,连预备好的“樊峥是不是关山越”这个问题也没来得及问出口。

康晓弦从咖啡馆的另一边走过来,“怎么样?”

原来她十分看重这次与童主任的会面,竟然不惜向高兴请了半天假,出来遥控娜娜与童主任谈判。

娜娜苦着脸:“晓弦姐,您到底是怎么在这个‘神兽’手下上学的啊?太不容易了吧?他说了,樊峥现在人在国外,咱们估计是联系不上他的。”

康晓弦诡秘地笑笑,亮出手机上的一个地址:“不会的。这就是樊峥的地址。”

“怎么会?这是怎么回事?”娜娜惊了。

康晓弦说道:“我拜托一个朋友查了一下,功夫不负有心人,搞到了这个地址。具体怎么样,咱们见到他就知道了。我有预感,我们离关山越越来越近了!”

说干就干,康晓弦和娜娜当即循着地址来到一处老旧小区。楼道阴暗而又破败,甚至散发出奇怪的味道。娜娜捂着鼻子问康晓弦:“不是说,这个樊峥是个旅游记者,满世界乱跑吗?怎么住这种地方啊?”

康晓弦也有点蒙:“说不定是这人特别抠门,就是为了省点房租?”

她们来到门前敲门。门一开,一个面色蜡黄、头发凌乱的年轻男子探出头来。见到衣着光鲜的康晓弦和娜娜,他条件反射式地整理了一下没穿好的睡衣——然后像忽然清醒了过来似的,嘭地关上了门。

娜娜一头雾水,只好不断按响门铃。

门铃响了很久,久到康晓弦都觉得樊峥的邻居都快出来投诉了的时候,门总算又开了。这回樊峥只开了一个门缝,他就从门缝里看着这一对上司和下属。

“你们……不是盛景公司来的吧?”樊峥小心翼翼地问。

那是什么地方?康晓弦摇头,“当然不是。”

“那就好,不是来讨债的……”樊峥嘀咕了一声,又警觉起来,“那,也不是《C’estlavie》第五期的责编吧?”

哦,这本生活类期刊康晓弦是知道的——提供地址给康晓弦的那个朋友,就是这家期刊的主编。“我们也不是来催稿的,”康晓弦露出一个很有亲和力的微笑,“樊先生,我们这次前来,并没有任何要催稿、催债,或者伤害你的意思。只是,我们现在遇到了一点麻烦,需要樊先生您帮一点点小忙。”

“我能帮得上什么忙……好吧好吧。”樊峥开了门,请康晓弦和娜娜进屋。首先传出来的是一股外卖的味儿,康晓弦谨慎地判断了一下,觉得这可能是因为昨天晚上的外卖盒没扔;地上还有几个啤酒罐,流出来的一点酒液差点把娜娜的丝袜浸湿了。电视开着,里面播放着不知名的旅游节目。见两位陌生女子不住地打量着自己的房间,樊峥脸一红,赶忙胡乱收拾了一下,总算还收拾出了能供人坐下的一点地方。

坐下之后,娜娜拿出了那篇童主任投稿的散文,以及关山越的其他一些文章,递给樊峥:“樊先生,这是您的作品吗?”

樊峥仔细地看了看文章,脸上的神情变幻莫测:“你们怎么拿到这些稿子的?”

康晓弦向樊峥重新介绍了自己和娜娜,“我们正在找这个突然消失的关山越。如果我们没猜错的话,你就是关山越,对吗?”

“……我很想承认,真的。但是……我不想骗你们,这些文章里,只有第一篇才是我写的,其他的,都不是我自己的作品。我不是你们要找的关山越。”樊峥沉吟了一下,苦笑道。

“那么,这第一篇作品,又该怎么解释呢?”娜娜追问道。

樊峥咬了咬牙,继续说道:“这篇文章……有很多部分,是我抄的。”

原来李逵照旧神龙见首不见尾,她们只找到了个李鬼!

娜娜先憋不住了:“这么说,您不是关山越,对吗?”

樊峥闭上眼睛,点点头:“是的,我不是关山越。不过,我曾经和关山越聊过天,也算是有点熟悉他吧。”

娜娜赶紧追问:“那你们现在还在聊吗?”

樊峥摇摇头,“没有。我很喜欢和他聊天,可他已经失联一个多月了。”

一个多月前?这与关山越与康晓弦最后联系的时间点,大致吻合。唉,这兜兜转转了一大圈,最后又回到了原点……康晓弦不免露出了郁闷之色。

娜娜还不死心:“关山越消失之前,还曾经说过什么吗?”

樊峥仔细回忆了一番,“其实公路的尽头也好,珠峰的峰顶也好,只要远远地在那里,让我们不断前行,很多时候就足够了……嘿嘿,有几个人能够做到呢?说起来,你们是怎么找到我这种家里蹲的?”

