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雍宁早起打开院门,这才意识到已经到了十二月,很快就是年底了。

老胡同里永远有传统节日的气氛,尽头几户的门口挂上了灯笼,毕竟时代不同了,现在轻易买不到传统纸质的样式,于是远远看过去都泛了塑料光泽,一片朦朦胧胧的红。

今年的冬天不太冷,温度一直没能降下来,雪也迟迟不下。

年底正是忙碌的时候,“宁居”的生意反而到了淡季,雍宁今天起来晚了,临近中午,她随便吃了点早餐,带上手套,准备去清理长廊下积累的枯枝,忽然来了客人。

她站在东边的屋檐下对着门口笑了笑,算是招呼。

来的人是位老先生,显然已经上了年纪,两鬓苍白,却衣着格外齐整,他四下打量,一双眼睛格外有神,并不显老态。

雍宁一向不是个热情的店主,她继续低头扫自己的地,随口说话当做是介绍:“前厅对外开放,架子上放的颜料都是手工制作,天然矿物成分,价格很高,真正有需要的话,再找我问价吧。”

这院子里从来不缺好奇的人,她早已习以为常。

那位老先生听了这话没说什么,走到前厅也只向里扫了一眼,他似乎对雍宁本人更感兴趣,于是又转头在廊下静静地盯着她站了一会儿,不知道在想什么。

雍宁顺着路,从东边一路扫过来,扫到他面前的时候,对方依旧一动不动。

她这才抬起头,看清了对方的样子,忽然觉得这人有些眼熟,像是在什么地方偶然见过似的,她琢磨了一会儿,没找到答案。

雍宁的眼睛有些敏感怕光,这些年她也极少外出,来来往往都是“宁居”的客人,她过得忘了季节,连带着对人的印象也都淡了,于是她抱着自己那根长扫帚,有点疑惑地问对方:“您是想来找什么东西吗?”

老先生盯着她问:“你就是店主?”

她点头,大概有些明白了。

“我听人说过,宁居的店主可以帮人预测未来,所以想请你看看。”

雍宁这下真的笑了,她拿着扫帚绕开他说,“您可以进去随便坐,但传言归传言,我可不是算命的。”

“我知道店里的规矩,我是来买颜料的。”

老先生精神矍铄,周身气度不凡,显然不是一般路过的游客。

他进了前厅,对着光线打量起来,那样子十分懂行,没有被一屋子五光十色的颜料晃花眼,也没在普通的矿石区犹豫,他直接拿下了一瓶深紫色的檀木细粉,回身问雍宁说:“我收了这一瓶,你可以帮忙了吧?”

“这是真正稀有的沉檀木粉,熬水收的膏,您找它是为了补木器?如果只是一般家里的藏品……买它的价格,可能比您再请一个还要贵了。”

老先生不再多说,人已经坐在了窗边,显然是由她开口的样子。

上门的买卖雍宁从来不拒绝,于是她一点都没客气,既然对方有这个实力,她把握机会,用这一瓶檀木颜料挣出了店里半年的收入。

感谢如今这个时代,没人使用现金了,在这么一家小店里交钱拿货也都极其方便。

雍宁收完钱放下手机,坐在他身侧的椅子上,她总算露出点认真的表情,开口和老先生解释:“我能预知到您未来会发生的意外事故,但我实话实话,我不知道时间地点,只能描述看到的画面。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按照以往经验来看……意外这个东西,八成都不是好事,所以您最好考虑清楚,是不是真的想知道。”

她与生俱来有一种特殊能力,见过太多可怕的未来,因此深知,命运是道难解的谜,说来容易,可真到揭晓答案的时候,不是谁都有勇气提前知道谜底。

老先生轻轻地晃着手里的密封瓶,檀木膏的深重颜色清晰可见,他有些感慨似的说:“人活到我这个岁数,什么都有了,连女儿都送走了,我没什么顾虑了,无非想要个答案。”他说着又转向了雍宁,很肯定地补了一句,“开始吧。”

雍宁摘下自己一直带着的手套,黑色的天鹅绒质,她显然并不是为了打扫而戴。她很快握住对方的手,手心交叠的一瞬之间,她什么都没做,只是静静地闭上眼睛。

屋子里愈发静了,渐渐连呼吸声都能听清。窗外透进来了天光,拉出一条斜斜的影子,模模糊糊,只能看得清尘埃翻滚。

老先生一直任由她握着自己的手,没有催促。

人心莫测,很多人以为雍宁是个怪物,也有陌生人目的明确找上门来,但像今天这样,一位看着颇有背景的老人,从进来开始就对她深信不疑,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

雍宁过了一会儿才松开他的手,表情明显有些凝重,她看着他说:“您会因为突发急症而在房间里晕倒,我看到的画面很具体,房子的格局是个单间,但门的样子不是普通房间,还有事发时您的穿着……如果新闻里拍的不是骗人的话,那应该是在监狱里。”

她说完有些后怕,向后坐了坐,突然庆幸自己不知道对方的来历。

老先生听了这种没头没脑的话一点都不意外,甚至没有反驳她是个骗子,他只是站起来整理好自己的外衣,拿着刚买的颜料就走了出去。

雍宁有些惊讶,但还是尽可能地维持住了表情,她预知过很多离奇的画面,但像这样的未来还是第一次看到。她意识到觉得自己看见了不该看的事,不过现在后悔也晚了,于是她良心发现,难得亲自送客人出去。

对方虽然上了年纪,走路却很快,已经快要出门,她只好跟上去说了句再见。

老先生忽然又停下来,站在门边转过身问她:“你看到的意外会不会有变化?”

