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远大前程

【孤独的日子总是会被无限放大,而黑暗中一点星辰的闪烁都是那么耀眼。我曾宾朋满座,也曾孤身一人徘徊在星空之下,盲目地搜寻他的方向。

一个女孩所能做的乏善可陈。在安娜贝尔一世的统治期间,我所做的最多的,就是少说话,并且对公众微笑。

这个习惯我一直保持到了现在,当然,说的话,要比以前多多了。】

——节选自:威廉敏娜一世《我的回忆录》第二章

银河帝国历7378年2月25日,安娜贝尔一世女王登基。

威廉敏娜没有参加登基大典,并不是因为她和安娜贝尔关系不合,而是因为她发了风疹。

汉斯博格走了后,她病了一场,感冒发烧。那之后,她的体质一直没恢复过来,有点孱弱。沃尔夫爵士是个认真负责的人,但是他严格遵守自己的指责,把照顾生病的女孩的工作留给了保姆和侍女,自己则和威廉敏娜一直保持着严格的距离。

威廉敏娜半梦半醒的时候,总觉得床边坐着一个人。可她张开眼睛,只能看到空落落的房间。

那个汉斯博格常坐的椅子被保留了下来。威廉敏娜亲手缝了一个坐垫套把垫子罩了起来,然后用它来摆放汉斯博格以前送她的那些玩偶。

超光屏幕里播放着女王登基的盛况,礼乐声和喧闹的人声充斥着整个房间。威廉敏娜喝着冲鼻的糖浆,有气无力地靠在床上。看着盛大的登基场面和欢腾的人群,她依旧无动于衷。

通讯器响了一声,卡恩斯发来一条简讯:“安娜贝尔的口红糊在牙齿上了。”

威廉敏娜扑地一声大笑出来,伏在枕头上,笑地捶床。

听到声音冲进来的保姆和侍女面面相觑,不能理解主人突然起来的好心情。

威廉敏娜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这并不是因为安娜贝尔的出丑,也不因为卡恩斯的八卦。而只是因为她发现,自己还有朋友,还有关心着她的人。

病好后,威廉敏娜回到了学校。生活并没有什么变化,就如同汉斯博格所说的,安娜贝尔好面子,并不会明目张胆地为难她。只是以往那些奉承巴结的人都消失了,不过这对威廉敏娜来说,反而是个好事。

威廉敏娜有自己的朋友。以安吉拉为首的一群被称之为“眼镜联盟”的学生大多来自平民家庭。他们成绩优异,都有一技之长,并且朴实、热诚、善良随和。威廉敏娜和他们在一起,才能感觉到宁静和快乐。

“安娜贝尔说了让你毕业后就回罗克斯顿?”卡恩斯问,“那你没办法在提尔升大学了?”

“那是五、六年后的事情了。”威廉敏娜毫不在意,“我想她过不了两年就会和塞勒伯格结婚,然后忙着生一堆孩子。到时候她在国事和孩子的鼻涕、尿布中烦恼,根本就没空理我了。”

卡恩斯叼着一根草,仰躺在树阴下。安吉拉则在湖边打着水漂。温暖的春日,他们三个在宿舍后的湖边度过午饭后的慵懒时光。

“我可真不希望那么早和你分离,薇莉。”卡恩斯认真地说,“我们会一起升大学部的,对吧。”

“放轻松点。”威廉敏娜冲他嫣然笑道,“或许我不能去学我喜欢的情报了——安娜贝尔绝对不会乐意我做个女特务的。不过这样我就可以进防御部。我下学期就开始选修了航空机械。”

“为什么一个好端端的女孩子总喜欢和脏兮兮的机械打交道?”卡恩斯拉下帽子盖住了脸,“总之,你别想着跑去罗克斯顿。不然我会追过去抓你的。我说到做到。”

安吉拉朝这边招呼:“薇莉,快来看。我刚才打出一个四连环!”

威廉敏娜微笑着一跃而起,朝她走过去。

温暖的阳光撒在碧绿的草坪上,五月的春风是那么温柔,吹得人昏昏欲睡。草地里开了一片野罂粟花,鲜红或嫩黄的花朵在明亮的春光下显得格外鲜艳夺目。两只粉蝶在花间翩翩飞舞,微风下,水面泛起粼粼银光,空气中浮动着一股淡淡暗香。

威廉敏娜深深呼吸,抬头仰望上方碧蓝如洗的天空。几道白痕划过,那是高级部的防御预备科或者侦查科在上飞行课。

小型的训练用的太空舰在做近地面练习。它们飞得太高了,地面的人只能看到一道银色的光芒在天际划过,就像白日闪烁的星星。

女孩仰望着高空,明亮的眼里涌动着向往和感动。那片蓝天之上,有她梦寐以求的自由。

几艘银白色的小型训练舰闪电一般从云层间飞过,一出云层,就俯冲直下,朝大地飞去。北面几艘同样型号的飞舰也同时朝着地面俯冲。小巧而精致的飞舰就像银白色的闪电,划过长空。

云雾散去,露出军校训练场的广阔草地。半悬浮在空中一百多米处的,是这次比赛的靶子。高速移动的物体不停变换着形状和颜色,同时对着高空的飞舰发射粒子光波。密集而多变的炮火在空中交织成一片白色的帘子。

模拟的炮火并不能给飞舰造成实质上的伤害,但是被集中的飞舰会自动模拟出损伤。损伤过重,飞舰会强制着陆以表示坠毁。

两队训练舰在光速飞行中机敏地躲闪着地面的炮弹,同时发出反击。飞舰一个漂亮的掉头,身后被击中的靶子轰然爆炸,碎片四溅。

训练场东边巨大的透明防护罩下,观看比赛的学生们群情奋勇,全神贯注。飞过来的碎片撞击在保护罩上,应起一阵惊呼和喝彩。

“亚特兰大队必胜!”

“凤凰队万岁!”更高亢的呼声紧接着响起。

啦啦队的女孩子们跳着舞,男生们挥舞着拳头和围巾,站在椅子上大声呼喊。

场地上的战斗已经进入白热化。剩余的几个靶子猛地提升移动速度,开始了更加猛烈的反击。

眨眼之间,就有三架训练舰中弹,其中两架已经不得不迫降。

亚特兰大队和凤凰队各有一架训练舰冲在最前方,那是他们这次比赛的主力。

亚特兰大的那个队员风格粗犷,横扫式地向最终目标挺近。而凤凰队的队员灵活地操作让飞舰得以避开敌方的炮火,舰队配合异常灵活。掩护的,突击的,混淆敌方视线的,一连串让人眼花缭乱的队形变换赢得了观众震耳欲聋的叫好声。

当还剩下最后三个变型靶的时候,观战的人群已经彻底沸腾了。现在比分已经拉平,谁能在这最后的一分钟里干掉两个靶子,就是今天的赢家。

现在亚特兰大队还剩三艘飞舰,凤凰队还剩两艘。双方都动力全开,朝着最后的三个目标杀去。

最后三个目标靶靠拢在一起,在众人没反应过来时,它们迅速合体,再度变型,展现出最终姿态。

看着那个五彩斑斓的金字塔形状的巨大东西,所有飞行员都忍不住对着通讯器骂起来。

“这是什么玩意儿?教官没说还有这么一出啊?”

“是老头儿们从军部搞来的实战训练机器人。”

“干!兄弟们,干掉这个家伙就赢了!”

两队人马只有短暂的停顿,又旋即发起进攻。

组合变型过后的训练靶却发挥出了超常的威力,它功力强大的炮火轻而易举地就轰下了亚特兰大队的一艘训练舰。

剩下的四艘飞舰不约而同地紧急变换作战方式,放弃正面攻击,采取迂回战术。

变型后的怪物周身都是炮口,体积庞大却行动灵活,总是能够及时阻挡住攻击。它身体坚固,飞舰的炮火落在它的身上,始终不能给它造成致命的打击。

一时间,赛场上刺目的白光交织成网,冲击波的震荡即使隔着防护罩都能感觉的到。

时间还剩下二十秒。

“该死!”亚特兰大队的队长咒骂着,“杰,掩护!”

话音刚落,他就从透明罩里看到凤凰队的六号机失去控制一样朝着敌方冲过去。

“那个女人疯了吗?”

变型靶的炮口集中过来,同时发射。

就在观众们的惊呼声中,凤凰队三号机从底下瞬间冲到六号机前,为它挡下了所有炮火。

三号机被冲击着翻滚失控而落。六号机从它身后冲了出来,光子炮发出莹蓝色的光束,直直射中还来不及反应的目标靶的主炮炮口中。

观众鸦雀无声的震惊中,六号机呼啸着掉头飞离,喷有图案的机身看着就像一只展翅的凤凰。

亚特兰大队的两艘飞舰虽然不甘心,可察觉到异样的他们也紧急调换了方向。

在他们身后,目标靶轰然一声落在地上,震得大地一抖。金字塔形状的训练机器人的金属缝隙里迸射出白光,然后在巨响中爆炸。高速飞行的碎片还击中了亚特兰大队的一艘飞舰,让它差点落下来。

仅存的三艘飞舰终于调转回头,飞回了训练场的中央。夺得头魁凤凰队六号机按照传统,在尾部喷射出象征凤凰队的红色尾气。

轰地一声,观景台上的学生们欢呼雀跃起来。年轻人们狂欢着鼓掌拥抱,吹着口哨。

“凤凰队万岁——”

六号机在观景台上方盘旋了三圈,就匆匆降落了。

巨大的透明罩升起,学员们疯涌了出去。凤凰队的队员们高声唱起了队歌。

六号机的驾驶舱盖升了起来,一个少女从里面跳了出来。她一边解着头盔,一边朝着先前着陆的三号机跑去。

三号机的着陆实在有点狼狈,机身程45度斜插进地里,摇摇欲坠。驾驶员是个少年,大概是着陆时摔得有点厉害,此刻虽然舱盖打开了,一时还爬不出来。

少女跑过去,抓着他的胳膊,把他从机舱里拖了出来。

少年哈哈大笑着,显得十分快活。

“我们赢了!宝贝!我们赢啦!哈哈哈哈!”

“我知道。”少女帮他摘下头盔,露出一张俊美帅气的脸来,“你还好吗,卡恩斯?”

“我没事。我好得不得了,除了腿有点软。”卡恩斯快活地说,“着陆的时候着实转了几个大圈,感觉就像空腹喝了一大瓶伏特加一样。哦,薇莉宝贝,那真是爽呆了!”

威廉敏娜翻了一个白眼。她的手一松,卡恩斯就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继续哈哈大笑着。

潮水一般的队员们高声欢呼着将他们围住。他们挥舞着凤凰队朱红色的围巾,齐声唱着队歌,把威廉敏娜簇拥住。

威廉敏娜笑起来,然后就被托起,抛向天空。

“凤凰队万岁!”

“威廉敏娜万岁!”

“三连胜!”

“谢谢,朋友们。”被放在地上的时候,威廉敏娜的脚也有点发软。她落落大方地向队友们行礼致谢,和朋友们握手拥抱。

安吉拉扑过来把她抱住,“甜心,我真为你自豪!”

“谢谢,亲爱的。”威廉敏娜笑着,转身把卡恩斯拽起来,推到他一个朋友的手里,“带他回去好好休息,给他一杯牛奶压压惊。”

卡恩斯被两个男生架走了,老远传来他愤怒的喊声:“我讨厌牛奶!”

威廉敏娜朝他摆了摆手,“庆祝会上见!”

“奥森博格!”教官分开人群走了出来。

“是,长官!”威廉敏娜立正,行了一个礼。

严肃的中年教官盯着女孩看了片刻,忽然咧嘴笑了起来,“干得漂亮。”

威廉敏娜松了口气,笑道:“谢谢,长官。我尽力而为了。”

“你父亲会为你骄傲的。”教官冲学员们点了点头。他没打搅学生们,转身走了。

威廉敏娜感激地看着他的背影。这个素来沉默寡言又严厉的教官,当年和她的父亲一同服役过。

安吉拉好不容易才拉着威廉敏娜的手从沸腾的人群里钻出来。两个女孩相视一笑,悄悄溜走了。

“我从没看过这么精彩的比赛,特别是最后那一幕。”一路上,安吉拉都在发表她兴奋的言论,“你和卡恩斯的合作简直天衣无缝。那简直就是神迹!你知道吗,教官们都惊呆了。我敢打赌,即使换成他们,都玩不出你们这么精彩。”

“那得感谢卡恩斯的牺牲精神。”威廉敏娜得意地哈哈笑起来,“尽管是我强迫他冲上前去做炮灰的。”

“谁在乎他呀。”安吉拉嗤笑,“走吧,我的女英雄。好好洗个澡,今晚要大肆庆祝一番,玩个痛快!”

“可不是吗?”威廉敏娜解开战斗服领口的扣子,长长舒了一口气。

喧闹的人群被她们抛在了身后。刚取得胜利的女孩却有点惆怅。

这是她在军校期间的最后一场实战比赛了。

威廉敏娜现在和安吉拉一同就读军校高级部的预备科。安吉拉读的是医学部外科,而她读的是防御,选修情报科。

对于威廉敏娜来说,这也有可能是她在奥丁的最后一年。今年的八月,她就将满十八岁,到时候,她很有可能必须返回罗克斯顿星域生活。

这是她们在高级部的最后一个春天。此刻距安娜贝尔一世登基,已近六个年头。

似乎除了长大外,这五年里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大不同。威廉敏娜依旧和安吉拉住同一个寝室,她们和卡恩斯还是铁三角。上课,上自习,回蔷薇宫,过着三点一的单调生活。

“如果没有派对,我还真不知道这个书念的有什么意思。”安吉拉把自己抛在床上,大声抱怨着。

威廉敏娜从衣柜里翻出干净的内衣,笑着说:“我以为你生命的意义就在于给那些八块腹肌的英俊小伙子们做体检呢。”

“你还漏掉了‘古铜色肌肤’,宝贝。”安吉拉笑起来,“我今晚一定喝个痛快。”

“哪次不是你喝醉了然后我把你拖回来?”威廉敏娜边说着,按开了沐浴喷头的开关。

温热的水淋到她汗湿的身上,让她觉得一阵舒爽。她脱下湿答答的内衣,丢在地上,用脚拨去一边,然后解开了头发。

厚密的头发被水打湿,柔软地绕在指间。她的头发又留到了及腰的长度,丰厚浓密,柔亮如金缎。

当年那个人,十分喜欢为她梳头。捧着她的长发,细心地一点一点地梳着,从没有弄疼过她。

一个大男人,却那么喜欢为女孩子梳头,那该有多么喜欢这头金发呀。

威廉敏娜注意到自己在发呆,这才关了水,开始往头上抹香波。

安吉拉拿着几件衣服在挑选,转头看到威廉敏娜裹着一张浴巾走出来。她的视线在好友的胸前一转,吹了一声口哨。

威廉敏娜已经是个完全的年轻少女了,身材窈窕,匀称有致。她手脚修长,却并不柔弱。威廉敏娜从十二岁起开始学习空手道和柔道,虽不是什么佼佼者,可防身已经足够。

“别看了,我有的你都有。你的还比我大。”威廉敏娜笑嘻嘻地说。

安吉拉把手里的衣服在威廉敏娜眼前晃了晃,“红色还是蓝色?”

“蓝色。”威廉敏娜说,“红色那件不是衣服,而是一块布。”

“亲爱的,即使它是一块布,也是被名设计师裁剪过的一块布。”安吉拉吹着口哨,转身冲了个澡出来,乐滋滋地试衣服。

威廉敏娜已经换上了睡衣,捧着咖啡坐在床边看她。

安吉拉始终比威廉敏娜略高一点,麦色的肌肤光洁迷人。她身材曲线起伏有致,性感动人,容貌又十分明艳,性格活泼大方,一直是军校男生竞相追逐的对象。

“B班的那个布莱顿前阵子追求你,怎么现在又没消息了?”威廉敏娜问。

“那个废物,稍微被我考验一下就吓得屁滚尿流的。我从来就看不起后勤科的男生,他们不是搅基就是软脚虾。”

“那么,请问格尔西亚小姐,你是怎么考验他的?又带他去看了那具畸形的胎儿尸体了?”

“同样的办法我才不屑使用第二次呢。”安吉拉嗤之以鼻,“我只是做法医课作业的时候,让他帮我去老师的网站上下载了几张全息图片而已。”

“几张图片是……”

“你知道的。”安吉拉满不在乎地说,“尸蜡,巨人观什么的。只是图片,亲爱的,没什么大不了的。”

威廉敏娜摇头笑起来,“你一定会成为一个老姑娘的,安吉拉。”

“我已经不是‘姑娘’了,亲爱的,如果你还记得去年圣诞节的那个可爱的大学部学长的话。”安吉拉挤了挤眼睛,“那可真是美妙的一夜。”

“什么美妙的一夜?”卡恩斯的脑袋从门缝里探出来。他看到了两个还裹着浴巾的少女,愉快地吹了一声口哨,“弗丽嘉女神呀,我就像一脚踏进了奇幻乐园。”

威廉敏娜抓起一本书朝他丢过去。卡恩斯敏捷地接住,笑嘻嘻地把脑袋缩了回去。

“快点,女士们。派对就快开始了,而我们还没有吃晚饭。”

女孩子们动作迅速地换着衣服。威廉敏娜说:“你去帮我们买上来吧。安吉拉要一份高纤素沙拉,我要一份肉酱意面和一杯玫瑰奶茶。”

“我是你的表兄,不是你的管家。”卡恩斯嘟囔着,却还是老老实实地走了。

威廉敏娜眼珠转了一下,问安吉拉:“你和卡恩斯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安吉拉装聋作哑,“好朋友罢了。你才是我的BFF,甜心。”

“继续装吧。”威廉敏娜站起来吹头发,“反正我不知道复活节的时候你们在绿萝帘后面接吻的事。”

安吉拉惊叫一声,抽起枕头打向威廉敏娜。威廉敏娜大笑着闪躲开。

“现在灭口可太晚了!”