娜娜冷笑了一声,“怎么找到你的?你是顶英高中毕业的对吧?顶英有一位童奎一童主任,还把你当得意门生,让顶英的广播站播你的文章呢。”

“童主任……”樊峥长叹了一声,将脸埋在了双臂里,“拜托你们,千万别向童主任说我的近况。我,我怕……”

他没有说下去。不过环顾四周就能看出来,樊峥这些年的生活并不如意。康晓弦明白,樊峥肯定是觉得没脸去见一直以他为得意弟子的童主任。

康晓弦不觉把声音放得柔软了一点,“童主任一直向我们夸赞你,说你很有写作天赋。”

“写作天赋……吗,”樊峥抬起头来,满是血丝的眼睛下面是两个大大的黑眼圈,“真有写作天赋,我就不会熬成这个样子了。是啊,我知道,学生时的那点写作理想,和现实根本就不是一回事……但是,我处处碰壁!处处碰壁!哪里都不要我认真写出来的文章!”

娜娜惊讶地看着这个忽然激动起来的年轻男子。

樊峥的声音有点嘶哑:“其实,真正鼓励、欣赏过我的,可能只有童主任一个人吧。我上学的时候,语文老师姓方(康晓弦:哟,老熟人!),天天批评我,不把我当回事,最后连我自己也觉得,我的作文真的越写越差,越写越差……我那天气急了,想要找个没人的地方把作文撕掉,却被童主任撞了个正着。他骂我不爱惜纸张,把我的作文拿走了。可过了几天,他又到了我班上,问我,有家报纸想要刊登我的作文,但需要我修改,问我愿不愿意……”

“那之后,我自己觉得越写越好了,童主任每次看完作文,虽然总是批评我哪里哪里还有不足,但从来没有否定过,我那时候一直在进步。那时我就把写作当做我的……呵,理想。可是,现在呢?你看,我现在只能靠看纪录片,想象自己去过哪些地方,再胡乱写写旅游方面的软文,骗一点点稿费了!”

“我怎么,我怎么还有脸面去见童主任呢……”

樊峥这样子,让康晓弦想起了自己手下的很多作者,尤其是社恐的汤勺。她脸色更加和缓,一只手轻轻地拍着樊峥的背,见樊峥平静了一点,开口说道:“看得出来,你对童主任很是感激,感情很深。那你为什么不回去看看呢?那些高大上的地方,你可能不能亲自去,但顶英离这儿最多半小时车程,你要回去,不是很容易吗?这总比你在网上不断地搜顶英的新闻,搜童主任的消息要好得多,不是吗?”

樊峥忍不住像个孩子似地开始打哭嗝。他一脸泪水,人却仿佛清明了不少。他一开口,说的却是:“我再搜一次童主任,就——嗝——就一次!”

康晓弦哭笑不得,只能看着樊峥又打开搜索引擎,准备输入“童奎一”这三个字,但一个本地新闻的弹窗弹了出来,他只能先关掉弹窗。

突然,樊峥的眼睛睁大了,哭嗝也终止了。

康晓弦凑过去一看,大吃了一惊——

新闻弹窗的首页上,出了车祸的那个中年男性,怎么好像是童主任?

康晓弦回到顶英,顾不上童主任一直看她不顺眼,直奔童主任办公室,想要尽快了解童主任是否受了伤。然而没等到办公室门口,她就被冯潇截住了。

“你如果不想惹麻烦的话,现在先不要过去。那个飞航补习班的经理来了,要找咱们算账。”冯潇淡淡地说道。大闹补习班的事,冯潇也是听彭宇说过的。

“倒打一耙!”康晓弦一听就急了,更加要去看个究竟。

看她着急,冯潇又拉了她一把,“要去,也是等童主任那边交涉完毕了,咱们去作证,这还差不多。还是说,你想单挑他们几个大人?”

……今天一下午都在外面办正事,康晓弦都忘了,回到顶英的自己就是个十六岁的女高中生,有些事她无能为力。她叹了口气,“可是,童主任可能出车祸受伤了。”

“什么?”冯潇也吃了一惊。不过他很快镇定下来,朝走廊尽头指指,“那不是童主任吗?”

等那一行人走近一看,果然,为首的是脸色阴沉的童主任!只是,他的头上和臂膀上都缠着绷带,看上去有点滑稽,又有点奇怪的悲壮。

大概三十分钟之后,康晓弦、彭宇、邹唱、范晶晶、冯潇和李博然被叫到了童主任的办公室。其他四人见到童主任的样子都吓了一跳,只有康晓弦在心底叹了口气,觉得童主任是真的不容易。当时他几乎顾不上礼貌就离开咖啡馆,大概就是因为得到了飞航补习班的人前来讨说法的报告吧?

