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最后一个夏日

和欧文的重逢,就像是分裂出去的灵魂重新回归到身体里。那一刻起,威廉敏娜就知道她的人生将会彻底崛起。她的夜莺回来了

——杰西卡伍迪《蔷薇宫罗曼史》

因为时差的关系,政局变动的消息传到边境斯特里星域的时候,恰好是傍晚。

残阳如血,荒凉的大地寸草不生,巨石和沙粒随处可见。结束了一天巡逻的边境缉毒队回到了营地。悬浮车飞得很低,掀起的风带起滚滚狼烟。

满身尘土和汗水的士兵们从车上跳了下来,拥挤进了露天浴场。水管子直接从地下接上来,连花洒都没有安装,拧开阀门,冰凉的水就从龙头里喷了下来。半裸的男人们一边洗着澡,一边大声交谈着,脏话、黄段子随处可闻。

欧文·汉斯博格坐在宿舍门口的一株黄杨树边,削着一块木头。他打算用这个星球唯一生长着的黄杨给威廉敏娜做一副象棋,作为她十八岁的生日礼物。

副官跑了过来,立正敬礼,“长官,有帝都通讯需要您接一下。”

“知道了。”汉斯博格把木头和工具放回了箱子里,那里还有已经做好了的白色的半副象棋。

汉斯博格站了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木屑,跟着副官朝通讯室走去。

他今年已经二十八岁,六年多来的野战生活让他原先还略有点单薄的身体变得矫健挺拔,风沙让他精致的面孔粗糙了不少,但是却没有改变他从帝都带来的那种精致。

和军中那些粗犷的大兵头比起来,汉斯博格显得斯文而优雅,这让他在军队里始终显得有些出众。但是在经历了这么些年的出生入死后,已经没有谁会轻视他,讥笑他为“女公爵的小白脸”了。

年轻的上校拥有极其出色的统战策划能力,至今为止,他的每个作战方案都无懈可击,最大可能地避免了人员伤亡。也许在搏击方面弱了点,但他还是军中数一数二的射击手和飞船驾驶员。他年轻英俊,气质出众,更是后勤女兵的爱慕对象。

大家都知道汉斯博格被贬谪到艰苦的边境缉毒队,是因为得罪了什么人。不过在这个荒凉的三不管地带,生存条件残酷恶劣,人们有着自己的一套准则。强者和能者才能得到尊敬。什么皇权,什么后台,在这里的作用都微乎其微。汉斯博格凭借着自己的真本事得到了队员们的尊敬,不论上面的人怎么想,这都是无法改变的。

通讯组的办公室里,汉斯博格坐在中央通讯器前,接听着来自帝都军部的指使。他神色肃穆,让身后站着的副官和通讯组组长都跟着紧张了起来。

“知道了,长官。我会立即执行的。”汉斯博格简短地回复星际另外一头的总部,然后结束了通话。他站了起来,扫了一眼忐忑不安的下属,极其平静地说:“全员紧急集合。”

正值午饭时间,紧急集合的铃声让还端着饭碗的士兵们十分恼怒。但是他们还是迅速放下饭碗,一边穿着衣服一边跑向广场。

汉斯博格背着手看着士兵们奔走而来。宽阔的训练场上,数万人只花了五分钟就全部集合完毕。他满意地点了点头,沉稳的声音从扩音器里传了出来。

“我的朋友们,我们刚刚接到帝都传来的消息。女王陛下正式将民主党定义为乱党,施耐德逃离了奥丁,蔷薇宫已经发出全国通缉令。”

他的话引起了士兵们的骚动。这些来自全国各地的士兵全都出身平民阶层,而且大都身世坎坷,或者得罪过上级才被发配到这里。施耐德领导的民主党在他们之中影响很大,很多人都是他的信徒。

汉斯博格继续说:“帝都的命令是,现在如果愿意自动退出民主党者,国家既往不咎。否则,他们将以叛国罪论处。”

“这是强迫!”有人叫了起来。

“专制!独裁!”

“安静——”

“这是对人民的压迫!”抗议声更大了,“那些无耻的权贵,占据了70%以上的国家资源,却奴役着99%的人民。下地狱去吧!”

就像一下拔去了塞子似的,咒骂声沸腾地涌了出来。士兵们完全置纪律不顾,喧嚣叫骂着。

汉斯博格站在高台上,面对底下的群情奋勇,显得十分从容淡定,好像早有遇见一样。营长们徒劳地叱喝属下安静,却收效甚微。当他们发现上校也显得那么无所谓后,也对局面袖手旁观起来。

“安静——”五分钟过去后,汉斯博格终于低喝了一声。

他音量不大,却迅速控制住了局面。发泄过议论的士兵们都闭上了嘴。

汉斯博格扫视了下面一圈,声音平缓而富有感染力,“现在不是抨击政权的时候,士兵们。我们的国家正处于政权动荡时期,而只有我们,手里握枪的士兵,才有能力保卫这个国家。我们拥有决定权,先生们。是时候好好考虑你们的将来了。现在,解散!”

副官跟着汉斯博格进了宿舍。他小心地关上门窗,然后打开了声波屏蔽器。

汉斯博格依旧镇定,他甚至慢条斯理地倒了两杯咖啡,然后问副官:“两颗方糖?”

“谢谢,长官。”红发的副官板着脸,“我想和您谈谈,长官。”

“不急,弗洛蒂,劳累的一天,应该享用一下美味的咖啡了。这还是我的堂兄托人大老远给我带过来的呢。”

副官捧着咖啡杯,僵硬地坐在书桌对面的椅子里,“今天的事,您有什么打算?”

汉斯博格搅动着咖啡勺,轻轻吹了口气。白雾拂过他的面颊,让他的笑容显得有点朦胧。

“这天迟早都会来了,我早就做好准备了。而你,弗洛蒂,你不是也一样吗?”

“是的,长官。”副官认真地点了点头,“我将永远追随您,长官。您救了我的命……”

“好啦,弗洛蒂。”汉斯博格笑着打断了年轻人的话,“你跟了我快五年了吧?”

“五年零两个月了,长官。”

“是的。”汉斯博格点了点头,“时间可过得真快。”

“是您把我从毒贩窝里救出来的,长官。”副官用崇敬的目光注视着年轻的上校,“你救了我们一个村的人……”

“我知道。”汉斯博格微笑着,“我知道的,弗洛蒂。我也知道是谁派你来到我身边的。”

红发的副官定了的大概两秒。他放下了咖啡杯,双手十指紧扣着放在膝盖上。那种惶恐青涩的表情从他的脸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高深莫测地沉稳。

“您很让我惊讶,阁下。”略有点傲慢的语气出自这个向来谦卑和顺的人的嘴,“您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我一开始就有所怀疑。因为你有时候说话会带一点帝都的口音。很微妙的,很注意才能发现。”

“这是我的疏忽。不过您的敏锐给人印象深刻。”

“我当这是赞美了。”汉斯博格微笑着。

“这当然是赞美您,阁下。”弗洛蒂说,“我是您的朋友,不是敌人。”

汉斯博格慢把咖啡勺取了出阿里,然后抿了一口咖啡,“那么您背后的人呢?”

“元帅也当然也是您的朋友。”弗洛蒂说,“是他派我来您的身边的。他注意你已经很久了。”

“这真是我的荣幸。”汉斯博格扬了扬眉,“那么,关于我的一切的事,他也都知道了。”

“是的,阁下。他知道的甚至比威廉敏娜殿下知道的都要多。”

“包括我四年前秘密加入了民主党?”

“这在我的汇报里,是相当重要的一条。”

汉斯博格那张曾经被宫廷侍女称之为“为接吻而生”的薄唇弯着一个考究的弧度。这的确是威廉敏娜都不知道的事。他甚至瞒住了安娜贝尔的耳目。

“那么,请允许我猜测一下。他终于要行动了?”

弗洛蒂盯着汉斯博格,说:“女王已经派遣了警察去搜寻施耐德。战争已经一触即发。元帅目前还是对女王效忠的。但是当战争爆发了,元帅阁下就会作出选择。而施耐德有危险,您的身份也会面临暴露,阁下。”

“时间的确已经不多了。”汉斯博格沉吟着。

“元帅会先主张谈判。”

“女王可是个急性子。”

“元帅领兵在外,她并不容易控制。况且元老院一直要求她公开财务,那已经足够让她忙得焦头烂额了。”

汉斯博格笑了,“你们给元老院承诺了什么好处?”

“对财产的保护。”弗洛蒂说,“只要保护了那些贵族自己的利益,他们是不会在乎一个昏庸又奢靡的女王的死活的。”

“残酷。”汉斯博格轻声说,“又很可悲,不是吗?”

“这是政治,阁下。”弗洛蒂说,“安娜贝尔玩不好这副牌,那就得找个人替代她来玩。”

汉斯博格抬起眼,视线锐利地注视着对方,“那会是……”

弗洛蒂将视线转向书桌的一角。那里放着一张相架,里面是幼年的威廉敏娜和汉斯博格的合影。秘书官轻柔地搂着坐在膝上的金发小女孩,两人都笑得十分欢快。

汉斯博格的眼神变得深邃,脸上浮现出危险的气息。

“如果你们想通过掌控她而来控制帝国,那你们就错了。”他低声说。

“元帅很欣赏她,阁下。”弗洛蒂说,“凯瑟琳公主和玛丽安娜公主对塞勒伯格家和党派都并无很大的好感,她们的保守让她们更加偏向于元老院。可是这位殿下不会。”

“你们要求议会制君主立宪?”汉斯博格微微皱眉,“一开始就这样,胃口是不是大了点?”

“元帅认为,一蹴而就比较好。既然要革新,就要彻底点。”

“那你们为什么肯定罗克斯顿女公爵会答应?”

“她已经答应了。”弗洛蒂几分得意地笑了起来,“亲口对阿尔伯特少爷承诺的。”

汉斯博格沉默了。他已经和威廉敏娜分别太久,他们只有在新年的时候才能打一通无视屏的电话,彼此问候一番。那时间是那么短,完全没有机会聊到其他事。他其实并不知道威廉敏娜这些年来过得怎么样,她成熟了多少,有多少野心,也不知道她现在心里真正的想法。

“我知道您对她很忠心,汉斯博格少校。”弗洛蒂说,“而且我们还知道,您也有野心的,阁下。呆在这个除了黄沙就是人渣的地方,每天都在战斗和生死间徘徊,并不是您的理想。您是个有野心有抱负的人,您是个天生的政治家,所以你才会在施耐德向您邀请的时候加入了民主党。施耐德将您培养成为罗克斯顿女公爵的坚实后盾,您也不会浪费自己的作用的吧。而鉴于您现在所处的境地,您要改变,就只有和我们合作了。”

汉斯博格把咖啡一饮而尽。

“元帅想要什么?”

弗洛蒂笑了起来,“很简单,有你的加入,我们一定会进展得更加顺利,而女公爵会更加信任我们。我们希望你加入塞勒伯格家族的军队,让你的才干真正发挥出来。然后在将来那一天到来的时候,你可以成为广大民众的代言人。”

汉斯博格轻笑一声,“我可不敢确定我适合站在宣传车上拉选票。而且那份荣耀不该留给你们的元帅吗?”

“不,不!”弗洛蒂摇头,“元帅阁下讨厌议会,他是个军人,阁下,他觉得比起吵架,更喜欢用枪炮来解决问题。”

“那意味着放弃相当大一部分战斗成果。”

“这您用不着担心,上校。还有阿尔伯特少爷呢。多么才华横溢的年轻人呀。”

“是啊。”汉斯博格笑容里带着轻微的讥讽,“我想他一定适合戴着假发坐在大圆桌前。”

弗洛蒂动了动嘴皮,生硬地把话题转了回去,“那么,阁下,您考虑的结果是?请不要告诉我你还需要时间。这真是我们最缺少的。”

汉斯博格靠进椅子里,跷着腿,双手十指交叉着,大拇指轻轻碰撞。

他看到了房间里那薄薄一层的永远都打扫不干净的灰尘,看到自己已经磨得粗糙的双手。这双手曾保养得很好,用来牵着小女孩娇嫩的小手,为她梳头,为她穿鞋。

他不会永远做一个秘书官的,他那个时候就想。等威廉敏娜成年了,他就会请调会军部,建功立业。同样,他也不会永远呆在这荒凉的地方剿匪缉毒的。汉斯博格这个名字注定了是要印刻在英灵殿的金英墙上的。

现在,在威廉敏娜都已经决定放手一搏的时候,他有什么理由不跟随她的脚步呢?

他的女孩已经长大了,还有一个多月就要满十八岁了。时间可以改变很多,却改变不了他们两个早在当初就已经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命运。

当年那个小女孩在亚历山大陛下面前停了下来,回头叫了他的名字,就开始了他追随她的一生。

旗舰凡纳西号在经历了一个礼拜的飞行后,降落在了罗克斯顿星域的首府星球的皇家专用航空港。

那个时候,整个帝国的局面还在僵持着,施耐德依旧在被通缉中,而女王对民主党的镇压已经引起了全国各地不下五十起的小型暴乱。

威廉敏娜在飞船上都看了新闻。她现在处于严密的监视中。当然,帝国方面将之称之为保护。

出发前,宫内省指派了一支由两百零八人组成的警卫队,作为罗克斯顿女公爵的专人护卫。这二百零八名护花使者都是从情报局和军队里选拔出来的,他们干练并且尽忠职守。也就是说,他们把威廉敏娜看守得很严。

威廉敏娜主要被限制的方面,就是通讯。她几乎和外界失去了联系,所有信息必须经过警卫们的审核后才能转呈给她。她身边的近侍也都受到了监视,女仆给她端来的饭菜都要经过检查才能送到面前。

威廉敏娜拿出最大的耐心和容忍来接受这一切。她十岁之后的生活就不怎么自由,现在情况只是更坏而已,并不是什么新鲜事。而且她开始期盼战争爆发。

因为那意味着女王彻底和民众撕破脸,也意味着阿尔伯特·塞勒伯格要兑现对她的承诺。她孤注一掷,如果不成功,她将被终身软禁。可是如果成功了,那么……

因为局势紧张,威廉敏娜又力求行事低调,所以她的到来并没有得到民众夹道欢迎的待遇。不过威廉敏娜还是在航空港接受了行政官员和名流们的迎接,并且整个仪式由主流媒体放在了网上和电视上直播。

年轻漂亮的金发女孩手捧鲜花、落落大方地微笑招手,这让在亚当斯亲王去世后就再也没有皇室来访的罗克斯顿民众激动了一把。女公爵和女王不同,她显得那么随和亲切,但是又很沉稳。她十分配合媒体,但是又不做作。欣喜若狂的媒体甚至还给威廉敏娜的爱猫露西来了好几张特写。

威廉敏娜也是从这个时候起,开始改变她从来不在公众前发言的习惯。就在一个女记者抢问她有什么话想对人民说的时候,虽然有警卫催促,可是威廉敏娜还是见缝插针地对媒体进行了一次简短的发言。

“非常感谢今天这个温馨而甜蜜的迎接仪式,先生们,女士们。你们让我感觉到了罗克斯顿人民的纯朴、友善和好客,那是最珍贵的品质。我觉得我已经开始爱上这里了。标语上写着‘欢迎回家’。那真是太贴心,谢谢!现在,我回家了!”

感性又声情并茂的发言引起了在场女士们发自内心的感叹。威廉敏娜在人群热烈的欢呼声中登上了悬浮车。

“您刚才太危险了。”警卫队长等不及车启动,就沉着脸说,“您应该听从我的指挥,殿下。”

威廉敏娜觉得自己的太阳穴跳了一下,扭过头对那个男人微笑,“谢谢,卡兹曼上尉。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的身份。”

卡兹曼上尉严肃地板着脸,紧抿着唇不说话。

罗克斯顿星域的首府星也叫罗克斯顿,是一颗和母亲星球地球差不多大的星球。整个罗克斯顿星域,有人类居住的星球为三颗。一颗出产太空稀有金属,居民主要是矿工。另外一颗则是一个森林覆盖面积高达78%的星球,以风景秀丽和奇珍异兽而闻名国内外。这里只开发了旅游业和农业,是帝都探险热爱者和背包客的圣地。当地的土著主要从事着农业、艺术和商业,自给自足,过着悠闲而快乐的生活。

而首府星球上,最著名的产业,就是畜牧和鲜花种植。从航空港到府邸的一路,悬浮车低空飞行。现在正是春末夏初,一望无垠的花田就如同一张鲜艳的地毯在脚下大地上延展着。

紫色的薰衣草,粉色的康乃馨,朱红的郁金香,嫩黄的雏菊……鲜艳的色彩拼合成了多变的图案,有点洼地,花匠还会把花种成旋转放射状,或者拼凑成一朵巨大的花。浓郁的花香甚至通过车的换气系统传了进来,让车里也弥漫着一股淡雅的清香。

公爵府邸是座历史悠久的白色城堡,叫伊顿,座落在一块被花田和森林围绕的山谷里。古朴庄重的城堡有着高高尖塔和俯瞰河谷草地的楼顶围墙。城堡前是草地和花田,屋后的花园则连着一大片茂密的森林,一条小河给水池带来了永不枯竭的水源。

威廉敏娜下了车后,环视四周,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一群白鸽从头顶的蓝天飞过,然后绕着城堡的高塔飞旋着。

“这是我第一次来这里。这里比全息图像里看着要漂亮多了。”

“是的,的确。”伊顿堡的总管罗杰先生紧跟在女主人身后,骄傲地向她介绍着,“我们有着全球最漂亮的森林。您可以在林子里打猎,殿下。往东的山坡上有鹿群,而林子里有狐狸和野猪。以前的公爵大人,就是您的父亲,很喜欢在东面的山坡上野餐,或是在河里钓鱼。河里有种银鱼,肉质细嫩鲜美,今天的晚餐就有道菜。”

“那让我更加期待了。”威廉敏娜高兴地说,“我喜欢骑马,这里有多少马?”