“这应该就是您来找我的原因吧。”雍宁对这点很肯定,预知的意义,或许就是帮人重写谜底。

老先生环顾四方院落,又问她:“过去有人改变过未来吗?”

雍宁脸上的笑意渐渐维持不住,她停了一会儿,终究还是回答他:“有。”

对方什么都没再说,只问了这么两句,很快就离开了。

后院的猫追逐着蹦上房顶,除此之外再没其他动静,这一处四方院子里,只剩下雍宁一个人。

她重新带上手套,去给院子里的树浇水。

万物有序,她也只是这世间普普通通的一份子,和后院那一架紫藤没什么区别,只是藤蔓绵长,到了阳光最好的四月,盛花开放,而她最好的年月,已经不知该从何说起。

从何羡存离开“宁居”之后,这已经是第四年了,她过到了第二十六个冬天,眼看着又到一年终了。

她一个人的时候喜欢养东西,除了紫藤,后院的花花草草也养得多了,连野猫都聚了一群。

晚上的时候,雍宁独自关店,从大门开始,一路向北走,把器皿收好,再去查看窗户。这样的四方院子远比人活得久,几百年的寿数它都看尽了,树影幽暗,夜灯寥落,她竟然也不觉得害怕。

八成这店里的古怪,就是她自己。

雍宁已经很少再梦见过去的事,谁还没爱过一个人,有过一段往事?她自己的故事实在不新鲜,放在这种市井的胡同里才能算个谈资。

可惜她白天活得自在,一到晚上却显得太过冷清。

就比如今天,雍宁忙了一天才把前前后后的长廊都打扫干净,一抬头,忽然看见了半轮月亮。她没吃什么东西,此刻松懈下来才觉得累,于是放任自己靠在门边发了一会儿呆,总算想明白了,到底为什么不肯搬走。

她是舍不得。

未来的人生千百样,但过往却永远只有一种。

她舍不得往日,也舍不得何羡存,更舍不得这处院子,于是就把这里的一切都当成他,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一旦离开,他们之间,就连最后这点关系都没了。

雍宁没有说谎,确实有人改变过她所预知的未来。

那一年也是个冬天,天气不好,一场淅淅沥沥的雨下得不早也不晚,落下来积在路上,没多久就上了冻。

她打电话过去的时候,刚刚过了凌晨四点,太阳还没升起来。

何羡存还在开车,显然深夜外出也很累了,于是就连声音都显得格外低缓,他清了清嗓子才问她:“做噩梦了?怎么醒了?”

雍宁的手在发抖,但声音却控制得很好,她清清楚楚告诉他:“我要赶早晨七点钟的飞机,所以提前起来收拾行李。”

他竟然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说话,也至于雍宁几乎以为他不想再听下去的时候,他突然又笑了,开口说:“离开宁居,你一个人能靠什么生活?”

这问题带着几分讥讽,又像一张网,等她自己撞得头破血流,他刚好坐享其成。

雍宁被何羡存的质问激得哑口无言,那么冷的天,她非要站在树下打电话,故意要让自己的脸,手,连带着一颗心都冻僵了,才能时时刻刻提醒自己,她必须拦住他。

她透过何羡存的语气,几乎能看见他的脸色,他是个极会控制情绪的人,但她却总有办法让他生气……于是她逼自己口气笃定,又和他说:“最后一次,走之前,我想见你。”

他的回答很干脆,“今天不行,我约了人,天亮之前要到山上。”

雍宁知道他要去什么地方,偏不让他成行,于是狠下心告诉他:“我最晚五点出发去机场,宁居的钥匙放在门口,我的东西已经收拾好了要带走,其余的……随你处理。”

“宁宁。”何羡存那边并没有传来停车的动静,间或还有转向灯微弱的声音,他显然还在按照既定的路程向前开。车子快速行驶之下,电话里的噪音显得格外规律,何羡存的声音因此被衬得更加沉稳,他一字一句地说,直往她心上碾,他说,“你不能走。”

她急了,想要争辩些什么,他直接打断了她,又说:“留在家里,等我回去。”

他最后这句话语气强硬,雍宁根本来不及想对策,这一晚她情急之下找出的说法实在拙劣,仗着事出有因才来要挟他,但何羡存开着车,显然不再打算给她说话的时间,直接挂断了电话。

她从来没有那么紧张过,迅速冲回房间,翻了半天才找到一个行李箱,她琢磨着自己下一步应该怎么办,四下的陈设一切如旧,哪有什么行李,她明明连张机票都来不及定。

那年雍宁二十二岁,年轻莽撞,总不肯低头,更不懂什么周全。她嘴上说得狠厉,却为了他什么都能做,恨不得也要和命搏,人在年轻的时候总有贪念,她赌何羡存一定会为她改变行程。

她赌赢了。

一通电话前后不过三分钟,她说得太着急,却忘了赌注。

她撒了一个谎,希望能让何羡存远离既定的命运,却不知道因为她那一句话,彻底断了彼此的退路。

时至今日,雍宁依然能够梦见他当晚开车时的样子,目光沉静,却在挂了电话之后微微皱眉,他在反复地确认时间,最终还是握紧了方向盘。

很快就是直达山顶的路了,目的地清晰可见,他却最终还是选择掉头而返。

她明明是没有亲眼所见的,却因为做了太多年的梦,梦的荒诞替她把一切都圆满,仿佛她也坐进了那辆车里,就连车窗上闪过的昏黄灯带都看得一清二楚。

山区的夜路实在不好走,那年冬天,何羡存确实改变了未来。

【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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