安吉拉丢掉枕头,一甩头发,“那根本没什么。我们俩都喝醉了。如果你在我旁边,我肯定也会抱着你亲。”

“我才不理你这套。”威廉敏娜换好衣服,麻利地把头发挽了起来,用发卡别住。

安吉拉伸手把她的发卡取了下来,“宝贝,我们要去参加的是派对,那里不欢迎修女。”

威廉敏娜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身影,甩了甩丝缕般的金发,露出自信的笑容来。

她现在是个年轻又漂亮的少女,为什么不应该开心一点呢。

银河帝国的人民谈论到威廉敏娜,都会说,哦,她真甜美。

是的,威廉敏娜给人的印象就是一个优雅而甜美的少女,从来没在媒体前说过话。她的头衔是“罗克斯顿的威廉敏娜”,昭示着她的身份和财产。镜头里的她还有点腼腆,笑容温柔而含蓄,总是很文静地站在一旁。只有私下,在校园里,人们才能看到她开朗洒脱的模样。

她公众场合时总是和卡恩斯站在一起,少男英俊,少女娇俏,十分般配,所以媒体总爱发布两人的合影。

帝国法律禁止三代内表亲通婚,但是这条并不适用于贵族和皇族。所以随着这俩个孩子年纪渐大,关于他们会联姻的流言也多了起来。

威廉敏娜并没有受到外面流言的影响,她依旧同卡恩斯和安吉拉是最好的朋友。他们是学院里最有名的“铁三角”。

在这个浮华的社会里,一份忠诚且坚固的友谊,是多么难能可贵。

学校的一家酒吧是今天派对的场所。这里音乐声震耳欲聋,幽暗中彩灯闪烁,年轻人拥挤在舞池里狂欢,DJ疯狂地转着唱片,下面的少男少女们尖叫欢呼。

威廉敏娜的身份在这种场合居然都可以派上一点用场。她和安吉拉被保安带着,从人少的后门钻了进来。

先来的卡恩斯正在和一个黑发美人说笑,那姑娘个子高瘦,穿着一身银白色的小短裙,露出骨感的肩膀和双臂。

安吉拉和威廉敏娜不得不拉着手从拥挤的人群里钻过去。安吉拉拍了拍那女孩的肩膀,做了一个打发的手势。女孩一看她和威廉敏娜,自觉转身走了。

“等一下……”卡恩斯想挽留,可女孩钻进人群就不见了。

卡恩斯气急败坏地叫:“拜托,我差点就要到那姑娘的电话号码了!”

“你该感谢我,弗朗哥子爵。”安吉拉一屁股坐在卡恩斯身边,“那不是个‘姑娘’。”

卡恩斯愣了愣。

威廉敏娜大笑:“你真该去做个视力纠正手术,卡恩斯。那家伙的喉结就像一个核桃一样,你居然都没看到。”

卡恩斯慢慢回过神来,脸色变得铁青,一副要呕吐的样子。

“别告诉我你亲了他。”威廉敏娜斜睨他。

卡恩斯用餐巾捂着嘴朝洗手间冲去。

两个女孩爆笑起来。

凤凰队的队长带着几个队员朝这边走过来,老远就大声嚷着:“嗨,那是我们的女英雄!”

威廉敏娜笑着站起来和队友们拥抱。她私下十分豪爽和随和,熟人并没有拿她当作女公爵来对待。

“今天这场真是干得太漂亮了!”高大魁梧的队长举着啤酒,“嘿,朋友们,为了庆祝我们凤凰队成功保持了三连冠,我请全场人都喝一杯。帝国万岁!凤凰队万岁!致威廉敏娜!”

“致威廉敏娜——”在场的人们都举杯高呼。

威廉敏娜端着一大杯啤酒,仰头一口气喝完,赢得了响亮口哨声和掌声。

队长把身后一个低年级生推了出来,对威廉敏娜说:“这是我们这次新招进来的驾驶手,将来要接替你的。小子,快给师姐打个招呼。”

那个高瘦腼腆的少年显得很拘束,他向威廉敏娜躬身行礼,“殿下。”

威廉敏娜噗哧笑道:“这里是派对,不是宫廷。你叫我威廉敏娜好了。”

“对不起。”清秀的男生不好意思地地挠了挠后脑,“我叫洛斯兰德·冯·汉斯博格。”

威廉敏娜端着鸡尾酒的手颤抖了一下,“你叫什么?”

“洛斯兰德,殿下。”

“不,你的姓。”

“汉斯博格。”学弟怯怯不安地重复着,“有什么不对吗,殿下?”

威廉敏娜斟酌了片刻,问:“欧文·汉斯博格是你的什么人?”

“您认识他?”学弟的眼睛亮起来,“他是我父亲的一个堂弟。我们不熟,只在爷爷的葬礼上见过,我叫他欧文叔叔。他好像去一个很远的星域执行任务了,不是吗?”

“是的……”威廉敏娜的声音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细不可闻,“很远……”

学弟没听清,又不敢问,只好瞪着无辜的眼睛注视着眼前这个漂亮的学姐。

“傻小子惹你生气了?”转了一圈回到原地的队长把那个小学弟拎到了一旁,然后搂住了威廉敏娜,“别理这些菜鸟了。来,把这杯干了。然后我就带人去找亚特兰大队的那群人好生踢他们的屁股。”

威廉敏娜哭笑不得地又被灌了一杯。她从队长的胳膊下艰难地扭过头,对他的几个跟班说:“把他看好了,别打架。”

酒精燃烧的队长雄赳赳气昂昂地带着队员走了。

卡恩斯已经从洗手间回来了,一脸菜色,痛苦地喝着果汁,“以前我还一直有困惑,而现在我终于明白了。我是彻底的直男。”

“祝贺你。”安吉拉讥讽,“我为全人类部分逃脱你魔掌的男人感到庆幸。”

“你真该和你的那些尸体约会,安吉拉。”卡恩斯反击道。

威廉敏娜坐在他们旁边,心不在焉地喝着鸡尾酒。几个想过来奉承一下的人看到她的脸色,都自动退开了。

威廉敏娜的视线越过欢腾的人群,意外地看到了几个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物。

舞池的斜对面角落里,塞勒伯格家的少爷正端着鸡尾酒,笑意盈盈地和人交谈。站在他对面的,正是乔治安娜。阿米丽娅和另外一个常和阿尔伯特在一起的男生坐在沙发上。

似乎是感受到了威廉敏娜的视线,阿尔伯特转过脸来,看到了威廉敏娜。他很有礼貌地举了一下杯子表示打招呼。

威廉敏娜用手肘碰了碰卡恩斯,“为什么大学部的人会出现在这里?”

“谁来了?”卡恩斯望过去,也看到了那群人,“原来是他们呀。看来大学统战部里连只母蚊子都没有,他们才不得不到高级部里来找女生。”

安吉拉也凑了过来,“那不是阿尔伯特少爷吗?女王陛下居然会允许他来这种地方?后勤部和医学院护士科的小母狗们用不了几下就能把他给撕了。”

“他是安娜贝尔的未婚夫候选人之一,不是她的狗。”威廉敏娜讥笑。

“我真爱你的毒舌,薇莉。”安吉拉吃吃笑,“走吧,我们去跳舞。”

“你和卡恩斯去吧。”威廉敏娜站起来,“我累了,想去喝几杯。”

“好吧。”安吉拉看出她心情有点不好,也不勉强,拉着不情愿的卡恩斯走下舞池。

威廉敏娜挤过人群来到吧台边。熟识的酒保冲她点了点头,倒了一杯Tequila给她。威廉敏娜摇晃着杯子里的冰块,慢条斯理地喝着。舞池里的安吉拉冲她挥手,她也抬手示意了一下。

旁边的几个男生一直在看她。即使没有女公爵的头衔,威廉敏娜也是一个青春俏丽的少女,此刻气质略有点忧郁,更加吸引异性的目光。

威廉敏娜并没有在乎周围的事。她情绪低落,只是因为那个汉斯博格家的小学弟,勾起了她对那个人的想念罢了。

这五年来,她一直和汉斯博格保持通信。汉斯博格一直没有能够回奥丁,除了安娜贝尔对他的限制外,边境任务艰巨也是原因之一。两年前,当威廉敏娜听说他受了重伤时,一度差点不顾一切要去看他。但是她最终还是没去成。

因为安娜贝尔还没有结婚,她还没有继承人。

对于威廉敏娜来说,即使她能够飞上蓝天,却不能离开奥丁一步。她没能出席自己外婆的七十岁生日聚会,也没办法参加学校的远距离修学旅行。即使贵为女公爵,她也并不自由。

要第三杯酒的时候,一只手拦下了她。

阿尔伯特站在威廉敏娜面前,扭头对酒保说:“修,换杯果汁。这位女士不能再喝了。”

酒保本来也有点担心威廉敏娜,现在见有人出来阻止,威廉敏娜也并未反对,于是立刻倒了一杯菠萝汁递过来。

威廉敏娜面无表情地抿了一口冰凉的果汁,抬眼瞟了阿尔伯特一下,“你的朋友们呢?”

“尼克先送乔治安娜她们回去了。女孩子们觉得有点无聊。”

“啊,原来那是乔治安娜呀!”威廉敏娜夸张地讥讽,“她没戴假发我简直认不出来了。”

阿尔伯特笑起来,“你呢,怎么不去跳舞?”

“我可不想披头散发地被偷拍,然后明天一见报,《帝国时代》会说,R女公爵失恋借酒发疯,而《麦田》则会说,女王的堂妹于派对上公然聚众吸毒。”

阿尔伯特笑得肩膀颤抖,“你真有趣,薇莉。”

“我情愿你不这么觉得,阿尔伯特少爷。”威廉敏娜冷笑着看他,“还有,我希望你能称呼我殿下或者小姐。”

阿尔伯特收敛了笑声,却还保留着温文尔雅的笑意。他比五年前又高了许多,已是彻底的年轻人的模样了。

他现在就读于提尔大学部的统战科,是最后一年。这个身材修长矫健的年轻人一直是全校闻名的高材生,尤其是射击和空战两科,阿尔伯特保留着全校最好的成绩。就读统战部其实就是服预备役,阿尔伯特毕业后会进入空军继续服役,直到他将来从他父亲手里接过元帅金印。

《麦田》报曾说,阿尔伯特·冯·塞勒伯格虽然是个优秀的军人,可看着更像一名律师。年轻人俊逸斯文、笑容和煦,不带丝毫的侵略性。正因如此,他也总容易让对方掉以轻心。

而帝国龙头娱乐杂志《火花》则最酷爱刊登他的街拍照片,并且从来不惜言辞地赞美着他的俊美出众。有关他的一切的八卦总是被帝国年轻女性津津乐道,连当红明星都比不过他。

威廉敏娜和他关系说不上多么不好,可也完全说不上多好。

安娜贝尔一直没结婚,她的身边围绕着数目不少的求婚者和暧昧对象。阿尔伯特并没有向她求婚,但是安娜贝尔对他一直青睐有加。没人敢垂涎女王看中的男人,所以威廉敏娜也一直和他保持着距离。

“我看了今天的比赛。”阿尔伯特说,“非常精彩,这不是奉承。你对‘灰鸟’这类型的太空舰的操作,已经达到了至少四年驾驶龄的水平了。而我记得你上机也才两年半。”

“我的练习时间比别人要多一些。”威廉敏娜说,“而且,今天的成功,是团队的成功,不是我一个人。”

“这是让我赞叹的第二点。”阿尔伯特说,“你们团队的应变能力不错。”

威廉敏娜弯了弯嘴角,“如果没有卡恩斯的牺牲,也就没有我的成功。你可以把你的赞美留着对他说。”

她抽出钞票压在杯子下,夹着手袋离开了吧台。

阿尔伯特顿了顿,追随她而去。

酒吧外已经是夜晚,三三两两的学生嬉笑打闹着跑过,喝醉了的女生抱着男生在树下激吻。

阿尔伯特看了苦笑,“国家把饮酒年龄降低到十六岁似乎是一个错误。”

“如果没有自制力,80岁后才能喝酒也照样会惹麻烦。”威廉敏娜冷声。

阿尔伯特微微侧头看她,“我是不是哪里冒犯你了,殿下?”

威廉敏娜抬头望着头顶的星空,沉默了半晌,忽然问:“你为什么不向安娜贝尔求婚?只要你开口,她肯定会嫁你的。”

阿尔伯特淡淡一笑,跟着她一起仰头望天,“你为什么希望我和她结婚?”

威廉敏娜把目光转向他,认真地说:“如果你们结婚了,她生下了继承人,我就解放了。我可以继续在提尔升大学部,可以去我想去的地方,做我想做的事了。”

阿尔伯特啼笑皆非,“原来只是为了你自己。”

“那还会为了什么?”威廉敏娜丢给他一个白眼,“你们不结婚又不会引发星际大战。”

“安娜贝尔和别的人结婚生子,你也依旧能得到自由啊。”

“她想嫁的人是你,这连教堂里的耗子都知道。”威廉敏娜讥笑,“况且她和自由党的关系已经这么恶化了,正需要你们家族的支持呢。怎么,你不敢娶她?”

“我从不拿婚姻来做赌博。”阿尔伯特微笑着,神情却有一种格外的认真。

威廉敏娜扫兴地撇了撇嘴,“我终于理解那些女生为什么明知道有安娜贝尔在前,还对你这么狂热了,阿尔伯特少爷。你是我所认识的唯一一个能一本正经地说着言情小说里男主的台词还不让人起鸡皮疙瘩的人。更令人赞叹的是,你看起来自己也不觉得肉麻。”

阿尔伯特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呵地笑起来,“那些赞美你乖巧温顺的人显然没有品尝过你的毒舌。”

威廉敏娜淡淡笑着,“我不随便亲吻人。”

说话时,她凑得很近,酒香混合着香水的气息钻进了阿尔伯特的鼻子。或许是酒精的作用,威廉敏娜抛去了矜持和拘束,笑意嫣然,眼角媚意横生。

阿尔伯特怔了一下,伸手要去扶她摇晃的身子,可少女猛地转过身,脚步轻盈地跑过了马路。她银白色的小礼裙在夜色中一晃,就像一个白色的幽灵。

阿尔伯特迟疑了一秒,然后拔腿追了过去。

威廉敏娜被酒精麻醉的大脑在夏夜带着花香的薰风的吹拂下,愈发迷糊。她勉强维持着平稳的脚步,漫无目的地在校园里走着。身体里的燥热让她情绪急躁不安。月光照射下的湖水折射着冰冷的碎光。威廉敏娜寻找凉意的本能让她脱了高跟鞋,踩着柔软的草地朝湖水走去。

阿尔伯特紧跟在她的身后,捡起她脱掉的高跟鞋,拎在手上。威廉敏娜完全没有察觉他的存在。她走到水边,望着湖水出神。阿尔伯特正在留意周围是否有人,耳边忽然听到哗啦一声水响,再转回头,湖水翻滚,岸边早就没了威廉敏娜的身影。

“该死的!”阿尔伯特脱了外衣,冲过去跳进了水里。

湖水并不深,威廉敏娜可以轻松踩到湖底的水草,所以她安心地屏住气,享受着冰凉的包围,和与世隔绝的宁静。湖水带走了她体内的燥热,让她狂乱痛苦的心也渐渐平静下来。

阿尔伯特潜入水中后,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景象。女孩像还在母亲腹中的胎儿一样,神情安详地蜷缩着身子,头发如同金色丝缕漂浮在水中。

他奋力游过去,抱住她的身子,把她拖出了水面。威廉敏娜并没有挣扎。

阿尔伯特抱着她走上岸,把她平放在草地上。女孩屏气太久,呼吸微弱,双目紧闭着,脸色苍白。

“殿下?威廉敏娜?”他拍着她的脸,低头听她的呼吸。

威廉敏娜没有回应。她的神智还在漂移,觉得十分疲倦,外面世界所有的声音都让她觉得烦躁。

嘴唇上传来柔软的触感,让她觉得有点痒。她终于忍不住,挥手拍了过去。

阿尔伯特捂着被扇了一耳光的脸颊,啼笑皆非地看着威廉敏娜。

“你没事吧?”