“常年饲养着五匹,都是血统纯正的好马,殿下。这里毕竟已经好些年没有主人了。所以我们都期待着您的到来。”

“谢谢,罗杰先生。让我们进去看看吧。”

和城堡古朴的外表相比,内部装饰要华丽许多。精美的彩砖铺设着地面,天庭上绘画着众神欢聚的油画,大厅里悬挂着先祖的画像和精美的装饰品,壁炉上摆放着珍贵的瓷器,脚架上则摆着珍惜的花卉。

女仆们在女管家的带领下向威廉敏娜屈膝行礼,但是很快就被跟随而来的警卫队的小伙子们吸引了注意力。威廉敏娜并不介意,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特别满意藏书阁的丰富收藏和书房里宽敞明亮。

“你将这里打点得很好,罗杰。”

“谢谢,殿下。”得到了夸奖,管家十分兴奋,“这里的彩砖还都是您的父亲当年亲自挑选的。您的母亲在这里住的时候,屋里总摆满了鲜花。您也可以摆放您喜欢的花。”

“那就粉色的康乃馨吧。”

“好的,立刻给您送来。您的东西需要我们为您搬上去吗?”

“还不用急呢。”威廉敏娜笑了起来。

阳光中庭里,卡兹曼上尉正指挥着属下对城堡进行全面的安全检查。侍卫们分散开来,训练有素地一边用仪器检查,一边找到合适的角落装上监视器和警报器。

“老天爷,”罗杰低声叫了起来,“可城堡里有安全系统的啊。”

“他们的科技更加先进一点。”威廉敏娜安慰管家。

“但愿他们不要安进房间里。说起来,殿下,您想住哪个套房?北面的还是南面的?”

“那要看卡兹曼上尉的意思了。”威廉敏娜朝中庭望过去,“大概是北面吧。”

上尉正在厉声地吩咐:“每一个角落,我的意思是,不论看得到还是看不到的角落!”

“不。”威廉敏娜确定地摇了摇头,“他肯定会把我关在塔顶上,然后捉一只龙回来守在楼梯下。”

“殿下。”卡兹曼上尉大声叫着,走了过来,“我刚才忘了请您允许我们更新这里的安全系统了。”

“你的确忘了。”威廉敏娜笑眯眯地说,“不过那没关系。只是不要在我的更衣室里放摄像头就好。”

古板的中年上尉一时还接受不了这个笑话,表情似笑非笑显得有点扭曲。露西大概是被这混乱的环境吓着了,从威廉敏娜的怀里跳了下来,在卡兹曼上尉的裤脚上蹭了一层毛,然后跑走了。

卡斯曼上尉将手下分成了四组,其中两组负责就近看护威廉敏娜,隔日轮班。城堡的一楼部分房间和整个三楼都用来做警卫的宿舍。而所有有人没人的地方,都装上了微型监视器。

“真棒。”威廉敏娜走在走廊里,一边凭借自己出众的记忆力留意着每个装了监视器的角落,“这下我甚至连背着人偷偷挖一下鼻孔都不行了。”

沃尔夫爵士咳嗽了一声,提醒女公爵的言辞。

“放轻松点,沃尔夫爵士。”威廉敏娜安慰地看了一眼秘书官。

威廉敏娜和沃尔夫爵士住在第二层,她选择了朝北的套房,而沃尔夫爵士谢绝了西厢的套房,只选择了一个普通客房。

威廉敏娜这次回到罗克斯顿,并没有带多少侍从。她原来的侍女辞职了,罗杰管家又为她安排了一个贴身女伴,是个叫辛西娅·斯蒂曼的二十出头的干练可靠的姑娘。

“我们都很高兴您终于回来了,殿下。”晚上,服侍威廉敏娜更衣沐浴的时候,辛西娅怀着激动的感情说,“这座城堡这么美丽,而却一直没有主人,真的非常可惜。她就应该配您这样高贵的小姐。”

辛西娅的话让威廉敏娜听着十分舒服,“你来这里工作多久了?”

“我也才刚来不久,殿下。我是专门奉命来侍奉您的。”辛西娅一边说,一边给威廉敏娜梳着头,“我的父亲是费尔顿爵士,曾经服侍过您的父亲。我有两个姐妹,姐姐已经结婚,而妹妹还太小。所以当罗杰先生向我父亲询问的时候,我就自告奋勇来了。”

“这不会打搅到你的生活?”威廉敏娜问。

“噢,当然不。我在大学里学的是酒店管理,为您服务对于我来说,是一份再好不过的工作了。这里环境优美,工作清闲,而且俸禄丰厚。许多姑娘为了我这个位子可抢破了头呢。”

“这倒是我没预料到的。”威廉敏娜笑了,“说起来,这里真的比我想象的还要美上许多呢。”

“罗克斯顿的夏天是最美的了,您挑了一个好季节呢。”辛西娅说,“事实上,下个周末就是一年一度的鲜花节。您会去参加吗?”

“听起来很有趣的样子。”威廉敏娜问,“会有什么节目?”

“会有舞会,花卉评选大赛,和野餐。其实就是一个全球性的社交大会。我想人民都很期待能在鲜花节上看到您,殿下。”

“那我会好好考虑,并且可卡兹曼上尉商量一下的。”威廉敏娜无奈地笑,“他一直对我的安全状况过于紧张了。”

“上尉真是个负责的人。”辛西娅微笑着,“还需要我为你做什么吗?”

“一切都很好,辛西娅,谢谢。”

“晚安,殿下。”辛西娅行了一个屈膝礼,然后离去了。

威廉敏娜看着紧闭的房门,脸上的笑容垮了下来。她长叹一声倒在柔软的枕头堆里。

她是因为政治原因返回封地并且被监视的,而不是回来度假的。鲜花节或者什么安逸舒适的生活,对她来说都如同天方夜谭。政局上一个小小的变动,都有可能影响到她的人生。在这种时候,鲜花和歌舞实在是太过奢侈的存在。

她就要满十八岁,而很有可能自己要孤单地度过。别说汉斯博格,就连卡恩斯估计都没办法来和她跳第一支舞。而且一切都还要看局势发展。如果形势恶劣,她恐怕连舞会都没办法举办。

苦中作乐,不就是在严密监视下依旧歌舞升平吗?

讥讽地一笑,威廉敏娜关了台灯,闭上了眼睛。

虽然有那么多愁苦,可是长时间的太空飞行和精神压力让她真的精疲力竭,她几乎是立刻就睡着了,直到辛西娅的敲门声把她叫醒。

“早安,殿下。”辛西娅走了进来,“需要我拉起窗帘吗?今天太阳可好了。”

“谢谢,辛西娅。”威廉敏娜打了个呵欠,才慢慢清醒过来,“哦神啊,我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这么舒服了。”

“真高兴您还习惯这里。”辛西娅刷地拉开窗帘,外面明媚的阳光透过轻薄的窗纱照射了进来。

威廉敏娜裹着披肩,赤脚才着地板,站在窗前。楼下的绿地上,巡逻的警卫恰好路过。轻型的悬浮车三辆一队,在森林上方盘旋,惊起了不少鸟儿。

一只拉布拉多犬吠着,追着露西。肥猫窜上了树梢,大狗只有在树下徒劳地张望着。

早餐摆在套房外面的露台上。小餐桌上铺着洁白的餐布,水晶花瓶插着一大束粉色的康乃馨。威廉敏娜用着银质的刀叉切着三明治,品尝着热腾腾的柠檬红茶。

温暖的夏风里带着清幽的花香,阳光又是那么迷人。这一切都让威廉敏娜的神智有短暂的游离,觉得自己在梦中。

可是很快的,沃尔夫爵士递过来的阅读器上的新闻,又将她拉回了现实里。

“帝都的消息?”

“全部都是,殿下。我标注了重点。”

“我看到了。”威廉敏娜的手指在触摸屏上划过。

施耐德的通缉令依旧用红字标注在首页,然后是一系列的对民主党的压迫的报道。民主虽然没有受到正面冲击,可是也被牵连。不过今天的新闻是,元老院第一次明确表示,不支持女王对在民党派的迫害。

“真想不到他们居然会用上‘迫害’两个字。”威廉敏娜笑着对卡兹曼上尉说,“女王还没有公开财政情况吗?”

卡兹曼上尉有点尴尬,“我并不清楚这个事,殿下。”

“是吗?”威廉敏娜夸张地惊讶了一下,“我还以为你的消息很丰富呢。好吧,我也觉得我们没什么好担心的。事情往往到了最后,都会发现不过是个误会。双方各退让一步,问题就解决了。史丹福的死本来就是一个意外。等到陛下从失去亲人的悲痛中恢复过来,她就会作出正确的决定了。”

威廉敏娜把阅读器交还给了沃尔夫爵士,然后说:“我决定去参加鲜花节了。希望现在定做新衣服还来得及。”

“当然,殿下。”罗杰管家立刻说,“我这就叫成衣店的人过来一趟。”

“对不起,殿下。”卡兹曼上尉插话进来,“您真的要参加鲜花节?”

“你刚才听到了的,上尉。”威廉敏娜微笑着瞟了他一眼,“这里是我的领地,我当然应该参加一年一度的盛会了。不然,这就是我的失责了。你可以向女王陛下打报告。不过我觉得她也会同意的。”

卡兹曼上尉脸色铁青,紧抿着唇,并拢脚跟欠了欠身。

威廉敏娜擦了擦嘴,放下餐巾站了起来,走回了房间里。管家一行人紧跟在她身后。

“罗杰,我忽然有个想法。”威廉敏娜一边朝中庭走,一边说“我们可以把屋子里摆放鲜花的传统恢复过来。我喜欢白色的蔷薇、鸢尾花还有粉色的康乃馨。中庭可以挂上花球。”

管家一听到可以布置城堡,立刻激动了起来。“当然没问题,殿下!温室里还有几盆非常漂亮的蝴蝶兰,可以摆在书房和您的卧室里。”

“太好了!我喜欢蝴蝶兰。”威廉敏娜站在中庭里,环视四周,做了一个深呼吸,“真是美好的一天啊,不是吗?”

阳光透过中庭的水晶玻璃天顶。撒在少女柔亮的金发上,她整个人就如同沐浴圣光中的天使一样美丽又纯真。不论谁看到她这样,都会觉得丑陋的政治和险恶的用心是完全和她没有关系的。

罗克斯顿女公爵要参加当地的鲜花节的消息,传到乌烟瘴气的帝都,也不过是众多信息里不起眼的一条。

安娜贝尔女王在早餐的时候看到了这份报告,揶揄道:“在我为帝国的未来担忧得焦头烂额的时候,她居然还有兴致摆弄鲜花?”

“需要喝止吗?”官员立刻问。

“不,用不着。”安娜贝尔喝着果汁,讥笑道,“让她好好玩玩吧。寻欢作乐的机会并不是天天都有的。”

她望了一眼外面的阴雨天,又看了一眼空落落只有她一人的餐桌,“我父亲的身体还是不舒服?”

“是的,陛下。王妃希望能陪同亲王殿下返回封地休养。”

“我知道的,她说了好几次了。”安娜贝尔不耐烦地说,“在这种时刻,他们想的却是离开这个多事之地躲起来!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那该死的史丹福和他整个家族就该全部废掉!”

秘书官已经很熟悉女王突如其来的暴躁脾气。他沉默地站在一旁,耐心地等待她把怒火全部都发出来。

“冷酷和自私就是我们这个家族的传统,不是吗?”安娜贝尔冷笑着,狠狠切着火腿肉,“我坐在这个冰冷的皇位上,为这个帝国奉献着,而国民却要讨伐我。我为我的家人在对抗整个帝国,而她们却想着保全自己?那我的一切的作为,又到底有什么意义?”

“陛下,”秘书官温和地劝说着,“您已经做得足够好了。你问心无愧。”

“我不需要再肯定自己了。”安娜贝尔瞟了秘书官一眼,“我是一国之君,奢求亲情本来就是幼稚的行为。你去告诉王妃,是的,我同意他们离开帝都,但是将来没有我的同意他们不能回来。还有阿米丽娅和乔治安娜,要她们两个在朝会后来见我。”

门外的侍卫进来通报:“塞勒伯格元帅再度求见。”

“不见!”安娜贝尔把餐巾甩在了桌子上,“我已经下达了命令,作为我的元帅,他所做的就是执行,而不是妄想着操纵我!”

“可是,陛下。他说他有紧急军务要报道。”

安娜贝尔紧紧皱了一下眉头,“让他进来。”

塞勒伯格元帅大步走了进来。一向从容淡定的他的神情里有着十分难得的严肃和紧张,他紧咬着牙关,行了一个礼。

安娜贝尔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然后就听到他说:“陛下,民间发生暴动了。”

安娜贝尔嗤笑了一声,“他们已经暴动了一个礼拜了,阁下。”

“抱歉,是我没有说清楚。”塞勒伯格元帅清了清嗓子,“这次是大规模武装暴动,陛下。”

安娜贝尔盯着塞勒伯格元帅,然后慢慢地站了起来,“再重复一次,阁下。”

“民间爆发了大规模的武装暴动,陛下。”帝国的元帅用沉稳平顺的语气重复着,“刚刚接到的消息,爆发地点为距离帝都7.31光年远的白朗星域。乱军已经攻打下了首府……”

他手腕上的通讯器振动了一下,他低头看了一眼,眉头轻皱。

“怎么了?”安娜贝尔的声音开始颤抖。

“又有三处爆发了……嗯,暴动,陛下。分别是……”

“三处?”安娜贝尔厉声问,“这么短的时间?”

塞勒伯格元帅的声音刻意地低沉下来,“陛下,他们应该已经计划了一段时间了。”

安娜贝尔站着不动,就像一尊蜡像一样。就在塞勒伯格元帅打算所点什么打破沉默的时候,女王忽然发难。她勃然大怒,一把抓起桌子上的细白瓷长颈花瓶,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他们好大的胆子——”

塞勒伯格元帅的眼里,轻蔑和不屑一闪而过。他谨慎而沉默地退开,让侍女过来清扫碎片。

安娜贝尔的怒火不可抑制,她一把推开顿在身前的侍女,大步走到帝国元帅面前,“瞧,这就是你们期望的?一早按照我的意思进行彻底的镇压,这样的事根本就不会发生!”

塞勒伯格并不打算和盛怒中的女王讨论如何做一个好君主,他只是稍微后退了一步,欠身说:“陛下,现在趁事情还没有发展到不可挽回的地步,请同意和民主党和谈吧。”

“这就是你们想的?退让?”安娜贝尔狠狠盯着塞勒伯格。

“这是和平解决,陛下。”

“为了给你们省点事,而让我做一名对政敌妥协的女王?”

“元老院和同意我的这个建议。”

安娜贝尔的脸色苍白得近乎病态,她的目光就如同刀子一样刺了过去,“我不接受胁迫。”

“这不是胁迫,陛下。这只是一个建议。”

“我不会同意的!”女王固执地说,“这事没有商量。现在你该做的,元帅,就是调度派遣军队去镇压叛乱,而不是在这里和我讨价还价!”

塞勒伯格沉默了片刻,似乎是放弃了游说。他行了一个军礼,“遵命,陛下。”

在塞勒伯格离开晨室的时候,安娜贝尔阴冷的声音传了过来:“别让我听到失败的消息,阁下。”

觐见室里,阿尔伯特正在等待父亲的消息。他并不心急,因为他早就估计过了女王的答复。

从小一起长大的经历让他十分了解安娜贝尔的为人。她聪明而孤傲,自视过高,极其自尊,养尊处优的生活早就让她养成了唯我独尊的性子。她生而高贵又幸运,太轻易就登上了权利的顶峰,却缺少一个良好的导师,所以她很快就迷失了自己。

元老院以前低估了安娜贝尔,是因为那群老头子不知道一个女人胡搅蛮缠起来,有多难控制。而在民的党派们则从未信任过她,所以这场暴动进展得如此有条不紊。

安娜贝尔是如此地看重颜面,不到最后,她不会轻易妥协。失败的滋味只会让她陷入狂怒,而不是反省。

一个失控的君主,并不是塞勒伯格家族应该侍奉的。这是一条秘密的祖训。从小接受“家族利益高于一切”长大的子弟们都明白,审时度势而不是愚忠才是维持家族传承和兴旺的宝典。

有时候,阿尔伯特觉得自己其实是个钻营偷生的小人。他从小就出入宫廷,与公主们为伴。他从一开始就奉承着安娜贝尔姐妹,并且学着忽略自己的真实感受。

作为塞勒伯格家族的继承人,他是完美的。他在宫廷里如鱼得水,又在学校和军队里取得了真实的优异成绩。他聪慧圆滑,深藏不漏;他看似真诚,其实虚伪。有的时候,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真实的自己究竟是怎么样的。

安娜贝尔迷恋他,却并不了解他。而威廉敏娜呢?

那个一向温顺乖巧、文静老实,却在角落里用她那双蔚蓝如海般的眼睛慧黠地旁观一切的女孩。他发觉自己在这双眼睛面前,总有种无处可遁的感觉。

看到父亲走进觐见室,阿尔伯特站了起来。

“怎么样了,父亲?”

塞勒伯格元帅摇了摇头,但是并不显得怎么失望。他自然也是有备而去的。

“备战出征,阿尔伯特。”元帅下了命令,“我要你亲自带兵。”

阿尔伯特怔了一下,内心一阵狂喜。军人的因子开始在血液里燃烧。

“遵命,长官。”他立正行礼,又补充,“陛下知道吗?”

“怎么调兵遣将,是我的权利。”塞勒伯格元帅说,“再说了,事已至此,你们还是少见面的好。”

“当然的,父亲。请放心吧。”这么多年过去,阿尔伯特也终于厌倦了永无止尽地安抚安娜贝尔娇纵急躁的性子了。安娜贝尔一直想和他结婚。这无关爱情,而是为了掌握权利。可这也是塞勒伯格家族最不想做的——成为一个女王疯狂镇压屠杀人民的武器。

塞勒伯格元帅看了看时间,“我还要去趟元老院,把女王的决定告诉他们。那必然又是一场漫天的争吵,而我还不能提前告退。告诉你母亲,我不回去吃晚饭了。你明天一早出发,今天就好好陪陪她吧。”

“是,父亲。”阿尔伯特慎重地点头。

索菲娅·塞勒伯格元帅夫人是位风韵犹存的中年贵妇。她是一位男爵的独生女,毕业于帝都国际公共事务学院,学的是文学和历史。多年养尊处优的生活让她依旧保持着优雅和美丽。她性格开朗温和,行事理智公平,深受家人和仆人们的爱戴。

“既然你父亲要和那群老头子们吃晚饭,那我们就祝他有个好胃口吧。”元帅夫人说,“虽然我觉得被那群口臭的老头子包围着,听他们争执不休,你父亲肯定连开胃菜都吃不下去。玛丽,给老爷留一份饭。亲爱的,你要来点酒吗?”

