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忽还乡

杨柳新绿、冰化河开,微风扑到脸上还带着清爽的寒意,正是北国早春时候。奉阳城外的林荫官道笔直伸向前方,在极远处才一个大弯拐进树林,官道旁还有两条黄土路贯通东西,虽然没有大路平整,但好在路程短了不少,也有很多人走。

此刻东边的小路上有一骑缓缓走来,马上的人肤色微黑,神情恹恹,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走着走着突见前面绿树从中有鲜红的一点,却是树上挂着个葫芦形的酒招子。马上乘客嘟囔一句:“这饭铺开的倒凑趣,正心烦,少不得帮衬你两杯了。”

他跳下马来进了店,待伙计在耳边唱歌似的一长串菜名报过去,却又没什么想吃的,只叫了碟油炸花生。小伙计见说的口干舌燥也不过是一个铜子的买卖,暗地里撇撇嘴,将花生往桌上一顿,也不耐烦再招呼他了。

这黑小子漫不经心的靠在椅子上,只将花生一粒一粒拈起来慢慢在牙齿上磨蹭,似这等吃法,一个时辰盘子还是满的。他由上午就这么一直坐到下午,其他的客人都被他耗走了。掌柜的直皱眉头,茶凉了也故意不给他换热的,最后忍不住,时不时到他身边咳嗽两声。这黑小子也不知是没注意还是脸皮太厚,还是照吃他的花生。

这时远远的忽听泼喇喇一阵马蹄急响,听声音有二、三十匹之多,掌柜来了精神,一推门前伙计:“快去看看是不是来了贵客?”路窄马多,只能两骑并行,只一会就到了近前。小伙计见这一行神色焦急,不像要吃饭的样,他急忙让到路边,见当眼是一匹全身雪白的骏马,马勒脚镫都是亮银打就,鞍上一个锦衣少年,约莫十七八岁年纪,左肩上停着一头猎鹰,腰悬宝剑,背负长弓,好不英武!

再看脸上当时就呆住了,那少年的皮色竟比刚打出来的嫩豆腐还要白上三分,一双柳眉弯如新月,小小的嘴儿红的比酒招子还鲜艳,年画上也没有这么好看的少年!

“看什么看!看瞎了你的狗眼!”声音也铃铛一样清脆好听,却是女子的声音。随着声音,一鞭子已经兜头打下来。

“哎呀!”小伙计不提防她说打就打,赶紧抱头蹲下。

“妹妹!”和她并行的少年伸臂拦住,声音很粗:“我们找大姐要紧,你就别惹事了行不行!”这人衣饰也很华丽,与男装少女五官有七分相似,只是脸盘子大了许多,也就丑了不少。

这一耽搁,后面的人都跟上来,四个大汉一色青布短衣,紧紧护在他们左右,再后面跟了二十几个随从,多数都带着兵器,声势十分浩大。小伙计一见这些人非富即贵,哪里敢去理论险些挨打的事,匆匆跑回店里躲起来。

那少女挣开少年的手骂道:“你倒熟的容易,面都没见过,大姐先叫上了!也不知道是哪门子的村丫头,爹爹就为这个来历不明的臭丫头和娘吵架,还把我们都打发出来分头找,哼!别叫本姑娘找着了才算她运气!”说罢打马而去,听得那少年道:“找着你还想怎么着,爹爹……”声音渐远,后面听不清了。

这少女的声音又尖又响,毫不避讳,掌柜的趴着窗子看到众人已经走远,才道:“咦?苏家小霸王一向横行霸道,谁又能给她气受了?”正在这时,忽听外面马蹄急响,那群人又回来了,掌柜吓了一跳,赶快闭嘴。老远就听到那姑娘叫声:“跟来干什么?是你大姐你自己找去!别拖上我,我不认识别的姓苏的。”

少年忍着气道:“妹妹,我也不过劝了一句,不管怎么说那就是大姐!爹爹早就说过他还有个孩子,你不是早知道了吗?以后她要在我们家住的,你这样让她怎么呆?”少女闻言更是生气,道:“有你这个孝顺弟弟就成!反正娘也不是她的娘,爹也不见得就是她的爹,更不差我这个妹妹!不找了,我要吃东西!”少年终于也气得叫嚷起来:“你说的什么话呢!”

一个家人上前道:“少爷,姑娘从小就是这脾气,你就让着她点吧。早过了午饭时间,大家也都饿得很了,要不咱们歇歇吧,跑了这么远都没看见,说不定老爷已经在官道上碰到大姑娘了,就算她走的是这条路,我们在这小铺子里等着,有人过来也容易看见,赶得急反而容易错过。”

少女不等他回答,已经赶马上前,在饭铺门前停住,少年率众跟上,仍是气呼呼的。掌柜赶紧过来招呼:“苏少爷、苏小姐,能光临小店真是荣幸!”又吩咐:“赶紧上好茶,马匹给喂上好的料!”