威廉敏娜张开眼,冷冰冰地注视着他。

“真是多管闲事。”

她支撑着虚软的身子想要站起来,但是酒精让她的双腿柔软无力。阿尔伯特及时地伸出双手,把威廉敏娜冰凉的身子接在怀里。

女孩的身体柔软地就猫儿一样,冰凉的肌肤柔滑细腻,她纤细的腰身被打湿的裙子紧紧包裹住,纤毫毕露,身段窈窕。头发上的水珠顺着发尖滴落在胸前,然后顺着滑落进乳沟间。

阿尔伯特赶紧移开了视线。他的鼻端还可以闻到一股淡淡的蔷薇花香,若有若无,就像女巫的咒语似的,钻进他的大脑,牵动着他的心加速跳动。

威廉敏娜很反感和他的接触。她伸出手,无力地推拒着,可是她现在连支撑自己的力量都没有。

阿尔伯特半扶着她,忍受着这具柔软的身体在怀里的挣扎,只觉得心里的火反而被女孩折腾得越来越旺盛。

“够了!”他终于低喝一声,收紧手臂,把威廉敏娜禁锢住,“瞧瞧你现在的样子,公爵小姐。”

“用不着你来教训我!”威廉敏娜丢给他一记白眼。

阿尔伯特苦笑着,不顾威廉敏娜的惊呼,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我送你回去。”

“放我下来!”威廉敏娜愤怒地低吼着。

“你这样子能自己回去?”阿尔伯特也有点动怒了。

“我就是爬着回去,也和你没关系!”威廉敏娜气急败坏道,“我爬着回去丢的只是面子,我要是被你抱着回去,安娜贝尔会让我丢掉性命!”

“简直胡闹!”阿尔伯特呵斥,“安娜贝尔不是巫婆。”

“你非要跑到我面前来给她唱颂歌吗?”威廉敏娜挣扎着,“把我放下,不然我就要叫了。”

“你远离多招惹几个人来观看,我也无所谓。”

“混账!”威廉敏娜大骂。

阿尔伯特轻轻皱了皱眉,并没有去计较这句脏话。不过威廉敏娜挣扎得厉害,就像一条活鱼似的,阿尔伯特最后还是不得不把她放在了地上。

威廉敏娜得到自由,立刻把阿尔伯特推开。她的脚还发软,站着摇摇欲坠。阿尔伯特无奈地叹气,伸手扶着她坐在草地上。

“别再任性了好不好,我的小姐?”阿尔伯特好声好气地询问。

威廉敏娜低垂着头,看上去像是一个受了天大的委屈的孩子。半晌,她才说:“你以后不要再来接触我了,安娜贝尔会生气的。”

阿尔伯特心里一软,想说什么,最后只好长叹一声。

“我并没有想要给你带来麻烦,威廉敏娜。”

“你的无心,却给我带来了很大的麻烦。”女孩忧伤地说,“我没有父母,没有长辈,没有势力。我在安娜贝尔面前,不过是一只他可以随时碾死的小虫子。我要自保已经很吃力了,真的没有精力再来应付什么绯闻。阿尔伯特少爷,你尊贵而且受欢迎,你是不会明白的。”

女孩平缓婉转的话让阿尔伯特的内心牵扯着有些疼痛。他怜惜地凝视着她。当初那个玩偶般精致的小女孩已经出落成了秀丽明媚的少女,她没有安娜贝尔那种艳丽夺目的姿色,却是清丽端庄,优雅而含蓄。

阿尔伯特还牢牢记着威廉敏娜因为欧文被调走一事在安娜贝尔面前大发雷霆、张牙舞爪的模样。所以他知道,不论这个女孩表现得再老实和低调,她在内心里依旧还是个强悍而坚强的人。

不过再强悍,她也不过是一个还未成年,又在宫廷里处境尴尬的无依无靠的皇女罢了。这些在他面前做出来的强势,也不过是为了自尊的要强罢了。

他又叹息了一声,从地上捡起外套,披在了威廉敏娜的肩上。

“我去叫你的朋友来送你吧。我是不能让你就这样独自一人回去的。”

威廉敏娜抬头看了他一眼,蓝色的眼睛里,目光深幽,带着斟酌和困惑,以及一点感激。

卡恩斯和安吉拉接到电话,立刻寻找了过来。当他们看到浑身湿漉漉的威廉敏娜和阿尔伯特,都吃惊地张大了嘴巴。

安吉拉立刻跑过去把威廉敏娜扶了起来,搀扶着她朝宿舍走去。

阿尔伯特忽然想到威廉敏娜的高跟鞋还丢弃在草地上。他捡起鞋子,想要送过去,但是卡恩斯拦住了他的去路。

“这事由我代劳就好,阿尔伯特少爷。”卡恩斯带着酒意的笑容里有不容忽略的威胁和警告,“如果你不想安娜贝尔再为难她的话,还是和她保持一点距离吧。”

阿尔伯特拍开他的手。卡恩斯和他身高差不多,两人冷冷对视,一时没说话。

威廉敏娜侧过头,意味深长地朝阿尔伯特望了一眼。

“你们怎么了?”安吉拉低声问。

威廉敏娜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好啦,卡恩斯。薇莉要感冒了!”安吉拉打破了男人们的对峙。

卡恩斯悻悻地哼了一声,转身走开。

威廉敏娜走出老远,再度回头望了一眼。年轻的塞勒伯格家的继承人还站在路灯下,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姿态闲适潇洒。他仰头望着天,这个动作也是威廉敏娜常做的。

5月24日是帝国建国日,学校放假一日,威廉敏娜和卡恩斯回宫参加皇室的庆祝活动。

同往年一样,帝国君王都会在英灵殿面对公众演讲,随后会举办一个邀请了社会各界名流的晚会。

安娜贝尔女王穿着一条浅粉色的珠光长裙,头戴王冠,出现在了英灵殿的露台上,向底下欢呼的人群摇手致意。

她今年快二十二岁了,正是青春好时光。五年多的执政让她原有的稚气和柔和几乎消失殆尽,代替的是坚硬的目光和冷傲的笑容。媒体一直喜欢抨击她不够亲民,而《帝国时代》则总辩解这是女王的高贵,讥讽《麦田》那些人是土包子。

女王念演讲词的时候,威廉敏娜和卡恩斯同往常一样站在一旁。他们历来是安娜贝尔的漂亮陪衬,时常出现在全息图像的角落里,给闲的无聊的人制造一点桃色八卦。

一篇亲善慈爱的演讲稿被安娜贝尔念得像宣战书,底下的群众还算群情奋勇,回以了响亮的掌声。安娜贝尔高昂着头颅,微笑着扶手而立。

晚上的酒会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就是皇宫新换来一个厨子,做的烤鸡翅味道不错。

安娜贝尔换了一身宝蓝色的长裙,端着红酒杯,和客人交谈着。她明显地只同贵族和长老院的人亲密,让场上的气氛变得有点微妙。一个进步党的要员过去向她问安,她只回以冷漠的一瞥。

“真是一座冰山。”卡恩斯小声嘀咕。

“可也还是有那么多船前赴后继地要撞上去。”威廉敏娜笑了笑,“奇怪,我怎么没有看到施耐德?自由党换届了?”

“下半年才选举啊。的确,他不在。”

“看来传言是真的。”威廉敏娜扫了安娜贝尔一眼,“《麦田》报最近对安娜贝尔的抨击越来越激烈了,我就猜着他们之间闹了纠纷。”

“施耐德能坚持五年已经不错了。”卡恩斯说,“我妈妈告诉我的。上个礼拜的慈善音乐会,施耐德上前去请安,安娜贝尔假装没看到他。”

“那这就太小家子气了。”

“她就是一个被宠坏的娇娇女,薇莉。跟着她的芭芭拉王妃和那对双胞胎姐妹,得意的就像抢占到了腐肉的秃鹫似的。”

威廉敏娜扑哧笑出来,“听说芭芭拉王妃投资的公司破产了?”

“好像是真的。所以阿米丽娅开始对着那个尼克·斯特朗抛媚眼了。只是一个爵士的儿子,但是家里是做航空运输的。”

“安娜贝尔不打算替她填补漏洞吗?她上次就自己掏了腰包。”

“我想这大概就是她和施耐德闹翻的原因。财政大臣要退休了,他们对继任的人选有很大的分歧。而自由党联合进步党一起,要求修改宪法,降低皇室财产的配给。”

“哦!”威廉敏娜轻吹了一声口哨,“那简直就和拿着刀子割安娜贝尔的肉一样。”

“她气得就像反应堆爆炸。”卡恩斯幸灾乐祸,“在我看来,这条就是冲着皇室的暗账去的。又赶在芭芭拉王妃破产的风头上。”

威廉敏娜仔细打量了一下安娜贝尔的王冠和她脖子上的珠宝项链,“那是顶新的?看着和那个‘永恒星辰’有点像。”

“你终于看出来了,宝贝。”卡恩斯挤了挤眼睛,“那是用天芒石打造的。‘永恒星辰’那几颗钻石算个什么呀。”

“难怪施耐德今天没来,他大概是怕自己的老花眼被这顶王冠闪瞎了眼吧。”

两人嘻嘻笑起来。

这时,女王陛下的侍女长走了过来。那个女子对威廉敏娜行了一个屈膝礼,说:“殿下,陛下召见您。”

威廉敏娜和卡恩斯交换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目光。

这几年来,威廉敏娜和安娜贝尔的关系算不上融洽。她们在公众场合里亲善友爱,私下却连话都很少说。特别是两年前安娜贝尔禁止威廉敏娜去探望受伤的汉斯博格后,两人都尽量连面也不见。

对于威廉敏娜来说,安娜贝尔主动找她,必然没有好事。而她很快就证实了这点。

“亲爱的,你来啦!”安娜贝尔热情地招呼着走过来的威廉敏娜,“让我来给你介绍一个朋友。这位是卢森堡大公。殿下,这位是我的堂妹,罗克斯顿女公爵。”

一个刚才就一直站在安娜贝尔身边的不起眼的年轻人朝威廉敏娜躬身行礼。威廉敏娜满腹疑惑地回敬了一个屈膝礼。

那是一个身材高大微胖的年轻人,一头蓬松的卷发,模样上算端正。虽然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艳之色,可威廉敏娜并没有什么触动。她隐约明白了安娜贝尔的意思,心里一阵厌恶。

安娜贝尔维持着她那假惺惺的笑意,说:“大公并不常出现在宫廷,这真是遗憾。我真希望你喜欢奥丁,并且多逗留一段时日。这个季节的皇城是最美的。也许威廉敏娜还可以带你去新卢瓦尔河谷野餐什么的。是不是,薇莉?”

威廉敏娜挤出一个生硬的笑,“我十分乐意,公爵殿下。”

卢森堡大公听闻,露出喜悦的笑容,“我万分感激,殿下。相信有您的陪伴,我这次的奥丁之旅一定会过得很愉快。”

“你们可以骑马去。”安娜贝尔积极地说,“威廉敏娜的骑术很好。而您,殿下,我记得您父亲也是一名出色的骑手。愿他安息。”

“谢谢,陛下。家父生前的确很喜欢骑马,我们几个孩子在他的熏陶下,都擅长骑术。”

“那可真好。”安娜贝尔笑着转向站在另外一侧的阿尔伯特,“如果我不是那么忙,我也很乐意和阿尔伯特一起加入你们的,是不是?”

阿尔伯特低垂着眼帘,笑了一下,平淡地说:“是的,陛下。十分遗憾。”

安娜贝尔这才像刚发现一样,和那位进步党的要员打起了招呼。

卢森堡大公朝威廉敏娜伸出胳膊,威廉敏娜犹豫了一秒,把手搭了上去,两人告辞退下。

“这是你第几次来奥丁,殿下?”威廉敏娜问。

“我来奥丁的次数不多。”卢森堡大公说,“以往都是我父亲独身来奥丁觐见。”

“我没有去过卢森堡星域。离奥丁很远吗?”

“是的,殿下。比罗克斯顿星域还要远多了。到这里需要近半个月的时间。”年轻人有板有眼地回答,并且开始向威廉敏娜介绍起了卢森堡星域来。

卢森堡大公这一家族的血脉源自前朝奥尔巴赫王朝,是一个大公国。沃尔里希大帝的奥森博格王朝取代了奥尔巴赫王朝后,卢森堡一族归顺。帝国贵族众多,虽然卢森堡星域地方不小,又矿产富饶,但是作为前朝旧贵族,他们行事一直十分低调。

卢森堡大公算不上健谈,但是谈吐并不枯燥,他描绘起故乡的秀丽景色的时候,语言生动,含着饱满的感情,可见是个内心丰富而感情充沛的人。这在贵族子弟中,实在算是不多见的。

那道带着玩味的视线投过来时,立刻就被威廉敏娜察觉了。她从大公的话中走了个神,侧头望了过去。

阿尔伯特站在安娜贝尔的右后方,朝她这边望着。他穿着少校的制服,显得十分干练又俊美,那温文儒雅的气质和他这身军装有着奇妙的融合。在场无数年轻女客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而他却含笑望着威廉敏娜。那笑容里的怜悯在威廉敏娜看来,是十足的讥讽和嘲弄。

安娜贝尔的身边簇拥着年轻英俊的男人们和位高权重的大臣,其中大部分是她的追求者。他们全都有着良好的出身,头衔尊贵,年轻英俊,一表人才。他们来自不同的星系,不同的帝国,为着同一个目标而屈膝在女王的长裙下,乞求着她的垂青。

阿尔伯特并不在这群人之列,但是他却是最受安娜贝尔宠爱的一位。安娜贝尔钟情于他,全帝国的人都知道,但是他们却迟迟没有更进一步。等得已经不耐烦的元老院和亲王夫妇都在给塞勒伯格家施加压力。然而即便是皇室,也做不出来强迫男人娶女王的事。

“我让您觉得无聊了吗,殿下?”卢森堡大公忽然说。

威廉敏娜一惊,不敢相信自己也会如此失礼,“不,不是的,大公殿下。我很抱歉,你说的非常有趣。”

卢森堡大公笑了笑,真诚地说:“我知道我是个比较无趣的人。典型的工科生。我母亲总说我能点燃太空次核弹,却点燃不了女孩的心。”

“我非常抱歉!”威廉敏娜深呼吸,诚挚地道歉,“我觉得您是一个温和而可亲的人,公爵大人。”

“不,不。我并不是在抱怨。”卢森堡大公显得认真又温和。他凝视着威廉敏娜片刻,说:“您真的很美,殿下。”

“谢谢。”威廉敏娜腼腆地低下头。

“也许您知道,我此行的目的,和那些围绕在女王陛下身边的男人们一样。我们都是来向她求婚的。”

威廉敏娜为卢森堡大公的坦白而惊叹,“是的,殿下。那么……进展得还顺利吗?”

“我已经完全不抱希望了。”卢森堡大公豁达地笑道,“只是陛下这么做,似乎也给您带来了困惑。为此我深表歉意。”

威廉敏娜一时有点感动。看来女王这踢皮球的举动,不但侮辱了卢森堡大公和她,也侮辱了女王自己。一个成熟并且有着宽厚心胸的人,都不应该做出这样的行为来。

露出真诚的笑容,威廉敏娜对这个憨厚实在的年轻人说:“既然这样,为了不让奥丁给您留下坏印象,我十分乐意陪伴您在您逗留的期间游玩奥丁了。”

“这不会打搅到您?”

“当然不。”威廉敏娜眨了眨眼,“你觉得我面对如此好的一个逃课的借口会不用吗?”

弗林斯·冯·奥尔巴赫凝视着眼前青春靓丽的少女,身心一阵荡漾。他第一次觉得,帝都奥丁是个美丽的星球。

阿尔伯特看着那个女孩装出来的乖巧温柔的模样,笑意忍不住加深了。

卢森堡大公是个出色的学者,这是威廉敏娜没有预料到的。他自幼聪慧,4岁就被纳入帝国的“天赋计划”,5岁入学,14岁以优异的成绩被奥丁爱因斯坦科学院录取,16岁又进入学院的研究生院读书。

“太空核物理博士、星球学博士、天文学博士以及教育心理学硕士。”威廉敏娜背着,“我回去稍微了解了一下您,公爵大人,您实在太让我惊讶了。和您比,我自惭形秽。”

“您完全无需如此,我的殿下。”卢森堡公爵谦虚地笑着,“您有您的长处也是我无法比拟的。”

这是一个明媚的春天,他们正骑着马,走在新卢瓦尔河谷的鲜花草坡上。山坡下是长流着的圣科斯罗拉河,地势平缓的河对岸,是茂密的树林而时隐时现的城堡和庄园。

“这里真美。”卢森堡大公发自内心地赞美,“其实在卢森堡的王都南半球,也有一个类似这样的河谷,不过要大得多。”

“我知道,巴比伦大峡谷。”威廉敏娜开心地说,“我都搜过了。那个峡谷风景壮丽,总共有四万多原住民居住在峡谷里。游完全程需要一个多礼拜的时间。我真希望我有机会能亲眼去看看!”

