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多年以后回忆起那天,夏青鸢依旧清楚记得每一个细节。那是个普通的清晨,天还没亮,青石板巷子里叫卖糖水的声音就响起来,临街的书铺也早早开了张。距离春闱乡试的日子近了,应试的人们临时抱佛脚,都跑来花重金买有批注的《四书章句集注》。今日也是如此。天还没亮,书铺的门口就排起了长队。不用问,都是各家公子们派来问询有无新抄本《四书》的书童。

“如今入仕途难,我们普通人家的子弟,想通过科举入仕途更是难上加难!”书童们三三两两,打着哈欠聊天。

“可不是!江都自古富庶,诗书人家数不胜数,试卷比北方各州府难上许多不说,单说江左的夏、裴、李、苏四大世家,每年都花重金去请告老还乡的高官来家中教育子弟,有些先生本人就曾在户部任事,出过不知多少年的春闱试题。”

“就是!像你我这样的寒门书生,抱着书死读一辈子,也不比听世家子们请的先生讲上一席课有用!”

“可今年不同啊!听闻这家书铺的《四书》批注,句句都切中从前经试科的考题。条理分析得当不说,还有用朱笔写的出题口诀!这不,这抄本的价格,早就被炒上了天。你我今日若能排到,那简直是祖上烧了高香!”

长队的末尾站着一个格外瘦小的书童,却在江都城暖融融的春三月不嫌热地穿着棉夹袄,将自己裹成一个球。一张清秀玲珑的脸从袄里露出一点,手中拿着个破布包,额头上因闷热而沁出了汗珠。

书铺门开了。掌柜的扛出一个木板挂在店外,上面写着几个大字:“新抄本十卷,先到先得。”人们一哄而上,为争抢那十本书拳脚并用,甚至有几本在争抢中被撕得散了页,雪白的纸张满天飞,引得路人都过去抢,挤压踩踏骂骂咧咧,比市集还热闹,只有那个书童一直在一旁看着,眼里还带着笑意。待到最后一页纸也被抢完,众人作鸟兽散后,才慢悠悠走上前,做贼似地左顾右盼了一会儿,才迅速走进店铺内,朝掌柜的使了个眼色。

掌柜的见是他,当即会意,立马将他请进书铺内室,关上了门。

“小公子,多亏了你提的妙方,十本十本地卖,这批积压的四书五经啊,价钱不知翻了几成。”掌柜的一面陪着笑,一面把手中的碎银麻利地揣进怀中。

瘦小的书童瞥他一眼,面无表情地伸出手:“说好的佣金,五十两。”

掌柜的又满脸堆笑:“小公子,我这小本生意……你一下子就抽去五成,不大好吧。”

“东山夏,海上裴,江中李,半城苏。光是这四个世家一个月来暗中向你打听此书的钱,据我所知,就有一千两。且不说今早一早卖出去的书钱,数家竞价,水涨船高,怕也有二百两。”

掌柜的咽了咽唾沫。原来这人一早就候在门外,并不是为了看热闹,而是为了数他究竟收了多少钱。

“小公子,你这就误会某人了。某人的书铺买书一向走的明路,一本十两银子,是因大家欣赏小公子的一手工整小楷。何以世家就要花千金来打听这么一部普普通通的书了?要知道,私自泄露考题,是要杀头的。”掌柜的看哄骗不成,料想对方不知道与世家交涉的细节,开始吓唬他。

“前些天,有世家的小厮来找我询问,买断贵铺子里所有的批注本《四书》,要多少价钱。你猜猜,他说了什么价?”书童依旧淡定。“这个数。”他伸出五个手指,抬眼看向掌柜。

“五百两银子?”掌柜的嗤笑,对方摇头。

“五、五千两银子?”掌柜的沉吟了一会,开始擦额角的汗。对方继续摇头。

“五百两,黄金。”书童终于开口,清亮的眼睛里带着嘲讽,看着掌柜。“世家不愿看到江都城中人人有此物,这对他们今年应考是个大威胁。所以在官府发觉并彻查此事之前,世家会冒着风险,买断市面上所有批注版《四书》。”

“掌柜的,你为了不从我这里买此书,想必已高价雇了一批人,在原样抄写了吧。但你可知道,我曾用遇火即现形的蜡在每一页做了防伪标记?你又可知,若是我此时向世家透露,真正的批注版《四书》已经绝迹,市面上流传的都是伪书,你那积压了上百本的伪书与那批未被付清工酬的抄书匠,会让你赔得血本无归?”