“不了,妈妈,我明天就要出征……”

“那更应该来点酒了。”塞勒伯格夫人欢快地说,“玛丽,你去书房放古董花瓶的的柜子的左边第一个柜子里看看。”

“好的,夫人。”女管家匆匆朝书房跑去。

塞勒伯格夫人冲儿子挤了挤眼睛,“你父亲总是把好酒藏在那里。”

“他回来后会发现的。”阿尔伯特无奈到。

“那就说我没收了好了。”母亲无所谓道,“为了他的脑血管着想,神也支持我这么做的。”

阿尔伯特笑着亲吻了母亲一下,“我会想您的,妈妈。”

“可千万别想我,小伙子。”塞勒伯格夫人笑呵呵地说,“打仗的时候还挂念着妈妈的士兵可不是什么好士兵。当然,你可以多想想心上的姑娘。哦,你介意告诉我她的名字吗?”

“妈妈,”阿尔伯特苦笑着,“我没有什么心上人。”

“撒谎!”母亲自信满满地说,“你是我的儿子,我一眼就看得出来你在想什么,小子。你恋爱啦!你有时候会偷偷笑,你开始在路过整衣镜的时候多看自己几眼,你甚至还换了另外一个牌子的须后水。”

“妈妈!”做儿子的终于窘迫起来,“我没有恋爱,至少是现在。”

“那肯定有一个‘她’了,是不是?”塞勒伯格夫人紧张地盯着儿子,“噢,众神保佑,千万别是个‘他’。”

“当然不是!”阿尔伯特叫起来,“妈妈,您在说什么呢?”

母亲欢快地笑了起来,“这么说来,你的确喜欢上一个姑娘了!”

后知后觉被套了话的阿尔伯特十分难得地红了脸。

“噢,我的宝贝!”塞勒伯格夫人感叹着,“当年你还是那个跟在我裙子后面的小男孩,现在你就已经要带兵出征上战场了!我真为你骄傲,阿尔伯特!”

这时玛丽太太兴高采烈地捧着一瓶红酒走了过来。

“夫人,果真有一瓶好酒。”

“瞧,儿子,你父亲可真是一个简单的人!”塞勒伯格夫人得意洋洋地给儿子倒上了酒,“来吧,孩子,祝贺你首次出征马到成功,旗开得胜!”

把杯里的红酒一饮而尽后,根本没有品尝美酒滋味的阿尔伯特伸手拥抱住了母亲。

“妈妈,保重好自己。”

“你也要照顾好自己。尼克跟你一起去吗?”

“是的。”

“那你们要互相照顾。那不是你们的童子军夏令营,孩子,那是战场。”母亲的声音终于哽咽了。

阿尔伯特抱紧了母亲,觉得眼睛发热。他低声在母亲耳边说:“如果父亲要你离开帝都,你能尽量让他和你一起走吗?”

塞勒伯格夫人的身子轻颤了一下。她是一个元帅的妻子,并不是个无知的妇人。她知道儿子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会的,阿尔伯特。”

深夜的塞勒伯格元帅府,男主人在将近午夜的时候才回来。塞勒伯格夫人已经休息了,整栋屋子很暗,只有书房亮着灯。

阿尔伯特站在帝国星型模拟图的大方桌边,正在用遥控器操作了舰队。见到父亲回来了,他放下了手里的事,“需要为您来杯茶吗,父亲?”

“咖啡吧,谢谢。”元帅没有坐在书桌后,而是坐在了儿子对面的沙发里,“今天估计要熬夜,还有许多文书要整理。”

“元老院的事还进行得顺利吗?”

“老样子。”元帅说,“明天出征的事准备得怎么样了?”

“晚饭后开过视频会议,都已经布置好了。”阿尔伯特说,“随行人员的名单也整理好了,您要过目吗?”

“放在一边吧,我会看的。”元帅并不着急,“我对你一直是很放心的。”

“谢谢,父亲。”

“你母亲怎么样?”

“妈妈一向很坚强。”

“可她到底是个女人。”元帅深深地注视着阿尔伯特,“所以,别让她伤心,好好地回来。”

“我会的。”阿尔伯特慎重地点了点头。

塞勒伯格元帅望着眼前这个英俊的年轻人,心里充满了自豪和愧疚。

管家送来了咖啡,元帅却没有动。咖啡苦涩的芳香弥漫在这间宁静的屋子里,给这上战场前的道别时刻增加了一点难得的不舍之情。

“你为这个家牺牲了很多,阿尔伯特。”做父亲的忽然开口,“你从小就出入宫廷,几乎没有童年。为了家族,你奉承着你不喜欢的人,而一直忽略了你自己的感受。”

父亲突如其来的感怀让阿尔伯特有些不适,“为什么说这个,父亲?我并不这么觉得。”

“得了,你知道我多么不擅长这种父亲和儿子的谈话。”塞勒伯格元帅摆了摆手,“钻营和曲意奉承,应该留给政客去做。我的性格让我的门客们缺少这方面的品质,只能让你来弥补,这是我的过错。我并不为此骄傲,儿子。你是一名军人。或许这么说太过高傲,不过军人就应该脚踏实地地在战场上拼搏。不然,你就是在浪费你的时间。”

“我知道的,父亲。”阿尔伯特说,“我只是想尽量帮助您。”

元帅点着头,眼里带着赞许和“你从来没有让我失望过。我只是担心你,儿子。你还这么年轻,但是却承担了过多的责任和压力。”

“请不要这么说,父亲。”阿尔伯特笑了笑,“我是元帅之子,我觉得这就是我的生活方式。我享受了身份带来的殊荣,那么我也势必要付出点什么。我做的和你做的都是一样,都是为了这个家。”

“但是你才是这个家的未来,阿尔伯特。”父亲说,“我和你母亲都关心你。也许现在这么说晚了一点,但是我们都希望你能多关注一下自己想要的,而不是从家族的角度出发。”

“我想要的,就是这个家族想要的,父亲。”阿尔伯特坚定地说,“我的利益就是家族的利益。”

“别太武断了,年轻人。”父亲淡淡笑了,“你还太年轻了。你将来会遇到更加值得你重视的事物的。”

“您是在担心战事吗,父亲?”

“一部分。”塞勒伯格元帅轻叹了一声,“我更担心你,儿子。”

阿尔伯特迎着父亲关切的目光,感激地点了点头。塞勒伯格元帅是个军人,他略微缺乏感性,所以他们父子很少有这样的交谈。或许是因为明天是阿尔伯特第一次正式上战场,又或许是因为如今政局的变化已经进展到了一个十分微妙的地步,让父子两人的情绪都有点激动。

“我会没事的,父亲。我会听从上级的命令,做好我的本职工作。我会出色地完成这次任务的。”阿尔伯特坚定地说。

塞勒伯格元帅慎重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你不会让我失望的,儿子。那么,你有给罗克斯顿女公爵写信吗?”

话题突然一转,让阿尔伯特一时反应不过来。他结巴着说:“还,还……还没有,父亲。”

“你应该给她写信的,孩子。”塞勒伯格元帅苦笑了一下,“我还以为你很会谈恋爱呢。她是你的未婚妻了,虽然这目前还是保密的。可是你应该给她写信或者电话问候一下。她孤零零地生活在严密地监视之中。你的关怀会让她倍感安慰的。我相信你多的是办法绕过监视和她联系的吧。”

“是的,父亲。”阿尔伯特局促地回答,“我会的,父亲。”

“出征前,儿子。”元帅暗示地扬了一下眉毛,“没有什么比即将出征的战士能更激发女性的仰慕之心的了。我当年就是这么赢得了你的母亲。”

“我会的,父亲。”阿尔伯特窘迫地笑了一下。

通讯器的来电提示灯亮起来的时候,威廉敏娜还没怎么睡着。

她从城堡的藏书室里找到了一套首版的古老的《福尔摩斯探案集》。古英语读起来很费劲,但是她却看得十分着迷,辛西娅进来劝了她几次,她才放下书。

通讯器已经设置成了灯光和振动提示,威廉敏娜困惑地伸手把通讯器拿到眼前。她现在正处于严密监视中,所有通讯都得通过卡兹曼上尉才能传到她这里。而且谁会在这个点给她打电话?

显示屏上只有一个简单的“AS”,可却让威廉敏娜的睡意一扫而空。她一骨碌坐了起来,捧着通讯器愣了愣,然后才匆匆打开声波屏蔽器。她不敢开启全息影像,甚至不敢开启功放功能。她接通了通话,把这个小巧的金属盒子贴在了耳边。

阿尔伯特双手插在裤袋里,站在卧室的游廊的玻璃窗前。房间里没开灯,他穿着白色的睡衣,光着脚踩着地毯,望着窗外天空里的繁星。通讯器放在窗台上,显示着“正和Roeslein通话中”。

他听到耳朵里微麦中传来的细微的呼吸声和布料摩擦声,引人遐想,却也清楚,那只是因为威廉敏娜已经上床睡觉的缘故。

威廉敏娜小心翼翼地清了清嗓子,自己也搞不清为什么要这么慎重。她张了张口,不知道说什么,冒出了一句:“还没睡吗?”

这句出乎意料地显得格外亲密的问候,让沐浴着星光的阿尔伯特忍不住露出温暖的笑意。

“还没。我吵醒你了?”

“没关系,我刚睡而已。”威廉敏娜低声说。

然后是短暂的冷场,第一次私下通话的两人显然都很拘束尴尬。还算不上熟悉却已经订婚的两人都陷入了暧昧的沉默里。

威廉敏娜捏着通讯器正发愁,就听到阿尔伯特富有磁性的声音传了过来:“在民党爆发了起义,我明天就要出征了。”

威廉敏娜顿时被着两个爆炸性的信息震撼得头皮都有点发麻,“什么时候?怎么会?你要出征?”

低沉的轻笑声振动着耳膜,“我想你也还没有知道。或者,他们不会让你知道这个事。是今天一早爆发的。你不该惊讶。这是迟早的是。”

“是……是的,我知道。”威廉敏娜觉得自己贴着通讯器的耳朵有点发烫,“很严重吗?”

“女王陛下勃然大怒。我并没有见着,但是听说情况很紧急了。元老院再度希望她能够同意和谈。但是她还是拒绝了。于是我明天就要带兵出征。”

“可你不能镇压义军?”威廉敏娜急切地说。

“当然不能。”阿尔伯特镇定地说,“迈威尔将军是这次的主将,我只是一个上尉。这是我第一次上战场,这个职务已经让人眼红了。迈威尔将军是我们这边的。”

“那到时候你们会怎么做?”

“谈判。”阿尔伯特说,“当然,他们手里有武器,我们也不会空着手上阵。”

“安娜贝尔不会起疑?”

阿尔伯特又笑了,“告诉你一个诀窍,我的小姐。‘战况僵持’是一个非常好的借口,用来敷衍安娜贝尔这样的半个军校生再适合不过。”

威廉敏娜也笑了,“真狡猾。”

“我们不过是使用一点小伎俩,而拖延到更多的时间罢了。”

威廉敏娜沉吟了片刻,问:“这么说来,其实不会有战争了?”

“算是吧?”阿尔伯特耸了耸肩,“对于一名军人来说,这是很尴尬的场面。我们渴望战争好建立功业,但是同时我们又渴望着和平。”

“我以为能够不费一兵一卒而战胜对方,那才是用兵之道。当然,我的话不算数,你知道我只是半个军校生,只或许比安娜贝尔稍微好点。”

“你说的很对,威廉敏娜。”阿尔伯特柔声地附和着,“所以,我们尽可能的把事情在恶化之前解决了。然后,我想就可以公布我们的婚讯了。”

这一次,威廉敏娜没有反对对方直呼她的名字了。她只是觉得这样的称呼充满了一股新奇,给人一种奇妙的悸动。

明明不熟悉的两个人,却在最短的时间里,因为共同的利益而结合在了一起。他们不了解对方,却奇异地信任彼此。有时候他们就像已经熟识了许久的朋友一样交谈,觉得没有隔阂。这个信任到底是从何而来的,威廉敏娜自己也不知道。

“你的父母知道了我们的事了吗?”威廉敏娜问。

“我父亲已经知道了,我母亲还不知道。”阿尔伯特说,“我的父亲会告诉她的。”

“你觉得她的意思会是什么?”

“她希望我能和一个爱的人结婚,当然。”阿尔伯特轻笑着,“不过她很喜欢你。”

威廉敏娜撇了撇嘴,“我还没有告诉任何人,除了沃尔夫爵士。”

阿尔伯特的脑海里浮现了那个刻板严谨的中年秘书官的形象,“我想他会支持和祝福我们的,但是内心来说,他肯定对我很不屑。”

威廉敏娜笑了,“沃尔夫爵士是个好人。我喜欢你,那么他也会喜欢你的。”

“你喜欢我?”阿尔伯特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很轻。

威廉敏娜觉得自己一边脸烫得就要烧了起来,头皮一阵阵的发麻。她没说话,对方也没有说话。

阿尔伯特深吸了一口气,伸手打开了窗户。外面燥热的夏风吹了进来,带来一股潮湿之气。

“请再耐心等待我一段时间,威廉敏娜。”阿尔伯特说,“我会亲自来罗克斯顿迎接你回奥丁的。”

“我会等的。”威廉敏娜也下床走到了窗前,拉开窗帘一角,望着夜空里撒了碎钻一般的星辰,“而且我真的很讨厌身边跟着的苍蝇。”

“你放心,关于这点,很快就可以解决了。”阿尔伯特自信地笑着,“过不了多久,新的警卫就回抵达您那里,接替卡兹曼的工作。过程估计会有点不愉快,不过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应付的。至于新的警卫队,那就当是我送给你的订婚礼物吧,我想你一定会喜欢的。”

“安娜贝尔知道一切后,肯定想撕了我。”威廉敏娜的笑声里充满了报复的快感。

“她将再也控制不了任何人了。”阿尔伯特说。

“你们会见到施耐德吗?”

“我想如果没有意外,我们会直接和他面谈。”

“但愿义军的胜利没有冲昏他的头脑。”

“他是个和平主义者,至少他是这么说的。而且打着民主的旗号推翻君主的统治,现在也并不是个好时期。我不知道他这个举动会对他将来有什么影响。”

“我知道。他笼络了学者和文人,阿尔伯特。不论他成功与否,他们都会争先恐后地为他歌功颂德的。说起来,我还真不理解,既然我母亲是他的高徒,为什么还和我父亲有一场失败的婚姻?”

“也许这就是他们婚姻失败的原因。”阿尔伯特被逗乐了,“请别说你是那场婚姻里唯一的美好。”

“我还不至于如此厚脸皮。”威廉敏娜呵呵笑着,“不过那一直是我这么多年来没有弄明白我父母的。为什么一个倡导民主的自由主义者会和一个皇室子弟结婚?我父亲,就我的童年看来,他似乎十分享受君主独裁带来的皇室殊荣呢。”

“爱情的力量,也许。”

“现在,你又变成诗人了,阿尔伯特少爷。”威廉敏娜揶揄起来。

“出征之前的感悟。”阿尔伯特深吸了一口气。

“你第一次出征呀。”威廉敏娜语气有点羡慕,“希望你空间跳跃的时候别吐出来。”

“这是你的祝福?”阿尔伯特啼笑皆非,“那我希望你对我的期望能再提高那么一点点。”

“那我等着你的好消息了”威廉敏娜最后说,“请保重。”

“我会的……威廉敏娜。”阿尔伯特应承着。

结束了通话,威廉敏娜回到了床上。她从床头柜上的梳妆匣里取出一个粉盒,轻抽出一根数据线,链接到通讯器上。方才通话的录音被完整拷贝了过去,然后原件被从通讯器上彻底抹除。

虽然还没上大学,但是在预备科里学习的一些情报知识,也十分够用了。

威廉敏娜亲了粉盒一口,再把一切都归位放好,然后躺回床上,关了声波屏蔽。

她现在睡意全无了,兴奋地只想和人好好交流一番。可是卡恩斯和安吉拉都不在身边,沃尔夫爵士则不会这么晚了还和她穿着睡衣交谈。她再无可信任可交谈的人了。

她即使没有富有整个银河,也富有整个罗克斯顿星域。但是此刻,她连一个可交谈的人都找不到。

夜风从敞开的窗户外吹了进来,带来了夜花的方向。威廉敏娜走到窗边往下一瞧,才发现原来是楼下一株夜来香开了。

她在窗边站了许久,仰望着头顶璀璨的星空。从罗克斯顿星上,肉眼就可见一条银蓝色的星光带,犹如丝带一样,漂浮在天际。簇拥在丝带周围的繁星,就像一片汪洋大海。

“星辰海洋。”威廉敏娜低声呢喃着。

她有幸生在了和平的年代,不用像她的前辈一样,登上战舰,在宇宙中厮杀拼搏。而她又有幸是个不那么好战的女性,所以也没有为自己失去冲锋战斗的机会而扼腕叹息。

只是有时候,深夜不能入睡的时刻,当她抬头望着那片自己先祖们曾经奋斗过的星辰的海洋,心里又涌起了一股向往之情。

威廉敏娜不禁伸出手,做了一个汉斯博格在她小时候教过她的姿势。她张开手掌,再抓拢,就像把星星握在手心一样。

明天是全新的一天。然后汉斯博格就会这么和她说。这对安慰一个想念外祖父母、又不喜欢宫廷生活的孩子来说,总是会起到一定的作用。

“晚安,欧文。”威廉敏娜合拢窗帘,把星光关在了身后。

明天,的确是全新的一天。

年轻的士兵跟随着长官登上了出征的军舰;德高望重的元帅夫妇开始悄悄策划孩子的婚礼;骄傲的女王则在宫殿里训斥着无知的妹妹们;大臣们为紧张的局势而彷徨,谋划着政途;而有一个人,则快要和心里牵挂的人重逢。