“我也期待有这么一天。”卢森堡大公着迷地注视着威廉敏娜那张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明媚的笑脸,“不论何时,殿下,只要您来,我一定亲自作陪。”

威廉敏娜笑了笑,“不过这也许只是个梦想。我没有什么机会到处走。或许您知道,等我一满十八岁,我就要回到罗克斯顿星域去生活。”

“我还以为女王陛下很喜欢您的陪伴呢。”

威廉敏娜看着卢森堡大公天真的模样,忍不住摇头,“她不缺我一个陪伴,公爵大人。不过如果她结婚了的话,我或许就能自由得多了。”

卢森堡大公苦恼地说:“如果我可以的话,殿下,我也多么想亲自为您解决这个困扰。但是这样一来,我又或许不能在卢森堡招待您了。”

威廉敏娜呵呵笑了起来,“噢,不,公爵大人。我不是那个意思。放心吧,女王陛下会找到她心目中的王夫的。这种事就无需我们操心了。”

他们走到了风景最美的地方,下马休息。侍从迅速地在草地上铺上野餐布,摆放好了午餐。

“这是奥丁最有名的一道樱桃肉熏火腿,还有羊奶酪,公爵大人。您请尝尝,我希望您能喜欢。”

樱桃火腿显然给卢森堡大公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不过味道特别种的羊奶酪则让他谢敬不敏。

威廉敏娜撕了点面包屑喂鸟。这边已经离大瀑布很近了,白翅的水鸟随处可见。

“您经常来这一带骑马吗,殿下?”卢森堡大公问。

“不是经常。不过放假回家后,天气一好,就喜欢来这里走走。”威廉敏娜目光向远处望去,声音变得有点微弱,“以前我常和一个朋友来这里骑马。我们会一直骑到瀑布下,在那里用午饭。”

“这里的确是个适合远足的好地方。”卢森堡大公品尝着面包夹樱桃火腿,一边喝着蓝莓果酒。

一艘满载着年轻人的小艇从河的上游方向漂了过来,即使隔着遥远的距离,岸上的人也能听到船上年轻人们的欢叫声。

小艇划过来停在威廉敏娜他们野餐的那块草坪下不远的浅滩里。七、八个年轻人从船上跳下来,搬着炊具和啤酒桶。

“看来我们的午餐要提前结束了。”威廉敏娜对卢森堡大公说着,站了起来。

她很快就发现那群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中有一张面孔她十分眼熟。

“阿尔伯特少爷?”

阿尔伯特放下啤酒桶,循声望了过来。

“真是巧,殿下。”他看到了站在威廉敏娜身后的卢森堡大公。他点头致意,微笑着说:“看样子我们不小心打搅了你们的野餐了。”

“你们也是来野餐的?”威廉敏娜问。

“哦,为了庆祝我们毕业论文全体通过,我和朋友们打算在这里举办一个露营派对。”阿尔伯特就读于军校第四年级,前不久,他们才举行了毕业考核。

“要一起来吗,殿下,公爵殿下?”阿尔伯特的朋友尼克走过来,发出了邀请。

威廉敏娜还没回答,卢森堡大公就兴奋地说:“我看到你们带来了《最终星际Ⅳ》?”

阿尔伯特愣了一下,“是的,您也喜欢玩这个游戏。”

“这个游戏可太棒了!”大公兴致勃勃地说,“它制作精良,考据严谨,操作也相当地人性化。不瞒你说,我是卢森堡黑血战队的队长。”

尼克吹了一声口哨,“这真意想不到。很高兴认识你,我是尼克·威尔豪斯,帝都银鹰战队的副队长。”

“卢森堡大公,不过你可以叫我亨利。我听说过你们的战队,在去年的官方统战中取得了第二名的好成绩。”

“那不算什么,我们今年打算夺冠的。”

看着卢森堡大公和他新交的朋友握手并且热烈讨论着那款星际战斗游戏,威廉敏娜苦笑了一声,向阿尔伯特投递过去一个无奈的眼神。

“看来我们必须加入你们的派对了。”

“别垂头丧气嘛。”阿尔伯特笑嘻嘻地跟在她身后,朝营地走去,“我可以把我的那顶新帐篷让给你。”

“我才不稀罕。”威廉敏娜唤来侍从,让他回去取露营帐篷和生活用品。

“你看那位公爵大人多开心。”阿尔伯特贴着威廉敏娜的耳朵轻声说,“安娜贝尔不是要你招待好贵客吗?他愉快了,你也可以交差了。”

他温热的气息吹拂过来,威廉敏娜的耳朵霎时变得滚烫,半边脸也跟着红了。

她被刺了一下似的一步退开,戒备又愤怒地瞪着阿尔伯特。只是她瞪着眼睛,气鼓鼓的模样实在是可爱,让阿尔伯特忍俊不禁。

“我警告过你别来招惹我!”

“我知道,抱歉!”阿尔伯特举起双手,“你简直就像修道院里供奉神灵的处女祭司。”

威廉敏娜翻了一个白眼,不再理他。

阿尔伯特的这群朋友多半都是贵族子弟,其余的也都出身财阀之家。虽然每个人都有着非凡家世,但是他们也自幼接受着严格而且传统的家教,这让他们都性情随和爽朗,并不做作虚荣,很少有纨绔子弟的那些坏习惯。和他们相处起来也算轻松。

威廉敏娜的侍从官很快就送来了露营用品。她和卢森堡大公亲自动手,搭建好了帐篷。因为身份的关系,阿尔伯特他紧靠他旁边的两个好位置留给了他们。卢森堡大公为了方便和尼克一起玩游戏,而让威廉敏娜的帐篷挨在了阿尔伯特的旁边。

“嗨,邻居小姐。”阿尔伯特笑着打了一个招呼,在威廉敏娜还没来得及翻白眼前就转身离开了。

威廉敏娜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年轻的元帅之子同朋友说笑着,卷起袖子帮着把烤肉架在烧烤架上。

英俊、随和、富有才学,最关键是,他是塞勒伯格家族的继承人。这个家族掌握兵权,又拥有广大贵族的支持,同时和帝国不少财阀关系密切。

得到了他的支持,再有皇室作为背景,那就彻底掌握了整个帝国。

安娜贝尔当然不会放开他。

硬抢夺是不行的。只有让他自己走过来。

夜晚降临,篝火熊熊燃烧。烤肉散发着迷人的浓香,火光映照着年轻人的笑脸。人们弹奏着吉他,唱着时下流行的乐曲,欢声笑语不断。春夜的野外四周都静悄悄的,头顶,星河璀璨。

威廉敏娜喝着啤酒,微笑地看着一对年轻男女拉着手在篝火前跳舞。卢森堡大公和尼克他们则在专心致志地玩着星际游戏。这款游戏的最适合在野外空间玩,游戏机会将全息影像投射在半空,影像最大可达到直径五百米。在星空的衬托下,玩家操纵的星际大战栩栩如生。

威廉敏娜看卢森堡大公玩得浑然忘我,也不去打搅他。她悄悄离开了露营地,顺着河滩往下游走去。

阿尔伯特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黑暗里,斟酌了一下,起身跟了过去。

河水的波光倒映着星光,石滩泛着青白色。草丛里,夜虫鸣唱。

威廉敏娜闭着眼睛站在河边,听着虫鸣和水声,恍惚间又回想起了她和汉斯博格分别的那个夜晚。男人语气温柔地在自己床边念着诗,一如既往地哄着她入睡,哪怕他们次日就要分别。

那是我至死不渝的爱情。

她印象最深的,就是那首诗的最后一句。

“那是我,至死不渝的爱情……”

威廉敏娜对着夜色轻声呢喃。她的声音很快就被风卷着融合到潺潺水声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威廉敏娜回头瞟了一眼。阿尔伯特也并没有躲闪到一边。

“不用担心,我没喝醉,不会跳到河里去的。”

“那我稍微放心一点了。”阿尔伯特走了过来,“不过野外并不安全。”

“我身后的黑暗里至少有四个侍卫在监视着我,你也用不着替我操这个心了。”

阿尔伯特对威廉敏娜的排斥并不在意,他依旧站在她身后不远处,安静地守着她。

过了良久,女孩才发出低低的声音:“欧文所驻扎的边境,普通飞行的话,离帝都有半个月的路程。瓦普跳跃,或者虫洞航行,则是两天。”

阿尔伯特心了一动,没有说话。

“很多时候,我就想这么离开帝都,什么都不带,回到外婆家,做回一个农场主的姑娘。我每天骑马巡游牧场,站在高高的山坡上俯视着一望无际的麦田。晚上和家人一起在炉火前聊天,睡觉前亲吻每一个人。”威廉敏娜低下头,轻声说着,然后转头看向阿尔伯特,随即露出苦涩又无奈的笑容。

微弱的星光下,她面目朦胧,只有一双眼睛映着河水盈盈的光芒,明亮清澈,就如同天上的寒星一般。

“你不厌倦吗,阿尔伯特?”威廉敏娜问,“永无止尽地奉承,处理那些繁杂的人事关系,对着你讨厌的人微笑,忍受着别人微笑背后的刀剑,被逼迫着去做你不喜欢的事。你看起来像是一个正常人,没道理反而喜欢这样的生活。”

阿尔伯特抿了抿唇,“厌倦,但是逃避不是办法。”

威廉敏娜讥笑了一声,自嘲道:“真是的,我和你说这些做什么?你回去吧,我一个人走一走,不会耽搁很久的。”

阿尔伯特反而走了过来,“我陪着你。”

威廉敏娜哼了一声,“安娜贝尔……”

“我有办法不让她知道。”阿尔伯特打断了她的话,“让我陪着你吧。相信我。”

威廉敏娜思考着他话里的意思。良久,她微微点了点头,“别啰嗦。”

“我会像兔子一样安静。”阿尔伯特微笑着伸出手。

威廉敏娜挽住他的手臂,两人继续沿着河滩慢慢散步。

他们回到营地的时候,篝火派对已经结束。卢森堡大公还十分忘我地在和尼克他们玩着游戏,其他人则都回帐篷休息了。

阿尔伯特把威廉敏娜送回帐篷。威廉敏娜低头说了一声晚安,钻进了帐篷里。

篝火的余光把阿尔伯特的身影投射在帐篷上。威廉敏娜躺在睡袋里,看着帐篷上的影子被火光映着微微晃动。

她关上了帐篷里的灯。过了片刻,外面的人终于走开。

威廉敏娜淡淡笑了一下,脸却有点发烫。

次日是一个阴天,空气潮湿,云层低低地压在头顶。

威廉敏娜起来得很早,帮着煮咖啡,还亲自动手煎好了鸡蛋。卢森堡大公昨夜和新朋友玩游戏玩到后半夜,现在还迷迷糊糊的,捧着威廉敏娜递过来的浓咖啡喝着。

“早安,殿下,公爵殿下,昨晚睡得还好吗?”阿尔伯特递过来一份鸡蛋三明治。

卢森堡大公抱歉地看了一眼威廉敏娜,“我和尼克他们玩得很尽兴,只是冷落了威廉敏娜殿下。希望您能原谅我的失礼。”

“请不要在意,公爵殿下。”威廉敏娜客气地笑着,“我昨晚累了,很早就休息了。您能玩得愉快,我也非常为您高兴。”

她装乖卖巧的样子落如阿尔伯特的眼中,让他忍俊不禁。威廉敏娜悄悄瞪了他一眼,给卢森堡大公添上咖啡。

一个侍从官走过来,在威廉敏娜耳边低语了几句。威廉敏娜露出微微惊讶的表情。

“真的?”

“我恐怕是的,殿下。”

“好的。谢谢,罗德。”威廉敏娜转过来,对阿尔伯特说,“恐怕我要先告辞了。祝你们玩得愉快。”

阿尔伯特有些困惑,但是并没有追着询问。

“需要送你们回去吗?我的车就停在不远处。”

“不用了,谢谢。宫里已经派了车来接我们了。”

威廉敏娜留下两个侍从收拾行李,她和卢森堡大公向人们道别后,迅速登上了等候在不远处的宫廷悬浮车。银色的小车转眼就消失在人们的视线里。

“宫里出什么事了吗?”尼克问阿尔伯特。

“不清楚,我还没有接到任何消息。”

话音刚落,他的通讯器也响了起来。

和尼克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神,他接通了电话。塞勒伯格元帅的半透明全息影像投影在他们面前。

“阿尔伯特,立刻回家一趟。”

返回蔷薇宫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

暮色中的蔷薇宫戒备森严,陆空都已经戒严。警戒线外,挤满了抗议的群众和惟恐天下不乱的新闻媒体。那巨大的“严惩凶手抗议包庇”和血腥的“以命偿命”跃入威廉敏娜的眼帘。

威廉敏娜的车虽然有警车开道,可是还是遭到了鸡蛋和番茄的洗礼。闪光灯交织成白光一片,记者的话筒砸在车窗玻璃上砰砰直响。

“请问你对女王滥用职权有何感想?”

“你是否会提前使用自己的元老院参议权?”

“您支持新一轮的宪法修正吗?”

虽然知道外面看不到车内,威廉敏娜还是戴上了墨镜。

小白金汉宫的停车场上,秘书官沃尔夫爵士已经等候在一旁了。他体贴地为威廉敏娜披上薄披肩抵挡降温后的凉风,然后跟在威廉敏娜的身后,走上了宫殿的台阶。

“女王陛下希望诸位殿下能够暂时呆在自己的住所,等待她的召见。”

“她在做什么?”

“她召见了大臣。”

“都来了些什么人?”

“宰相,财务尚书,国务尚书,军务尚书,以及司法尚书。宫内省长也在。”

“和我估计的差不多。”威廉敏娜走进了休息室,解下披风递回给沃尔夫爵士,“我需要知道每个细节。”

管家亲自送上了热茶和点心,沃尔夫爵士把阅读器递到威廉敏娜手里。

“您看了这几则新闻就知道了。”

威廉敏娜端着茶杯,有条不紊地喝着热腾腾的玫瑰奶茶。当她读完三行后,脸色一变,把茶杯放了下来。

被后世称之为“红堡事件”的政治丑闻爆发在这一天的中午十二点四十三分。《领航报》原本只是一份被埋没在众多实事政治日报中的小报纸,可经此一事,它名声大振,一跃成为帝国最著名的日报之一。因为支持不同的党派,它和《麦田》一直相持不下,彼此独领风骚一段时间。

“红堡事件”对于皇室,尤其对于安娜贝尔女王来说,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和难以洗刷的耻辱。

事情首先发生在芭芭拉王妃家族。王妃的侄子史丹福子爵在媒体的报道里一直是个英俊的花花公子,他出没夜店,同模特和女明星交往。报纸和杂志都爱他,因为他给媒体制造了很多支撑版面的新闻。但是连记者们也都想不到他私下真实的自我会是一个恶魔。

王妃的兄长拥有一段并不快乐的婚姻。显然,母亲的放荡和父亲的暴力虐待让孩子心灵变得畸形。严重精神分裂、妄想症、躁郁症……这些都是后来精神科医生在法庭上的证词。总之,这个花花公子自从17岁母亲意外去世后,就开始从红灯区拐带妓/女回家,囚禁、玩弄后再残忍地杀害,埋藏在家族产业“红堡”里。

等到了他二十二岁,一直殴打虐待他的父亲死于新型癌症,史丹福子爵更加变本加厉。他开始向普通的女孩出手。在宠溺他的管家的帮助下,他在八年里一共杀了四十一名女子。其中有和他一夜情的白领,派对上认识钓金女,演员和模特,以及四名还未满十八岁的女学生。

三年前,在一桩失踪案的调查下,这个变态连环杀手就已经浮出水面。可是犯人强大的政治背景和雄厚的资产让他逃脱了那次起诉,调查无疾而终。芭芭拉王妃甚至亲自给法官打去电话,打压媒体,并且用巨额金钱来进行贿赂。史丹福子爵被保释,随后他继续为非作歹,放任自己的杀欲。

谁都没想到,那家被打压并且用金钱封口的普通中产阶级却并没有就此罢休。被害人的姐姐三年来一直在一位有正义之心的警察的帮助偷偷搜集证据,然后在今天,在一股政治势力的悄悄支持下,她站在了媒体前,控诉皇室滥用职权,包庇连环杀手。随后而来的对皇室特权的置疑以及这个事件下牵扯到的金钱的来龙去脉,也很快成了民主势力抗议的焦点。

通讯视频里,那个憔悴的姐姐和父母正捧着受害人的照片召开记者招待会,他们看上去依旧悲痛欲绝。

“……珍妮是个善良、单纯的女孩,她有一颗包容而温暖的心。但是她又那么年轻,没有办法分辨道貌岸然的坏人,也没有办法逃脱连环杀手的魔掌。照片是她十七岁生日派对上拍的,而她已经再也不能过她的十八岁生日了。她还是个孩子,她还没有机会上大学,没有机会开展自己的人生。当凶手一次又一次拥有机会堂而皇之地走出警察局的大门的时候,我忍不住发问,在这个帝国,就在这个星球上,有多少个像珍妮一样的女孩,再也没有机会睁开双眼了……”

“可怜的姑娘……”威廉敏娜也忍不住觉得悲愤。她调小了声音,转头问,“他们把人抓起来了吗,沃尔夫爵士?”

“是的,殿下。”沃尔夫爵士一板一眼地说,“不过大概在一个小时前,史丹福子爵又被保释出来了。”

“这可真不是个明智的作法。”威廉敏娜摇头,“保释金多少钱?”

“五百万帝国镑,殿下。”沃尔夫爵士看着显然也为这个数字惊叹,“本来只需要一千镑。但是特别调查局的人真的从红堡的地下室和花园里挖出了尸体。”

“五百万!”威廉敏娜惊呼,“是女王垫的钱?”

“还不确定,殿下。不过我很凑巧地看到财务尚书凯奎拉阁下在冲着他的副官咆哮。作为一位即将退休、心脏又不怎么好的老年人,我觉得除非他是真的火冒三丈,不然不会这样。”

威廉敏娜扑哧笑了出来,“你真有趣,沃尔夫爵士。我知道我此刻不该笑的。我更好奇特别调查局居然真的接手这个案子了。现在谁是调查局的头儿?”