掌柜的额角一滴汗已经淌下来,继而他咬了咬牙,狠声道:“原来,你在与我谈这件生意时,已经想好了后手。好,你若是如此不留情面,我……我就去告官!告……”话还没说完,他就把后半段咽了下去,颓然地靠在书堆旁。他不能告官。私售考题是重罪,若说书童是主犯,他就是从犯。他以为自己低价雇一批抄书匠,就可以不受眼前这个狡猾得狐狸一样的小子控制,捞一笔快钱之后,就回乡下养老。没想到,这个瘦小纤弱又诡计多端的小子,比他想象的更心狠手辣。

“你、你想怎样?说罢。”掌柜的低下头,从怀里掏出那一包碎银。“算我倒霉。这是今早卖书所得所有的银两,你想要,便全拿去吧。”

“掌柜的,你误会了。我不想要这些钱。”对方笑声依旧清朗。“其实,世家并未问我什么,也不知这抄本出自谁手。我方才,只是试一试你与我做生意的诚意。”

对方惊讶地抬起头,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我知道,掌柜的是个言出必行、重信重诺的人。我也不想与掌柜的只做这一笔生意,便从此断了买卖。”

掌柜的听得更是心里悚然。这人话里有话,每一句都在戳他心窝子。之前,他就是看准了他孤零零一个人来书铺售卖抄本,就假意与他合作,计划待拿到抄本之后,就另行雇人誊抄,将他彻底踢到一边。现在看来,他大错特错了。这书童不仅胆大包天,而且小心谨慎,早就将他的小心思看得一清二楚,却仍旧客客气气地与他说着阴阳话。

“小、小先生想与在下做什么生意?只、只要不违反大历的律法,在下都、都义不容辞。”

对方此时才眨眨眼,对掌柜神秘一笑,继而低下头……解起衣服来。掌柜的急眼,偏过头连连摆手:“小、小先生使不得!!在下不是有、有这种癖好的人!”

书童却不理他,径直解开了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棉服,从棉服里掏出了……数十卷小画轴来,一一平放在书桌上,漫不经心地道:“喏。这就是我想与掌柜的做的……生意。”

掌柜的听到桌上的响动,才缓缓睁开紧闭着的眼,往桌上瞟了一眼,即呆住了。因为他看见,那桌上摆着的几个画轴留白的纸端,都盖着五年前即被抄家的右相夏焱私印。

东山夏,江左士族之首。其先祖是皇室之后,世代簪缨,人称布衣王侯。夏焱少年时在辅佐刘玄礼之前,曾常年隐逸山中修道,以一手绝妙的丹青技法闻名天下。即使在他死后,朝中再不许提及他的名字,印有夏焱印章的书画仍在私人手中秘密交易。因传世极少,更加千金难求。他是东山夏氏最年轻的家主,却在十六岁时叛离族中,投靠了当时还是一介草民的刘玄礼,被夏氏自族谱除名。更有传闻称,十七年前羽翎卫扫除江左世家时,出力最多之人就是夏焱。

自那之后,江左世家宣称与羽翎卫不共戴天。也是自那时起,五件神物所托并非天命之人的传说开始在街头巷尾流传。掌柜的没想到这小小书童竟然藏有夏焱的画作,更没想到,他有这么多幅。看来,他不是个骗子,而是大盗。

“这这这……在下不敢收。”

“这批画,掌柜的认得?”书童眨眨眼,一脸惊讶。“这是我在……一处破庙里寻得的。画得不错,像是名家手笔。我想,或许掌柜的识货,就拿来请掌柜的一看。”

对方眉毛一动。没想到,这书童竟不知道这画的来历。“这、这画……”掌柜的故作为难,面色踌躇起来。对方又伸出五个手指头。“五、五千两?太贵了太贵了。”掌柜的心中却在暗自盘算。如果这些画确实是夏焱真迹,那么五千两也未必不能出手。”