少女跳下马道:“少说废话,先来两坛十年的状元红。”掌柜赔笑道:“小店小本,没有陈年的酒,真是委屈小姐了,不过有井水里冰了三个时辰的上好竹叶青,来些给诸位解解暑气可好?”少女哼了一声:“就是这个吧。”进门在一张空座坐下,少年坐的离她远远的,看也不看她一眼,苏府一众家人都是摇头苦笑。

店里空桌子不够,一个叫张大威的护卫见几个客人分坐在不同的桌子,就上前踢了一下离他最近的桌子对那客人说:“喂,你去和别人并一并给我们让出个地方。”那客人是个四十几岁的中年人,看上去比较胆小。连忙答应端着面前碟子走到另一桌只有一个客人的桌前坐下,张大威又赶了两个客人和其他人并桌,其中一个四周看看,见只吃花生的客人桌上只有一人就走过去。

他一坐下那人就端着花生站起来:“我还不喜欢和别人一起坐呢!”说完径自坐到他刚让出来的座位上。

张大威顿时怒道:“你!”男装少女斜了他一眼,手一抬,一锭银子咣当落在他面前:“现在喜欢和人一起坐了没?”那人斜眼看着她高高扬起的下巴尖,抓起银子掂掂,轻笑道:“喜欢!有了它谁能不喜欢?”说着走到少女桌前坐下。

小姑娘霎时俏脸涨的通红,骂道:“让开!谁让你坐下的!”那人故作惊讶:“你让的啊!你给我钱让我和人一起坐,我现在过来了你又发脾气,难道你不是人?”少女闻言大怒,抬手就是一耳光,那人回手扣住她的小手,嘻皮笑脸道:“小姑娘和我倒亲热!我没有你那么阔绰,就请你吃个花生吧!”夹着一颗花生送到她嘴里,少女躲避不及,已经把花生吃进嘴里,虽然立刻呸呸吐出来,可是直气得眼圈也红了。

少年走过来把她拉到身后,冲他叫:“你小子干什么!”少女在他背后尖叫:“哥哥,快帮我教训教训这小子!”这兄妹俩对外还是一致的。

那人不理会她,对少年说:“苏非独,你这小妹四处惹祸,你能都替她担下来吗?不如让我好好管管,以后省了你多少事!”少年奇道:“你是谁?怎么认识我?”那人停了一下:“我?暂时算姓杜吧!”他微笑:“你两岁的时候我见过一次,现在都长这么大了!”苏非独憨憨地呵呵笑起来:“都十七八年了,当然长大了。”苏非双在一旁气得踢了他一脚:“你还聊起天来了,这人要把我扣下来呢。”

非独退后一步看着他:“今天我们还有事,杜大哥要是朋友就改天到我家去找我。”这杜大哥不置可否,只轻轻一步拦在他面前。苏非独连走三步都被他拦住,脸上变了颜色,伸手他肩头推去:“你让开!”那人脸色突然一沉,苏非独空门大漏,就这么一下子就看出他不过二三流武功,鲁莽的功夫倒是一流的!有心给他一点教训,两根手指斜斜切在他脉门上,竟用上了五分力。

苏非独大叫一声,手腕上登时红了一片。他平时皮糙肉厚,一点小伤并不在乎,可这下却疼的厉害,暴怒之下挥手一拳向这小子当胸捣去。苏非独心眼实在,不适合练苏家的武功,苏无咎特地将他送去少林学艺。这招不过是南派少林长拳中很普通的‘韦佗献杵’,可他在这套拳法上足下了十年功夫,此刻施展起来淳厚有力,拳风尚未到就带的那黑小子衣襟‘呼’的一飘,

小杜看见拳来却站着不动,苏非独见马上就要打到他的身上了心里有点迟疑,不由就收回了几分力气,恍惚间对手似乎冲他一笑,他的大拳头就被抵住了。

眼前这人明明手比他小很多,可任他怎么用力也挣不脱,苏非独脸涨的通红‘嘿’的死命一拔,他也不管这样全力就算挣开了定然稳不住身形,怕是要摔个四脚朝天了。小杜笑着摇摇头抓着他的手拽了一下然后放开,力道刚好与他相同,苏非独身子稳稳的站住,晃都未晃一下,他与对方仍保持一拳距离,大眼瞪小眼的对看着。