银河帝国历7383年的这个微醺的初夏,躁动在逐渐高升的温度中酝酿着。

在帝都的军队正开往叛乱地的时候,在贵族们都彷徨不安的时候,罗克斯顿星上的人们则在领主的带领下,欢快地度过他们的节日。

整个伊顿城堡此刻被鲜花和彩带装点得美轮美奂。城堡前方的整个宽阔而平缓的山谷被无数个大棚和花摊占据,来自全球各地,甚至还有其他星球的花卉爱好者云集在此。不但是观看各种珍贵花卉,也是为了一睹新上任的女公爵尊容。

这是威廉敏娜回到封地来,第一次参加公开的活动。她特意把鲜花节的场地迁到了自己的庄园里,与民众一起欢度节日。

威廉敏娜穿着一条珍珠白色的亚麻裙子,戴着珍珠项链,白色的大沿边软帽下,长长的金发披在肩上。少女就这么婷婷玉立、笑容甜美地出现在公众眼里。她落落大方地上台发言,声音清润而优雅,动作略有点青涩,却也显得那么可爱。

罗克斯顿女公爵瞬间就赢得了民众的爱戴。她清丽的外表、优美的举止和简短而充满朝气的发言为她迎来了震耳欲聋的掌声和欢呼。

接过举办方递过来的剪刀,威廉敏娜微笑着剪断了彩带。数百个气球飞上天空,鸽子振翅出笼,花瓣洋洋洒洒地落下来。

威廉敏娜走下高台,走到人群里。她几乎是立刻就被热情的人民包围了起来。卡兹曼上尉带着士兵们寸步不离地跟在她的身后,将人群隔离在一步之遥。当威廉敏娜走过去的时候,男士们就脱帽致敬,女士们则纷纷行屈膝礼。

这是威廉敏娜第一次受到如此隆重的对待。以往在奥丁的时候,所有公众场合的主角都是安娜贝尔。威廉敏娜觉得自己比想象中的要应对得好很多。她和人们握手,拥抱孩子,感谢人们送给她的鲜花和果实。

普通的人民并没有怎么受到政局动荡的影响,他们无忧无虑地在阳光下欢笑着,欣赏着鲜花,品尝着茶点。

威廉敏娜被这融洽温情的气氛感动了,在她入宫这八年里,她头一次感觉到了自由。她置身热闹的场地里,感觉自己就像回到了蒙斯兰卡的云雀庄园一样。那微醺的风,那泥土和花朵的芳香,还有人们的欢笑声和乐队演奏的明快悦耳的乡村舞曲。那都是她童年记忆里最让她难舍的东西。

在各项比赛正式开始后,普通民众才从女公爵身边散去。紧接着来的,是当地有头有脸的名流们。提前预习过的威廉敏娜准确无误地叫出了那些贵族的头衔和名人的名字,这让对方露出了惊喜和钦佩之色。

罗克斯顿是个公国,这里的贵族很少有能进入奥丁宫廷的。所以这里的上流社会气氛相对宽松许多。威廉敏娜见多了宫廷里装模作样的贵族们,觉得这几位爵士实在很纯朴可亲。

“您还习惯这里的气候吗,殿下。”一位爵士问。

“是的,非常幸运。”威廉敏娜微笑着点头,“我没有感觉到任何水土不服。而且这里实在太美了,比奥丁都要美。”

“那我们希望您能在这里常住。”爵士夫人兴致勃勃地说,“我们这里的社交活动可一点都不输给奥丁。鲜花节过后就是赛马节了,听说您也很喜欢马?”

“是的。我六岁的时候,我的父亲就送了一匹小马作为我的生日礼物。我在奥丁的爱马这次也随着我来罗克斯顿了。”

夫妻俩的儿子,一个黑头发的年轻小伙子立刻奉承道:“我相信您的骑术肯定精湛绝伦,您在马上的身姿一定让人倾倒!”

做母亲的瞪了儿子一眼,嫌他太过谄媚。少年讪讪地低下头。

威廉敏娜被他们逗笑,“希望将来有机会,贤伉俪和公子能来府上做客。也许那时候我们可以骑马去附近转转。”

少年立刻转忧为喜,大力点头。

这时一阵风刮过,威廉敏娜的帽子嗖地一下被吹飞起来。还不等她伸手去抓,好几个年轻人就像扑橄榄球一样朝帽子扑了过去。等到其中一个年轻人好不容易抢夺到了帽子,交还到威廉敏娜手里时,那个可怜的帽子已经不成形状了。

“谢谢……”威廉敏娜啼笑皆非地看着手里的帽子,“谢谢您……”

“里斯本中尉,乐意为您效劳,殿下。”黑头发的年轻人行了一个端正的军礼。

“很高兴认识你,中尉阁下。”威廉敏娜含笑点头。

年轻的军官这么近距离注视着这位漂亮的女公爵,兴奋得脸色发红。

威廉敏娜忽然感觉到有人在扯自己的裙子,低头一看,一个七、八岁大的雀斑小男孩正一脸期盼地望着自己。

威廉敏娜莞尔,低头对孩子说:“我能帮你什么吗,亲爱的?”

小男孩欢喜地叫起来:“日安,我的小姐。”

“日安,阁下。”威廉敏娜觉得十分有趣。

男孩对了对手指,鼓足勇气,大声说:“我能请你跳个舞吗?”

旁边的大人都哈哈笑了起来。孩子的母亲站在不远处,对威廉敏娜行了一个屈膝礼。

威廉敏娜弯下腰,笑盈盈地对孩子说:“那会是我的荣幸。”

“你答应了?”孩子欢快地跳起来。

“当然,阁下。”威廉敏娜把烂帽子交给辛西娅,然后朝男孩伸出手。

小男孩像个绅士一样捧着她的手吻了一下,然后握住,兴致勃勃地把威廉敏娜拉到了正在跳舞的人群中。

人们因为威廉敏娜的到来而停了下来。

“请别为我停下来。”威廉敏娜立刻说,“让我们继续吧!”

大家都看到了她的小舞伴,乐队的小提琴手还吹了一个响亮的口哨,被指挥拍了一下脑袋。威廉敏娜丝毫不介意被取笑,她大大方方地提着裙子行了一个屈膝礼。欢快的音乐响起,她和孩子手拉着手,跟随着节拍在草地上跳起了舞。

“真是一个甜美可爱的天使!”沃尔夫爵士听到有人在他耳边说。

他转过身去,冲那个贵妇人欠身行礼,“朱丽安夫人。”

年过花甲的老夫人还打扮得十分时髦,她一头银发,配戴着耀眼的珠宝,戴着一顶硕大的遮阳帽。

“看看她。”朱丽安夫人望着草地上拉着孩子转圈的白衣少女,“我像她那么大的时候,还在寄宿学校里苦苦等待着中学毕业。我心高气傲,沉迷于衣裳和珠宝,严守着阶级的界线。”

“公爵小姐一直很亲民。”沃尔夫爵士说。

“当然。”朱丽安夫人摇了摇扇子,“有那样的出身,不能责备她对平民有着格外的亲切感。”

沃尔夫爵士轻微地皱了皱眉,再度欠了欠身,“失陪了,夫人,我要去查看一下午餐的准备情况。”

他不等老妇人回应,就转身大步走开。

被冷落的贵妇人气愤地使劲摇着扇子,对身旁的人说:“真是毫无意义的得意。如果真的得志,她也就根本不会在这个时候被赶回封地了。”

身旁的人谨慎地没有回答,只是陪着她干笑。

对场外的风云浑然不知的威廉敏娜终于和小男孩跳完了舞。她牵着孩子的手走出了人群,一边问:“你叫什么,孩子?”

“西德尼·格林菲兹,小姐。我的父亲曾是罗克斯顿自卫军的上校。”孩子自豪地说。

“那么,他退役了?”

“不,小姐,他牺牲了。”孩子的音量降低了下来,“去年的矿难营救中,他牺牲了。”

威廉敏娜怔了怔,“噢……是的,我想起来了。”

“您还为父亲上表请求女王陛下追封他为烈士的。”西德尼感激地说,“现在,大家都管他称作英雄。”

“这是我应该做的,西德尼。”威廉敏娜感怀地摸了摸孩子柔软的头发。

“您还给我们送了很多礼物!”孩子急切地从领子里拽出一条链子,链坠是提尔军校的徽章。威廉敏娜认出来,这是自己知道牺牲的上校有个儿子的时候,专门选的一个礼物。

“我妈妈说了,等我将来初小毕业,就可以报考提尔军校,到时候我就可以去奥丁见您。可我没想到您居然回罗克斯顿啦!”

看着小男孩欢喜的笑颜,威廉敏娜忽然领会到了孩子的魔力。这样纯真的信任和依赖,这样甜美的声音,怎么能不让人陶醉呢。

她蹲了下来,和西德尼视线齐平,认真的说:“那么,我们做个约定吧。如果你毕业成绩优秀,我可以在你的军校申请书里给你写一封推荐信。”

“那简直太棒了!”男孩狂喜地跳了起来。

威廉敏娜抬头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格林菲兹太太,于是带着孩子走了过去。

“殿下,”上校遗孀带着歉意说,“我希望这个孩子没有打搅到您。”

“当然没有!我们在一起过得非常愉快,是不是,西德尼?”威廉敏娜拨了拨男孩的头发。

小男孩兴奋地直点头。

“他是个聪明又勇敢的孩子。您是一位好母亲,格林菲兹太太。”威廉敏娜把孩子交给他的母亲,“伊顿城堡永远欢迎您,太太。如果有什么困难,任何事,都可以来找我。”

“愿诸神保佑您,殿下。”格林菲兹太太行了一个屈膝礼,带着儿子告辞。

“等一下!”没走几步,西德尼挣脱母亲的手,跑了回来。

威廉敏娜诧异地弯着腰,听他小声地说:“有人要我给一样东西给你。”

孩子慎重地递过来个小孢。威廉敏娜打开,发现里面包着一小枝荆棘。

“这是……谁给你的?”

孩子摇了摇头,“是一位绅士,我不认识他。他说你看了就知道了。他还说……”

孩子挠了挠头,努力回忆着,“哦,他还说:当大海吞没了天空,风从高岗上吹过,橡树依旧挺拔……很奇怪,是不是?”

“是呀。”威廉敏娜苦笑了一下,“谢谢了,西德尼。这就当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别告诉别人好吗?即使是你妈妈。”

“我的忠诚都属于您,殿下。”小骑士有模有样地行了一个军礼。

威廉敏娜站在一株紫藤花架下,看着那对母子走远。她这里很清静,地势较高,可以很高地眺望山谷的草坪上那热热闹闹的景象。

如果没有政变,如果安娜贝尔心胸宽广,而她能够安心地享受着眼前的这一切,那该有多好啊。

她低头看着手里的荆棘,困惑不解。

一枝荆棘,意味着什么?是谁,想向她传递什么意思?

阿尔伯特?他可以直接给她打电话,而用不着用这种方法。卡恩斯?猜谜语可不是他的风格。施耐德?还是……

手无意识地紧握了一下,掌心的刺痛提醒了威廉敏娜。拔出尖锐的荆棘刺扎,伤口冒出了一颗红宝石般的小小血珠。威廉敏娜不以为意,伸出舌尖舔了舔。

当血锈的味道在口腔里弥漫开来的时候,威廉敏娜猛然明白了过来。

“当大海吞没了天空,风从高岗上吹过,橡树依旧挺拔……”

“您在叫我吗,殿下?”听到威廉敏娜在喃喃自语,一直跟随在旁边的辛西娅走近了两步。

威廉敏娜转头看向自己的女侍,眼里有火苗在燃烧着。

“辛西娅,好姑娘,我需要你的帮忙。”

傍晚天色暗了下来,草坪上的人们才开始散去。鲜花节将要持续三天,还伴随着嘉年华。相信从明天临时游乐园开放起,游客还会更多。

几家名流得到了罗克斯顿女公爵的邀请,留在伊顿城堡享用晚餐。威廉敏娜热情地招待客人们在城堡里参观,然后在休息室里用茶。看到时间将近六点,晚餐快准备好了,她才暂时告辞,在辛西娅的陪同下,回房间换衣服。

卡兹曼上尉正准备去安排换岗,就看到威廉敏娜和辛西娅嘻嘻哈哈地说笑着走过大厅。两个女孩就像没看到他一样从他身边走过,似乎在讨论着男孩子。

卡兹曼上尉欠了欠身,“殿下,罗杰先生要我告诉您,晚餐在半个小时后准备好。”

“知道了。我会尽量准时的。”威廉敏娜敷衍地点了点头,又对辛西娅说,“都和你说了,他当时肯定在看你。”

“不可能!他才没有那么大的胆子呢……”女侍咯咯笑着。两个女孩蹬蹬地跑上了楼。

卡兹曼听到了卧室门碰地关上的声音。他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显然对威廉敏娜这种在如此关键的时刻还不识大体的寻欢作乐行为十分不屑。

卧室里,辛西娅关上门后迅速反锁。威廉敏娜则立刻脱下了衣服,换上了牛仔裤和蓝灰色的T恤。她把头发编成辫子,盘在脑后,然后戴上了一顶贝雷帽。淑女立刻变身成为假小子。

威廉敏娜戴上一条卡恩斯送她的多更能腕表,它能破解数百种军方密码,还能屏蔽声波和体热隔离,让人从热感监视器里消失。

“车在仓库门口,我已经设定好了路线,您开启自动寻路就可以了。”辛西娅说,“放心,殿下,我会在房间里制造声音,不让外面的人起疑的。”

“谢谢,辛西娅,我很抱歉把你拉进这件事里来。”威廉敏娜拥抱了女侍一下。

“您是我的主君,殿下。”辛西娅慎重地行了一个屈膝礼。

威廉敏娜坚定的点了点头,“我会尽快回来的。如果卡兹曼发现了,你就说我胁迫你的。”

她压了压帽子,启动了腕表,然后打开卧室的壁橱。每个城堡里都有密道,而且不止一条。威廉敏娜现在走的这条,就是未记录在城堡地图里的那个。

她顺利地从密道绕到了仆人专用的楼梯。这个时候,侍从们要不在休息室里侍候客人,要不就都在厨房。一年多的情报训练让威廉敏娜轻而易举地躲开了来往的人,然后从走廊拐角的那个被常青藤遮住的窗户上跳了出去。

威廉敏娜紧挨着城堡的墙壁走着,很快就到达了仓库。那里的柴火堆边果真停放着一辆灰扑扑的旧式地面悬浮摩托。她跳了上去,戴好头盔,开启了自动导航。

车悄无声息地就启动了,看起来性能还很好。它沿着灌木低飞,然后钻进了树林里。两分钟后,威廉敏娜就穿过了城堡的警卫线,离开了监视的包围。

威廉敏娜心急如焚,争分夺秒。车加速飞驰,朝着目的地——离伊顿城堡两英里远的西海岸线开去。

天色更加暗了,黄昏里,归巢的鸟在树林上空盘旋鸣叫着。渐渐的,威廉敏娜看到了海鸥。它们正掠过海岸边高高的石崖,寻找着自己那个可以栖息的窝。

海浪冲击岩石的声音在傍晚时分格外清晰,涨起来的潮水吞没了那些裸露出来的岩石和沙滩。罗克斯顿星的“月亮”是一颗人造卫星,本体是个用处不大的军事基地,如今驻扎着罗克斯顿的自卫军空军部。

今晚没有云,“月亮”的光辉撒遍大地。前方是海边高高的山岗,一大片橡树林延伸到山坡中段就停止了,只有一株老橡树,迎着海风,一直屹立在山坡顶上。

车停在了山坡上,威廉敏娜跳了下来,一口气跑到了橡树下。

暮色笼罩着整个大地,海天一色,仿佛融合在了一起。潮湿的海风吹拂的威廉敏娜,带来了咸涩的气息。她扶着帽子,抬头看到海鸥鸣叫着从树梢掠过。

这地方威廉敏娜从没来过,以前只在罗克斯顿的旅游纪录片里看到过。她惊叹于这波澜壮阔的海洋和瑰丽耀眼的夕阳。

苍茫之中,似乎有什么触动了她。

威廉敏娜转过身,看到有一辆不起眼的陆上车沿着山路开了上来,然后停在了树林边。车门打开了,一个穿着便装的男人走了下来。

夕阳里,那人一半沐浴在暖金色的光明里,一半沉浸在蓝灰色的阴影中,就像是一个从记忆里、从历史里走出来的人一样。

海风吹乱了他的黑发,海鸥掠过投下的影子从他那张几乎没怎么改变的容颜上一晃而过。他穿着灰色西裤和白衬衫,身躯似乎更加矫健挺拔了。只是那脸上温柔和煦的笑容一点都没变。

威廉敏娜觉得恍惚,此刻就像过去的那些温暖的傍晚一样,她在花园里看着书,抬头就见他绕过蔷薇花丛走了过来,对她说,天色暗了,再看书会影响视力的。

然后,她一般会怎么做呢?

“欧文——”

威廉敏娜展露明媚的笑颜。她跑下山坡朝他奔去。

男人站住了,展开双臂,将飞扑过来的少女一把抱住。他后退了两步才稳住了身子。

威廉敏娜的帽子被海风吹飞,头发散开,吹拂在汉斯博格的脸上。他闻到了阔别多年的蔷薇花的芳香,和他在梦里闻到的一模一样。而少女的欢笑银铃一般在耳边响着,那么悦耳动听。

只是怀里的,不再是那个只及他腰的孩子。这是一具成熟的少女的躯体,纤细而柔软,修长匀称,紧紧贴着他,如同过去一样,深深的拥抱。

神啊!他已经有多久没有这样抱着她,听着她的笑声了?

六年的隔离,边境的艰苦险恶,转眼就过去。只有重新把她抱在怀里,才猛然感觉到了分别两地的不易。

威廉敏娜和童年时一样,紧搂着汉斯博格的脖子。这具身体是坚实而温热的,同她记忆里的丝毫未变。那拥抱,甚至心跳,都是那么熟悉。

“你来了?”她惊喜的大声叫着,松开手仔细端详着他。

“是,我来了。”汉斯博格温柔地回答着,低头凝视着少女因成长而变化的容颜。

“我的神啊!”威廉敏娜就像个得到了心爱玩具的孩子一样兴奋地跳着,紧抓着汉斯博格的手,“怎么来的?别人知道吗?”

“我的编制被调到了塞勒伯格家族的特卫队下面。塞勒伯格上尉调我过来接替你的警卫。当然,是秘密地。”

“是的,阿尔伯特和我说过。”威廉敏娜恍然大悟,“噢,老天爷,你就是我是生日礼物!阿尔伯特还真有两下子!”