“是德考克,殿下。他是进步党的人。”

“民主党可不会高兴被他抢先了。”威廉敏娜低语了一句,“好吧,我们先吃饭吧。等下安娜贝尔肯定会把我们叫去训话,我可不想饿着肚子在那里站上半个小时。”

威廉敏娜的预计十分准确,当用完了主菜,正在品尝樱桃布丁的时候,无忧宫的侍从过来,表示女王陛下请女公爵过去一趟。

威廉敏娜在觐见室外碰到了凯瑟琳公主。卡恩斯并不在邀请之列。

“听说你陪同卢森堡大公去露营了?”凯瑟琳公主问。

“是的,姑妈。他是个非常不错的伴侣。我们玩得很愉快。”

“我希望你是真心这么说的。”凯瑟琳公主说,“他是个优秀的青年,才华横溢,身份高贵。安娜贝尔那样对他真是特错大错了。”

“卢森堡大公是个心胸宽广的人,姑妈。他似乎并没有什么不悦。”

“甜心,那是因为他有了你的陪伴。”凯瑟琳公主微笑着注视着眼前的美貌少女,“如果他还有抱怨,那他就活该被冷落了。”

威廉敏娜望了一眼还禁闭着的门,“不知道里面怎么样了?”

凯瑟琳公主看着坐在门边的阿米丽娅和乔治安娜,低声说:“我听说芭芭拉王妃的整个家族都被下了禁闭令。那个杀人犯则被严加看管了起来。”

“太迟了。”威廉敏娜说。

“对安娜贝尔来说还不算。不过如果她还继续履行她强硬的执政风格,那就难说了。海因里希的丑闻被重新提出来是迟早的事。你和卡恩斯可以借口准备毕业统考而躲去学校。特别是你,薇莉。这段时候别交新朋友。”

“我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了,凯瑟琳姑妈。”威廉敏娜俏皮的笑容引来了乔治安娜恶狠狠的一记白眼。

内务总管吕贝克打开门,大臣们走了出来。财务尚书和司法尚书都一脸气急败坏,国务尚书紧跟在他们身后,板着脸摇头。

觐见室里,安娜贝尔坐在王座上,扶着额头,闭目养神,显得十分疲惫。她在众人行礼的时候,都没有抬起头来。

威廉敏娜的视线和站在王座右边的塞勒伯格元帅对上。中年男人朝她有礼地欠了欠身。

“我相信你们都知道我为什么把你们叫过来。”女王突然出声,嗓音有点沙哑,“我们遇到了一点困难。有关信任,以及法律。史丹福子爵是我的表弟,长久以来,我都一直以为他只是个最普通的纨绔子弟。好吧,现在,我错了。”

众人没有说话。布吕克送上了茶点,大家默默地往茶里加糖和牛奶,看上去像是在参加追悼会。

安娜贝尔继续说:“我母亲的所作所为,我表示非常遗憾。可是那一切已经不能改变了。我会尽我全力来补救,让我们的生活重新恢复到平静。我所希望的就是,在这段时间里,我的家人们,你们能安静平和地生活,镇定并且表现出同情心,但是不要对媒体说你们不该说的话。”

女王的话逐渐严厉,带着一股狠毒的意味,“我的脾气真的很不好,朋友们,特别是有人让我烦恼的时候。我们应该团结起来,同仇敌忾。相信我,现在不是落井下石的好时机。”

所有人都用沉默来回应。

安娜贝尔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对威廉敏娜说:“听说你今天和卢森堡大公相处得十分愉快,我很高兴。我已经邀请他多逗留一段时日。如果你学校课业不是很重的话,尽量抽空陪伴他一下吧。”

“恐怕不能,陛下。”威廉敏娜回答,“还有半个月就是中学毕业考试了。我希望能以一等荣誉毕业。”

安娜贝尔皱起了眉头,眼神阴翳,“在今天这种时刻,我不想听到有人和我说‘不’,薇莉。现在,你们都可以退下了。”

众人站了起来,如同进来时一样,安静地离开了觐见室。

走在长廊上,凯瑟琳公主就已经迫不及待地表示出了轻蔑和愤慨,她学着安娜贝尔的语气,说:“‘别想着和我做对,别以为现在有机会推翻我了。现在,滚吧。’她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我以为她会更加含蓄点的。”玛丽安娜公主说。

“她就和她那个母亲一样愚蠢并且自负。”凯瑟琳公主说,“当初海因里希就不应该娶芭芭拉的。她不是贵族,她祖上从来没有过头衔。是,她家富有,可那又如何?现在还不是需要安娜贝尔调动皇室专款来给外公家补漏洞?”

“何止皇室专款。”玛丽安娜公主说,“你看德考克阁下的脸色,就该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

“她不可能大胆到动用国库。”威廉敏娜说。

“别天真了。”凯瑟琳冷笑,“她一直觉得帝国的就是她的。这就是矛盾所在。”

“这次时间会闹多大?”威廉敏娜问,“她说她要弥补。怎么弥补?”

“说说罢了。有皇室赦免权,难道我们还能追究她和芭芭拉吗?那个连环杀手小子估计活不了,可是那又如何?”玛丽安娜轻哼一声。

“薇莉宝贝,最近低调点。”凯瑟琳说,“呆在学校别回来。”

威廉敏娜遵照姑妈的指使,第二天就回了学校,并且推掉了所有宫廷的应酬,甚至取消了和卢森堡大公的约会。她专心地上课和去图书馆自习,不参加社团活动,也不接受任何采访,不和任何陌生人交朋友。

“红堡事件”发生的第二天,媒体就开始对女王私下擅自挪用皇室专款以外的钱大肆抨击和追问。芭芭拉王妃的几次投资失败被捅了出来。她的娘家,菲格尔海姆家族的财政危机也被放在了头条。

女王的娘家不但这五年多来数次向女王索取了巨额资金,他们还利用身份之便,在偏远的新开发的星球大肆圈地,驱逐当地原住民,制造出了不少血案。显然菲格尔海姆家族的领导人忙着做一名连环杀手而疏忽职权,所以即使拥有如此好的条件,这个家族还是负债累累。

连环杀人案的调查还在进行,到第二天晚间为止,一共挖掘出了十二具完整的女性尸体。珍妮的尸体还没有被发现。史丹福子爵暂时落脚的居所被暴民包围着,虽然有警车和侍卫阻拦,愤怒的人群依旧砸碎了房子的所有窗户,并且投掷了不下五颗自制臭弹。

到了第四天,一直被《领航》超前一步的《麦田》终于扳回一局,他们的多媒体版报纸的头版头条就是《芭芭拉王妃干涉司法巨额贿赂去向不明》。

威廉敏娜一边在阅读器上看着新闻,一边摇头说:“我真搞不明白。既然安娜贝尔想要建立一个独裁的王朝,那她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应该关掉所有的报社,然后再杀了所有的律师。”

“还有更糟糕的。”安吉拉伸手把阅读频道调到了《帝国时代》。这份保皇党的报纸这次居然也顺应潮流地开始骂起了芭芭拉王妃和菲格尔海姆家族,说他们多年来仗着自己是女王的外戚,一直为非作歹,在外欠下巨额债务,又不服女王管教,犯下杀人罪行。

“说得好像菲格尔海姆家族就是一窝黑社会,而女王是被他们挟持了。对于芭芭拉王妃来说,这可是伟大的牺牲,可难道这样就可以帮安娜贝尔脱困了吗?”威廉敏娜啼笑皆非,“他们从哪里请来的那些危机公关?”

“八成是帝国公共事务学院。那里尽出一些呆子,做一些你意想不到的蠢事。”安吉拉盯着视频上的史丹福子爵看,“他眼神那么凶残,为什么之前那些记者都赞美他是大卫一样的美男子。”

“现在他们都说他是‘红堡屠夫’了。”威廉敏娜冷哼,“作为一名连环杀手,他现在已经闻名整个宇宙。我相信他的前辈们一定会以他为骄傲。但是我真替那些女孩子感到难过。”

“他们还没找到珍妮。”

“没有呢。不过已经挖出二十具尸体了。看在神的份上,我简直不敢去想象。”

“可怜的姑娘。”安吉拉摇头,“现在女孩子们都吸取教训了。帅哥在酒吧里都快钓不到美眉,而丑男们的春天终于来了。对了,薇莉,学生会打算在小礼堂举办一个遇难者的追思会。我是文化部干事,而你又是我的朋友。他们希望我来问问。只是问问而已。如果你不方便的话,我就回去说我没胆量问你……”

“没关系。”威廉敏娜说,“如果追思会能在毕业统考以后举办,我就能去。我不想在考试前得罪安娜贝尔——进一步得罪她,以至于拿不到毕业证就被赶回罗克斯顿去。”

“好,我和他们商量一下。谢谢,亲爱的,你最好了。”安吉拉给了威廉敏娜一个大大的拥抱。

事情到了第六天,调查组在红堡边的灯塔下,又挖出了十三具遗骸。其中一具已经腐烂成了骷髅的尸体,经过基因和牙齿被鉴定出了身份,是那位著名的珍妮。

安娜贝尔女王对整个事件的处理方法并不是那么有效。一味地把责任推给自己的母亲家并不能让人民忽略她。女王掏钱帮母亲掩护,人们是这么想的。女王的失责,不知反省,推脱责任,以及专制蛮横,极大地激起了民愤。

海因里希亲王当年的丑闻自然而然地被再度提起,报纸上,他和安娜贝尔的照片放在一起,接受抨击。更多时候是他们一家的照片,包括了阿米丽娅那对双胞姐妹。帝国的第一家庭的形象和信誉一落千丈。

女王擅自动用巨额的资金也让长老院十分不满。那些人更想通过这次机会给这位年轻又一直不知天高地厚的女王一个沉重的打击。最好能削去她的锐气,让她变得听元老院的话。而与此同时,在民党派察觉了元老院的计划,比以往更加积极地提出了宪法修整议案。

“如果能三足鼎立倒是好事。”威廉敏娜对卡恩斯说,“不过安娜贝尔不会忍受和谁平起平坐。现在就看她选择哪个是她的盟友了。弄不好我们国家真的会有内战。听说军队都已经全员警备了。”

“做她盟友可不是什么可爱的身份。她迟早也会把对方干掉的。”卡恩斯说。

“我赌五镑,卡恩斯,她会选择元老院。”

“你为什么就不对你自己的未来抱有一点美好的憧憬?”卡恩斯说,“如果她选择了元老院,你就被发配定了。”

“我没办法左右她,我只能分析她。”威廉敏娜认真地说,“她是个地地道道的守旧派,卡恩斯。她为了登基和假装和民主党握手已经是她最大的退让了。施耐德知道,所以他才选中了我——这点给我带来了多大的麻烦,我将来会找他清算的。不过,亲爱的,正因为我知道,所以我有准备了。”

“什么准备?”卡恩斯问。

这时候安吉拉推门进来,一脸困惑地说:“薇莉,下面有个绅士要我把这个卡片交给你。”

威廉敏娜得意地冲卡恩斯一笑,接过了卡片。

“是谁?”卡恩斯问。

“卢森堡大公。”威廉敏娜打开衣柜开始挑选衣服,“他想请我去帝国塔的珍珠餐厅吃晚饭。”

“你在开什么玩笑?”卡恩斯大叫起来,“那个胖胖的,又无聊的卢森堡大公。”

“别这样,卡恩斯,他人真的很好。”

“是啊。”安吉拉也说,“他是个绅士,一点都不傲慢。而且他也没多胖。”

“他胖得就像广告里的蛋黄酱博士,或者橡胶轮胎人。”

“别这么刻薄,卡恩斯。”安吉拉嫌恶地说,“你现在看着又健美又英俊,可等你过了四十岁,你也会秃头发胖红鼻头的。你根本就不知道美之女神是什么时候失去对你的眷恋的。”

“那也是二十多年后的事了。”卡恩斯忿忿地站起来,“薇莉,这就是我的意思。你完全用不着委屈自己。这就是汉斯博格教给你的?”

“别站在一边对我指手画脚!”威廉敏娜已经换了一件裙子,从浴室走了出来,“我是个孤女,我被人当作政治筹码推来扯去,我活得没有自由。而欧文……欧文不在我身边。”

她抓着手袋冲出了门,还把门重重地甩上了。她很少这么生气,让屋里的卡恩斯和安吉拉沉默了好一阵。

“你反应过度了,卡恩斯。”安吉拉过了半晌,才小声地说,“你知道,你不该提起汉斯博格的。”

卡恩斯坐在地上,屈着膝,抱住脑袋。

安吉拉继续说:“而且她说的对。我们都帮不了她,只有那个大公可以。”

“难道你希望她嫁给那个平庸的男人?”

“当然不。我觉得她最好的结婚对象是塞勒伯格。”安吉拉说,“不过,如果你希望她能嫁给你,干坐在这里抱怨是没有用的。”

威廉敏娜坐在帝都塔顶层的珍珠餐厅里。靠窗的位置,刚好可以将帝都繁华壮丽的夜景收入眼底。这座城市入夜后,就变身为一块镶嵌着无数宝石的黑色天鹅绒,而一晃而过的悬浮车就像是滚动着的珍珠。

卢森堡大公坐在对面,正兴致勃勃地介绍着菜式。威廉敏娜有点漫不经心,他也察觉了。

“我希望这个时候约你出来不会给你造成什么不便。”公爵说,“最近发生的事我都知道。相信我,我一直都支持你的。”

“谢谢,公爵大人。”威廉敏娜勉强笑了一下,“在这事结束前,我都不能断言它会对我有什么影响。不过我知道在饭桌上谈乱连环杀手是不合适的。”

“当然。”公爵笑了笑,“我希望你不会受到什么波及。”

“我会尽量让自己不受影响的。不过你知道在大潮流下,一个人想独善其身是很困难的。”威廉敏娜苦笑着,低头切着鱼肉,“不过我一直是我鼓足轻重的人。所以这些事也对我的影响不会很大。总之,我会毕业,然后回到罗克斯顿生活。”

“噢,可怜的女孩。”卢森堡公爵流露出了深切的怜爱,“有什么是我能帮你的吗?我一定义不容辞,竭尽全力。”

“你真好,公爵大人。”威廉敏娜对他满怀感激地笑,“能有您这样的朋友在我身边支持我,我感到充满了力量。或许将来你可以去罗克斯顿拜访我。罗克斯顿比不过卢森堡星域大,但是景色也十分优美的。”

“我相信,殿下。也只有您才配得起那美丽的景色。”

威廉敏娜羞赧地偏过头。非常意外地,她看到对面不远处坐着施耐德。

和当年比,略微发福的施耐德大概注意威廉敏娜很久了。见她发现了自己,他举起了手中的杯子,朝她点头致意。他对面坐着一位优雅的中年太太,似乎是他的妻子。

威廉敏娜也举起了自己的酒杯,冲他点头回礼。

“您认识他?”卢森堡大公问。

“是加文·施耐德,民主党的领导人。”威廉敏娜说,“今天还真是巧。”

“原来是他预定到了最好的位置。”卢森堡公爵说,“我要是再提前一点,我们就可以坐在那边了,而不是坐在柱子后面。”

“没关系。我喜欢罗马式柱子。它们总是看起来——”威廉敏娜的话被一声刺耳的玻璃破碎声打断。

女人惊恐的尖叫声响了起来。被击中的餐桌掀翻在地,碟子摔了个粉碎。人们惊慌地到处奔跑,警报声划过长空震耳欲聋。

威廉敏娜第一时间就反应了过来。她一把抓着还一脸茫然的卢森堡大公,把他拽到了柱子后面,压着他的肩膀让他蹲下。她自己也紧挨着他伏低身子。

“殿下!”侍卫们握着枪冲了进来,要把威廉敏娜和卢森堡大公带出去。

“罗德,去看看施耐德先生,叫救护车!”

“已经叫了。”侍卫长指挥手下把两位殿下护送出了餐厅,自己带着一个手下去查看施耐德的情况。

珍珠餐厅的楼下是帝都塔的第六空中广场。从餐厅里紧急疏散的人们都聚集在这里,依旧惶惶不安。威廉敏娜和卢森堡大公都没有受伤,但是侍卫坚持两位立即回宫。

“施耐德先生怎么样了?”威廉敏娜问侍卫长。

“他伤到了肺,并不是很严重,不过也够他受的。施耐德太太正在照顾他,救护车马上就来了,我想他会没事的。”

“很好。”威廉敏娜点点头,然后就看到被担架抬下来的施耐德。

男人意识还算清醒,不过还戴着呼吸器。他的太太抹着眼泪对威廉敏娜说:“谢谢您,殿下,也谢谢您的侍卫。”

“您会好起来的,阁下。”威廉敏娜握了一下施耐德的手,“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只管说。”

施耐德艰难地抬起了手,摘下呼气面罩。威廉敏娜眼里光芒一闪,把耳朵凑到了他嘴边。

“战争……即将开始……当心……婚姻……”

威廉敏娜握紧了他的手,“我知道,施耐德阁下。您请安心养伤。”

帝都警卫队乘坐着空中警车赶到了现场。他们拉起了警戒线,把人群分成几批开始核实身份和做笔录。

一个队长模样的年轻人带着几个手下走到了威廉敏娜这边。当他摘下帽子,双方都吃了一惊。

“阿尔伯特?”