苏非独大叫一声:“好小子,再来!”斜身踏步欺进他怀内一招‘莲开三度’切向肋下。这是虚招,只等对手后退左拳直捣中宫,谁料他不退反踏上一步,两人本来只是一拳距离,这样分别向前一步都快碰头,拳头是递不出去了。苏非独心里憋闷,后退一步伸足便踢,此人竟又跟进一步,这招又无法使完。如此一套拳法使过,竟是招招都被逼的半途而废!内劲激荡之下苏非独脸色渐渐发白,一口真气越来越浊,非独只觉难受之极,大吼一声,凌空跃起,这是‘普度众生’的前半招,下面该是夹着风雷之势向下扑来,但是他忘了这是在路边小店,房顶只有一般房子一半多点高,这猛然跃起脑袋‘咚!’就撞到房梁上了,人也石头一样掉在地上。

小杜哑然失笑,无奈的看着这个活宝,伸手拉起他道:“力气不是越大越好,留一些才能变招啊。这样你要是打不着别人,自己就糟了!”

苏非独脸色通红,摇头道:“我知道我打不上你,你的工夫比我好,可是不能把非双留给你!”小杜摇头叹道:“傻小子,我要她干什么,还你还你,你们回家吧。”

非独愣了愣,直觉这个人对他非但没有恶意,还有和爹爹娘亲对着他那样无可奈何的爱意,诺诺道:“可是我是出来找我大姐的,现在不能回去。”小杜轻笑:“我就是给你大姐带信的,让你回家等她。”

非独一喜:“真的?”小杜在他脑袋上揉了一把:“真的真的,快滚回去吧,就看你的面子你大姐也不能不回去。”

待非独拉着气鼓鼓的妹妹,吆喝家人浩浩荡荡的都走了,小杜伸个懒腰,将手上苏非双给的银子往桌上一丢:“结帐!”转身而去。那小伙计在她身后伸出舌头,心道这客人不过吃了一个铜钱的花生,却给了这么多银子,自己还一直爱理不理,看来以后不管什么人都要好好招呼才行了。

此时苏无咎正在官道上来回奔波,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眼看这里离苏府只有半日路程,女儿却被自己气跑了。他也想让苏放堂堂正正的认祖归宗,可这些事情也得先和伊曼风解释一下才行啊!况且、况且……苏放这些年来一直做着流氓混混,却叫他怎么开口?他支支吾吾说打算只告诉伊曼风说在扬州见女儿流落市井,就领了回来,具体事情不想告诉她。最后他有些心虚的说:“放儿,我也是为你好,不想让你被人看不起。”话出口立刻便知糟了,苏放重复着‘看不起’三个字,嘴角上扬露出一丝冷笑,黑道呆久了,她这一动怒眼光立刻带出一丝煞气!

谁知苏放随即目光漠然,淡淡的道:“爹爹想的周到,我风头正紧,说了反而麻烦。”苏无咎心里没底,再三嘱咐她原地等着自己先回去解释,苏放都淡淡答应了。可等安排好了回来一看,还哪里有女儿的影子?

苏无咎好生后悔,这个孩子吃了那么多苦,又为他担下天大的干系,他甚至连个安身之所都不能给她吗?况且她是自己亲生的骨肉,自己挚爱的人留下的骨肉!这一路上苏无咎对她百般呵护照顾才换来苏放对他的目光越来越温暖流连,这一下岂不是前功尽弃?他发疯似的要全家一起出门去找,一定要找她回来!可心中也知道,苏放若有意躲他可能永远也找不回来了。

他一圈兜到底,折马又回过头来快速奔驰,突地一人伸手挽住他的马缰,马儿正正奔跑,这一别带的他一个趔趄,苏无咎吃一惊,抬眼一看竟是遍寻不着的女儿!只见苏放换了一身女装,与着男装时大不相同,他第一次见苏放穿女装,几乎没认出来。

这一下大喜过望,苏无咎跳下马来抓住苏放的手,哽咽道:“放儿,你没走!放儿,你没走!”苏放凝视着他,片刻道:“你既然这么着急……罢了罢了,我也不怕受些闲气,跟你回去就是!”

苏无咎抓着她手道:“放儿,我看到你走了,我好后悔!除了你劫狱的事我已经都说给她听了,出身青楼又如何?地痞混混又如何?现在苏家没人敢瞧不起你们母女!”

苏放嘴角一丝轻笑:“我知道你都说了,要不非双也不会生那么大气!爹爹,你也不用那么激动,不会看不起我娘就行,至于能不能看得起我是无关紧要的。”苏无咎迟疑问:“你……见到非双了?”苏放笑道:“回家你就知道了。”

她和爹爹回来时,弟妹已经到家了,苏放一眼就认出伊曼风,她这么多年变化都不大,她微微笑着叫了声:“姨娘!”