少女快乐地笑着。汉斯博格搂着她的腰,也笑着。

她直呼那人阿尔伯特……

“你还好吗,欧文?”威廉敏娜关切地凝视着男人。近看,那脸上的风霜就再也掩饰不住了。三十岁的男人,眼角有了细纹,面孔更加坚毅。这一切,都让威廉敏娜的心里涌起深深的感怀。

她情不自禁地伸手抚摸着汉斯博格的脸,眼睛发热。

汉斯博格觉得她那只手十分冰凉,像是握住了自己的心一样。她长大了,长高了不少,面孔还带着点孩子气,可也已经是个彻底的大姑娘了。

“一切都很好,殿下。”汉斯博格感怀地说,“很抱歉让你为我担心。”

“你上次受的伤怎么样了?”

“已经康复了。”汉斯博格伸手抹了抹威廉敏娜的眼角,“别哭,好姑娘。我回来了,就在你的面前。我会保护你的。所以,什么都别再怕了。”

威廉敏娜吸了吸鼻子,笑了起来,“我真高兴你来了。”

“这是我的使命,殿下。”汉斯博格低声说,“你是我的使命。”

威廉敏娜轻轻叹息,“那么,我也绝不会让你失望的。”

眼前少女的容颜和记忆力的孩童重叠在了一起,五官已经有所变化,但是眼里的坚毅和勇敢却从未改变。

汉斯博格摸着威廉敏娜柔软的金发,捧着她的脸颊,低头在她额头烙下一个吻。

威廉敏娜发出满足的叹息声,抱着他的腰,把头依靠在他的胸膛上。

这么多年来的第一次,她觉得放松,觉得安全,觉得自在。

腕表突然发出了蜂鸣声,打破了温馨。

“我该回去了。”威廉敏娜依依不舍地松开了手,“我是偷偷溜出来的。太久没下楼的话,卡兹曼上尉会去找我的。”

汉斯博格从树桠上取下帽子,给威廉敏娜戴上,然后帮她把头发塞回了帽子里。

他做好这一切,然后捧着她的脸,仔细地凝视着她,慎重地嘱咐:“这次是事由我负责,你不需要冒险,明白吗?”

用不着细问到底是什么事,威廉敏娜点了点头,“告诉我该怎么做?”

“保护好你自己。”汉斯博格说,“他们没收了你的枪吗?”

“我压根儿就不允许有枪。”威廉敏娜哼笑,“不过这不是问题。我这么聪明,总会想到办法的。”

汉斯博格点了点头,“那么,等我的消息。”

威廉敏娜踮起脚尖,嘴唇在汉斯博格的脸颊边擦过。她跳上悬浮摩托,朝身后的人挥了挥手,然后飞速离去。

汉斯博格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林子里,然后也登车离去。他也不能逗留太久。只是这次,他知道,不再是长久的分离了。

卡兹曼上尉安排完了换岗,然后在厨房吃了一小片吐司面包,回到了休息室。他很惊讶地发现威廉敏娜还没有回来。现在离晚餐准备好还差五分钟,她应该换好衣服下来了的。

军人的敏锐让他立即悄悄离席,叫来了休息室门边的侍卫,“殿下一直没有下来?”

“没有,长官。不过之前辛西娅下来过,拿了一条裙子叫人熨一下。”

“殿下没有露面?”

“没有,长官。”

卡兹曼眉头紧皱,立刻转身朝楼上走去,一边吩咐:“把这半个小时的监视录像调出来!”

副官紧跟着他,一边在手掌电脑里操作着,“长官,没有异常……”

卡兹曼夺过掌中电脑,一刻不停地赶到了威廉敏娜的卧室门口。

门里响着音乐,隐约传来女孩子们的嬉笑声。

他问一直守在门口的侍卫:“殿下出来过吗?”

“没有,长官。”侍卫紧张地回答,“只有辛西娅小姐出来过。”

卡兹曼瞟了一眼标注着“正常”字样的监视报告,把电脑丢回了副官手里,敲响了门。

“殿下,我是卡兹曼。请求一见!”

屋里的笑闹声猛地停了下来。过了片刻,辛西娅的声音响了起来,“请您等一下,上尉阁下。”

卡兹曼固执地又敲了一下门,“我现在就要见您,殿下!”

“殿下在更衣!”辛西娅解释道,“她让您稍等片刻。”

“殿下在里面吗?”卡兹曼喝道,“让殿下和我说话。”

“您没事吧,阁下?”辛西娅走到门背后说,“出了什么事这么急?就不能等个五分钟吗?”

“很抱歉,我不能。”卡兹曼对侍卫使了一个眼色。对方敬了一个礼,然后哆嗦着从腰上取下钥匙。

卡兹曼握着钥匙,对准了钥匙孔,“我最后再说一次,殿下,请您立刻开门出来!”

“卡兹曼上尉,”辛西娅气愤地大叫着,“注意你的用辞。她是女公爵,不是你的囚犯!”

卡兹曼用钥匙开了门,带着侍卫冲了进去。

屋里只有辛西娅一个人。她又惊又怒地站在丢满了衣裙的房间里,而威廉敏娜却不在。

“太荒唐了!”辛西娅大叫着,“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卡兹曼上尉?”

“我当然知道,小姐。”卡兹曼一把推开了辛西娅,带领着侍卫开始搜查房间,“她在哪里?”

“谁?”辛西娅瞠目结舌,“这简直难以置信!你们是强盗吗?殿下在更衣——噢,站住!你不能进更衣室!”

卡兹曼冰冷的目光注视着挡在自己身前的女侍,“让开!”

“不!”辛西娅大喊大叫,“看在老天爷的份上,你是一个男人,你不能想当然地就进入女士的更衣室!女王陛下给予你权利来保护公爵殿下,而不是让你来骚扰她的!”

“再多的掩饰都没用。”卡兹曼扣住辛西娅的手腕,把她拽开,然后朝更衣室的门伸出手。

他还没有碰到门把,门就打开了。威廉敏娜穿着浴衣,披着湿漉漉的头发,光着脚走了出来。

卡兹曼上尉愣住了,跟随着他进来的两个侍卫更是吓了一跳,急忙行了一个礼。

威廉敏娜看着卡兹曼,十分淡定地走到了房间中央。她似乎才沐浴过,面色潮红,带着水汽。

“我刚才在里面都听到了,上尉阁下。”女公爵声音轻缓,慢条斯理地说,“我希望那一定是一件相当紧急的事,以至于你迫不及待地破门而入寻找我。”

卡兹曼上尉的脸由白变青,然后又涨成猪肝色。他笔直地站着,僵硬地行了一个军礼。

“我为自己的失态而向您道歉,殿下。我只是见您太久没出来,担心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威廉敏娜冷笑了一声,“我想你没有家室吧,上尉阁下。”

“是的,殿下。”

“难怪。”威廉敏娜说,“那你是不知道一个女人换衣服和化妆是需要花多少时间的。”

“非常抱歉,殿下!”卡兹曼低垂着头。

“没有关系,阁下。”威廉敏娜也没有为难他,“只是我希望类似的事,以后不要再发生了。我不想在自己的更衣室里的时候还担心会有人破门而入。”

卡兹曼慎重地敬了一个礼,然后带着侍卫离开了。

辛西娅迅速地锁上了门,然后低呼:“老天爷呀,他居然有钥匙!”

威廉敏娜翻了个白眼,“他完全把我们当囚犯对待。”

她站起来,脱下浴衣。方才情况紧急,牛仔裤已经脱了,可T恤还穿在身上。威廉敏娜脱下了T恤,随便抓了一条裙子穿上。辛西娅利落地把换下来的衣服塞进了衣柜底层。

等一切都收拾完毕,两个女孩才长长舒了一口气,相视而笑。

“我欠你的,辛西娅。”

“别这么说,殿下。”辛西娅给威廉敏娜梳头,“我活这么大,还头一次打破规矩做刺激的事呢。”

“那你以后跟着我,还多的是刺激等着你呢。”威廉敏娜笑着。

辛西娅端详着她,“您看起来很高兴呢,殿下。”

聪慧的她对于前半个小时里发生的事,一个字都没有提。

“当然。”威廉敏娜朝脸上扑了点粉,注视着镜子里容光焕发的自己,低声呢喃,“今天是个全新的开始。”

阿米丽娅和乔治安娜公主走进了晨室。安娜贝尔正一边用早饭,一边在看着超光电视里关于暴动和罢工的报道。

女王心情很不好,显然的。她最近心情就没有好过。而且这也不是一个谈论事情的好时机。但是有些事是真的不能再等了。

阿米丽娅和乔治安娜对视了一眼,朝安娜贝尔走过去。

“用了早饭了吗?”安娜贝尔看了妹妹们一眼,“和我一起用一点吧。爸爸的病好点了吗?”

“好多了。”乔治安娜说,“昨天晚上和妈妈通了电话。她说爸爸已经可以在院子里散步了。”

“希望那种变异性风湿病不会遗传。”安娜贝尔嘟囔着,“皇家医学院的那帮废物,至今还没找到一种效果良好的医疗办法。”

她对自己父亲病情的漠视让两个妹妹互相交换了一个不悦的眼神。

新闻里播放着一处发生数万人的抗议集会,视频里,愤怒的人群和防暴警察起了冲突,石块、鸡蛋、烟雾弹从镜头前飞过,简直就像一部夸张的戏剧片。

可这则新闻一完,紧接着的就是罗克斯顿星的鲜花节的报道。阳光下的马场里,威廉敏娜身穿骑装,英姿飒爽地骑在马上,用一个漂亮的跨栏揭开了马术比赛的帷幕。画面里到处都是鲜花和笑脸,一切都显得那么快乐和祥和。

安娜贝尔冷冷地哼了一声,“她还真当自己是去度假的了。”

她关了电视,转过去看着双胞胎妹妹,“说吧,什么事?”

两个公主面面相觑。她们比以往更加畏惧安娜贝尔的权威,尤其是国事紧张以来,安娜贝尔性情大变,总是非常暴躁。姐妹间其实已经很生疏了,没有必要的情况下很少来往。

“到底是什么事?”安娜贝尔不耐烦,“如果没事求我的话,你们十天半个月都不会来找我的。”

乔治安娜从背后推了阿米丽娅一把。阿米丽娅紧张地深吸了一口气,颤抖着说:“安妮……关于我们的婚事……”

“就为这事?”安娜贝尔打断了她的话,“我前天就让宫内省把通知给你们看了呀。明天就要发布婚事公告了。你们有什么不清楚的,问宫内省的官员吧。”

“是的,我们都知道。”阿米丽娅说,“你要我和奥尔斯海姆子爵订婚……”

“奥尔斯海姆子爵是奥尔斯海姆侯爵的继承人。他比你大六岁,是个正派的小伙子,模样也不差。你有什么不满意的?”安娜贝尔咄咄逼人地问。

阿米丽娅的脸涨得通红,她紧咬了一下牙关,说:“我不能嫁给他,安妮,我有爱人了。”

安娜贝尔斜睨着阿米丽娅,过了片刻,她讥笑了起来,“艾米亲爱的,我是要你嫁给他,又不是要你爱他。”

“可是我既然不爱他,就不能嫁给他。”阿米丽娅见话已经说明白了,也不再畏惧,大声地反抗,“我知道我这想法很荒唐,特别是在我们这种身份的人身上。如果我没有爱上谁,我完全不介意和什么人结婚。可是,安妮,我亲爱的姐姐,我恋爱了呀。他也爱我……”

咖啡杯重重地顿在桌子上的声音打断了阿米丽娅的话。安娜贝尔站了起来,浑身散发着冰冷的气息。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阿米丽娅?”

阿米丽娅打了一个寒颤,坚持说:“我不能嫁给奥尔斯海姆子爵,我不接受你的指婚。更何况他是个花花公子,他们都说他和帝都一半的名模都睡过。”

“我想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阿米丽娅。”安娜贝尔盯着妹妹的眼睛,“你只是要嫁给他,没人要求你爱他。”

“可婚姻不该是这样的!”阿米丽娅大叫起来,“你不能这样毁了我的幸福!我有权利选择我要的婚姻!”

“你究竟多傻才说得出这样的话?”安娜贝尔狠狠道,“侯爵和我们在统一战线,这个时候,我们非常需要他这样的人的支持。婚姻是合作中最保险的双赢的方法。”

“那你自己为什么不和他结婚?”阿米丽娅含着泪水大喊,“为什么牺牲我的幸福就可以了?”

“哦,得了吧。”安娜贝尔冷漠地看着妹妹失控,“他可还配不上我。我的王夫可不是他这种身份的人就可以当的了。而你不同,阿米丽娅。侯爵夫人这个身份并不辱没你的出身。还有你也是,乔治安娜。我已经对你们够好的了。在那么多求婚者当众,我给你们挑选的都是年纪相当、才貌出众的年轻人。别以为求婚者中就没有了鳏夫老头子或者酒鬼和胖子!”

被点名的乔治安娜浑身哆嗦了一下,“是……是的,姐姐。”

安娜贝尔对乔治安娜要满意点,“李察尔爵士头衔是太低了点,不过你们结婚后,我决封他为伯爵。好啦,别哭了,艾米。我会给你们添上一笔丰厚的嫁妆,而且在婚前协议里保证你们对嫁妆的完全拥有和支配权利。如果你们乐意,可以照旧住在蔷薇宫里。像我们这样的人,婚姻不过如此。”

这番话让乔治安娜露出了满意和释然的表情来。她的那个未婚夫虽然身份低了点,可是相貌端正,生活检点,的确比奥尔斯海姆子爵要好许多了。

“可我做不到,姐姐,我做不到!”阿米丽娅痛哭着说,“我……我……”

“艾米!”乔治安娜喝止她,“够了!”

阿米丽娅哭着摇头,跪在了地上。

安娜贝尔疑惑地皱起了眉头,“怎么了?艾米?乔?你们有什么事瞒着我?”

乔治安娜选择了明哲保身,禁闭着嘴什么都不说。

阿米丽娅重要嚎啕大哭起来:“我怀孕了!”

安娜贝尔脸上的血色慢慢褪去。她俯视着跪在她脚下痛哭的妹妹,半晌没有说话。

“对不起,安妮,我真的很抱歉!”阿米丽娅捂着脸,“可是我爱他,他也爱我。他说即使我不是公主,即使我一无所有,他也爱我,愿意娶我。所以我不能嫁给奥尔斯海姆子爵……”

阿米丽娅的话被一记耳光打断。她扑在地上,捂着脸,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被打了。

乔治安娜跑过来把阿米丽娅扶住,心惊胆战地看着安娜贝尔,“安妮,拜托,她是真的怀孕了……”

安娜贝尔的声音愤怒而尖锐:“孩子的父亲是谁?”

阿米丽娅哆嗦着,“我……我不能说。”

“你不说我也查得出来!”安娜贝尔大喝,“你简直胆大包天了,阿米丽娅!怀孕?在结婚之前?”

“这种事在皇家也不是没发生过。”阿米丽娅壮着胆子为自己申辩,“沃尔里希大帝的皇后,威廉敏娜陛下也是未婚先孕的……”

“可她孩子的父亲是帝国的君王,你这个愚蠢透顶的死丫头!”安娜贝尔大骂起来,“而你肚子里这个杂种的父亲呢?是哪个见不得光的卑鄙小子?你甚至不敢告诉我他的名字?他有头衔吗?哦,当然没有。他是谁?宫廷里的侍卫?你的大学同学?还是路边随便一个男人?”

阿米丽娅呜呜啼哭,摇头不说话。

安娜贝尔气得就像困在笼子里的狮子一样,她喘着粗气,手指颤抖着,好半天才问:“这事还有谁知道?”

乔治安娜立刻说:“就我和阿米丽娅。”

“爸爸和妈妈不知道?”

“我们还没告诉他们。”

“你们宫里的人呢?”

“都瞒着的。”

“那个男人?”

“……他知道。”阿米丽娅说,“他想娶我。他说要负责……”

“闭嘴!”安娜贝尔气急败坏道,“我问你们,看了医生了吗?”

“是我给艾米做的检查。”乔治安娜大学读的医科。

“好……好!”安娜贝尔点了点头,“这个孩子不能留。”

阿米丽娅尖叫一声,“不!我要生下这个孩子!”

“我叫你闭嘴!”安娜贝尔恨铁不成钢地吼道,“你还不知道你闯了多大的祸。在这么关键的时刻,你竟然还给我制造皇室丑闻!你知道外面多少人等着看我们的笑话,等着把我们撕成碎片吗?”

阿米丽娅大哭着说:“这是我的孩子,我的人生,你无权干涉!你不可以这么自私,为了你自己,要我赔上一辈子的幸福!”

“醒醒吧,愚蠢的丫头!”安娜贝尔抓着她使劲摇了摇,“你以为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我自己?如果这场暴动让我丢掉了皇冠,我们将一无所有!软禁或者流放,这是你想要的生活?忘掉你的裙子和珠宝,宫殿和舞会吧。等我不再是女王,而你不再是公主。我倒要看看这小杂种的父亲,那个连名字都不敢让人知道的男人,还会不会要你!”