关经理一看这几个学生,冷笑道:“故意找茬,扰乱教学秩序,还殴打教师,这就是你们顶英高中培养出来的好学生?”

童主任的脸当时就黑了。但邹唱已经忍了太久,现在也顾不上害怕童主任,颤抖着说出了王磊如何对她动手动脚,几位同学又是如何帮助她的事实。她越说声音越高,越说越激动,说道:“您只顾着兴师问罪,怎么不问问,补习班上的王磊老师干了什么好事?他——他……”

范晶晶搂住邹唱的肩膀,让她平复情绪,康晓弦拦住已经在捏紧拳头的彭宇和李博然,看了一眼冯潇,接下邹唱的话,“对学生做出那样的事,是违反师德,禽兽不如。您的补习班接纳这样的老师,放任他伤害学生,怎么还有脸面来我们顶英说我们的不是?”

关经理不屑地一笑:“你们说得倒也没错——不过,那个王磊只是来临时代课的,我们现在已经辞退了他,现在,他和我们没有任何关系,不要把代课教师的个人行为上升到补习班。你们这些小朋友啊,有问题可以向我们反映,对不对?可你们是怎么做的呢?不但故意搞破坏,还将你们不正常拍摄的视频发到了网上,极大地损害了我们补习班的声誉。”

说到这里,关经理得意极了,“我们已经在着手联系知名法律事务所,准备通过法律途径解决这件事了。你们才十几岁,还都不知道吃官司是什么意思吧?我告诉你——”

“住口!”一声洪钟般的怒吼传来,居然是童主任。

“我算是听明白了。你们包庇纵容禽兽老师侵害学生,也配办补习班!我们这几个学生出于正义感反击你们,反被你们倒打一耙——真是无耻!”

“怎么,”关经理走近了一步,试图威胁童主任,“童主任的意思是,顶英高中准备包庇这些‘正义’的学生,替他们与我们公堂对簿?”

童主任也冷笑道:“是又怎么样?是非公道,自在人心。你们想怎么玩弄手段,顶英都会奉陪到底。你们有律师,我们也有律师。到时候看谁吃不了兜着走!”

关经理本就理亏,见今天在这个负伤的教导主任面前是讨不了好了,只好悻悻离开。

“童主任竟然,会护着我们?”几个学生又痛快,又觉得惊讶。

没等他们明白过来,童主任又转过脸来,开始训斥他们:“你们几个,真是好样的,”这个“好样的”是咬着牙说出来的,“遇到事情就知道莽撞行事,擅自行动,连保护自己都不会。所有人都有,去操场跑操五圈,不跑满不准回来!”

几个人耷拉着眉眼去了,但一想到童主任毕竟坚定地维护了他们,心里又乐开了花。

李博然:“以前不都是十圈起的吗?神兽对咱们还真不错!”

彭宇:“冲鸭!跑完五圈就去吃饭,今晚食堂有铁板烧,去晚了就没了!”

范晶晶:“童主任那一头绷带……人真的没事吗?”

Part3顶英的骄傲,我的骄傲!

第二天,童主任出事的具体原因就在顶英全校传开了。据说,童主任在开车回学校的路上撞到了人。童主任认定对方是碰瓷,可对方不依不饶,还纠集了几个同伴前来理论。而童主任又急着回学校处理飞航补习班的事,一着急,双方动起手来,童主任就这么受伤了。

看起来童主任的伤势挺严重的。昨天那是没办法,补习班的事童主任不得不来处理,不过今天,童主任应该会在家休养吧?康晓弦想。

可课间操的时候,康晓弦一看操场,童主任还是顶着一头伤在操场上巡查呢,威风一点都没有消退……好吧,只是有点滑稽。后来又有人传来新的消息:午休时分交警去了童主任的办公室,二十分钟之后离开,童主任也没被“带走”,反而和交警们亲切地握了手。

看样子,昨天真的是有人碰瓷童主任吧。学生们看着“轻伤不下火线”的童主任,又崇敬又后怕地想道。

可放学之后,康晓弦和范晶晶又被叫到了童主任办公室。难道是童主任又想起了昨天的事,想要处罚她们?那为什么又不叫上彭宇他们?