“殿下。”阿尔伯特很快恢复了镇定,“我不知道两位都在这里。希望你们没有受伤。”

“不,多亏威廉敏娜反应迅速。她保护了我。”卢森堡大公语气还十分激动,“不过刚才那场面实在出乎意料。”

“我知道,公爵大人,我很抱歉让您经历了这个事。”阿尔伯特并拢脚跟,低头欠身行礼。

威廉敏娜打量着阿尔伯特的警卫队制服。墨绿色的制服让年轻人显得更加气宇轩昂,英姿勃发。许多惊魂未定的女人都已经朝这边望了过来。

威廉敏娜忍不住问:“你什么时候加入的警卫队?”

“我在服兵役,殿下。”帝国并没有实行强制兵役,但是军校毕业生在拿到毕业证前都要服一到两年的义务兵役,为将来进入正式部队做准备。

阿尔伯特向威廉敏娜伸出了胳膊,“请让我护送您回宫。”

威廉敏娜同卢森堡大公仓促告别,登上了警用悬浮车。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我恐怕不能提供更多的信息。”威廉敏娜坐在后座宽大的皮椅里,语气镇定地说,“我只记得上一刻施耐德还向我举着杯子打招呼,而我正在和大公谈论罗马柱,然后枪声就响起了。确切的说,是水晶玻璃破碎的声音。”

阿尔伯特问:“这么说,你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异样。”

“当然,我确定。”威廉敏娜微笑着露出淑女的标准笑容,“除了最近皇室闹出丑闻,局势变得紧张,然后突然有人朝民主党领袖开枪外,真的没有什么异样了。”

阿尔伯特嘴角微弯,“有谁知道你和卢森堡大公在那里吃饭?”

“我想不多。”威廉敏娜说,“大公只是一时兴起,我告诉了我的两个朋友和沃尔夫爵士。你认为这次暗杀是冲着我来的?”

“我现在还不能确定。”

“当然,你不能。”威廉敏娜讥笑了一下,“电视剧里的警察也总这么说。”

阿尔伯特对她的讥讽显得十分宽宏大度,“在这个敏感的时期,刺杀施耐德并不是什么明智的作法。”

“他毕竟没有死。”威廉敏娜撇了撇嘴,“我说这话并不是出自冷漠。事实上,我还挺喜欢施耐德的。但是这事并不那么简单。如今一个狙击手得多笨才能干不掉一个坐在明显位置上的老人?”

阿尔伯特修长的手指轻抚了一下制服的纽扣,“你认为这事有另外的目的?”

威廉敏娜冷笑,“我不能发表我的看法,少爷。我以为以你和女王陛下的亲密程度,你会了解她给我的密令。”

阿尔伯特低头轻笑起来,“你什么时候才能停止在这事上开我玩笑。”

“鉴于目前的局势,我真的不能把这说成是个玩笑了。”威廉敏娜挑了挑眉,“你们塞勒伯格家也到了选择的关键时间了,不是吗?如果矛盾真的不可化解,谁能操纵军队呢?”

“我们家族一直听命于女王陛下。”阿尔伯特说,“而且我们都认为女王陛下会做出明智的决策的。”

“你以为,而不是你肯定。事情已经发生一个礼拜了,广场上抗议的人群都和防暴警察冲突了好几次了,她依旧没有出来发表任何申明。这么一桩惨案,她甚至都没有在广场上降半旗。”

阿尔伯特的手指轻敲着膝盖,抿着嘴没说话。威廉敏娜发觉他这个动作倒是和汉斯博格很像。又或者男人思考的时候,都喜欢做这么一个动作。

微微走神中,她听到阿尔伯特说:“她迫切地希望结婚,通过联姻来得到广大贵族的支持。”

“她一直都拥有贵族的支持。”威廉敏娜冷笑,“看来她还是弄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

“她明白的。”阿尔伯特说,“但是她有她的坚持。”

威廉敏娜眯着眼看他,“你会娶她吗?”

“你希望我娶她吗?”阿尔伯特反问,带着和煦的笑意。

威廉敏娜紧咬了一下牙关,“我最恨看到你这种事不关己的笑容。”

“我很抱歉我的笑容冒犯到了您,殿下。”阿尔伯特满不在乎地继续笑着。

车停在了小白金汉宫的阶梯下,侍卫拉开了车门。威廉敏娜怒气冲冲地下了车,大步迈上台阶。阿尔伯特笑着摇了摇头,跟在她的身后。

“你和卡恩斯吵架了?”

威廉敏娜猛地站住,回头狠狠瞪着阿尔伯特,“你监视我?”

“别这么激动,我的小姐。以前我和你在一起不超过十秒他就会跳出来打断我们,而这次他却不在,所以我只是推测了一下。”

威廉敏娜耸了耸肩。她走到大门口,居高临下地俯视他,“我想我不应该耽搁你办案,长官。”

“护送您的任务也完成了。晚安,殿下。”阿尔伯特温和地笑着,欠身行礼,然后走转身离去。

阿尔伯特的陆上车很快就消失在了夜色中。威廉敏娜长舒一口气,然后朝楼上走去。

“您或许可以对他好一点的,殿下。”沃尔夫爵士跟在她的身后,帮她拿着手袋和帽子。

“他不会去找女王告状说我欺负了他的。”威廉敏娜不屑。

“我不是指这点,殿下。”秘书官说,“我觉得他挺喜欢您的。您的态度或许会伤害到他的感情。”

威廉敏娜站住,慢慢转过头去,“您在开玩笑吗,沃尔夫爵士?”

“我即使在我女儿的婚礼上都没说过笑话,殿下。”

“看得出来。”威廉敏娜苦笑了一下,“那么,就是你看错了。阿尔伯特·冯·塞勒伯格并不喜欢我。”

“那为什么不让他喜欢上你?”沃尔夫爵士拉开门,躬身告辞,“好好休息,殿下。”

威廉敏娜摘耳环的动作顿了一顿。她把珍珠耳环小心地放进首饰匣子里,然后取下了发卡,坐在梳妆台前。

她再有两个月就要满十八岁了。离开帝都去罗克斯顿生活并不是个坏事,但是也意味着永远处于安娜贝尔的监视和掌控之下。她的整个生命就是安娜贝尔手掌里的一块橡皮泥,她甚至没有机会把汉斯博格调回到自己身边。

威廉敏娜拉开抽屉,里面躺着那本熟悉的诗集。夹页是一封已经有点发黄的信。

这六年来,汉斯博格和她一直保持着一个月一次的通讯。全息影像的通话是被禁止的,理由是防止国家机密被泄漏。他们只能通过最原始的书信来交流。那些经过无数扫描被转发过来的电子邮件和被反复检查才能送到她手上的信件和照片,是她这些年来所得不多的安慰。

汉斯博格的信总是很简单,他也不允许写太多东西,不能有半个字涉及自己正在执行的任务。他除了反复描述自己单调枯燥的军旅生活外,就是送上一些照片。

穿着空军野战服的男人逐渐变得英武健壮,他拿着枪,一身尘土,笑得爽朗自在。那身衣服下有多少伤痕,他又多少次身陷囹圄,威廉敏娜从来都不知道。

有折痕的相片的背后,写着两行字,“虽然我不在你的身边,但是再遥远的距离都不能阻隔我的祝福的传递。送给我的公主,十七岁生日快乐。”

“我答应过你的,”威廉敏娜对着照片低声说,“十八岁的成年礼……虽然很困难,虽然会推迟,不过,我的誓言最终会兑现的。”

次日,威廉敏娜用完了早餐,准备返回学校的时候,无忧宫来人,说女王陛下请她去一趟。

早就习惯了被安娜贝尔呼来喝去的生活,威廉敏娜只是放下书包,跟着侍从官坐上了路上车。等到了无忧宫的金雀花厅,她才发现安娜贝尔邀请了不少人。两位姑妈,卡恩斯,塞勒伯格父子,还有卢森堡大公。

安娜贝尔这些天来明显瘦了一圈,她皮肤暗淡无光,眼圈发青,笑容也比以往僵硬了许多。

“出了这样的事,我再没有理由多挽留大公一些时日了。”女王陛下用遗憾的口吻说着,“所以我请大家过来和大公告别。特别是威廉敏娜。”

威廉敏娜走过去和卢森堡大公握手,“我真不敢相信你这么早就要回去了。希望昨天的事没有让帝都给你留下坏印象。奥丁并不常发生这样的枪击案。”

“没错,并不是每宗枪击案都是为了刺杀政客。”卡恩斯冷不丁地插了一句。

安娜贝尔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凯瑟琳姑妈瞪了儿子一眼。

卢森堡大公显得有点尴尬,“我并不是因为昨天的事才离去的,威廉敏娜殿下。我只是在卢森堡有点急事需要处理。”

“噢,是你的狗要生小狗了?”卡恩斯再度插口。

威廉敏娜虽然知道这十分无礼,可实在忍不住嘴角的笑意,“卡恩斯一直很喜欢说笑话,公爵大人。”

卢森堡大公显得十分宽宏豁达,“其实是我的物理实验室的最新实验成果就要出来了。我们为此等了大半年了,我不能错过那一刻。当然,不能再有您的陪伴,对于我来说也是重大的损失。”

“当然!”安娜贝尔露出高贵的笑容,“我的这个堂妹一直是个甜心。我们都爱她,不是吗?瞧瞧她,那么年轻,又美丽。事实上,她会说五种语言,精通绘画和音乐,而你也已经领教过了她的骑术和其他方面的才华。”

“是的,陛下。我得说罗克斯顿女公爵是我所认识的最美丽且优秀的女性之一。她当之无愧。”卢森堡大公热切地注视着威廉敏娜。

威廉敏娜笑得有点僵硬,因为她觉得这个话题已经转移到一个诡异的方向。她看到凯瑟琳公主皱起了眉头,而阿尔伯特又露出他那种置身事外等着看好戏的飘渺的微笑。

紧接着,威廉敏娜就听到安娜贝尔用她那策划阴谋时会出现的高昂的声调说:“卢森堡大公,我得说,你看起来已经完全被威廉敏娜迷住了。接下来你就该向她求婚啦。”

凯瑟琳公主一时没控制住,勺子磕在杯沿上,发出一声脆响。

威廉敏娜眨了眨眼,一动不动。她听到卢森堡大公尴尬又慌张的声音:“陛下,您这实在是……我还没有……我是说,女公爵她的确非常迷人。但是……我并没有……”

“这事没戏。”卡恩斯擦了擦嘴,丢下餐巾站了起来。

众人惊愕的目光都聚集到少年身上。而他只是平静的说:“薇莉不会嫁给他的。因为她要嫁的人是我。”

“什么?”安娜贝尔惊叫了起来。

凯瑟琳公主手里的咖啡杯哗啦一声响。所有人都像喜剧电影里的定格一样,瞠目结舌。

卡恩斯扣住威廉敏娜的手腕,把她拽了起来,拉着她就朝外面走去。还处在震惊中的威廉敏娜轻微地挣扎了一下,就被他拉走了。

大门砰地合上。安娜贝尔脸色铁青地把茶杯顿在了茶几上。

众人面面相觑。

死一般的寂静中,凯瑟琳公主抹了抹嘴,慢条斯理地发出感慨:“谁能控制一个年轻人的心呢?”

阿尔伯特低垂下头,好掩饰他克制不住的笑意。

宫殿外的拜占庭风格的长廊里,卡恩斯拽着威廉敏娜一个劲朝前走。少年就像一头被惹怒了的小豹子,焦躁、愤慨,又充满了脆弱和懊悔。他的手劲特别大,威廉敏娜挣脱不开,一路上两人拉拉扯扯,把侍卫们吓了个够呛。

“卡恩斯,站住!我们需要好好谈谈!”威廉敏娜叫着,干脆抱住了一根廊柱,死活不肯再走了,“我死了也要埋在这根柱子下,别想拉我离开!”

卡恩斯终于停下了脚步,松开了手。他回头望着威廉敏娜,眼神柔软而忧伤。这让威廉敏娜也开始觉得有点暴躁了。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亲爱的,让我觉得我做了什么天大的坏事。事实上,应该你向我道歉,并且给我一个解释。”

“什么?”卡恩斯耸耸肩。

威廉敏娜气恼地伸手弹了一下他的脑门,“为你昨天说的话道歉,并且解释一下你刚才的举动!你这个混蛋!你彻底把事情搞砸了。”

卡恩斯愤怒地叫起来:“你就那么想嫁给那个胖子?他用不着到三十岁就会秃顶,而且他已经娶了他的工作为妻了,你只能做他的合法小三。”

威廉敏娜咬牙切齿,“谢谢你‘好意’的提醒,卡恩斯。而且我想要嫁给谁,这不关你的事。你为什么要对我发火?”

“为什么?”卡恩斯点了点头,“我告诉你为什么。”

少年大步走了过来。威廉敏娜下意识地想要躲,却被他一把抓住。卡恩斯捧着她的脸,嘴唇覆盖上她的,反复的、热切的、绝望地吻着。

有那么一瞬间,威廉敏娜的耳朵听不到任何声音,只能感觉到那个温热柔软的物体贴在她的唇上。那并不让她讨厌,相反,还觉得很舒服。可是在对方的舌头也伸进来的时候,她还是果断地推开对方。

“卡恩斯……”威廉敏娜呆呆站着,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什么都别说。”卡恩斯低着头没有看她,然后转身跑走了。

威廉敏娜站在原地,看着卡恩斯的背影消失在蔷薇栅栏的后面。她好半天才重新大口呼吸,然后重重地吁了一口气,觉得四肢恢复了知觉。

她垂头丧气转过身,犹豫着要不要返回大厅里。可是一想到要面对的人和事,又觉得十分头疼。她抬起头,就见阿尔伯特站在走廊尽头。

威廉敏娜愠怒地瞪着他。阿尔伯特立刻举起双手,“女王陛下叫我来看看,她担心你们吵架。”

“她为什么要担心我们吵架?”威廉敏娜不客气地问。

阿尔伯特显得有点尴尬,讷讷地寻找合适的话,“她只是关心你们,殿下……那么,我这就回去告诉她,你没有事。”

“那你最好顺便告诉她,要她别那么八卦。她现在的麻烦比我大多了!”威廉敏娜冷哼了一声,转身走开。

阿尔伯特的声音传了过来:“她不会让你嫁人的,你知道的吧?”

威廉敏娜站住了,转过身去,遥遥注视着阿尔伯特,一言不发。

塞勒伯格家的少爷把手插裤子口袋里,姿态闲适地走了过来,“整个卢森堡大公的事,不过是她对你的一个玩弄。如果没有发生‘红堡事件’,或许她会同意你们交往。但是现在,她的王位岌岌可危,她不会允许你在这个时候结交盟友的。”

威廉敏娜沉默了片刻,问:“为什么选中我?我知道施耐德他们对我一直抱有很多不切实际的期盼。但是,在我之前,还有乔治安娜姐妹,和我两个姑妈。”

“一对没有大脑的姐妹和两个没有政治野心的公主。”阿尔伯特淡淡一笑。

“没有人会拒绝那顶王冠,阿尔伯特少爷。”威廉敏娜盯着他,“如果在你面前放上一顶王冠,你会拒绝吗?”

阿尔伯特低声笑了起来,“你可以越过她们。”

威廉敏娜停了下来,冷冷盯住阿尔伯特,神情戒备,“我好像闻到了阴谋的气息。请告诉我那是我的错觉,阿尔伯特少爷。”

阿尔伯特维持着风度翩翩的笑意,“你还想获得自由吗?你还想把你的秘书官要回来吗?”

“够了!”威廉敏娜低喝,“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如果这是什么圈套,我劝你最好省省事。”

阿尔伯特抬起手,把手心那个小小的装置亮了出来。那是一个威廉敏娜很熟悉的军用声波屏蔽装置,此刻正在运行着。

“我不会那么不小心的,威廉敏娜。”阿尔伯特把玩着那个装置,“要知道,找个和你谈话的机会并不容易。”

威廉敏娜后退两步,在花坛边坐了下来。

“那么,你现在究竟在做什么?一边在安娜贝尔身边摇尾谄媚,一边来引诱我?你对你自身的魅力真是很有信心呀,阿尔伯特少爷。”

清俊的年轻人笑得十分温暖,“我只是在为了塞勒伯格家族的将来奔走罢了。”

“得了。”威廉敏娜不屑,“如果真是为了你的家族,你早就和安娜贝尔结婚了。”

阿尔伯格笑盈盈地走了过来,慢条斯理地说:“你听说过螳螂们是如何繁衍后代的。母螳螂总是在交配后吃掉公螳螂。当然,科学已经证明了那是因为母螳螂多半处于饥饿状态。可是,安娜贝尔的野心也从来没有得到过满足。一旦她终于得到了我,她就会想得到更多,比如,整个塞勒伯格家族。”

威廉敏娜嫌恶地皱起了鼻子,“为什么一个自然科学的东西会被你解释得那么恶心?而且你又为什么认为我会更加容易满足,或者,更加好控制?”