她把阿米丽娅推到了乔治安娜怀里,“现在,你们两个给我滚出去。从今天起,你们一步都不许离开寝宫。违反我的命令,那我就提前让你们尝尝头衔被剥夺的滋味。”

阿米丽娅啜泣着被乔治安娜扶着朝外走去。

晨室的门忽然打开,侍卫长急匆匆走了进来,差点把阿米丽娅她们撞着。

“又怎么了?”安娜贝尔没好气。

侍卫长手里捏着一张通讯磁片,颤抖着递给秘书官。他脸色苍白如纸,等不及秘书官把这条通讯播放出来,就抢先说:

“塞勒伯格叛变了……”

观看比赛的人群忽然爆发出热烈的掌声,让正在走神的威廉敏娜清醒了过来。

原来是一匹马完美的完成了高难度的跨栏动作。骑士是一名年轻英俊的男子。观赛的女孩子们十分兴奋。

威廉敏娜同大家一样,鼓掌微笑。英俊的骑士摘下帽子,遥遥地朝威廉敏娜弯腰致意。旁边的目光朝威廉敏娜聚拢过来。

“他是谁?”威廉敏娜低声问。

“是个新人,殿下。”一位太太回答,“说起来,今年的新面孔真多。大概都是为了您而来的吧。”

“那我真遗憾我对老选手的吸引力还不够大。”

陪同的太太小姐们都发出笑声。

威廉敏娜喜欢骑马,喜欢自由奔驰的快感,而对这种制作出一大堆规矩限制了马匹的活动并没有什么兴趣。

陪同在旁边的太太和小姐们的注意力已经被赛场上的英俊骑手吸引了过去。威廉敏娜垂下视线,朝手腕上的宝石腕表瞄了一眼。通讯腕表一片平静。

早上起床的时候还有太阳,到了中午这个时候,天已经阴了许多。云层在天空里涌动,空气闷热而潮湿,吹拂在面上的风带来了雨水的气息。

“看来这场雨是不可避免了。”威廉敏娜对辛西娅说,“希望会场里的花不要被雨水打了。不然那就太可惜了,明天才是决赛呢。”

“我想他们会把花都搬进大棚里的。”辛西娅说。

威廉敏娜望着天,慢慢摇着手里的小折扇。

“以前我住在蔷薇宫的时候,卧室的外面可以望到花园里的喷水池。那里养着鱼。快要下雨的时候,鱼儿就会浮出水面张嘴呼吸。从卧室望过去,水面有一圈一圈的波纹,就像雨已经落下来了一样。”

“您很想念蔷薇宫吗,殿下?”

“怎么说呢。虽然我们被管教得很严厉,可是总有快乐的日子的。”威廉敏娜笑了笑,“是的,我想念奥丁。我想念我的小白金汉宫,还有我的朋友们。你知道吗,辛西娅。有时候一些事,就像那被鱼儿弄出来的波纹一样,其实早有了预兆。”

辛西娅望着威廉敏娜线条优美的侧面,没有出声。

比赛快要进行到最后阶段的时候,卡兹曼上尉走到威廉敏娜的身后,低头附耳道:“殿下,帝都通讯。”

威廉敏娜秀气的眉毛轻轻扬了一下,用“你瞧”的眼神扫了辛西娅一眼。辛西娅低头笑了一下,站起来,跟随着她一起悄悄离席。

威廉敏娜低调地在工作人员和警卫的护送下,从看台的侧门离开了赛场。人们都还沉浸在比赛中,没有在意女公爵的离去。

皮靴发出的清脆的脚步声回荡在空荡荡的赛场走廊里,随行人员都很沉默。

威廉敏娜问:“我需要回伊顿去接听吗?”

“不,殿下,您回休息室接听就可以了。”卡兹曼上尉刻板地说。

“希望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威廉敏娜自言自语地说,“比赛就快要结束了,我还要去颁奖的。卡兹曼上尉,你知道是什么事吗?”

“我不被允许在您之前接听,殿下。”卡兹曼的声音依旧缺乏感情变化。

威廉敏娜和辛西娅交换了一个眼神。

“是吗?那看来真是有什么重要的事了。”

走在前面的警卫拉开了门。威廉敏娜一走进去,就愣了一下。

“这里是停车场?”

“是的,殿下。”卡兹曼上尉摆了一下手。几名警卫围了过来,将女公爵和她的女侍困在了中间。他们都把手放在腰间的配枪上。

威廉敏娜慌乱地叫了起来:“这是怎么回事?卡兹曼上尉?这是叛乱吗?”

“不,殿下。”卡兹曼上尉不紧不慢地说,“我们是奉女王陛下的命令,请您回伊顿城堡。我恐怕明天的鲜花节活动您不能参加了?”

“她要软禁我?”威廉敏娜惊慌道,“简直太荒唐了?她凭什么这么做?我是这片土地的领主!”

“我只是受命于女王陛下。请您配合。”卡兹曼上尉摆了摆手,警卫们以强迫的姿态将威廉敏娜和辛西娅往车上逼去。

威廉敏娜在短暂的惊慌后勉强镇定了下来。她没有再吵闹,而是紧拉着辛西娅的手上了车。

警卫们一边一个将她们两人挟持在后座,卡兹曼上尉坐在前方副驾里,其余的警卫则坐上了另外两辆车。

车发动的时候,威廉敏娜咽了一口唾沫,小心翼翼地问:“你要带我们去哪里?”

“回伊顿,殿下。”卡兹曼没有看她,而是全神贯注地注意着周围的情况。

停车场被提前清场,附近没有任何一个旁人。车队毫无困难地就驶出了停车场,朝着伊顿奔驰而去。

马术场距离伊顿有十英里之远,悬浮车全速行驶,只需要五分钟不到。

威廉敏娜维依旧满脸惶恐,犹如受惊的小兔。她知道卡兹曼肯定开启了通讯屏蔽和声波屏蔽功能,所以也没有费劲吵闹,而是努力尝试着说服对方。

“这事不对,卡兹曼上尉。女王陛下没有道理让你这么做?她要你做什么?囚禁我,还是杀了我?不经过国会和元老院,她没有权利对我做这种事。”

卡兹曼明显对和她讲道理表示不耐烦,但是他还是耐着性子说:“这并不是我能决定的,殿下。陛下希望您从今天开始呆在伊顿城堡里,哪里都不能去。我只是在执行她的命令而已。”

“可这太过荒唐了!”威廉敏娜叫起来,“你的编制现在隶属于我的管辖之下,你是我的下属!”

“关于下官该听命于谁的问题,下官建议您等回到了伊顿,亲自通过卫星电话和女王陛下沟通吧。”卡兹曼拨拉了一下手枪的保险栓。

威廉敏娜气愤地哼道:“这是非法挟持!”

“这是政变,殿下。”卡兹曼的笑声里充满了轻蔑。

在他看来,这个高傲而单纯的小丫头,现在终于要吃一点苦头了。也是时候让她知道一下政治的险恶,让她再也不能摆着一副唯我独尊的架子了。这种生长在温室里的玫瑰花,娇嫩却带刺,自命不凡。看着她从枝头凋零,是再快意不过的事了。

他欣赏着威廉敏娜脸上彷徨不安的表情,把配枪别回腰间。

威廉敏娜低垂着头,肩膀抽动了一下,似乎是在小声啜泣。辛西娅和她紧紧抱在一起。两个女孩显得十分楚楚可怜。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车已经开到了伊顿附近,城堡的影子遥遥可见。

卡兹曼上尉抬起手腕,打算和守在城堡里警卫通话。可是连同了后,对方却没有接听。军人的敏锐和多年来积累的经验,让他第一时间就察觉出了异样。

他几乎是立刻就从腰间拔出了枪,大喝一声:“注意——”

话音未落,车身就遭到了剧烈的撞击。从侧方而来冲击来的突然,力量强大,让疾驰中悬浮车瞬间就翻转起来,就像一个被摔出去的玩具一样。

威廉敏娜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和辛西娅一起抱着头伏低身子,摆出最标准的自我保护姿势。她们上车的时候虽然慌乱,可也启动了座椅的安全模式。车身的旋转让她们觉得头晕目眩,可安全气垫很好地把她们的身子固定在了座椅里。

其余的人就没那么幸运了。两名后座的警卫当即就被狠狠甩在车顶上,前排的司机和卡兹曼上尉也发出痛叫声。

前后两辆警卫车紧减速车,警卫们打开车门,还来不及反击,如雨一般的粒子束就把他们笼罩住。

威廉敏娜的车重重落地的瞬间,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也响了起来。那是来袭一方的炮弹击中了前面那辆车的后备能源箱,引起了爆炸。

威廉敏娜大口呼吸。她压抑住想要呕吐的感觉,趁着车里的人都还没反应过来,解除了自己和辛西娅的安全模式。

“辛西娅?”

“我没事。”辛西娅正奋力地从那个昏迷地压在她身上的警卫身下爬出来。

靠着威廉敏娜的那个警卫倒在座位上没有动静。威廉敏娜吃力地从他腰间解粒子光束枪。为了防止枪支滥用,如今军队和警察的配枪,都只有个人指纹才能打开。可这难不倒威廉敏娜。卡恩斯送给她的开密码的仪器再度发挥了作用。

卡兹曼动了动,扶着流血的脑袋挣扎着坐起来。他看到了威廉敏娜,立刻抬起手里的枪。

粒子光束先一步从威廉敏娜的手里发射出来,击中了卡兹曼的手臂。他大叫一声,枪落在了地上。威廉敏娜随即补上了一枪,把那把枪击碎了。

“你这个母狗!”卡兹曼抱着伤手破口大骂。

威廉敏娜冷静地注视着他。

卡兹曼愤怒又惊愕地发现,先前她脸上的那些恐慌和失措,就仿佛被风吹散的云一样,找不着一丝痕迹。现在眼前的这个女孩,镇定自若、坚毅果敢,神情十分酷似她的那位英雄先祖。

“对不起,上尉,我并不想伤害你的。请你配合,我会优待俘虏。”威廉敏娜的沉静已经完全超脱了她的年纪。

卡兹曼瞪大了眼睛。他那只没有受伤的手猛地朝车上的仪表盘伸过去。可是粒子光束再度先他一步击去。被击中的仪表盘火花四射,然后燃烧了起来。

卡兹曼到底是一名军人,他再度扑向旁边的司机,想要去拿他的枪。

粒子光束从他左边肩膀射入,然后从右胸下方穿了出来。

卡兹曼倒在前座上,浑身浴血,难以置信地瞪住威廉敏娜。

“我真的很抱歉。”威廉敏娜的手也在颤抖。这是她第一次杀人。

“但是我没有选择,阁下。正如你所说,这是政变。”

鲜红的血液犹如一条蜿蜒的河流,从前座流淌到了威廉敏娜的脚下。

她立刻挪开了脚。

身旁的警卫动了动,眼看要醒来。

威廉敏娜抄起手枪,重重砸在他的后脑。警卫连挣扎都来不及就又倒下了。威廉敏娜拔出了他的配枪,破解了密码,丢给辛西娅。

“会用吗?”

辛西娅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我……以前上过射击课。”

“总比一点都不会的好。”威廉敏娜在昏迷的警卫身上摸索着,“哈,找到了!”

她找到的军方配备的一个多功能包。她打开包,找出麻醉针,给两个警卫和司机各扎了一针。

粒子光束枪轻易地就破坏了车门锁。威廉敏娜和辛西娅把昏迷的警卫和司机推了出去。卡兹曼的尸体绻着,面孔朝下,两个女孩都没去动他。

“关好车门。”威廉敏娜吩咐辛西娅,“这车是防弹的,我们不出去,他们就伤害不了我们。”

外面已是一片光束交织,现代化的枪械斗争已经不会发出太过响亮的声音,但是粒子弹击中车声响起的砰砰声还是犹如冰雹砸在窗户上一样。

来袭一方的军力明显要比警卫队多,有备而来的这群人之前就已经拿下了伊顿城堡,现在又埋伏在路上突然袭击。警卫队实力悬殊,虽然支援部队随后就感到,但是他们已失去先机,现在更是防备不及,被对方抄底,节节败退。

卡兹曼上尉手腕上的通讯器不停闪烁着,那是他的副官在试图联络他。

威廉敏娜忍着血淋淋的恶心,把他的腕表摘了下来。

“长官,我们需要支援!”

焦急地声音从麦克风里传了出来。

威廉敏娜摇了摇头,把音量调到最大。

“长官?长官,请回话!请给指示!”

威廉敏娜从漫天乱飞的光束中努力辨认出来了那苦苦维持着两辆军用陆上车。

“我恐怕卡兹曼上尉已经不能回应你了,副官阁下。”

罗克斯顿女公爵的声音从通讯器里传到了副官的耳朵里。他掩饰不住地浑身一震,一束光弹差点击中他的胳膊。

“殿下?”

“请投降,副官。”威廉敏娜的声音平缓沉稳,出奇地镇定。

“你们已无胜算?投降,或是死亡。我发誓我会优待俘虏。”

炮火略有减弱。副官的手颤抖着,胸膛起伏,大口喘气。

“我要和卡兹曼上尉说话。”

“我恐怕那不行。”威廉敏娜说,“现在是罗克斯顿女公爵在和你通话,阁下。我劝告你投降。我会确保你和你的手下的生命和财产安全。”

“你……我不能。这是女王陛下的命令。”

“聪明的人会选择明主。请投降吧,阁下。你不想和你的家人团圆吗?”

威廉敏娜说话的同时,从后视镜里看到后方的天空里出现了十来辆军用悬浮车。那都是来支援她的。和这些车阵相比,警卫队的处境显得那么地狼狈。他们的伤亡已经过半,枪支的能源也即将耗尽。即使不投降,他们也支撑不过几分钟。

“拜托了,副官阁下。”威廉敏娜的声音变得轻柔起来,“请你为你的手下着想。我们已经控制了伊顿。罗克斯顿的自卫军也已听命于我。你们已经失败了。”

通讯被对方掐断了。

威廉敏娜放下通讯器,看了一眼萎顿在前排的卡兹曼,无声地叹息。

军用悬浮车缓缓下降,停落在了周围。全副武装的士兵们从车里走了下来,几名士兵包围住了威廉敏娜所在的这辆车,其余的持枪朝警卫队的车走去。

威廉敏娜她们看不到外面的景象,也听不到什么声音。她们只有坐在车里,耐心的等待。

辛西娅比她更加警惕。但是这个聪明的姑娘到目前为止,也都没有问过半句那些武装份子是何人。

这个时候,威廉敏娜开了口。她的这句话,让辛西娅到老年时还记忆尤深。

“你有梳子吗,辛西娅?”她说,“我想梳一下头。”

辛西娅怔了一下才反应了过来,立刻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把折叠梳子和一面小镜子。作为女近侍,这些工具是她随身携带的。

她灵敏的手指打散了威廉敏娜已经凌乱的发辫,重新梳顺,然后编成麻花辫,重新盘好。

威廉敏娜把骑手帽戴好,然后整了整衣服。

“我看上去怎么样?”威廉敏娜问。

“完美无缺,殿下。”辛西娅说。

她暗自惊叹于女公爵眼里那果敢坚毅的眼神。她回想起,威廉敏娜似乎从始至终都没有害怕过。她的一切举动就想事先排练过一样,经过深思熟虑,有条不紊。而她不过是一个还没有满十八岁的女孩子罢了。

当车厢内的血腥味浓郁到威廉敏娜觉得不能忍耐的时候,包围住车的士兵分开了。

车门被拉开,戴着白手套的手伸了过来。

“您已经安全了,殿下。”

威廉敏娜深吸了一口气,把手递了过去。

天空布满阴云,远处乌云滚动,隐约有雷声传来。

一片狼藉的郊外公路上,银蓝色的军用悬浮车程圆形包围住了中间。荷枪实弹的士兵笔直地站立着,枪口对准着投降受缚的警卫们。

而威廉敏娜则被汉斯博格牵着手,从车上走了下来。

她的靴子踩着碎石和金属残片,发出细微的咔嚓声。汉斯博格小心翼翼地牵着她的手,犹如对待一位高贵的女神。

饱含着雨水气息的风吹拂着威廉敏娜鬓边的碎发。她身穿整齐的骑装,高挑而健美,举止优雅,神情庄重,蔚蓝的眼睛里闪烁着坚毅的决心和蓬勃的活力。

威廉敏娜摘下了帽子,朝着站在面前的几位军官露出感激的微笑。

“长官们。”她低头欠身行礼,“感谢你们为我所做的一切。我会铭记在心,并且会尽我全力回报于你们。”

军官们纷纷慎重地回以敬礼。

“效忠于您,殿下。”

“谢谢。”威廉敏娜真诚地说。

解除了武装的警卫们被一次带上了车。副官临上车前,望了威廉敏娜一眼。

“等一下。”威廉敏娜朝他走去。

处于安全考虑,还有一定距离的时候,士兵就把威廉敏娜拦住了。副官戒备地盯着威廉敏娜,一言不发。

“阁下,”威廉敏娜冲他点了点头,话语简短,“你做了正确的选择。”

不等副官回应,威廉敏娜转身回到了汉斯博格的身边。

“马术大赛结束了吗?”

“应该快了。”汉斯博格有些不解,“您不回伊顿吗?”

“我不想我的民众恐慌。”威廉敏娜说,“如果我现在赶回赛场,还来得及出席颁奖典礼。”

“殿下……”汉斯博格想要劝说。

“这大概是我作为罗克斯顿女公爵,能为我的民众做的最后一件事了。”威廉敏娜说,“今年的鲜花节注定会在恐惧和不安中度过,那我希望他们在知道真相前,还能享受一场完整的比赛。”

帝国里7383年7月11日下午五点,罗克斯顿女公爵在掌声中神采奕奕地出现在了马术场的颁奖台上。

这时候天空阴翳,大雨很快就要落下来了。可是群众热情高涨,欢呼雀跃。

获奖的骑手走上了颁奖台,近距离地看到了这位美丽优雅的女公爵。

获得第一名的骑手的突发奇想。他忽然单膝跪在了威廉敏娜面前,就像要即将接受封号一样。

“你可真是我的骑士。”威廉敏娜打趣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到了赛场的每一个角落,引起了观众们如雷般的喝彩声。

“丹尼尔·费尔法克斯。”威廉敏娜念着骑士的名字,弯腰把奖牌挂在了他的脖子上,“恭喜你,先生。您获得了年度马术大赛第一名。”

年轻的骑士握着女公爵的手,轻轻一吻,眼里充满了爱慕。

媒体们疯狂地记录着这一幕,准备放在明天头条。而乐队奏响着雄壮的胜利者之歌。

威廉敏娜微笑着眺望人潮汹涌的赛场。

风越来越大了,有冰凉的雨滴落在了她的脸上。

而此时此刻,在距离赛场数千英里的地方,三百多艘带着塞勒伯格家族徽章的军舰,在得到了女公爵的许可下,进入了罗克斯顿的领空。旗舰缓缓降落在了军用航空港。

滂沱大雨倾盆而下,洗刷着军舰光洁坚硬的表面。

阿尔伯特·冯·塞勒伯格走下舱门梯。他没打伞,雨水打在他的军帽和肩上。

他正了一下军帽,然后大步朝前走去。

帝都的夜幕已经降临,街灯孤零零地亮着,大厦的霓虹今夜也显得那么萧条。

虽然还没有全城戒严,也没有公布战训,但是人们都已经敏锐地察觉到了异样。大街上突然增多的巡逻车。一辆辆从各处高官府邸里开出来,朝皇宫驶去的悬浮车。全都带着令人不安的气氛。

人们回到了家里,关好了门窗,并且打开超光电视收看新闻。然后,他们发现今日的新闻停播了,所有频道都被中断,反复播放着国歌,并且用字幕标示着晚上20点整,会有女王陛下的电视讲话。

“这可真不妙。”卢卡斯先生对妻子说,“上一次发生这种情况,是亚历山大陛下时期的那次空轨巴士毒气事件。”

“又有恐怖袭击了?”卢卡斯太太是个神经纤细的妇人,“我早就和你说过,住在帝都并不安全。地球教对这里真是有着非比寻常的执念。”

“爸爸!”他们的女儿凯莉奔进了厨房,“门外有几个军官,想要见你们!”