两人忐忑不安地到了童主任办公室,才发现刘婉忻也在那儿。

“童主任去接人了,你们在这里稍等一下。看你们!不用紧张。童主任说,咱们今天是要谈谈青柳社的事。我想晶晶是社长,晓弦作文也好,就把你们都叫过来了。”刘婉忻笑道。

两人这才放下心来。

门开了。童主任和一个人有说有笑地进来,康晓弦抬眼一看,与那人同时愣住了——

这不是樊峥吗!刮过胡子,西装革履,樊峥现在的卖相还真不错。

康晓弦略想了一想,很快就明白过来了。她只上了一个多月的高中,尚且关心童主任的伤势,樊峥作为童主任的得意弟子,只会比她更加焦急。大概正是因为这件意外,又加上昨天康晓弦的那一番劝导,樊峥终于下定决心,来看望童主任了。

“你们不是想知道那篇散文的作者吗?”童主任兴致很高,“我今天总算把他请回来了!这是樊峥,也是从顶英高中毕业的,是你们的师兄。周乐萌(说这个名字的时候他不太高兴地皱了皱眉),范晶晶,你们都是文学骨干,要多和师兄学习,知道吗?”

樊峥还有点没回过神来。这个人,怎么这么像昨天来家里的那个什么康总?

康晓弦眼看不好,立刻先发制人,拉着范晶晶起来鞠躬:“师兄好,我是高一(3)班的周乐萌,请多指教!”

樊峥来不及反应过来,只好干巴巴地点头,“啊,好,互相学习,互相学习。”

“樊峥是我教过的文学天赋最高的学生,”童主任对樊峥大加赞美,“高中时代,就已经表现出很高的文学素养了!他在报刊上发表了很多作品,作文也有好几篇都拿了奖。但更可贵的,你们知道是什么吗?是他现在还在坚持写作,笔耕不辍!我这几年虽然没有见过他,但一直在看他的文字,灵气不减当年啊……”

童主任的脸上从来没露出过这么多笑容,看得出,他真的很欣赏樊峥。

可樊峥的脸色,却越来越差,越来越白,整个人都在颤抖。

刘婉忻不明内情,关心了一句,“樊先生?您是不是身体不太舒服?要不要热茶?”

“不是……”樊峥咬着牙,终于艰涩地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童主任,童老师……我对不起您的栽培啊!”

童主任的喜色僵在了脸上,半晌才反问道:“樊峥,你怎么了?怎么会这么说?”

樊峥下定了决心,继续说道:“我根本——我根本不像您说的那样,一直为文学理想奋斗……我都在干什么啊!这几年……”

童主任摆手制止了樊峥,朝着刘婉忻使了个眼色。刘婉忻会意,起身准备带范晶晶和康晓弦出去,却被樊峥拉住,“这位老师,不要让两位师妹出去了,没关系的……让我在老师和年轻的校友面前说完我的事,展示我的真实面目吧!我这几年,写东西一直碰壁,不过,不是人家的错,是我,是我一直没什么起色,却自视甚高……”

“我写我没去过的地方,没经历过的生活!我向读者贩卖虚假的生活,虚假的情绪,换取虚假的钞票!我不真诚,我没有文学技巧,我什么都没有,没有进步,反而在一步步落后……您为我去过世界各地骄傲,但那,那只是我营造出来的,我想让别人看到的我的生活啊!我骗了我的父母,骗了您,不,我还骗了我自己……”

樊峥说到这里,已经是热泪满面了。

童主任却没有发脾气,只是叹了口气,转过身,打开自己的柜子。

几个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童主任身上。童主任翻找了不一会儿,就转过身。康晓弦眼尖,看见那分明是一些新新旧旧的打印稿,还有一些保存完好的杂志。打印稿的每一份都用不锈钢夹子很仔细地夹着,摞在一起,看得出来,这些东西很受童主任的重视。

“我年纪越来越大了,眼睛也不太好啦,”童主任无奈地笑了笑,“你的文章,我只能用大一点的字号打印出来了。有你稿件的杂志,我也都买了回来。”

樊峥一愣。

童主任卷起其中一本杂志,敲了一下樊峥的头,“你以为你的那些笔名……现在流行叫马甲,对吧?你的那些马甲,我难道不认识吗?你的那个风格,我太熟悉了。我知道,你肯定没去过那些旅游胜地,什么大堡礁,又是什么亚眠大教堂的……你擅长细腻的描写,写起回忆来也很顺利,你现在的游记里,也总是有你当年随笔写回忆的影子。”

樊峥简直羞愧得要钻到地下去了,“我以为能瞒过您,让您觉得我过得不错的……您都知道吗?您一定很失望吧……”

童主任瞪了他一眼,“你说什么傻话,樊峥?写这些东西,你觉得不敢见人,但你敢否认,这也是写作吗?而且,无论你写什么东西,你作品里的那些好东西,在我看来始终都没有丢失——你在写作,你对那些好东西,是全心全意地向往,你也希望通过写作,给读者良好的阅读体验。这,难道不是好的写作吗?”