伊曼风见她吓了一跳,这和她心中大小姐实在差的远。苏放足高她多半个头,前面半边头发是剃掉的,此刻长出一寸来长,索性就作村姑打扮,用一方青花布帕包住半边头,加上她肤色并非白皙粉嫩,而是透着股健康的小麦色,手也大,看上去就象做惯粗活的人。

怪不得老爷以为她不见了回来那样连叫带跳的给她挣面子,伊曼风不由对她先有几分瞧不起。她毕竟是有阅历的人,再瞧不起也不会表现在脸上,收拾了一下笑容,慢慢说:“是大姑娘吧,一路辛苦,以前你爹整日念叨少了个孩子,我听着也很难过,好在菩萨保佑,大姑娘终于回到我们家,来见见,这是你弟弟妹妹!”

苏放冲他们微笑,非独吃惊的指着她:“你!你是不是刚才和我打架的小子?”苏放点头笑道:“不过换了身衣服,才认出来啊?”非独大笑起来:“原来你就是大姐啊!大姐大姐!你真厉害呢!”

非双比哥哥更早认出苏放,只是脸色阴晴不定,不愿意和她打招呼,见苏放把眼光转向自己就抬头哼了一声。苏无咎立刻皱眉喝道:“双儿,怎么这么没有礼貌,叫姐姐。”

非双撅嘴对着父亲道:“以前家里没什么钱的时候怎么不回来,现在知道苏家是大户就赶着回来,还不是算计那点家产!要是没有我娘,家里能有今天这个样子吗?这个大小姐她可当的太容易了!”

苏无咎大怒,巴掌都举起来,苏放先瞪了爹爹一眼阻止他,再回头安静的听着妹妹出言不逊,被她这么似笑非笑看着,非双不知为何逐渐感到了一点寒意,声音也不由慢慢小了。

伊曼风看情事不对,忙咳了一下,打圆场道:“双儿年纪小,大姑娘别放在心上,路上累了吧?我叫人收拾了西北角的小阁楼,哪儿清净,风景又好,大姑娘先去歇歇吧。楼上有个丫头叫善姐,是丫头里最省心懂事的一个,大姑娘自己没带丫头,就先用着,以后有了合心意的再和我说,缺什么尽管开口。”

苏放微笑着点点头:“多谢你了。非独,陪我去园子里逛逛。”苏非独高兴地应了声,和苏放一起走出去,转过一个假山,就是下人住的地方。看来苏家地方虽然也不算小,但比起孙陆家可就差的远了。两人四周绕了一圈,最后来到厨房,掌厨的刘大胖子正指挥帮厨的人剁肉馅。

苏放闻了闻,进去道:“喂!扇火的,你那锅里的鱼蒸大了,快拿出来;那边那个剁肉的,你劲使大了,菜板的木头末都叫你剁肉里了;还有那个胖子,看我干什么,你那油锅快冒青烟了!”

刘大胖子疑惑地看着她:“你是谁?”苏非独挤进来,道:“这是我大姐!”苏无咎还没来得及和下人介绍苏放,看大伙一头雾水,苏非独道:“就是以前夫人生的姐姐啊。”

苏放笑着拍拍他的头:“说这干啥?你个小傻瓜!”她径直走到剁肉的面前,道:“来,刀给我,我剁给你看。”

然后她两手一伸,停在半空,动作十分地道,伺候惯大师傅的伙计立刻上前替她挽起袖子、扎起围裙。

就见苏放双手各拿一刀在菜板上剁起来,鼓点一样的响声立刻咚咚传出。只听她边剁边说:“看,手臂别动,手腕用力,刀到底要带回力,别切了菜板。”一块肉眨眼就剁好了,苏放放下刀,顺手扯下围裙来搽了搽,留下一屋子目瞪口呆的人,转身走了。

苏非独赶忙跟了出来,讶然道:“姐姐,你以前是厨师吗?”苏放道:“姐姐有个好朋友是厨师,我经常吃她做的东西,所以就顺道学会了一点。不过我的手艺可万万比不上人家,象刚才那样切肉还可以,要是做肉肯定不如那胖子。”

苏非独羡慕的看着她:“大姐你有很多朋友吗?还有做什么的?”苏放微笑道:“是啊,我还有一个做生意的朋友,他经常带点稀罕东西回来,给我玩。”

就如此一路走一路说,苏放直带苏非独到了自己住的阁楼,将之前的那些个奇闻逸事尽挑好玩的讲给他听,还是不是穿插一点荤段子让他脸色潮红。苏放只觉得,非独嘴唇边的一圈绒毛,配上脸上的红晕,看上去可爱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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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黄皮(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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