小书童却一笑,摇了摇手:“五百两。这些画颇陈旧,有些还褪了色,哪里值那么多钱。”

掌柜的竭力按捺住欣喜的神色,面色沉重地一卷卷打开画轴仔细端详,越看,手越抖。看到第三幅,就闭上了眼。江都旧都,人才济济,常有不肖子孙偷拿着家中的宝物出来典当。掌柜经手的书画不算少,也辨认得出,这些画就算不是夏焱真迹,也定然出自名家之手。仅一幅,就价值千金。

“唉,这些画虽不是什么值钱的宝物,我也算是卖小公子一个人情。五百两就五百两!”掌柜的说完,咬着牙又从里屋摸摸索索,找出两张银票,连同那包碎银一起递给了小书童。对方接过钱,牢牢揣进怀里。那棉服此时没了画轴,瘪了一大块,显出他原来瘦小的身形——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书童朝掌柜的点了点头,就笑吟吟地走了出去。刚一出门,掌柜就迫不及待地关上大门,展开画轴,一一仔细品鉴起来。

书童抱着怀中的钱物,低着头往小巷外走,眼里都是笑意——不是方才嘲讽的笑,也不是虚情假意的客套笑容,而是真正轻松的笑。三月熏风吹着她,她索性将棉衣脱了,只穿着破旧单衣,健步如飞地往前走。那是她一直警惕的心弦少有的、有所放松的一刻。然而下一瞬,他就在街角与一个路人撞了个满怀。

对方大概是个习武之人,胸膛硬得铁板一样,将她撞得鼻子一酸,重心不稳向后倒去。对方竟然毫无搀扶的意思,眼睁睁看着她结结实实摔了一跤,怀中的银票和装着碎银的布包掉了一地,中间还夹着最后一个画轴,此时也摔散了,画卷展开,露出画作的一角。她忙着收拾银两,忙完了才发现画卷散开,然而已经迟了——对面人早就蹲下来,专注地看着那画,像是陷入沉思。

“夏家旧藏。”那人吐字清晰干净,是北方官话。他低着头半跪着,一手撑着那画卷的边缘,好不让它被风吹跑,手指骨节修长,虎口老茧明显,是惯用刀的手。

完了,好像撞到了官兵。小书童吓得将收拾画卷的手缩了回去。私藏罪臣夏家的藏画也是重罪,可是,要怎么说这人才会相信,这画是她——自己画的赝品?

对面的人好奇地将画又展开了一点,眉毛挑了挑:“美人图?”

她吓得一个激灵,连忙低头也看向那画。呵,这回才是真完蛋。兴许是出门前心急,将平日里在黑市卖钱的另一项技能——美人图,也混进那一堆高仿夏焱画作里带了出来。更不好办的是,这画也被她不小心盖上了夏家的徽章。

“哪、哪有什么美人图?是大人看错了。”她打着哈哈,眼疾手快地将画卷一收,打算藏进怀里逃跑,却被他更早一步从手里把画抽了回去。

“我买了。”对方伸手向腰间取下钱袋,拿出一枚银锞子扔给她。她下意识伸手接钱,两人同时抬头,不经意间四目相对,都愣了一下。眼前的男人穿着一身黑,腰间佩着制式华丽的佩剑。鼻梁高挺,眉峰凌厉,瞳孔深黑,看人从下往上瞟,像刀子一样的眼神,在她脸上刮了一刮,她就觉得脸在发烫。仅凭一眼,她就知道,这个人她绝对不可招惹。

她匆匆爬起身,说了声送你了,接着转身就跑,一瞬间就没了踪影。

而男人半晌才起身,呆立了很久,才自顾自笑了笑,站立在原地许久才挪步。

“夏青鸢,你竟认不出我是谁了么。”

然而彼时的夏青鸢根本无心去猜测那奇怪男子的身份。她满心都在盘算,此番赚够了最后一笔盘缠,就离开江都北上去京城。进了京,要先找个可靠的地方落脚。接着就要找个差使做,等在京城扎稳了脚跟,就开始查当年那场祸事的真相。可要离开江都,还需得回那旧宅,偷一件原本就属于她的东西。

她如往常一样,鬼鬼祟祟地从偏门溜进后堂,却看见堂中大院里满满当当摆着几十件檀木大箱,都贴着红封纸,写着吉祥话。此时,恰巧路过一个婢女。那人见是她,先愣神了一下,接着一把拉住她,朝院里高声喊了一嗓子:“夏小姐回来了!”