樊峥忽然快步上前,一个熊抱抱住童主任。樊峥个子很高,童主任则有些矮小,这个拥抱看起来非常不协调。

“你小子,突然搞什么鬼!”童主任骂道。

“谢谢您……只有您赏识我,从高中到现在……我一定!”樊峥很小心地避开童主任的伤处,可他又开始打哭嗝了,“嗝——还来得及!我一定不会放弃……我会真诚地写,写出我真正的感受——嗝——直到有一天,真的成为您的骄傲!”

童主任又给了他一拳,“又说胡话!给我记住了!你一直都是顶英的骄傲,我的骄傲。”

好容易暂时把糖宝留在家里让糖宝爸照看,糖宝妈和闺蜜相约,在“美好时光”咖啡馆见面,喝个下午茶,叙叙旧。可糖宝妈等了半天,人也没来。正犹豫着要不要干脆放鸽子算了的时候,忽然,她瞥见一个有点熟悉的身影。

糖宝妈好奇地伸出头去,又看了一眼。

这不是隔壁那个康晓弦的丈夫,常年驻外的周维吗?现在回国了?

糖宝妈也不怕承认,她对隔壁那一家真是羡慕嫉妒恨!看看康晓弦,精明强干姑且不论,三十几岁的人,看起来却那么年轻,刻意打扮一下的话,说是高中生也有人信(糖宝妈不知道,某种意义上她已经真相了);再看看她女儿周乐萌,从小就是标准的“别人家的孩子”,成绩好,多才多艺,又那么独立,从来不让家长操一点闲心。

要是在这样的家里,还有什么烦恼呢!糖宝妈又看了一眼那边风度翩翩的周维,暗想。

不过,他对面那个美艳的女子又是谁?

糖宝妈好奇地悄悄坐近了些,这下她多少能听到一点儿他们的对话了。

“你回来多久了?”这是那个陌生女人的声音,细声细气的。

周维淡淡地回答:“刚回来不久。”

糖宝妈用余光瞥见,那女人试图去握周维的手,被周维不着痕迹地躲开了。

“我们很久没有见面了。你,你就这么忍心吗?”女人仿佛是在哭泣。

周维却不为所动:“我没有伤害你的意思,但我们可能不适合再见面了。”

说完,周维似乎看了看表,就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咖啡馆,再也没有回头看留在座位上的女人。见周维走远了,糖宝妈这才松了口气,手还捂着不停跳动的心脏。这个女人和周维到底是什么关系?她不禁猜度起来。

要不要告诉康晓弦,她丈夫在她不知情的时候,和这么漂亮的女人见了面——虽然似乎为的是断绝关系呢?

周维当然不知道邻居糖宝妈目击了这一切,他的所思所想只有一件:去星顿,接周乐萌放学回家。周乐萌这边呢,还以为又是康晓弦想她了,不以为意地出了校门,一抬头,看见周维的脸,眼圈当时就红了,半天都说不出话。

还是周维把她抱在怀里,“萌萌,你都长得这么大了!”

周乐萌咽下眼泪,笑了出来,“爸,你怎么突然回来了,都不告诉我和妈妈?”

“当然是为了给你和你妈一个惊喜啊,”周维揉了揉周乐萌的头,“她还不知道呢。我过来之前刚问过,她说她今晚有事。爸爸先带你去吃大餐,好不好?”

周乐萌不疑有他,“好!”想了想,又补充道:“可是,妈没吃上你请客的饭菜,估计今晚也就用工作餐对付过去了,这多不好呀。”

周维笑笑,“就知道你惦记你妈!咱们先吃,吃完了去买蛋糕。爸爸从国外带了瓶红酒回来,到时候等你妈回家,咱们再一起庆祝团圆,怎么样?”

周乐萌笑着点点头,但很快,一缕忧愁就漫上了她的小脸:“‘团圆饭’很好吃,可我不想总是吃‘团圆饭’……我想,我想咱们一家三口天天都能在一块。”

周维的神色有点黯淡,但是很快,他就振作起了精神,对女儿说道:“萌萌,我这次回国,已经和上司谈过了,上司答应了我调职回国的要求。说不定,等做完这个案子,我就能留在国内,一直陪着你了。”

当然了,这可能也要看康晓弦乐意不乐意……这念头在周维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周乐萌却是眼睛一亮:“那……那真是太好了。我们现在就去买蛋糕,好吗,爸?”

“好,咱们现在就去,去金融街那家“白天鹅”吧!你妈就爱吃那家的黑森林。”周维笑道。

康晓弦这边忙了一天,晚上又要准备观测月全食,根本不知道周维已经回来了。她一边做作业,一边不住地回忆离开童主任办公室前的那一幕。

当时,康晓弦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临走之前,她忽然问:“童主任,您为什么会在顶英待这么多年呢?这么辛苦,这么累,您没有想过离开顶英,去更好的地方吗?”