卢卡斯夫妇诧异又紧张地对视了一眼。

来人是身穿着情报部制服的军官,这点让卢卡斯夫妇更加惶惶不安。作为一名电脑工程师,卢卡斯先生对这身穿这种制服的工作人员是很熟悉的。他是绝对不希望这些人进入他的家的。

“晚上好,先生,太太。”领头的中年官员同卢卡斯先生握了握手,“很抱歉打搅你们的晚饭。我们只是想向你们询问一件事。你们知道你们的邻居,格尔西亚一家,去了哪里了吗?”

卢卡斯一家面面相觑,困惑不解。

“我昨天还看到格尔西亚太太从超市购物回来,长官。他们不在家吗?”卢卡斯先生问。

“很遗憾的,不在。”军官说,“他们一家人都不在,甚至包括他们的狗。”

“那真奇怪了。”卢卡斯太太问女儿,“凯莉,安吉拉今天和你联系过吗?”

“没。”凯莉·卢卡斯翻了个白眼,“我为什么要和一个抢了我男朋友的贱/人联系?”

“别乱说话。”卢卡斯太太尴尬地训斥女儿。

“也许是度假去了吧。”卢卡斯先生说,“我记得他们家在弗洛伊丁山区有一个度假小屋,以往每年夏天他们全家都会去那里度假钓鱼。不过他们没打招呼就走了,这真令人难过,是不是,莉莎?”

“当然!”卢卡斯太太立刻附和着丈夫的话,“我们一点都不知道他们走了。不过我们今天确实没有看到他们。但是没什么奇怪的,你不可能天天盯着邻居吧。我们可不是这样的人。”

“当然,太太。”军官欠了欠身,“那么你们最近注意到有什么奇怪的陌生人在社区里,或者是在格尔西亚家出没吗?”

卢卡斯夫妇再度对望了一眼。

凯莉抢话道:“格尔西亚一家自己本身就够怪的啦。我是说,格尔西亚夫妇人不错,可是安吉拉·格尔西亚可真是一个怪胎。她仗着自己是罗克斯顿女公爵的朋友,平时谁都看不起……”

“闭嘴,凯莉。”卢卡斯先生喝道,“回你的房间去!”

女孩子气呼呼地跑走了。卢卡斯夫妇抱歉地冲军官笑了笑。

“谢谢。”军官依旧面无表情,只扶了扶帽子,“打搅了,卢卡斯先生。如果有任何格尔西亚一家动向的消息,请通知我们。”

“当然的!”卢卡斯先生立刻说。

送走了情报局的军官,卢卡斯先生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把门锁全部锁上,然后关上窗户,打开了家用防盗系统。

“老天爷,现在还不到八点!”卢卡斯太太叫起来,“你这是怎么了?”

“很不妙,亲爱的,很不妙。”卢卡斯先生紧张地说,“情报局的上校不会没事登门的,莉莎。格尔西亚一家失踪了,你不明白吗?”

卢卡斯太太明白过来,惊骇地捂住嘴,“我真不明白。”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卢卡斯先生压低了嗓子,“安吉拉·格尔西亚一直和那个女公爵……罗克斯顿女公爵关系很好。女公爵和两位公主之前不是突然返回领地了吗?我那时候就说宫廷里一定出了什么事。今天的情况也不对,格尔西亚一家不会莫名其妙地失踪的。”

“你是说……”

一直没有活动信号的电视突然发出了声音,出现的画面是大家熟悉的蔷薇宫新闻发言大厅。涌动的记者和森严的侍卫都向人们传达着一个信息。

“不会吧……”卢卡斯先生呢喃。

随着他话音落下,安娜贝尔一世女王身穿墨蓝色套装,出现在了公众面前。这是她登基以来,穿着最为朴素的一次。

女王神情凝重,目光悲愤而焦虑。她显得有些委屈,但是又维持着十足的高傲。她站在讲台上,双手交握,开始发言。

“亲爱的人民们,朋友们。今天我站在这里,将要向你们传达一个令人义愤而遗憾的消息。我们敬爱的帝国元帅,同时也是我长久以来良师益友,塞勒伯格元帅,离开了我们的队伍,加入了反叛者的阵营中……”

阿尔伯特·塞勒伯格站在书房的落地窗前,眺望着庭院里的夜色。外面大雨滂沱,庭院灯在雨帘里发着微弱的光芒。雨声被窗户隔离着,只有微弱的沙沙声传进来。而他身后的超光电视里,正播放着安娜贝尔的电视演讲。

“……这是一个愚蠢的背叛,是对帝国和人民的辜负……”安娜贝尔激情愤慨,显得稍微激动过头了一点。

她还是没有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阿尔伯特心想。

其实她以前,在亚历山大陛下还没过世时,她还是很压抑自己的脾气的。那是因为那个时候还有人压制着她。但是自从她戴上了那顶王冠后,她就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再无人能束缚了。

身后的门打开了,有人脚步轻盈地走了进来。一杯咖啡放在了书桌上。

威廉敏娜走到阿尔伯特身边,和他一起望着雨夜的庭院,听着安娜贝尔的讲话。

“如果这是一篇檄文的话,那未免太啰嗦了点。”威廉敏娜低笑着说。

阿尔伯特也笑了,“不够简洁一直是她的毛病。从读书时候的作文和论文报告,到如今的电视讲话。”

“你有和她通话过吗?”

“她有来电质问我。”阿尔伯特说,“不过我觉得,目前还是不接她的电话比较好。”

“那她一定气坏了。”

阿尔伯特也轻笑了起来。

威廉敏娜偏着头注视着他俊朗的侧面,问:“帝都的情况如何?”

“很顺利。”阿尔伯特说,“我的父母已经撤离,你的朋友,格尔西亚小姐一家,同他们一起登舰离开的。”

“谢谢。”威廉敏娜由衷地说,“在这种时刻,我只能依靠你们来保护我的朋友,这点让我觉得很无力。”

“我们之间用不着这么客气。”阿尔伯特望着威廉敏娜,“你说过的,我们是伙伴。”

威廉敏娜莞尔。

“外面怎么样了?”阿尔伯特问。

“还好,欧文和沃尔夫爵士在安排着。他们正在确定新闻发布会的时间,而我需要自己写发言稿。”威廉敏娜耸了耸肩,“施耐德的舰艇预计在十分钟后降落。我跟他会在伊顿会晤。我希望你代替你的父亲列席。”

“十分乐意。也许我还可以帮你看看发言稿。”

“那再好不过了。”威廉敏娜笑着说,“这是我第一次电视演讲,我可不想长篇累牍,并且一时激动就对民众承诺过多。我到底是要做一名统治者,不是吗?”

安娜贝尔的讲话已经结束。她在宫廷内侍和警卫的簇拥下离开了新闻发言大厅,记者们象征性地想挽留,但是更多的是陷入了对自身未来的困扰中。

画面无意义地定在人潮杂乱的新闻发言大厅里,过了一会儿才掐断,终于恢复了正常电视节目。

这种时刻,喜气洋洋的广告和风景旅游宣传小片显得那么地不协调。就像在对刚才的电视讲话讥讽一样,时下最流行的“帝国达人秀”节目如期开播,节目LOGO还没来得及换,依旧是那一条“勇敢拼搏,你就能站在帝国顶端”。

威廉敏娜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

“这可是我挺爱看的节目呢。”阿尔伯特半认真的说。

“真的?”威廉敏娜惊讶道,“我一直以为你是那种睡前都只会看大部头书的人。”

“很可惜。”阿尔伯特笑道,“我是玄幻大师杰克·皮尔斯丁的忠实拥护者。我搜集了他所有的作品作为床上读物。我甚至是他的读书俱乐部会员。”

威廉敏娜讶异的表情显得有几分孩子气,瞪着眼睛的样子很可爱。阿尔伯特看着她,不由微微向前倾身。

突如其来的敲门声阻止了阿尔伯特的这个动作。

辛西娅走进来说:“殿下,汉斯博格上校请您过去。”

威廉敏娜朝阿尔伯特点了点头,站起来朝外走,浅蓝色棉绸连衣裙的裙摆岁着脚步轻摆,裙下是一双修长白皙的小腿。少女背影窈窕,轻盈优雅,而且有着超越年龄的稳重。

走到门口,威廉敏娜的手搭在门把上,转头望着阿尔伯特。

“我很高兴你来了,阿尔伯特。”

阿尔伯特微微一笑,台灯昏黄的光芒映着他清秀的面孔。忽略去一身军装,他看上去就像一个儒雅的贵公子。

伊顿城堡里的一间会客室已经被布置成了临时的大本营。身穿军装的士官们进出忙碌着,那都是陌生的面孔,可也都配戴着塞勒伯格家族的徽章。

摄像机和射灯已经布置好了,都对牢着书房的暗红色布帘。等和施耐德的会晤结束后,威廉敏娜就要在这张帘子前,开始她的第一次电视讲话。

汉斯博格穿着的还是帝国正规军的制服。他正在和副官翻阅着文件,一边交谈着。威廉敏娜于是站在一旁耐心地等他。士官们从她身边经过,都恭敬地挺直腰杆,她也回以微笑点头。

汉斯博格的背影比当年要宽阔健壮许多。六年的边境风沙和残酷的生存条件还是从骨子里磨练了他。他身上散发出了一股当年所没有的雄厚的当权者的气息。

汉斯博格不再是那个谦和低调的秘书官,身兼管家和保姆一职,做着琐碎的事。他经历过血雨腥风,所以他比一般人更加能够冷静。他气魄逼人,行事干练沉稳,充满着自信。

这样的人,该有什么样的前途?

威廉敏娜知道,很显然的,他不会再满足一个秘书官的职务。

似乎是感觉到了威廉敏娜的视线,汉斯博格转过身来。

少女安静地站在门边,身旁的射灯的光照着她的眼底,让她双目看上去水色潋滟,格外清凉动人,犹如夜空中的寒星。

天啊!汉斯博格在心里感叹。她真的长大了。

“听说你找我?”威廉敏娜微笑着走了过来。

“是的,殿下。”汉斯博格收敛了情绪,把手里的文件递给威廉敏娜,“这是我们整理的一些要点。一会儿你和施耐德见面,这上面的东西或许能派上一些用场。”

威廉敏娜翻了翻。上面的东西详细而实用,显然制作的人花了不少心思。

“你什么时候准备好这些的?不会是刚才吧?”

汉斯博格弯起嘴角,“有时候,有备无患总能派上用场。”

“谢谢!”威廉敏娜在角落里找了一个椅子坐下,认真地翻阅起了资料。

汉斯博格微笑着注视了一会儿她认真的模样,然后走到放着茶水的桌子上,泡了一杯咖啡,打算给威廉敏娜端过去。

威廉敏娜的身边多了一个人。穿着大校制服的年轻男子正弯腰和威廉敏娜说着什么。女孩仰头看着他,笑容清浅。两人的姿态自然又美好。

“欧文。”威廉敏娜朝汉斯博格招了招手,“让我介绍一下,阿尔伯特·冯·塞勒伯格。或者,你们已经认识了。”

汉斯博格端着咖啡走了过去,将盘子放在了威廉敏娜手边。

“卡布奇诺,两块方糖。”那是威廉敏娜喜欢的口味。

威廉敏娜开心地笑了,“你还记得。”

“是的,我记得。”汉斯博格冲她宠溺地笑了一下,这才抬起头转向阿尔伯特,伸出了手。

“欧文·汉斯博格。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阿尔伯特少爷。不过我们的确早已经认识彼此了。”

“我倾向于称呼我的军职。”阿尔伯特微笑着和他握手,“称呼我塞勒伯格就好。很高兴见到你本人,汉斯博格上校。威廉敏娜经常提到你,她非常欣赏和钦佩你。而根据你这六年来的表现,我得说,你对此也当之无愧。能有你为威廉敏娜效劳,我们都感到无限的荣幸。”

汉斯博格低头看了威廉敏娜一眼。她正因为阿尔伯特对汉斯博格的赞美而显得骄傲而喜悦,而似乎对两人之间暗涌的潮流一无所知。

汉斯博格于是谦虚地笑了,“您过奖了,阁下。我只是尽力做好本职工作罢了。这一切都是为了殿下。对于我怎么,并没有任何奢求。只要殿下能够自由和幸福,那么,一切付出多是值得的。”

这番感人的话让阿尔伯特微笑的同时也别有意味地扬了一下眉毛。

“我终于理解为什么薇莉对你如此信任了,阁下。”

“这是我的幸运。”汉斯博格低头望向威廉敏娜,“因为我也回报殿下最真挚的忠诚。”

“这也是我的幸运,欧文。”威廉敏娜认真地说。

汉斯博格的目光温柔得就像冰雪消融后的春水。

阿尔伯特的视线在两人间转了转,然后低垂着眼帘,笑意加深了。

随后,他挺直了腰,“那么,我就不打搅你预习了,威廉敏娜。我就在旁边,有事可以叫我。”

“谢谢。”威廉敏娜伸出手。但是阿尔伯特却弯下腰,在她脸颊上落下一个轻吻。

看着阿尔伯特转身离去,威廉敏娜终于转头冲汉斯博格长长叹了一口气,啼笑皆非。

“你是认真的?”显然,她并不是对刚才的别扭一无所知。

汉斯博格轻松一笑,提来一张椅子,坐在了她的身边。

“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得确认那些人有这个资格出现在你身边。”

“他是塞勒伯格,欧文。”威廉敏娜无奈道,“如果连他都没有资格,那还有谁有资格呢?除了你,当然。”

“谢谢,我的小姐。”汉斯博格满意地点头,“不过那个姓氏意味不了什么?他有可能利用你,也有可能背叛你。”

“这整件事都是一个冒险。”威廉敏娜说,“而我现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时刻了。对于他,我必须相信。”

“为什么是他?”

“因为他是塞勒伯格,这个姓氏就意味着一切。他们递过来的橄榄枝诱惑实在太大了,我没有办法拒绝。我不想一辈子憋屈着活着,然后被安娜贝尔指派着嫁给一个陌生人,然后我的子孙们继续我的生活。既然帝国的变革不可避免,既然我们都已经被卷入了历史的车轮,那为什么我不顺着推动一把呢?”

“你甚至没有考虑过他会背叛?”

“当然考虑过。我又不是个毛头傻妞。”威廉敏娜耸肩,“可是风险和收获总是成正比的。欧文,我知道你担心我。但是我已经决定放手一搏。我选择信任阿尔伯特,我也希望你能信任他。”

汉斯博格沉默了片刻,终于一声长叹。

“我知道我现在才来和你说这个,的确太迟了。你不会觉得我神经兮兮的?”

“当然不会!”威廉敏娜笑起来,握住了汉斯博格的手,“噢,欧文,你永远都对我这么好,永远都设身处地为我着想。很多时候,没有了你,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汉斯博格知道这只是一句安慰他的话。事实上,在没有他的这六年里,这个女孩以惊人的速度成长着。她头脑清晰,理智稳重,完全知道什么是自己想要的,也知道该如何去得到。他的离开,反而加速了她的成熟和独立,让她更加坚强。

手里握着的柔韧娇嫩的手,同记忆里娇小柔软的小手,已经大不相同。

“薇莉,我的薇莉。”汉斯博格低声细语,“你知道,你永远都是我的宝贝姑娘。”

“即使我成为一个鸡皮鹤发的老太太?”

“即使你老态龙钟,眼睛看不到,耳朵听不到。”汉斯博格温柔的话语在这个紧张的夜里,显得那么深情而惬意。他轻轻地说:“即使那样,我也会在你的手心写字,告诉你我有多爱你。”

威廉敏娜双手握着他的手,手指交缠在一起。

从站在远处的阿尔伯特看来,他觉得威廉敏娜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似的。但是她笑了,低着头,显得那么娴静优美。

那两个人之间的那种谁也无法闯入、谁也无法打搅的气氛是如此浓烈。这让原本站在他们旁边的侍卫都悄悄地挪开了。

羡慕吗?

阿尔伯特转回头,叹气轻笑,抿了一口咖啡。

“你一点都没变,欧文。”威廉敏娜轻声说,“有你在我身边,我觉得安心多了。你都不知道你给了我多大的勇气。”

“我知道你会做得更好的,薇莉。”汉斯博格说,“如果你如你所说的那么相信塞勒伯格,那么我会支持你,而且我也会去信任他。”

“谢谢。”

“不过,”汉斯博格说,“我想知道你许诺了他什么。”

威廉敏娜心跳加快,有种做了坏事被抓包,不得不向人坦白的窘迫。她可以避开这个话题,回头再好好和汉斯博格说。可是她也知道这种事拖得越久,只会越让大家不自在。

她没什么好隐瞒的,不是吗?