夏小姐。自她来江都之后,从没人这样叫过她。表姑母这一支江都夏氏,早在五年前夏焱被赐罪时起,就发誓与其断绝往来,同时宣布效忠韩殊。为表忠心,还全家改姓为韩,被天下人唾弃,却因此保全了阖家性命,甚至靠着韩党,在江都城里颇有权势。

她心中一沉,终于明白了这一院子的聘礼是给谁的。她一把挣开了婢女的手,拼了命地往外逃。然而院里家丁都反应过来,蜂拥而上,把她退路堵得严严实实。紧接着深宅中传来一串咳嗽,众人纷纷闪避。家主回来了。那人是她名义上的远房姑母。

妇人从后宅的阴影中徐徐走来,脸上按照士族家眷的规矩涂着厚厚的粉,像张面具一般扣在脸上。夏青鸢似乎从来都看不见她真正的表情。妇人站在院中央,与夏青鸢两两对望,忽然躬身下拜。这一行礼,府中上下都慌了,也纷纷行礼。瞬间院中哗啦啦跪下一片。

“恭喜小姐,此番得嫁贵人。陆大人世代簪缨,我家门从此有靠。”

夏青鸢神情复杂,怒极反笑:“我今日来是为取东西,韩夫人说的什么,我听不明白。”

妇人显然是被“韩夫人”这个称呼所刺痛。只有投靠九千岁的孝子贤孙才以此为荣,

她虽忘了许多事,却始终丢不下东山夏的旧日荣光。她冷哼一声,嘲讽地看着夏青鸢:

“可惜,此事由不得你。这位陆大人乃圣上亲封的镇国公。就算你是戴罪之身,一介贱婢,配不上这样的贤婿,大人愿娶,我也没奈何。”她心中一震,望向那些檀木大箱。红封条上果然都用金粉写着:“敕封镇国公三品羽翎卫指挥使陆定疆”

“陆定疆……陆远?”她五年前生过一场大病,醒来后已经在江都,听说是被扔在夏府门前,被表姑母“好心”收留。她除了自己叫夏青鸢之外,忘了从前的所有事。这几年来,她在江都四处打听,一点点拼凑出别人口中道听途说的、关于罪臣夏焱的往事。听闻当年,她父亲与将军陆停渊是情谊深厚的故交,而陆停渊有个儿子,听说是叫陆远,据说两家曾十分要好,曾是战场上出生入死的同袍。而她与陆远说不定也曾经有过几面之缘。然而五年前,夏焱上书弹劾陆停渊谋反,致使陆停渊自刎,陆远也被株连,流徙千里。昔日同袍成了宿敌,就算陆家的人还活着,也不过是来找她报仇。

偶尔,也会想象陆远长什么样子,是什么性情。既然两家从前那样交好,他们或许也在某个场合遇见过。她听闻陆将军一生做人光明磊落,是个君子,那么陆远或许也是个好人。今天他真的出现了,她的心却如坠冰窟。陆远不仅活着,而且还接管了重新设立的羽翎卫,成了京城炙手可热的政坛新秀,如今亲自来江都,指名道姓要娶她。这意味着什么?自然是冤有头,债有主,要用权势买她的命。她正怔怔站在原地时,身后又传来一个醉醺醺的声音,是她的表哥,也是她自从来江都后便时刻在躲避的梦魇。

“贱妇,本以为你四年前就死了,竟活到今日。别以为如今攀上了陆家,就能麻雀变凤凰。那位大人可是京城人称‘玉面阎罗’、掌管诏狱的羽翎卫指挥使,你又是陆家的仇人,嫁过去多半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若是怕了,跪下来求本少爷收你进房,还来得及。”

