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富华街，洪尔来到城北的灵群寺。

南方有三大古寺，灵群寺是其中之一，另外两个是宝封寺与阳梵寺。

灵群寺建于莫名城北白山的半山腰，至今已有两千多年历史，据说有神灵下凡镇于此地，所以香火极旺。从山下通往寺庙的台阶绵延曲折，共八百八十八节，每一节上都刻有文字，但不是汉文，也不是梵文，具体是什么文字，没人知道。

洪尔上了山，来到寺院门口，虔诚地拜了一拜，才踏进寺庙。洪尔与佛有缘，他也算是半个佛家弟子。

进入寺庙，洪尔环顾周围，也看不到有人在教画，见一个和尚走过，便喊道：“这位师傅请留步。”

那和尚听到有人在喊他，便停下脚步，对洪尔说道：“施主有何贵干？”

洪尔行了礼，问道：“敢问师傅，庙中可有人在教画？”

和尚回道：“您问的是方施主吧，她在后院空地教画，你可以去那里找她。”

“多谢师傅。”

洪尔起初不明白方升凤为何会在这里教画，外面那么多地方，为什么要跑到这么远的寺庙里？但他渐渐想明白，这其中一定是有重要原因的——这里不要房租。

洪尔经人指引来到了后院空地，走到这后他有些吃惊。这空地位置极佳，抬头一望便是断裂的山崖，洪尔见一群孩子坐在不远处，每人架起一个画板，全都很认真的临摹着山景，但画出来的画嘛……算了。

一个女子在孩子中来回的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一会儿指导一下他，一会儿点评一下她，她对孩子们态度温柔，教起画来很是用心。

如果没猜错，这应该就是方升凤了。

洪尔没有打扰方升凤教孩子们画画，他在等他们休息时再上前询问。

孩子们都画的有些累，其实也谈不上是累，就是小孩子爱动，坐久了就不能集中注意力，有的已经开始画圈了，本来就已经辨别不出是什么的画作瞬间变得更加抽象，方升凤发现后，便笑着对大家说道：“大家休息一下，去玩一会儿吧。”

孩子们撒着欢的往外跑，方升凤则帮他们修改画作。

洪尔走过去，问道：“你是打算把他们每个人的画都帮忙改一遍吗？”

方升凤回过头，见眼前说话的人她完全不认识，便问道：“你是哪位？”

“忘了介绍了，我叫洪尔，是巡捕房的朋友找我过来问你一些问题。”

一听到“巡捕房”三个字，方升凤立刻有些兴奋，忙问道：“是有仕柘的消息了吗？”

洪尔摇摇头，说道：“并不是，我只是想来问问有关于你爹方万金的事。”

一听到“方万金”三个字，方升凤的脸瞬间就变了表情，坐回椅子上，拿起画笔，一边改画一边冷冷地说道：“你找错人了，我不认识什么方万金。”

“你不是方升凤吗？不对啊，既然你那么关心李仕柘，你应该就是方升凤没错啊。”

方升凤突然激动地站起身，问道：“你知道仕柘，你一定是有他的消息了，是吗？”

洪尔回道：“你别激动，我确实是来问有关方万金的事了，但如果你足够配合，我也可以告诉你一些有关李仕柘的消息。”

“那你快问，你问什么，我答什么。”方升凤很认真地说道。

洪尔看得出，方升凤是真的很想知道有关李仕柘的消息，那种感觉近乎疯狂一般。

“首先，我还是要确认一下，你是否真的是方升凤？”

“这要怎么确认？我就是方升凤，也从没隐瞒过。”

“那好，我问你，方万金是你的父亲吗？”

方升凤看着洪尔，总感觉他是在没事找事，明知故问的感觉。

方升凤冷冷地回道：“曾经是。”

“他死了你知道吗？”

“他在我心里早就死了。”

“你真的有那么恨他？”

“难道我不应该这么恨他吗？”

“那你有想过杀他吗？”

方升凤先是一愣，然后问道：“你们巡捕房怀疑是我杀了他？”

“我们怀疑很多人，你只是其中之一。”

“我没有杀他，如果我想杀他，八年前我就杀了。”

“你确定你八年前能杀了他？”

“八年前不能，八年后就更不能了。”

“那要是在八年前，你会用什么方法杀他。”

“我没想过，但我当年毕竟是住在方府中，而且我是方家小姐，手中的机会有很多。”

“那你为什么没有动手？”

“他不怕报应，但我怕。”

“所以你还是清楚他是你爹，你承认这个事实。”