“不,你其实比她更加不好控制。”阿尔伯特说,“你头脑清醒,独立有主见,会伪装,有毅力,果断,而且很有耐心。弄权人都讨厌你这样的人做皇帝,特别是你还很漂亮。”

“我把这当成恭维了。”威廉敏娜忍着没翻白眼。

阿尔伯特微笑着凑近了一点,说:“但是,幸运的是,我们的政见是一致的。”

威廉敏娜抬头瞟了他一眼。少女的眼波如春日湖水,清澈潋滟。阿尔伯特定了一下,有点发愣。

威廉敏娜浑然不觉,说:“你说的政见是……”

“立宪。”阿尔伯特轻松地说出了这个词。

威廉敏娜紧抿着嘴,沉默了半晌。她直直望着阿尔伯特那双烟水晶一般的眼睛,努力想从对方那里看出更多讯息。可是老练的年轻人已经把那副温文儒雅的面具打造得如火纯清,谁都无法堪破。

“你想要什么?”威廉敏娜沉声问。

“一点友谊,也许。”阿尔伯特说,“还有保护。塞勒伯格家族能操控军队,这是我们的优势,可也是我们的不幸。”

“你应该知道,将来如果真的立宪了,首要之事就是要你们交出军权。塞勒伯格家不再是‘战神的继承人’了。你或许可以保留头衔,但是职位不再能世代传承。你不能开着太空舰耀武扬威,而是无聊地坐在国会里看那些政客互相吐口水。”

“谢谢你的提醒。”阿尔伯特平静地点了点头,“可是那就是我们一直想要的和平过度的唯一的办法。我们家族拥有军权已经太久了,久到让一些人视之为理所当然。很遗憾,这些族人和一些外人窥视,却又不能很好地使用这个权利。拥有精纯的力量却没有办法好好控制和利用,这只会毁灭自己,威廉敏娜。安娜贝尔喜欢我,可是她也痛恨这一点。我拖她越久,她就会越恨。这个矛盾迟早会爆发。我父亲和我的想法,就是在塞勒伯格家族还没有被自己毁掉之前,把这个问题移交出去。当然不是给女王陛下,她并不是一个和平爱好者,你知道的。”

“你们的盟友们呢?”威廉敏娜冷声问。

“我们都明白,在如今的局势下,只有损失小部分,才能保存大部分。”

“选择我是你父亲的意思?为什么不是没主见的阿米丽娅,甚至是我两个姑妈。”

“如果要民众选择,他们也会更加喜欢一个中庸一点的,年轻漂亮的,又有平民血统的女王。”阿尔伯特轻松地笑着,“而且您,我的小姐。这么多年来,你对外人装得天真单纯,又温顺老实,在安娜贝尔面前又表现得愚蠢莽撞,降低了她对你的戒心。你低调并且忍辱负重了这么多年,别告诉我你真的只是为了能回到自己的领地去生活。”

“为什么不可以?”威廉敏娜斜睨他。

阿尔伯特露出狐狸一般的笑容,“因为,我们是一类人。”

威廉敏娜目光闪动,站了起来,“现在的局面不会僵持太久的,冲突总会起来的。到时候你们打算怎么办?听从安娜贝尔的命令去镇压民众?”

“战争,永远是洗练人的最好的方式。”阿尔伯特理了理袖口,“如果我们确立了合作关系,那我们家族的选择就一目了然了。”

威廉敏娜抱着手,沿着铺满蔷薇花瓣的碎石小道慢慢走着。阳光照在她披肩的金发上,折射出耀目的光芒。从背后看,她身形纤细柔弱,亚麻布的碎花裙让她看上去就像一个普通的邻家女孩。而等这个女孩回头望过来时,谁都不会错过她眼里深沉的情绪和野心的光芒。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威廉敏娜站在花丛边,微仰着头。

阿尔伯特莞尔,“你没有其他选择,不是吗?”

威廉敏娜眨了眨眼,“那我们要怎么做才能保证我们彼此忠诚?”

“这是最有趣的部分。”阿尔伯特讪笑起来,不大自在地摸了摸鼻子,“看起来,我们只有一个最好的、又是最方便的办法让彼此的利益紧密结合——结婚。”

“结婚?”威廉敏娜瞪着眼重复了一遍,“和你?”

“很显然的,是的。”阿尔伯特把手一摊,“我没有兄弟,又是单身。请告诉我你没有和谁私定终身。卡恩斯少爷?”

“不,不!”威廉敏娜连忙摇头,“我们不是的。我们只是好朋友。刚才的情况有点……复杂。事实上,你知道吗,我并不需要向你解释!”

“当然。”阿尔伯特举起了双手,“你可以有你的隐私。我只是希望你还是单身。”

“我是单身。”威廉敏娜轻吁一声,“而且两个月后才成年。”

阿尔伯特挑了一下眉,“我表兄乔纳森一直和我说,当你想得到一个姑娘,那最好在她成年前就先把她预定了。”

“是吗?”威廉敏娜咬着牙说,“那真是一句醒世名言。”

“那么,你认为怎么样?”阿尔伯特认真地问。

威廉敏娜低头看着身边的蔷薇花,伸手摸了摸它柔软娇嫩的花瓣。

“我需要一点时间。”

“没问题。”阿尔伯特说,“只是最好不要太久。并不是我着急,而是局势已经不允许我们拖沓了。”

“我知道。”威廉敏娜垂下手,犹豫了片刻,终于问,“你是怎么看待这桩婚姻的?”

阿尔伯特笑了一下。他背着光,面目有点模糊。威廉敏娜隐约觉得他的笑容有些苦涩的意味。

“我父亲和我母亲是政治联姻,但是他们十分相爱。我父亲曾经和我说过:相信婚姻,并且让它成为生活的一部分,那么你就会得到宁静和快乐。”

威廉敏娜品味着,没有说话。

阿尔伯特凝视着她,真诚地说:“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

“很显然,我刚才通过那样的方式向你提出结婚建议,似乎是彻底毁了少女心中对爱情和婚姻的梦想。”

“这么说,那就是你的求婚了?”

“……是吧。”微微上扬的尾音。

“那一定是有史以来最烂的求婚之一了。”威廉敏娜嗤笑了一声,转身走开。

阿尔伯特站在原地,看着她轻飘飘的裙摆一闪,消失在灌木丛后。

少年走到女孩刚才站的地方,摘下了那朵她抚摸过的粉色蔷薇花,凑到了鼻端。

一阵风过,花园里的蔷薇花香更加浓郁了。

暮色西沉,整个大地被笼罩在一片暖黄色中。威廉敏娜踩着柔软的草地,朝着池塘走去。

白桦林,灌木,花草,都静谧而充满着柔情。水塘边常年缺乏修整的草疯长着,芦苇有大半个人高。拨开芦苇丛,就可以看到斜对岸的那个白色大理石亭子。散落的石块已经彻底被杂草掩埋住了,一株金雀花在基座边生长得很茂盛。

卡恩斯坐在基座边,抱着腿,正用一根芦苇拨着水。

威廉敏娜小心翼翼地避开草丛里的石块,走上了基座。

“嘿,哥们儿。”威廉敏娜尽量温和大方地笑了笑,“现在是晚饭时间哟。”

卡恩斯背对着她坐着,一声不吭。

威廉敏娜轻叹了一声,“我带了三明治,是你喜欢的泡菜火腿味的哟。”

“我不饿。”卡恩斯继续拨拉着水,闷闷地说。

“我还带了啤酒。”

卡恩斯的手停了下来,转回头。

威廉敏娜笑了起来,把一罐啤酒递了过去。

卡恩斯接了过来,打开后仰头大灌了一口。

威廉敏娜走过去挨着他坐下,把三明治丢到了他的怀里,“别空腹喝酒。”

卡恩斯望了她一眼。暮色中,少年俊美的容颜显得特别动人,眼神又是那么哀伤,就像被主人遗弃了的小狗。威廉敏娜不由一阵心酸。

“怎么了?”卡恩斯问。

威廉敏娜说:“七年前,坐在这里的,还是一个矮墩墩的小胖子。而现在,则是一个英俊少年了。时间都是先塑造一个人,然后才摧毁他的吧。”

卡恩斯忍不住笑了,“老天爷,是啊。偏偏妈妈还特别喜欢看我小时候的录像。”

“你那时候很可爱,卡恩斯。”威廉敏娜真诚地说,“你一直很可爱。”

卡恩斯捏着手里的三明治,低声说:“我对你来说,只是可爱而已。我甚至不是一个男人。”

“你当然是一个男人!”威廉敏娜把手搭在他的胳膊上,“卡恩斯,你是一个帅气、开朗、友善的好男人。你有一颗包容的心。”

“拜托。”卡恩斯苦笑着,“别说得像葬礼上的悼词。”

威廉敏娜收回了手,耸了耸肩,“你说的对,我的确不擅长安慰人。”

两人陷入沉默之中。

昏暗的湖面,两只野鸭朝着它们的巢慢慢滑行,身后留下两道浅浅的水痕。

卡恩斯埋头大口吃完三明治,拿起啤酒继续喝了起来。

威廉敏娜没有胃口。她打开一罐啤酒,抿了一口,斟酌了半晌,终于说:“对不起。”

卡恩斯停了下来,嘴里还含着食物,声音有点含糊,“我早就知道了的。”

威廉敏娜不知道说什么的好。她不是没有过追求者,但是那些都是陌生人,她只需要明确而且温和地拒绝就行了。而卡恩斯,是不同的。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卡恩斯。”威廉敏娜忧伤地望着身边垂头丧气的少年,“你就像我的亲兄弟一样,你是我的家人。你是我最重要的人。”

“没有重要到让你觉得想吻我。”卡恩斯说。

威廉敏娜苦笑,“你已经得到了我的初吻了,所以别抱怨了。”

“那是你的初吻?”卡恩斯提高了音量。

“闭嘴!”威廉敏娜恼羞地瞪了他一眼。

卡恩斯终于笑起来,凝视着她,“我很高兴你来找我,薇莉。”

“废话,”威廉敏娜嗤之以鼻,“我从来不逃避问题。”

卡恩斯捡起一个石头,丢进了池塘里,击起层层波纹,“那么,我也是认真的。”

“什么时候起……”

“我也不知道。”卡恩斯把手一摊,“我想,也许一开始的时候,你就在那里了。”

威廉敏娜神情温柔地注视着他,“这话真甜蜜。”

卡恩斯望向一片昏暗的前方,水面只剩一点浅浅的波光。月亮才升起来,还不够明亮,他们两个坐得那么近,也都看不请对方脸上的表情。

威廉敏娜忽然觉得很感动。那股滚烫的感情充满了她的胸腔,让她觉得很幸福。她忍不住伸出手,搂住了卡恩斯的肩膀,凑过去在他的鬓角重重地吻了一下。

卡恩斯侧过身来,也将她紧紧抱住,头靠在她的肩上。

草丛里,蛐蛐终于开始发出它今夜的第一声鸣叫。很快,就有无数只虫子加入了这支田园交响乐团。

大地已经黑暗,而天空还是一片柔和的靛蓝,月亮像个半透明的薄纱剪影贴在头顶,稀疏的星辰在天边偶尔闪烁。

“我爱你。”卡恩斯低声说。

“我也爱你。”只是以另外一种方式。

卡恩斯把威廉敏娜抱得更紧了,让她几乎不能呼吸。威廉敏娜忽然觉得眼睛有点热。她想到了之前阿尔伯格的求婚。她知道自己应该把这事告诉卡恩斯。当然,不是现在。

“嘿,甜心,你听我说。”卡恩斯的语气变得轻松起来,“我破解了元老院议事厅的安全防卫系统,并且寻找到了一条古老的密道。我在想,既然明天他们要举行例会,我们为什么不去旁听一下呢?”

“真的?”威廉敏娜惊喜地叫起来,“你真是技艺超群!”

卡恩斯得意地笑着,“谢谢,我的确很棒。不过不要对会议有什么期待,那可不是什么‘银河达人秀’。”

“但至少能知道他们到底对现在局势有什么打算。”威廉敏娜说,“我讨厌被动!”

元老院议事厅是一栋浅灰色的花岗岩建筑,采用的是雄伟庄重的意大利风格。大厅前的众神雕像喷水池也是游人们投掷许愿硬币的地方。糖果贩子、画手和小艺人们拥挤在小广场上,向游人兜售自己的商品或者手艺。

经过安吉拉的手乔装过的威廉敏娜和卡恩斯已经面目全非。他们两个手挽着手,就像一对普通的小情侣一样从人群中传过,跟着游客走进了议事厅。

参观到二楼的时候,两人在侍卫的指点下找到了位于偏僻处的卫生间。威廉敏娜堂而皇之地跟着卡恩斯走进了男卫生间,两人走进隔间并且关上了门。这举动让当时正在洗手的一位男士吃惊得瞪大了眼睛。

等到卫生间里的人都离去了后,卡恩斯把“消毒中,暂停使用”的牌子立在门前,然后关上了大门。

打开了卫生间放置洁具的储备箱,卡恩斯用手在底板上敲了敲,空空的回音证实了他们当初的猜想。他们俩就像早已合作多年的江湖大盗一样,熟练无声地撬开了底板,露出一个漆黑的隧洞。

卡恩斯朝威廉敏娜点了点头,率先钻了进去。隧洞不深,走几步就到了头,那里有一面金属板。卡恩斯把手里的仪器连通到金属板的密码面板上,开始操作起来。

威廉敏娜跟着钻了进来,回头把储备箱子恢复了原状。随着一声轻微的“嘀”声,门开了。

“拿好电筒,跟我来。”卡恩斯牵着手威廉敏娜的手,走在前面。

封闭已久的隧道里弥漫着一股腐败的气息,潮湿且阴冷。两人的脚步声在隧道里发出清晰的回响。

“你觉不觉得我们俩就像盗墓人?”威廉敏娜显然有点兴奋,冒险的因子正在她的血液里燃烧,“这地方被封闭了那么久,也许会潜藏着怪兽或者什么变异的老鼠。”

“亲爱的,警卫们每年都会检查这里两次。如果真的有什么变异生物,我相信他们也已经清除干净了。”

“那你怎么确定他们不会发现我们?”

“相信我的技术,好不好?”卡恩斯哼了哼,“我冻结了安全锁,但是只有半个小时。所以我才选择了离会议厅最进的一个入口。”

卡恩斯手腕上的多功能表上,声波屏蔽和热屏蔽装置都打开了,全息图现实着整个隧道的立体模型。根据指示,他们到达了会议厅的上方。

“瞧!”卡恩斯擦去了墙壁上的灰尘,指着露出来的小金属片得意洋洋,“我们并不是第一个来这里偷听的人。”

威廉敏娜扣着金属片上的拉环,把它缓缓地拉开,对面的光线从小空透射了进来,随之而来的,还有激烈的争吵声,就像来到了一个农贸市场。

“……难以置信!”一个老头正在气急败坏地大叫着,他穿着金边白袍,应该是有一定地位的长老,“就因为那些无耻的暴民的威胁,我们就要让步吗?那些不知感恩、贪得无厌的人,他们只渴望着不劳而获,只是在窥探我们生而富有。为了那些人,要我们打开仓库的大门?”

“那些不是暴民,法拉海姆阁下!”另外一个中年人站了起来,“他们是我们的民众,他们勤劳地创造了你的那些财富。看在神的份上,现在已经是银河历7385年了,人类近代文明都已经存在过万年了,你的这颗古生物化石一样的脑袋却还没有开窍。”

“你这是要女王对民众妥协吗?”另外一个中年人叫了起来,“一国之君本来就不应该受到民众的威胁。她是统治者!”

“不恰当的统治方法只会引起暴动。这又不是什么新鲜事,这是历史教训!”

“你们这些胆大包天的少壮派只会在那里叫嚣着自由和平等。等到乱党剥夺了你身上的这件白袍,你才知道你到底帮助了一些什么暴徒!”

“如果我们现在再不让步,那丢失的就不止这样一件亚麻布袍子了,阁下。”一个白袍蓝纹的长老用手杖敲了敲地板,“他们拥有财阀的支持,诸位。而我们甚至没办法把自己的财政尚书推举上位。”

“难道财政尚书真的能解决问题吗?他们现在只是要求修改宪法。而等他们耐心耗尽了,要求的就是女王陛下的王冠了!”

“注意你的言辞,斯德兰斯顿勋爵!”

“我们在吵架,阁下。注意言辞并不能解决我们的矛盾。”

“女王不会丢失她的王冠的。”

“那我们的国家就会失去帝王!”中年人掷地有声地说,“一万多年前的法兰西帝国就遇到过类似的事。”

“看在神的份上,年轻人,我们面对的是暴民而不是饥民。我们也没有要他们吃肉糜。”

“别扭曲我的意思,阁下。我们这个阶层已经占据了太多的资源了。这才是根本。”

“那至少我们拥有军队!”

“别奢望塞勒伯格家族,他们世代清廉,是不肯为帮助你们这些富有又吝啬的人而折损自己的兵力的。元帅就职时曾说过他们家族不会对民众枪炮相向。”

“我早就说了,如果他的儿子不肯和女王结婚,那么就解除他们的兵权。”

“这个时候强行解除兵权,只会引起动乱。”

“你是指塞勒伯格会叛国?”

“元帅是不会做出这种事情的!”支持着跳了出来,“而你们这些卑鄙无耻的小人,不顾名誉地强行撮合塞勒伯格少爷娶一个他不爱的女人。”

“这里是政治殿堂,没有爱情留下位置。滚蛋吧!”

哄堂大笑起来。

“婚姻能够解决什么矛盾?别天真了,你们这些秃头老家伙。”中年人振臂高呼着,“我们支持女王,让她作出适当的妥协……”

“那群人只会得寸进尺!”