夏青鸢站在院里,春风拂过她破旧的单衣,怀里还揣着那两张银票和一包碎银。半个时辰之前,她还天真地以为,自己从此就自由了。在这偌大的院子里,人人都理所当然地认为她会嫁给陆远,却都心照不宣地不愿提起,她嫁进陆家会有什么下场。而唯一一个说出真相的人,不过是为了拖她跳进更深的火坑。他们不是不知道,只是不在乎。夏青鸢的心一点点地凉下去,冻成一个冰坨子。她张了张口,却无话可说。良久,她才游魂般地开口:“这门婚事,我答应了。”她听见满院上下都暗中松了一口气。“但在成亲之前,我有最后一愿。今日要去西郊净慧寺……上香祈福。”

西郊古寺,是一方名刹。在山林中,但山脚下就是直通府衙的闹市,十分繁华。她踏进府里后就再难逃出去,只能借上香之机从后山逃跑,再想办法乔装离开江都城。但她原本想拿回那件东西,恐怕就得另寻机会了。也或许,永远都拿不回来了。

出门之前,妇人或许是料到了她有所打算,特意雇车跟随,名为保护,实为监视。为了打消妇人的怀疑,她要求换上世家小姐的衣裙,挽起发髻,插上朱钗,做出一副铁了心要答应这门亲事的样子。

换好衣服一露面,府中上下都倒吸一口凉气。美玉蒙尘,竟让她藏了这许多年。她一路小心,所幸一直到入了庙,都无事发生。只是平常她见到的老主持今日坐禅,来接待他们的是个不相识的和尚。当她踏进大雄宝殿后,借故支走了表姑母的眼线,在殿中待了半柱香的时间,就起身往殿后走。她没注意到的是,在她身旁不远处、大殿漆黑的角落站着一个人,一身黑衣,腰间佩刀在暗处闪着光。待她走后,他就匆匆跟了上去。

她一路走,穿过寺后七拐八拐的禅房。女扮男装出来时,她常常爱来后山发呆,走得轻车熟路。

然而没有再走几步,她突然发现自己的脚步变得沉重许多,头也昏昏沉沉,没来由地气喘吁吁。直到腿脚发软,再也走不动路时,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大殿里燃的香有问题。有人在她之前来了这里,布置好了这一切,等着她上钩。

她勉强支撑起来,扶着墙往前走,冷不丁身后却伸出一双手,扶住了她手臂。她下意识抓住那手又往后看,看到一张似曾相识的脸,一身黑衣,一把刻着鱼龙的佩刀。

“是你?”

“你被人陷害了。”他声音压低,就在她耳边,在此时神志不清的夏青鸢听来却像放大了十倍。“那香里有迷药。”

“我知道。”她咬牙点头。

“要我帮你么?”他继续问,手依然只是握着她手臂,好不让她滑下去。

“帮?”她茫然抬眼,对上他一双黑瞳。“怎么帮?”

他一时语塞。此情此景,说什么都觉得是欲盖弥彰,只能扶着她手臂,让她靠在墙上,用臂力牢牢支着她,保持着一个授受不亲的距离。

“你帮不了我。我就算今日不死在这里,明日也会死在别人手上。”她无力地笑了笑,眼里由于忍耐而泛着水光,漂亮得惊人,却没有一丝生机。

听见这句话,他略微皱眉:“明天……你不是要嫁给陆公子么?”

“陆远?他、他与我……有世仇。”迷香的效用在加强,她眼睛眯了眯,像要闭上。

他眉头皱得更深,晃了晃她肩膀:“别睡。”

她努力睁眼,气若游丝,还是用尽力气推了他一把:“快走,他们做事不择手段,你若是被看到,怕是也活不成。”她完全阖上眼昏睡过去。远处传来嘈杂的寻人声音。陆远咬紧了牙关,想说什么却说不出,眼眶泛红,只能一拳捶到墙上。

“夏青鸢,我不在的这五年,你究竟是怎么过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眼色愈发阴沉。抱起她闪身躲进了最近的一间空禅房。禅房内有一扇宽大屏风,刚好可以躲下两个人。

脚步声近了,接着是门被推开的声音。所幸,那几个人只是匆匆扫了一眼,见没人就关上了门。待脚步声逐渐远去,他暗中松了口气,然而,这口气还没舒完,就停滞在了半路。因为夏青鸢醒了。