童主任沉默了一下,飞给她一个眼刀,恶狠狠地说道:“算了吧!教育好你们这帮不让人省心的学生,这就是我最大的理想了!行了行了,你还不快走!”

如果这就是童主任最大的理想的话……顶英这些年来,确实是人才辈出。那么,其实童主任才是这群人里,真正实现理想的那个人吧?

只是,童主任实现了自己的理想;樊峥也要重新踏上理想的征程了——他怎么就不是关山越呢?现在,关山越这线索又断了。关山越,关山越,寻找这个作者的过程,可真是“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了……

李博然忽然跑进来,兴奋地叫道:“快要七点了,月全食快要开始了!今天报名参加月食观测的同学,快来帮谭老师准备设备!”

深深地吐了口气,康晓弦暂时放下这个越来越大的谜团,“来了!”

Part4你们几个,这次这事干得漂亮!

一阵鸡飞狗跳之后,康晓弦这会儿,正和天文社的所有同学站在顶英高中主教学楼的楼顶,跟着谭克观测月全食呢。虽然是个体育老师,但谭克确实还挺专业。他一会儿帮范晶晶调整望远镜,一会儿又指导李博然写观测记录。

当然,以前谁没看过月食呢?但这些十几岁的少年少女,都还是第一次这么正儿八经地观测月食。所有人都兴致盎然,连最皮的彭宇都安静极了。

康晓弦正聚精会神地盯着即将消失的月亮看,忽然肩膀被什么人拍了一下。她回头一看,背后正低头看着她的人正是冯潇。他手里拿着一副一看就是自带的望远镜。

“听说你找到作者了?”冯潇问她。

康晓弦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作者?”

“就是童主任以前的那个得意门生啊。”冯潇补充道。

“嗯,”康晓弦想起樊峥离开时清澈了很多的目光,“而且,也算是知道童主任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肯离开顶英了。我这也算是解开了一个顶英未解之谜,对吧?”

冯潇的嘴角很快地上翘了一下,“听说李博然正写《顶英高中七大未解之谜》呢。你这种独家素材,不给他写书,岂不浪费?”

得了吧,李博然一写作文就“难产”,等他写完书,四十年都过去了!

见谭克过来,康晓弦笑了笑,不再说话,而是专心调整望远镜。月亮在镜面里留下一面锈红色的阴影。

谭克一看她的记录,很高兴:“周乐萌同学,做得不错!”

康晓弦一看谭克这认真劲儿,忍不住好奇,开口提问:“谭老师,您不是体育老师吗?为什么会对天文有这么大的兴趣,还这么专业呀?”

谭克居然像个大男孩似地摸了摸后脑勺,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答道:“其实,这也是受我高中班主任的影响,他喜欢天文。对,我那会儿就像你这么大。”

高中班主任?康晓弦一愣,想起那位宋老师的面容。记忆中那是个三十多岁的男老师,是教物理的,性格温和,很受同学爱戴。

暂且按捺下怀念之情,康晓弦继续追问:“那为什么您没有去学天文学呢?”

谭克咳了一声,“小孩儿家懂什么,工作和兴趣又不一定是一回事……唉,非要老师说吗?我以前的理想也是当个天文学家。可是后来出了点意外,就没成。”

康晓弦不知道,这个高高壮壮,总被人视为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老同学,竟然曾经有过这样的理想。

大概是看她脸上的表情太过变幻莫测,谭克哈哈一笑,继续说道:“我的高中班主任那会儿,一直想在学校里建一个天文兴趣小组,可惜也没能建起来。你看现在,我能在顶英把天文社创办起来,带学生们体验天文的魅力,也算是挺厉害的,对吧?”

宋老师竟然曾经想在他们高中组建天文兴趣小组吗?这个康晓弦就更不知道了。她忍不住想,在尘封的过去里,这种她从未知道的细节,还有多少呢?

“啊,月亮消失了!”彭宇高兴地叫了一声,打断了这边各自回忆往事的两人。

远处的城市灯火还在闪光。但顶英高中的同学们是在放学后才来到楼顶观测月食的,这会儿顶英高中的灯已经都熄了,四周还是很黑。凉凉的秋风吹来,让黑暗中的同学们感到有些孤寂。

范晶晶第一个打破沉默:“你们不觉得,四周这么黑,又这么凉,好像世界末日一样吗?”

袁博雅回应她:“别自己吓自己嘛!你们想想,小学的时候也说什么玛雅人预言世界末日要来了,可那天过了,也没什么对吧?”

一个有点陌生的男声接话,好像是隔壁班的苏文彧,康晓弦知道他还是因为他也在青柳社,“是啊,一切照旧,包括期末考试。我什么都没复习,结果被我妈暴揍了一顿,哎哟……”

坐康晓弦斜前方的女生杨嵋把手围在嘴边做成喇叭,小声说:“活~该~”

李博然忽然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我说啊,同志们,这要真是世界末日的话,你们还有啥心愿未了没有——疼!”