“难道你真的希望爆发战争?”

“即使真的不幸爆发了战争,我们也站在正义的一方!”

“让正义见鬼去吧。我们掌控不了军队!”

“那最基本的,让女王公开财政状况。”

喧闹的场面霎时安静了下来。

威廉敏娜还想继续听下去,卡恩斯拍了拍她,指了一下手表。

“该死!”威廉敏娜失望地叫了一声。她来之前以母亲的名义发过誓,一切行动听从卡恩斯的指挥,所以她现在不得不跟着一起离开。

他们沿着原路返回,顺利而安静地离开了元老院议事厅。安吉拉已经开着她的粉红色迷你悬浮车等在路边。两人跳了上去,车立刻启动而去。

“亲爱的,会议怎么样?”安吉拉问,“抱歉,应该是,偷听会议进行得怎么样?”

“你简直想象不到有多精彩。”威廉敏娜开着窗户,享受着初夏的风,“既然元老会议这么精彩绝伦,我们为什么还要去看脱口秀?元老院增加财政收入的最好办法不是靠门前的那个许愿池,而是打开会议厅的大门,然后卖票。”

卡恩斯忍着笑,“可怜的塞勒伯格家的兄弟。他就像一快牛排一样被摆在案上任人指点。”

威廉敏娜想起了那日阿尔伯特的求婚,脸莫名其妙地有点发热,没有接卡恩斯的话。

卡恩斯不解地看了威廉敏娜一眼。

安吉拉敏锐地看了看他们,“你们还好吧?”

“当然。”卡恩斯笑着,“谢谢你来接我们,安吉拉。”

安吉拉瞟了一眼神色古怪的威廉敏娜,没有再说什么。

局势一天天恶化,每天都有抗议和暴力冲突的事件发生。安娜贝尔稍微退让了一步,她剥夺了她的表哥史丹福的头衔。警局再度把史丹福扣押,接受审判。

安娜贝尔的着个退步让局势稍微有所缓和。就在这短暂的平静中,帝国高级部的全国统一毕业考试到来了。

因为局势特殊,提尔军校这次统考把专业课考试提前到了头三天。在结束了飞行、射击等考试后,紧接着的是国学、外语、数学、物理……

考试进行的第六天下午,威廉敏娜坐在考场上,在计算机里坐着化学试卷。化学是她的弱项,所以她答题特别认真,并且给最后两道得分大题留了足够的时间。

在做完了第一道大题,正在草稿纸上演算第二道的时候,教室的门打开了,沃尔夫爵士在一名军官的陪同下走了进来,径直走到威廉敏娜的身旁。

“殿下,很抱歉打搅了您的考试。”沃尔夫爵士弯腰低声说,“我恐怕您得终结考试了。您得立刻回宫去。”

“可这是最后一科了。我还有最后一道题。”威廉敏娜低呼。

“对不起。”沃尔夫爵士无奈地说。

威廉敏娜咬了咬牙,提交了试卷,然后跟着沃尔夫爵士离开了考场。走出大门,她看到卡恩斯正和他的秘书官一起,正等着她。

“出了什么事了?”

“内战爆发了,殿下。”沃尔夫爵士简洁的说出了这条震惊的消息。

威廉敏娜和卡恩斯都愣了愣,“怎么会?”

沃尔夫爵士一边为他们拉开了军用悬浮车的门,一边说:“今天一早,陛下的表哥史丹福先生在看守所里被牵扯进聚众斗殴,被人刺伤不治身亡。女王陛下迁怒于在民党派,并派出帝都警卫队驱散奥丁所有抗议的集会,抓捕民主运动领袖。施耐德接到消息提前离开了奥丁。女王陛下随即发布了备战警报,宣布施耐德为叛国者。”

“她疯了吗?”卡恩斯不禁叫了起来。

“她疯了又不止一天了。”威廉敏娜追问,“那现在呢?”

“按照皇室子嗣法规定,在皇权受到威胁的时候,为了保证皇嗣的安全,同宗三代以内、第十顺位之前的所有成员都要立即回到自己的领地,并且接受皇室禁军的保护。”

威廉敏娜和卡恩斯对望了一眼。两个年轻人眼里都闪过野心勃勃的光芒。

“我们什么时候动身返回领地?”

“最迟今晚。”

“这么急?”

“很显然,安娜贝尔不放心我们留在帝都。”卡恩斯嗤笑,“说什么禁军的保护,那其实不过是监视。”

“对了,”威廉敏娜想起来,“塞勒伯格元帅怎么样了?”

“我出门的时候,陛下已经派人去请他了。”

卡恩斯用手肘碰了碰威廉敏娜,“和你赌五镑,他不会进宫去的。”

“他肯定会去的。”威廉敏娜笃定道,“他们父子已经把女王忽悠了六年了,不会为此功亏一篑的。”

卡恩斯哼笑,“忽悠。我喜欢这个词。”

他们回到了蔷薇宫,并没有见到女王。宫内省的官员和布吕克来迎接了他们,并且重复了一遍皇室子嗣保护条例里的规定,传达了女王希望他们今夜就离都的旨意。

“我很抱歉,罗克斯顿女公爵殿下,您估计只能在封地举办成人礼了。”宫内省的官员说,“陛下已经授予了您成年领主的所有权利,这是御册。您可以在罗克斯顿征收赋税,调遣自卫军,以及享受法外权。”

威廉敏娜接过那卷金灿灿的御册,心里有一种难以描述的感觉。

她期盼了这张纸近八年之久,因为它意味着她的自由。她原本梦想着在盛大的成人礼上接到这张纸,然后风光地离开奥丁这个无形的牢笼。她可以在汉斯博格的陪伴下前往罗克斯顿星域,做一个快乐的领主。

现在,她就像一只丧家之犬,被一个心胸狭隘的统治者一脚踢出了帝都,然后她很有可能终身都只能生活在监视之中。汉斯博格早就已经离去,卡恩斯也只能呆在诺尔海姆星域,等着继承他的父亲的领土和头衔。

她只能孤身奋斗。

“我们怎么回去?”威廉敏娜问。

沃尔夫爵士说:“当然是乘坐您的旗舰,‘凡纳西号’。旗舰将会在在晚上九点半左右准备好。”

“这么说,今晚就要在船上睡觉了。”威廉敏娜讪笑了一声,“沃尔夫爵士,请您给提尔的校长去一封信,让他们把统考成绩单直接发送到罗克斯顿。”

“是的,殿下。”

“女王没有打算见我们?”威廉敏娜问布吕克。

“女王说了,她的祝福会跟随着您的,殿下。我相信如果她想念您了,会邀请您回来做客的。小白金汉宫里的任何东西,只要您喜欢,都可以带走。”

“谢谢。”威廉敏娜笑了笑,充满了讥讽,“她可真是一个大方的主人。”

在帝都的最后一顿晚饭,威廉敏娜被邀请同凯瑟琳公主和玛丽安娜公主两家人一起共同享用。晚饭十分丰盛,但是大家的胃口都不佳。谁都没有浪费这最后的团聚时刻来讨论局势,长辈们都对威廉敏娜将来的生活表示关切。

一个年轻的十八岁的女孩要独自管理一整个罗克斯顿星域,如果在和平时期,并不是什么难事,但是在如今的局势下,却充满了艰难险阻。

凯瑟琳公主说:“幸好沃尔夫爵士会一直跟随着你。所以我就说他比汉斯博格要好。那个年轻人不够成熟稳重,而你又过分依赖他了。他现在怎么样了?”

“他最近升任上校了,凯瑟琳姑妈。”威廉敏娜说,“当然,他依旧被编制在边境剿匪队里。”

“可怜的。他是个不错的青年。陛下这样埋没他真是不对。幸好他一直存活了下来。”凯瑟琳公主说,“不管怎么样,薇莉亲爱的,听我们长辈的一句话。在现阶段,你最好什么都别做。罗克斯顿是个美丽的星球,旅游也有益身心。”

“我会尽早去看望你的。”卡恩斯说。

威廉敏娜深深凝视着他,握住了他的手,“我也会想你的。”

晚饭后,威廉敏娜暂别了亲人,返回小白金汉宫。侍从们正忙着收拾打包行李,威廉敏娜看着一团混乱的房间,心境有些说不出来的悲凉。

“我去向先辈们道别。”威廉敏娜告诉了沃尔夫爵士一声,只带着一名侍从,驾着车来到了英灵殿。

用遥远星球运来的珍贵花晶石打造的宫殿在月光下闪耀着迷人的荧光,宛如一块神遗落人间的宝石。

殿堂里长而幽暗的走廊墙壁上,悬挂着名家的珍品,和家族成员的画像。

威廉敏娜仰着头,一张一张地看过去。她看到爷爷的画像,父亲和亲生母亲的小像,看到他们的全家福,然后看到父亲和他第二任妻子的画像。

在开国帝王沃尔里希大帝的画像边,有一副和真人等大的半身肖像。画中的年轻女子容貌秀丽雅致,金发蓝眼,气质优雅高贵,温婉的笑容里也有一股不容忽视的强硬。她头戴后冠,穿着珍珠白色的绸面长裙,手握权杖,端坐在皇后宝座上。

“这是威廉敏娜皇太后。沃尔里希陛下的妻子。”

阿尔伯特的出现就像一个幽灵的现身,让威廉敏娜小小吃了一惊。

更让她吃惊的是,年轻人今夜穿着最正统的全套军装,黑底银纹,皮带、枪袋、军靴和佩剑,都齐全了。肩章和胸章在灯光下闪耀着金光,流苏和穗结则把严肃的制服点缀得华丽耀眼。阿尔伯特的手里甚至还夹着一顶军帽,是插有鸟尾羽的那种。

“你今晚要做演戏吗,阿尔伯特少爷?或者你要提前过狂欢节?”威廉敏娜戏谑地问,一边上下打量着年轻人高挑挺拔的身材。制服让他看上去身材更加修长矫健,充满了力量。只有这个时候,他的书卷气才会淡一点,比较像一个真正的军人。

阿尔伯特显然也对这身正统的服装有些不自在,“今天我要负责护送皇室成员登舰,特别是你。要知道,以往我们都会有一个仪式的,欢送成年的领主前往统治自己的领地。当然,今天情况有点特殊。”

“显然是的。”威廉敏娜苦笑一下,“不过能在走之前再次看到你打扮得像一只孔雀,我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阿尔伯特尴尬地低头笑了笑,“你还好吗?”

威廉敏娜耸了耸肩,“成年并且返回领地,是我长久以来的梦想。如果没有战争那就更好了。”

阿尔伯特抬头望了一眼威廉敏娜皇太后的画像,又看了看威廉敏娜,“其实你们长得挺像的。”

“是吗?”威廉敏娜也和他一起端详,“我们都金发蓝眼睛,所有的金发姑娘都长得像同一个人。小时候我总希望自己是黑头发,我甚至悄悄买过染发剂自己染。当然,我弄得一塌糊涂。”

阿尔伯特跟着她一起笑起来,“但是你很好看。”

威廉敏娜打住了笑,不怎么自在地低着头,顺了一下头发。年轻人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似乎带着热度,让她感觉到后颈的寒毛都站立了起来。

短暂的沉默后,阿尔伯特转过脸看向走廊的另外一面墙。这边都悬挂着帝国的功臣和名人。战将,政治家,科学家……

“找到了。”阿尔伯特轻快地说,“这是我太祖父年轻时候的画像。”

“‘战神’名号的最初得者?”

“不,不。”阿尔伯特的笑容别有深意,“是我真正的太祖父。。”

“我听说过这个名字。”威廉敏娜努力地回忆着,走了过去。

“你应该听说过,如果你有在历史课上专心听讲的话。他在当年的‘光荣战争’里有记载。”

“他是烈士?”

“不。”阿尔伯特眼神深邃地注视着那副画像,“他是叛国者。”

画像很小,不足威廉敏娜的手掌大。画像里是一个英俊出众的年轻军官,有着笔直的鼻梁和优美的嘴唇,眼睛深邃,英姿勃发,神情坚毅。他身穿战时的军装,带着军帽,手在腰间的佩剑上。画像下的铭牌上,写着“康德拉·萨克森科伯—7253-7284”。他只活了31岁。

但这都不算什么,最让威廉敏娜惊讶的是,他那张和阿尔伯特酷似的容颜。如果阿尔伯特再年长个十来岁,气质再凌厉一些,就会和画里的人一模一样了。

“像吧?”阿尔伯特说,“我父亲都没有我那么像他。”

“他是你的太祖父?”威廉敏娜虽然亲眼看到了,可是还是有点难以置信。

“那是一段野史,你或许没有听说过。但是你要专门打听过,不难打听到。”阿尔伯特说,“我的亲生太祖父和我名义上的太祖父是战友,他们情同兄弟,一起经历了无数次战争,立下赫赫功勋,深得沃尔里希陛下的信任。然后,就像所有的传奇故事里写的一样,他们产生了分歧。当争吵不能解决问题的时候,我的太祖父选择了离开和背叛。”

威廉敏娜凝视着画像里的年轻军官,他看上去并不像一个背叛者。当然,她也知道,眼睛总是最欺骗人的。

“他战死在摩尔察星域之战,旗舰爆炸了,遗体自然没有被找到。当时奉命讨伐他的,就是我名义上的太祖父。他收留了我的太祖母,七个月后,我的曾祖父诞生了。太祖母后来嫁了一个学者,移民去了别的国家。我太祖父他们没有孩子,所以我的曾祖父成了他们的养子。故事完结了。”

威廉敏娜知道这个时候自己该说点什么,可是她张开嘴,却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看来是个很枯燥的故事。”阿尔伯特笑着。

“他们都知道?”威廉敏娜终于问。

阿尔伯特点了点头,“即使不说,这张脸也骗不了人。遗传是多么神奇,我的祖父和父亲都和他长得并不像,但是到了我,却像是要提醒大家一样,又让这张脸复苏了。”

“那至少是一张相当英俊的脸。”

阿尔伯特笑了,“这是你的安慰吗?”

“抱歉,我一直不擅长安慰人。”

阿尔伯特凝视着威廉敏娜腼腆的笑脸,轻声说:“我很羡慕他拥有你这么好的朋友。”

威廉敏娜躲开他的目光,腼腆而矜持地清了清喉咙,可是她的脸颊却不可避免地泛起了红晕。

手腕上的通讯器响了起来。威廉敏娜无奈地说:“我得回去了。看样子我的旗舰准备好了,我该启程了。”

阿尔伯特点了点头,“那,我们在航空港见。”

威廉敏娜走了几步,回头问他:“你们不会吹着军乐敲着鼓什么的闹哄哄地送我登舱吧?”

阿尔伯特爽朗一笑,“我的殿下,我会保证是一首动听的曲子。”

凡纳西号是一艘精巧漂亮的民用太空舰,曾经为威廉敏娜的父亲亚当斯服务过十年,但是并没有被当作旗舰。她虽然体积较小,但是功能齐全,性能先进,有健身和娱乐设施。这对于要在这里呆上一个礼拜才能抵达目的地的人来说,是十分重要的。

戒备了的航空港里,威廉敏娜和亲人们拥抱告别。

卡恩斯抱着她很久不放手:“我们一定会尽快见面的。”

“我知道。”威廉敏娜有点哽咽,“一定要想我。”

“每次呼吸。”卡恩斯低声承诺着,“我爱你。”

“我也爱你。”威廉敏娜的眼睛湿了。

两位公主的旗舰先后起飞而去。威廉敏娜站在下面,看着旗舰的透明观景舱里卡恩斯的身影越来越小。终于,飞舰消失成了夜幕里的一颗星星。

“殿下,”阿尔伯特走到了她的身边,“您的旗舰也已经准备好了。”

威廉敏娜依旧望着天空,轻声感叹着:“我愿化身亿万星辰,博大包容,纵横无垠,手掌里托着光明和永恒。”

她背诵着的,是沃尔里希大帝的一句名言。

军乐果真开始演奏了起来,万幸的是,这是一首悠扬而充满感情的歌颂友谊的歌曲。夜里的大风把乐曲吹得有点破碎,但是它依旧优美动听。

威廉敏娜转头看向阿尔伯特,悄悄开启了声波屏蔽。

“你那天说的话还有效吗,阿尔伯特少爷?”

阿尔伯特看着眼前笑盈盈地注视着他的少女。他嘴角含着浅笑,缓缓地点了点头。

威廉敏娜深吸了一口气,“那么,阁下,我很高兴接受。”

阿尔伯特凝视着她,紧绷的肩膀松了下来,他放松了牙关,开始微笑。

“您不会后悔的,殿下。”他捧起了威廉敏娜的手,弯腰吻了吻,“那么,我们是朋友了?”

威廉敏娜望着他的眼睛,说:“我们是伙伴,那会更有效率。”

当凡纳西缓缓上升的时候,威廉敏娜站在观景舱的巨大透明罩前,低头望着地上站着的阿尔伯特。英俊的年轻军官举手齐额,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他们俩视线纠缠,可谁都没笑。因为他们都明白自己将要面对的,是怎样的艰难险境。

旗舰穿过了云层,开始加速准备飞离大气层。威廉敏娜坐在座位上,系好了安全带。

轻微的振动中,她摸着项链上挂着的母亲的戒指,闭上了眼睛。

第三章·远大前程
女王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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