他低头看向她,却发现她眼睛弯成月牙,对他笑了一笑。看得出来,她现在药性非但没有退,而且越来越烈。原本老老实实的双手不知何时摸上了他的腰,还顺着腰一路摸了上去。果然平日里闲书没少看。他喉结动了动,心中在嘲笑她,当下却快把牙根咬碎。

“夏青鸢,你别认错了人。看清楚,我是陆远。”他低头,把青鸢四处乱摸的双手抓住,一起拢到腰后。她身子不由自主地前倾,更靠近他。两人脸贴脸,屏风后倒映出一对暧昧剪影,她的眼睛依旧静水无波。

“陆远?你是来……报仇的吗?”她开玩笑似地看着他:“你要真是陆远,为什么不在第一面,就、就杀了我?还是……你想和我成亲,以后慢慢折磨我?对,一定是这样。”

她又在眯起眼笑,像只狡猾的狸猫。春日暖阳照进窗,他伸出一只手指,把她贴近的额头戳了回去。

“对你个头。”

夏青鸢趁他不备,挣脱出一只手,解开他前襟一颗扣。正要继续向下解,手却被捉住。

“拦我做什么,大人方才不是还说,要帮我的忙?”她抬脸问他。这张脸今天搽了一点胭脂,发髻边还斜插着一支玉簪,垂下几绺流苏,说话时一直晃动不停。

陆远突然觉得心烦意乱。鬼使神差地伸手,把那碍事的发簪拔了下来。拔下来又无处安放,只好揣进袖笼中。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她看来确实一点不记得从前的事,看他就像陌生人,还一个劲地往陌生人身上凑。想到这里,他不知为何有点火大。索性放开了方才一直牢牢抓着的手腕,闭上眼睛。窗外三月的熏风一阵阵地吹进来,他感觉到她一点点凑近,像猫一样嗅着他。

“你我虽然萍水相逢”,她又解开他一颗衣襟扣。冰凉手指在他颈项边摸索,说话逻辑混乱,语气却十分有耐心——她居然在和他讲道理。“但能在这破庙里遇见,也是缘分。

她的手摸上陆远的胸膛。“今天无论是去是留,都难逃一死,既然大人您想做善人,不如善人做到底……与我欢喜一场?”她的发丝在他下颌边扫来扫去,扫得他心里乱纷纷。听见这句话,突然像被雷劈了似地愣在原地。

见他没有回应,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语气凄凉冷漠,自顾自说着:“大人是不是觉得我轻浮?可我在江都五年,都是刀尖上过日子,苟且偷生不说,还要时刻提防着不被卖进火坑。活着这样没意思,难道连死前想肆意放纵一次也不可以么?”

他眼里情绪翻涌,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咙边,开口时却只说出一句:“你就这么笃定,陆远会欺负你?”

“我不记得。或许他认识从前的我。”她眼神迷离,挣脱开他攥着她的手,顺着他的手腕抚摸上去。

陆远听见她说自己不记得时,神情先是震惊,继而陷入沉思,然后恍然大悟,神情瞬间轻松了许多。

“你是说,你不记得从前所有的事,也不记得我是谁了?”

她药效上来,对他的问题充耳不闻,只是一个劲地往他身上蹭:“五年前我被扔在江都,从前的事,一点都不记得。你说要他可怜我,你说,他会可怜我么?一个自己送上门来、六亲无靠,还是仇家的女人?”

他垂下眼,任凭她摆弄他的手指。她低头耐心地和他继续语无伦次、声音轻柔地商量——让他答应,在此时此地肆意荒唐一场。这样煎熬的情景没过多久,陆远就再也无暇细想她现在的病急乱投医,夏青鸢也已无力抵抗这一波波来势凶猛的药效。

“明日就要成婚了,夫人怎么……比我还急。”他皱眉看着她,嘴上在嘲讽,手却已无法自控地抚上了她藕色的脖颈。终于,当她踮起脚咬住他下唇时,陆远的瞳孔忽而一震,却没有推开她,反而逆来顺受地由着她作乱。