彭宇捶了李博然的肩膀一下,爽朗地笑了出来,“666,你这瞎说呢!非要等到世界末日,才想起自己有什么心愿未了吗?明天就能去实现它!”

范晶晶嘀咕了一句:“那我的心愿,哦不,理想,可没办法明天就实现。我就想开个书店!在店里养养花草,再养几只小猫,来书店的人还可以坐在店里喝个下午茶,晒晒太阳……”

“晶晶你果然就该当青柳社社长,理想都是和文学有关,”陈双双说道,“我的理想嘛,就是每天宅在家里打游戏,把steam上的所有游戏都打完。”

看不出来陈双双还有这样的一面……等等,steam——“蒸汽”上的游戏是什么?

李博然笑呵呵地说道,“我就想,我要是有一天能走遍世界各地就好了!”

趁着四下黑暗无光,邹唱鼓起勇气:“我想,我想有一天,能够有那么一个人,他喜欢我,我也喜欢他,我们能……”

同学中响起几声口哨,邹唱可能是红了脸,不再说了,但范晶晶不肯放过她,揽了她的肩膀说道:“厉害了,我的小唱!你这就叫,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考上大学——”

“再找对象!”彭宇嘴快,立刻接了一句。

“不跟你们说了!”邹唱有点羞恼,把头埋了下去,抱膝坐着。

肖铭拖长了调子,说:“你们都厉害,我十分佩服。在你们理想的大树下面,我只想做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每天睡足八小时,健康咸鱼五十年,多好~”

冯潇居然都被肖铭逗乐了,不过,被问到理想的时候,他还是说道:“我这个人没有理想,走一步是一步就好。”

谭克没有去禁止同学们的谈笑,他只是在黑暗中静静听着。康晓弦也不觉有点听得入神了。这些十几岁的高中生,说的都是什么孩子话!但这些孩子话偏偏是那么真挚热烈,康晓弦不忍心跟他们说,其实也许大部分的理想都会折戟沉沙,难以实现。

那她——她的理想,又是什么呢?还是那个十六岁的、有点怯懦的她,被叫到讲台上时说的那些话吗……

“萌萌,你还没说呢。你以后有什么理想要实现呀?”邹唱推推她。

康晓弦忽然觉得有些恍惚。十六岁的那个她,也曾经被问到:你的理想是什么?

那个时候,众目睽睽之下,她是怎么回答这个问题的呢?

和十六岁那年一样,只是这一次,康晓弦更加坚定地开口说道:“我将来的理想,就是能登上珠穆朗玛峰,看看那里的风景。”

说出这句话,康晓弦的心中忽然一阵轻松。原来,她从未忘记过这个理想!

而且,怎么能说她现在就没有实现这个理想的可能呢?

李博然一听可高兴了,“带上我!带上我!我可是要走遍世界各地的人,怎么能没登过珠穆朗玛峰呢!”

范晶晶和邹唱一听,也觉得很向往:“001和233也申请加入!九二零怎么能少了我们!”

彭宇懒洋洋地一笑,“没办法,我也只好勉为其难地加入了。”

“谁要带你啦,表态都不积极!”邹唱撇嘴。

大家笑闹了一会儿,月亮的一角又渐渐从夜空中浮现出来。月全食最黑暗的时分过去了。

一直不怎么说话的冯潇忽然低声说道:“你们看那边的那个人……是不是有点眼熟?”

渐渐明亮起来的月光下,那个人的身影也越来越清晰了。彭宇差点没叫出声,其他同学也都吃了一惊。那个人,竟然是童主任!

当然啦,童主任会被大家认出来,主要是因为他还包着绷带的“地中海”,被月亮照亮了……

童主任也听到了这边的声音,拿着望远镜走了过来。

彭宇壮着胆子,向童主任打了个招呼:“童主任,您……您的伤,不要紧吗?”

童主任瞪了彭宇一眼,“我伤的是头,又不是眼睛受伤,怎么看不了月食?”

“对不起啊,童主任,”康晓弦看着童主任头上的绷带,感觉挺过意不去,“是我们捣了乱,才害得您也受伤的。”

童主任却只是摇摇头,没有像从前那样训斥“周乐萌”:“这点伤算什么。你们几个,这次这事干的漂亮!”

被童主任表扬,这可还是破天荒头一回。几个人都愣住了。

“愣着干什么,对付流氓时的机灵劲儿都哪儿去了?”童主任看似不耐烦地看了看面前的同学们,“你们以后万一再碰到这种流氓,也一定要像上次一样,坚决打击,绝对不能手下留情!顶英的学生,可绝对不能当孬种,知道了吗?”