他们本来就要对全银河帝国的人宣布。而她不想让汉斯博格从别人嘴里听到这个消息。

汉斯博格是特别的。

“是的……”威廉敏娜迟疑着。

她的表现让汉斯博格忽然后悔自己的多此一问。可是他同时也迫切地想知道答案。

“他……”威廉敏娜舔了一下嘴唇,“他求婚了……”

手还紧握着,汉斯博格把脸转向了忙碌的客厅里。他望着来去匆匆的人群,目光悠远。威廉敏娜甚至觉得他的视线已经越过了屋里的一切,投向了未知的深渊。

她注视着他沉默的侧面,心里忽然冒出一个疯狂的想法。

如果他反对,那么她就悔婚吧。

如果他反对的话……

这个念头就像一个越吹越大的气球,涨满了她的胸腔。

终于,汉斯博格把脸转了回来。他温和而快乐地笑着,目光充满了怜爱和柔情。

“我真为你高兴。”

气球砰地一声爆了。威廉敏娜清醒了过来。

方才她心里产生了什么想法?没关系,反正那都已经荡然无存。

他甚至没有问她是否接受了求婚。

可那又如何呢?谁都知道,联姻对她来说,是最好不过的途径。

紧握的两双手里全都是汗。威廉敏娜下意识地松开了手。汉斯博格也把自己的手收了回去。

沃尔夫爵士的的话打破了僵持的场面:“殿下,施耐德先生的车将在两分钟后抵达伊顿。”

威廉敏娜深吸了一口气,站了起来。

“谢谢,沃尔夫爵士。那么,让大家准备迎接吧。”

她摸了摸鬓角,然后朝外面走去。要员们和阿尔伯特跟随着她一起,来到了中庭。

外面的大雨似乎有所停歇,但是闪电却一个接一个地划亮天际,雷声隐隐约约。这场夏日的大雨大概会给明天的鲜花节带来一点麻烦。

不过那已经不重要了。等一下她的电视讲话播出后,什么节日都会黯淡收场。

“我真为那些真心来参加花卉比赛的人感到遗憾。”威廉敏娜忽然对阿尔伯特这么说,“他们为了欣赏和评价美而来。而我却用肮脏的政治毁了他们这点快乐。”

“那等你成功了,你可以大方地弥补回来。”阿尔伯特说,“相信我,鲜花明年还会开的。”

威廉敏娜嫣然一笑,扫了他一眼。

“阿尔伯特。”

“是?”

“等下的电视讲话上,我们就公布婚讯吧。”

阿尔伯特下意识地用眼角余光瞟了一下站在不远处的汉斯博格。

“可我还没有给你戒指。”

“我是一个不挑剔的好姑娘,只要有真爱。”威廉敏娜用戏谑的口吻说,“真可惜我看不到安娜贝尔知道消息时的那张脸。”

阿尔伯特笑了。他觉得自己很喜欢这个有点恶作剧性质的决定。

安娜贝尔结束了新闻发布会后,才终于坐下来,吃一点晚餐。

连日来的混乱局势已经让她食欲不振好多天了。她睡眠也不好,有点轻微神经衰弱,可是她坚持着不肯用药。

秘书官的劝告没有起什么作用。安娜贝尔关了两个妹妹禁闭,又和海因里希亲王夫妇在视频电话里吵了一架。她暴躁的脾气如今到达了顶峰,谁都不敢接近她,更别说劝说她。

独自一人坐在寂静的餐厅里,安娜贝尔切着盘子里精心烹制的牛排,勉强地吃着。侍奉在旁的宫人笔直地靠墙站着,大气不敢出。偌大的餐桌上,只有她一个人。

并不是没有想来陪同她,但是她拒绝了。

那些眼看形势变化而趋炎附势而来的小人们,在她眼里形同臭虫。她喜欢被奉承和拥戴,但是她也厌恶那些苍蝇般的弄臣。

每到这个时候,安娜贝尔就开始想念阿尔伯特。

她并不是多爱他。爱情对于她来说,是一块奢侈的蛋糕。她只是很享受他的陪伴。

阿尔伯特不会对她阿谀奉承,他再不耐烦,也会保持着彬彬有礼的态度,甚至是敷衍她,但是他依旧会指出她的过错,并且坚持自己的立场。

想到这里,安娜贝尔停下了切牛排的动作。

为什么,为什么他会叛变?

安娜贝尔紧握着刀叉。

他想要什么,是她不能给她的?他们可以结婚,这是她已经暗示了很多次的。能做她的王夫,那是多大的荣幸?

他到底哪里不满足?他们皇室对塞勒伯格家,还不够好吗?

秘书官慌张地走进了餐厅,脸色苍白。

“又怎么了?”安娜贝尔瞥了他一眼。

“陛下……我想,您该看看这个……”

书房的立体全息超光电视里,正在播出一个不应该播出的节目。身穿珍珠白色小套装的威廉敏娜正面对着镜头,发表演讲。她妆容精致,神采奕奕,充满了朝气。背景猩红色的天鹅绒帘子衬托着她的头发犹如融化了的金子一般柔软而美丽。

“……这是我们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做的决定。帝国的君王不应该是手握着霸权,享有着民众的供奉,而不知回报。如今的局面是由这已经腐朽崩坏了的体质造成的。而我们现在所要做的,就是改变它……”

“她在说什么?”安娜贝尔的声音因不确定而颤抖。

秘书官硬着头皮说:“罗克斯顿女公爵在发表电视讲话……”

“我当然知道她在电视讲话,你这个白痴!”安娜贝尔怒吼道,“我是问她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秘书官再次在心里为自己这份痛苦的职业而哀叹,可他又不得不回答:“我想,陛下,她想要推翻您的统治……”

安娜贝尔惊愕地眨了眨眼。她这个反应太过平静,让秘书官以为她没有听到自己的话,严肃他鼓起勇气又重复了一遍。

“我没有聋!”女王从牙缝里发出声音。她凶狠地瞪向电视。

更加不妙的一幕就在这一刻上演。

身穿军装的阿尔伯特面带微笑地也走到了镜头前。他几乎是含情脉脉地牵起了威廉敏娜的手。

“……我,和我的未婚夫,阿尔伯特·冯·塞勒伯格,一同作出了一个决定。在这个特殊的历史时刻,在国家正遭遇着动荡,正直的人们遭受着不公平待遇的时刻。我们决定通过自己的力量,来修正这一系列的错误。我们有信心让正义得到伸张,让安宁重回大地,让一切人为的灾难就此平息。我的朋友们,请你们信任,并且支持我们的行动。为了迎合帝国的荣誉,请和我们一起携手前进……”

“他在说什么?”安娜贝尔呢喃着问。她看到阿尔伯特接过威廉敏娜,开始发言。他的嘴巴一张一合,可是他说的话一个字都没有传到她的耳朵里来。

秘书官几乎是用怜悯的目光注视着安娜贝尔。

“陛下……他们,他们宣布订婚了。”

安娜贝尔像一尊石像一样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足足有半分钟。电台被黑客强行插播的这则讲话已经结束,节目又恢复了正常,但是她还是没有动。

就在秘书官犹豫着是否要唤她一声的时候,安娜贝尔忽然抓起书桌上的台灯,猛地朝电视砸了过去。

砰地一声巨响,薄如纸张的透明电视屏幕碎裂成了碎片,而陶瓷台灯也摔了个粉碎。

侍卫听到动静匆匆赶了进来,却只看到女王疯了。她把书桌上的所有东西都扫落在地,然后砸着屋内的所有花瓶和摆设,她甚至推翻了椅子和小茶几,还撕扯着窗帘。

一惯高傲而冷漠的女王发出受伤的野兽般的声音,这让所有在场人都心惊胆颤。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来阻止,但也吓得不敢离去。

最后还是秘书官果断地从备用急救箱里取出了麻醉针,扎进了女王的胳膊里。几秒钟后,安娜贝尔终于消停了下来,瘫软在侍女们的手里。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然后面面相觑,眼神惊慌。

“陛下只是累了。”秘书官说,“今天的事,谁都不许传出去。”

侍女们迅速抬着安娜贝尔离去,侍卫开始收拾凌乱的房间。侍卫长这时走了进来。

“国务尚书求见陛下。”

秘书官苦笑着,“我恐怕今晚不行了。”

“可是……”

“我们都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长官。”秘书官无奈地叹息,“但是,相信我,陛下现在的精神状态,的确不适合再受什么刺激了。如果再有大臣觐见——我想那是一定的,就请他们先回去,明天再来吧。现在,先去把御医请来。”

而明天……

秘书官望着没有星辰的夜空,幽幽一叹。

在整个帝国的命运齿轮之下,他们都是渺小的尘埃。

因为时差的关系,罗克斯顿的黎明要比奥丁早来临两个小时。昨夜的大雨已经把天空洗刷干净,那薄薄的蔚蓝色的幕布上,划着一道道白痕。那是舰艇和巡逻飞船在大气层下留下来的尾气。

威廉敏娜穿着软底拖鞋,站在露台上,眺望草地上连成一片的花棚。已经有工作人员在场地里做着前期工作,把花从大棚里一点点搬出来。

昨日的电视讲话是全帝国性质的,此时此刻,不止全银河帝国,就连邻国恐怕都已经全部知晓。

人们会以怎么样的心情来帝国节日的最后一天呢。惶恐、焦虑,还是充满着希冀?

威廉敏娜直到此刻,才感觉到自己手里竟然握着一股无比强大的权利。做了八年皇室里默默无闻、忍气吞声的小公主,如今她终于从别人的背后走到了台前,开始展露她的锋芒。

脚步声来到身后。威廉敏娜拢紧了薄纱披肩,转过身去。

阿尔伯特的军靴上还带着露水。他刚从花园里回来,手里则捧着一大束粉色的康乃馨。

“我知道你很喜欢这个。”他笑着,把花递到威廉敏娜的手里。

威廉敏娜露出喜悦的笑,仰起头接受他落在脸颊上的吻。

“你要出发了?”

“是的。”阿尔伯特捏了捏军帽,“舰队已经准备好了。”

“就把我和施耐德那个老头子留在这里?”威廉敏娜打趣。

“也许你们可以借此机会把未来的宪法大纲讨论出来。不过你要注意了,施耐德是个老奸巨滑的狐狸,你可不要轻易被他哄骗了。”

“我一定会死守着自己的利益不松口的,阿尔伯格。更何况,还有沃尔夫爵士为我把关呢。”

威廉敏娜笑着挽着阿尔伯特的胳膊,慢慢走回房间,“奥丁那边一直还没消息。这不像安娜贝尔的风格。”

“我有可靠消息,那是因为安娜贝尔身体不适。”

“她健壮得就像一头母狮子。”

“病是有很多种的。”阿尔伯特含蓄地暗示,“你或许不是很清楚。不过我所知道的是,她的私人心理医生,工作并不轻松。”

“你是说,她……”威廉敏娜打住了,“我在宫廷的时候就听过这方面的传闻,说她有郁躁症,但是她似乎很讨厌服药。那么,我理解你为什么选择我了。至少,我是健全的人。”

阿尔伯特微笑道:“不是你选择了我吗?”

威廉敏娜带笑的眼角余光扫了一下他,有种天真娇媚和成熟睿智的奇妙混合。阿尔伯特觉得有阵电流从心上窜过,让他的心跳猛地加重。

汉斯博格和几名军官也走进了书房,他们都要跟随阿尔伯特出征。虽然安娜贝尔目前还没有反应,不过开战是迟早的事。这场战争或许艰苦卓绝,也有可能一败涂地。不论是什么结局,他们现在都已经没有退路。

沃尔夫爵士带着女侍端着酒进来。那是威廉敏娜特意吩咐的,父亲当年珍藏在地窖里的极品红酒。

谢绝了辛西娅的帮助,威廉敏娜亲自给将士们倒上了酒。

女公爵举起了酒杯,“我的朋友们,我衷心的祝福你们旗开得胜,平安归来。”

众人仰头将酒一饮而尽。

喝完酒的众人在阿尔伯特的带领下,鱼贯离开了书房。汉斯博格走在最后,当他经过威廉敏娜身边的时候,停下了脚步。

威廉敏娜笑了笑,挽住他的手,陪同他一起走出去。

“我们相聚的时间总是很短,欧文。”

“我知道,殿下。不过以后的时光还很长。”

威廉敏娜轻轻叹息,“我不知道如何告诉你,我有多讨厌看着你身穿军装的背影。六年前的那次,我几乎伤透了心。”

汉斯博格抚上搭在胳膊上的手,紧握了一下,“我也一样,薇莉。我也一样。”

“答应我,”威廉敏娜认真地注视着他,“你会安全回来的。”

汉斯博格凝视着她纯净如蓝宝石的眼睛,掬起了她的手,低头虔诚地吻了一下。

“我答应你,我的公主。”

阿尔伯特看着那两人依依惜别的一幕,面容平静。他同往常一样,用淡淡的笑容来掩饰自己的情绪。

“她是个幸运的女孩。”施耐德在他身后开口,“她拥有如此优秀的两位骑士,那是有些人一辈子都得不到的。当然,你们也是幸运的小伙子,一个能拥有她的爱戴,而一个能拥有她的人。”

“但是都不完整。”阿尔伯特理智地说。

“哦,得啦,小伙子。”长者讥笑着,“这个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你的未婚妻年轻、高贵、聪慧,还漂亮迷人,你还要求什么呢?她已经同意嫁给你,那得到她的心,就该是你的任务了。”

阿尔伯特忽然起了兴趣,问:“那你觉得我有几成把握?”

“这我可不好说。”施耐德笑呵呵,慈祥得就像一个向学生泄露考试重点的教授一样,“不过,年轻人,我的忠告只有一条。人不可以没有心而活,你要她的心,那你就得先把自己的心给她。”

阿尔伯特嘴角弯了起来,似懂非懂地笑了。

“就是这么回事儿。”施耐德挺直了腰,“以物易物,是人类交易的最原始法则。”

雄壮的军乐声中,威廉敏娜身穿套米灰色的套装,别着钻石胸针,披着金色长发,目送旗舰缓缓升空。风将几缕发丝吹拂到她的脸颊上,她神情专注,目光悠远。这一幕被记者拍摄了下来,并且在后来广为流传。

全息图像里,当时的女公爵,后来的威廉敏娜一世女王端庄严肃地仰头望着旗舰。图像背景里是布满天空的数百艘军舰,景象壮丽,被文学家称作白日的星辰。年轻的女子在这片星辰的映衬中,以睥睨天下的姿态露出微笑。

人们在收看威廉敏娜的电视讲话的时候就已经惊讶地发现,这个一向腼腆低调的小姑娘,是什么时候长大的?

她款款大方,谈吐自信而流利,急缓有致,充满了感情。她双眸清澈,目光坚定,她身上展现出来的柔情和坚强,还有端庄和高贵,都完美地向公众诠释着皇室的风范。

威廉敏娜的行事风格明显比安娜贝尔要柔和许多,可是她却是一名革新派,这点一直被后事的评论家谈论着。他们都同意一点,安娜贝尔一世的锐利全部都展现在表面,而威廉敏娜一世的锋芒却全都收藏了起来,直到必要时刻,才展露出来。

所以人们也乐于将威廉敏娜一世比喻成猫科动物。她看着温顺可爱,却从不像狗一样摇尾乞怜;她宽容大度,但是也会伸出利爪反击。而且,她也和帝国里其他女人一样,让人琢磨不透。

立宪的承诺轻而易举地就为威廉敏娜取得了民众的拥护。在民党派和资本家们额手相庆,普通民众也在忐忑中期待着政局的发展。

这个国家对变革并不陌生。一百五十多年前,沃尔里希大帝才率领着军队推翻了前王朝,换上了奥森博格家族的旗帜。而如今皇室的内部斗争在人民看来,比之他们的前辈,还完全不值得一提。

安娜贝尔恢复清醒后的第一道命令,就是讨伐叛军。归女王指挥的帝国军接受了命令,由布朗特利元帅领兵出征。作为塞勒伯格元帅的战友,他是无限不情愿地接受了这个任务。他不想和昔日的战友为敌,不仅仅是因为他感情用事,也是因为他也对安娜贝尔的统治充满了怀疑和不满。

在威廉敏娜跟着施耐德一起为着草拟新宪法而焦头烂额的时候,前方交锋的消息也传了过来。威廉敏娜端着咖啡杯的手轻颤了一下。

“战争已经打响了?”

“还没有,殿下。”沃尔夫爵士说,“但是两军已经对峙上了。”

威廉敏娜放下了咖啡。

“我知道您不喜欢我展露过多的怜悯和软弱,施耐德先生。不过,我真的为那些即将为我们这些权贵的纷争而失去生命的士兵感到难过。”

施耐德微笑着,慢慢抿了一口咖啡,“这个世界上并不是不存在不费一兵一卒就取得的胜利,公爵殿下。你信任塞勒伯格和汉斯博格吧。”

“当然。”

“那么,就让我们坐下来,品尝着咖啡,然后等着听好消息就是了。”

威廉敏娜坐了下来,思索着:“布朗特利元帅并不是一个很好被说服的人。”

“这天下没有不能被说服的人,关键是你要打击对方的软肋。布朗特利元帅不是一个圣人。在我看来,这个老家伙其实离圣人还差得远呢。”

“那是。”威廉敏娜笑道,“圣人可不会娶一个比自己女儿年纪还小的女子做续弦夫人。”

“不仅如此,殿下。”施耐德说,“布朗特利还是一名旧朝人士。他对安娜贝尔的敬意恐怕不及他对亚历山大陛下的十分之一。他接受命令是出于职责。而他也和所有老东西一样,最爱的是——”

“名声。”威廉敏娜说,“那似乎更加麻烦了。因为他是奉命来讨伐叛军的。”

“讨伐叛军也有可能演变成支持革新,推翻暴政。”施耐德慧黠地挤了挤眼睛,“再说了,这时用不着你担心。就让塞勒伯格,或者说,塞勒伯格元帅去操心吧。”

威廉敏娜呵呵笑了,“历史就是任人打扮的洋娃娃。”

“那我希望你喜欢玩洋娃娃,殿下。”施耐德举了举咖啡杯。

就在威廉敏娜他们结束了下午茶,重新投入到工作中的时候,前方的新消息再度传来。

“阵前和解,殿下。”一向冷静的沃尔夫爵士都有些激动,“布朗特利元帅的舰队正在同我方舰队合并中。”

威廉敏娜站了起来,脸上绽放着光芒。

“我要亲自向布朗特利元帅致电道谢。”

“应该的。”施耐德自得道,“我早知道,那个老家伙一直有着一颗愤青的心。”

威廉敏娜深深呼吸,聆听着自己喜悦的心跳。

午后的书房,阳光撒在蕾丝窗纱上。窗外慵懒静谧,鸟儿在树梢歌唱。

这是帝国历7383年7月25日,正是一年盛夏来临之时,同时距威廉敏娜的十八岁生日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如果是一名普通人,威廉敏娜此刻大概正在为升大学和恋爱忙碌着吧。

不过作为一名问剑皇冠的人来说,威廉敏娜早已在八年前的云雀山庄里,度过了她人生中最后一个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夏天。

第四章·最后一个夏日
女王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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