屋外天色将暗,屋里的气温却越升越高。屏风里,高个子的青年被少女抵着靠在墙上,她眼神迷离,双手环在青年的脖颈上,踮起脚费力地吻着他。青年任由她鱼肉,眼里神色晦暗,手却堪堪扶在她腰际,像是怕她摔倒,也像是想碰却不敢触碰。青年的眉头皱得更深,手略微使力,将她从身上扒拉下来。继而弯腰将她一把抱起来,踹开房门,走出了古寺。

那日深夜,一辆乌漆四驾的马车停在江都夏府门外。马车上印着羽翎卫的鱼龙标志,无人敢拦。车帘被掀开,一个高鼻深目的男人走下来,一身乌黑色军服,衣襟略微散乱,却更显风流。他怀里抱着一个女子,被裹在黑色大麾里,正在安睡。

府上大门紧闭,他敲了敲门,大门应声开启。家丁先看见他的腰牌,慌忙进屋通报。一声声传进深宅,中年妇人咳嗽着走出来,脸上挂着怒气,却有掩饰不住的,计谋得逞的喜悦:“不知是哪位大人将我家小姐送了回来?这传出去,让我怎么和陆大人交待……”

她话音未落,看见了他之后却呆在了原地。

“在下陆远。送未婚妻回府,路上……叙旧,耽搁了些时。”他大踏步走进里院,如入无人之境。

那夜之后夏青鸢醒来,听见窗外鸟声嘁喳,以为古寺种种只是个梦。她下床梳洗,踩到一双朱红锦缎绣双凤的鞋,伸手又摸到了檀木雕花的床边,垂下层层帘幔的床帐。

这里不是她平常睡的铺了草席的冰凉柴房,是贵客才能住的卧房。她拍了拍脑袋,昨夜的一幕幕浮现在脑海,她一个激灵爬下床,找到妆台上的铜镜端详自己,果然看见了脖颈处一道红痕。

夏青鸢哀嚎一声掩住脸。昨夜的事果然是真的,她果真和那个萍水相逢的男人春宵一度了,还被送回了夏府。最惨的是,她将昨夜的关键情节忘得一干二净,只记得……那人个子高,话少,一双鹰隼一样的眼,一直看着她,却像是看着另外一个人。她能感觉得到,他对自己的态度虽忽远忽近,却有求必应。他在迁就她。是同情,还是好奇?好奇一个孤苦女子能放弃自己到何种田地?她不知道。

昨夜后来古寺禅房外下了雨。雨声淅沥,盖住了很多其他声响。她记得他的手没碰过她,却一直在心不在焉地吻她。两人假模假样地缠绵,却都没打算停下。后来……虽然关键的片段全忘记了,但她心里空落落的,像是缺了什么。是什么?她没有细想。

走廊外亮起晃动的提灯,侍女不习惯地喊她夏小姐,提醒她梳妆沐浴。

对了,她今日要大婚。

夏青鸢又在心中哀嚎一声,这是什么鬼打墙一般的人生。她以为昨夜不是死在夏家的人手里就是那个人手里……等等?为何那人能将她一路畅通地送回此处,而她又没事人一样地住在了贵客卧房?按照昨夜的路数,难道她姑母竟没有借此做文章?

难道,那个人非但与昨夜的诡计无关,而且还是个连她姑母也不能招惹的人?

她推开门走出去,拦下了方才通报的婢女:“昨夜是谁送我回来的?”

那婢女却越过她看到了走廊尽头的人,立马头摇得拨浪鼓一样,慌不择路地跑了。

夏青鸢也回头,却看见那走廊尽头的清晨光影里,有个穿着纯黑袍服的高个子男人,正靠在廊柱旁假寐。

廊外是一丛青竹。风吹动时,竹叶沙沙作响。那黑衣服的男子就与竹林浑然一体,只有脸是纯净的玉色,两道眉峰峻拔,墨色深青,是竹子的骨节。

她想起从前在市井里听官兵喝酒闲谈时说过,久战沙场的人,习惯站着睡觉。他双眉微蹙,像做了噩梦。是昨夜那个陌生人。或者……按昨夜的程度,如今或许不算是陌生人。

她咳了两声,那人蓦地睁开双眼。狮子被惊醒时往往掩饰不住杀意,那眼神是无感情的眼神。她竟然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见是她,他眼里的杀意又收敛起来,换成春风和煦的微笑:“昨晚睡得好么。”