说完,童主任仿佛也有点不习惯表扬他们似的,转过身,慢慢地扶着楼梯把手下楼去了。

“我居然觉得‘神兽’刚才还挺帅的,是不是眼睛出问题了……”范晶晶嘀咕道。

彭宇摊了摊手,说道:“他要是平时也这么善解人意,我会觉得他更帅的,真的!”

邹唱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拍拍彭宇,“我们都说了理想,就你什么都不说。你不觉得你欠着我们一点什么吗?”

“啊,我的良心好痛!”彭宇捂着心口,假装呼痛,然后才正色说道:“其实公路的尽头也好,珠峰的峰顶也好,只要远远地在那里,让我们不断前行,很多时候就足够了。”

“切,说得这么漂亮!你自己的理想是什么,你根本就一个字儿都没说嘛,耍赖!”邹唱非常不屑。

康晓弦却愣在了那里。这句话,这句话……

这不是关山越告诉樊峥的那句话吗?

彭宇不可能看过樊峥的作文,可他为什么会说出这句话?

难不成,他和关山越有什么关系?又或者,他才是关山越?

难道说,她千辛万苦地找了半天,关山越却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带着这样的迷惑,看过月食之后,康晓弦回到了家。客厅的灯已经熄了,只有鞋柜旁一盏暖橘色的壁灯还留着。蹬掉高跟鞋,康晓弦把包放在鞋柜上,打开鞋柜找拖鞋时,忽然愣了一下。这个长期以来只有女鞋的鞋柜里,赫然多出了一双做工考究、半新不旧的男式皮鞋。

这还是周维上次出国前,一家三口出门逛街的时候,康晓弦自己给周维挑的皮鞋。

都过了几年了?康晓弦看着那双显然精心保养过的皮鞋,一时间五味杂陈。

“怎么不进来?”脚步声越来越近,是周维在边走过来,边小声招呼她。

康晓弦自失地笑笑,料想这会儿周乐萌已经睡下了,也轻声答道,“就来。”

换上鞋进了客厅,打开灯,在因为视野忽然恢复光明产生的短暂眩晕中,康晓弦看见周维的脸。几年不见,他似乎是消瘦了一点,但人还算精神,这不错。

周维朝她张开手臂,“好久不见。”

“嗯。欢迎回来。”康晓弦也没忸怩,大大方方迎上去,回抱了周维一下。

两人坐在沙发上,周维给康晓弦倒了杯自己带回来的红酒,切了块蛋糕。她抿了一口。酒是好酒,但该有的回甘却迟迟不至。

大概是看气氛太过凝滞,周维开了个话头:“自传写得不错。我在那边认识的一个版权代理,还说要赶快接洽你们公司,买了你这书的版权,怕晚了就被别人抢走呢。”

自己的一本书被版权代理看中,准备推介给国外出版商,即使对于眼界甚高的康晓弦来说,这也是桩好事。可经过高一(3)班同学们的质疑,康晓弦也在不停反思自己这本书。于是她只是笑笑,“回头和娜娜说吧——不然,你也写本自传?你这么多年也去过不少地方了,要真写起来,绝对也有卖点。”

“哪里哪里,”周维也笑,带点玩笑性质的那种,“可不比康总浸淫文字多年哪。”

康晓弦挑挑眉毛,“给你找个合适的作者?或者做成对话录也行?”竟然好像真的在讨论如何给周维也量身打造一本传记了。

周维忽然定睛看她,缓缓地说:“还是算了。人物传记嘛,总要给传主拍照的。到时候,拍不拍这只手呢?”

他用左手执起高脚杯,呷了一口酒。那只左手的无名指上,还戴着一枚戒指。

一时间,康晓弦嘴里像含了一颗千斤重的橄榄。她没有看他,而是凝视着窗外依然灯火辉煌的夜色,“离萌萌高中毕业,不到三年了。到那时候,你就解放了。”

可周维似乎较起了真,反问道:“继续瞒下去,对萌萌就好吗?她早就不是小孩了,未必会一直在那里等着我们告诉她,父母早就分开了。还不如趁这次我回来……”

“周维,”康晓弦稍稍提高了音量,“萌萌正是关键的时候,一丝一毫被影响的风险,我都不想她遇到,你也不会想——尤其这还是我们做父母的人的账。”

周维似乎还想说点什么,但康晓弦感到了浓厚的疲倦。她喝下残酒,微微笑了笑,“我明天早上有个会,先不说了。你多久没回来了,一会儿喝完,好好休息吧?”

目送康晓弦进了主卧,周维在黑暗的客厅里独自坐了一会儿,终于回到了客房睡下。

第九章:当我们被迫谈理想时,究竟该谈什么?
青春,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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