“我承不承认又能如何，这是我永远改变不了的事，如果可以把自己身体的血放光，然后就能与他再无血缘关系，那我愿意做。”

洪尔突然不问了，只是盯着方升凤看。

方升凤问洪尔，“还有什么要问的吗？如果没有就应该到我问了。”

洪尔又开口问道：“你真的八年都没有回过方府？”

方升凤迟疑了一会儿，继而说道：“回过。”

“回去干什么？”

“问他仕柘的下落。”

“他告诉你了吗？”

“你说呢。”方升凤看着洪尔，说道。

“那你回去时，有回过自己以前住的房间吗？”

“没有。”

“真的没有？”

“没有，那个房子的钥匙在八年前就被我扔了。”

“扔了？”

“对，扔了，扔到哪，现在我自己都不记得了。”

洪尔心想，如果方升凤手中的钥匙真的被她扔了，那么那个房间的钥匙现在也就仅剩一把，而那仅剩的一把是在严管家的手中。

方升凤等着洪尔继续问她。

“你认识一个叫晓莲的女人吗？”

方升凤摇头，“不认识。”

“那最近有没有什么陌生的女人接触过你？”

“没有，我很少和陌生人接触，周围的人都是认识了很多年的。”

“既然这样，那我问的差不多了，但还有一个问题你没有回答我。”

方升凤不明白，问道：“什么问题？”

“你是打算把他们每个人的画都帮忙改一遍吗？”

方升凤没空回答洪尔这些无聊的问题，她说道：“是不是可以我来问了？”

洪尔点头，说道：“你想问什么，问吧。”

方升凤急忙问道：“你们手上到底有没有仕柘的消息？”

洪尔不看方升凤，转过头问她：“八年过去了，你还不打算放弃吗？”

方升凤坚定地回道：“我不会放弃的，除非我找到了他，无论他是生是死。”

“八年了，你觉得他活着的可能还大吗？”

“我说了，无论他是生是死，我只想找到他。”方升凤的眼中好像突然闪出了光。

“也就是说，即使你只找到了他的尸首，你也可以了去心结？”

方升凤点头。

“如果你真的确定他死了，你不难过吗？”

方升凤苦笑道：“八年过去了，我已经不知道难过是什么滋味了，我只是想确定一下而已。”

“那说明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方升凤突然沉默不语，继而又问道：“你到底有没有仕柘的消息？”

“有。”洪尔很简单地回答了一个字。

方升凤瞪大了眼睛，嘴唇有些颤抖，这一天她足足等了八年之久，但这一刻到来时，她却慌乱地不知道该怎么开口问了。

“他……他……在哪？”

“他死了，八年前就死了。”洪尔回道。

方升凤的脸上毫无震惊的表情，她对于这个答案似乎完全接受，这应该就是她已经在心里过了很多遍的一个已经确定了的答案。

“他现在在哪？”

“八年前，方万金派人绑了他，让他去伤你的心，然后逼你离开，但他不从，方万金便命人杀了他，尸体丢进了河里，这些年过去了，现在已经不可能寻得。”

“他被丢进了哪条河中？”

“距离这里不远的苦宁河。”

方升凤问完了问题，她没有流泪，就像是听了一个有关于别人的故事，情绪没什么变化，表情也没什么变化，简单地回到椅子上继续改画。

“我知道的就这些，既然你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答案告诉给了你，你也可以放弃调查了。”洪尔刚说完，就见那群学画的孩子们蹦蹦跳跳的跑了回来。

洪尔临走前，对方升凤说道：“既然结束了，就回到自己的生活吧。”

洪尔走后，一个小女孩走到自己的椅子旁，见方升凤坐在那里，而自己的画布竟然湿了。

“方小姨，您怎么哭了？”小女孩天真地问道。

方升凤一把将身旁的孩子抱住，其他孩子见状也都围了过来。

洪尔将这一幕看在了眼中。

洪尔对方升凤说的有关于李仕柘的事是真的吗？当然不是。

李仕柘现在在哪恐怕只有方万金知道，但方万金已经死了，这世上也就不会再有人知道他的下落。不过可以确定的是，李仕柘不可能还活着，洪尔对方升凤说的话，其实是他编的一个故事，也可以说是一个善意的谎言。答案都是一样的，只是说出的方式不同，明明那个人已经不在了，便没必要再毁了另一个人的一生。

洪尔骗了方升凤吗？是的，他骗了她，但他也救了她。

洪尔离开灵群寺前又拜了拜，愿佛祖宽恕他的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