夏青鸢这次是真被呛到,又咳嗽了数声,脸色涨红地抬起头。

对方笑得更开心:“看来,是受凉了。怪我。”

她刚要张口问他是谁,对方却慢悠悠朝她走过来,像狮子走近猎物。纯黑衣袍上丝缎光泽耀眼,她第一次看清那上面以银丝暗纹绣成的图案:是鱼龙,又称摩羯,一种传自漠西的异族图样。

大历朝所有品级的文官武官中只有一类人的服饰中可用鱼龙纹,那就是专司三品以上朝廷大员所犯案件、独掌诏狱的羽翎卫,而昨天院中的红纸封条上都明明白白写着御赐羽翎卫指挥使。这个人,是陆远。

“夏青鸢,别来无恙。看你的眼神,是终于认出我了。”

晨光一格一格地穿过回廊,朦胧又暧昧地罩在两人身上。夏青鸢还在震惊于自己睡了原本是仇家的未婚夫这件事里,陆远却先发制人,问了她一句:

“我好看么?”

她看不透这个人,只好说实话:“好看。”

“你喜欢么?”

“什么?”夏青鸢懵了。

“我说,假如我不是陆远,你就不会讨厌我,是不是?”他低头,看见她颈边昨夜留下的红痕,不禁咳了一声,转过眼去。

“可你是陆远,你也早知道我是谁。昨夜的事,也有你一份吧?”她毫不遮掩地直视他,陆远的神色慌乱了一瞬。

“我发誓,我本不知道你也会去净慧寺上香,只是碰巧遇见罢了。我察觉大殿燃的香有问题,才会跟你出去……”说到这,他停了一停。

“那既然是碰巧遇见,你又为何要救……”她下意识反驳,却突然住了口。

晨光照在他身上,他今日衣着齐整,离得近才能看见颈项与领口交接处,有一排若隐若现的牙印。她记得昨天确实咬了他,也记得他肩宽腰窄,手臂坚实有力,是常年在外征战会有的体格与身材。昨天耳鬓厮磨的回忆像走马灯似地浮现在眼前,就算他现在穿得严严实实,都拦不住她胡思乱想。

“咳,其实……昨夜,我们没有,咳,那个什么。”他仰首望天。这个话题确实太尴尬。

“没有??那、那我们?”她难以置信。

“咳。我们确实……那个什么了。但是没有……那个什么。”他又重复了一遍,接着没好气地反问:“难道你我究竟有没有……你自己没有感觉?还是说,你又忘了?”

夏青鸢耸耸肩:“我忘了。只记得你起初不答应,后来半推半就,再后来反客为主……”

她还没说完,陆远就先一步捂上她的嘴,一脸悔不当初的表情:“算了,我为什么要同你计较这个。”

“所以……你昨夜为何没有同我那个什么?难道……你不行!”想到这个可能性,夏青鸢居然心中窃喜。原来陆远娶她是这个原因。他害怕京城闺秀们嫌弃他,就找个全天下唯一不敢嫌弃他的人——活得如同过街老鼠的夏家遗孤。

瞬间,夏青鸢看陆远的眼神都带了几分同情。

“我行不行,你以后就知道了。”陆远没理她,转身就走。

“那为何你……”她这句话刚问出口,心中一震,又想到一个不可能、但又极其合理的答案。

陆远不远千里地来找她,在街市上偶遇她,在古寺里出手相救,又下重金要娶她为妻,还在最适合下手的情境里没有乘人之危,或许……他并不是如自己想象中的一样恨她,只是这答案太过荒谬,连她自己都不相信。

“陆远,你不会是……”她话没说完,就咽了回去。

陆远不恨她,这怎么可能呢。

晨光照在陆远的沉黑袍服上,光芒都被吞噬。他像是感应到了她的思绪,停下了脚步,背对她在廊上站定。

“快去梳妆,婚仪就在两个时辰后。”

(二)
青鸢不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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