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八月底，这座北方的城市还没开始进入秋季，但酷暑隐约有点消退。

周明薇的家住在城西五环，已经属于很偏远的地段了。王妈妈把她看管得很严，怕她还会想不开。明薇花了一番口舌，才让王妈妈同意她和宋佳妮一起出门玩。

地铁从高架铁轨上飞速驶过，高楼飞掠着后退，到处一片繁华。这座张明薇生活了十多年的城市，如今她以周明薇的目光，重新审视。

当初她张明薇是坐在舒适的轿车里，有司机开车，车里有饮料，有卫星电视。她从城东到城西，鞋子上沾不到一粒灰尘。如今的周明薇挤在地铁车厢里，身旁是一身汗臭的小白领，身后是一群呱噪的学生妹，地铁的空调吹得她打喷嚏。

这样想想，也知足了。上辈子虽然只活了二十八岁，可是起码有十八年是穿金戴玉、养尊处优的。要知道许多人一辈子也过不上一天那样的生活。

永盛总部是一栋米灰色的四层高的建筑，在左右的高楼中显得很不起眼，如果不是门口围着一群吵吵嚷嚷的女孩子，没有哪个路人会在经过时留意这里。

老远就听到那群举着牌子和条幅的女孩在叫着：“成均！成均！不要伤心！我们一直在这里！我们永远爱你！”

这种阵势，她当初跟在成均身边已经经历得太多，见怪不怪。倒是宋佳妮在旁边吐舌头。

“难怪那么多人争破头都要做明星。这才死了老婆，就有那么多年轻小姑娘前赴后继地填补上来。”

明薇也不由苦笑，“你知道怎么他老婆当年不是过五关斩六将才得到他的呢？”

“顾成均那么帅，被女生抢也不奇怪。”宋佳妮笑，“明薇，你来这里到底要做什么呀？”

“我只是来看看。”明薇的目光忽然变得很温柔。

这是她父亲一手创建的公司，就是为了让喜欢戏剧的女儿能发挥所长。

张父嗜酒，中风不治，英年早逝。二十二岁的张明薇大学还有半个学期才毕业，一下孤助无依，又被其他董事欺负年幼无知。顾成均那个时候已经小有名气，和明薇关系很好。当时谁都不看好明薇，只有他挺身站出来，帮着明薇一起稳定局面，掌握大局。

明薇那时候感动得要死。本来就喜欢他，这下更是死心塌地。

本来也不奢望顾成均会有进一步表示的。还是顾成均主动对她说：“我和你交往这么久，彼此都是最了解对方的人。我认真地问你：我们结婚好不好？”

明薇那时候乐得心脏病都要发作。那感觉好像天上那颗你仰望了多年的星星，终于落进了你的怀里一样。

现在张明薇已死，又没有孩子，她的股份自然被顾成均继承。顾成均自然而然地成了公司董事长，无冕之王。都说人生三大幸事：升官、发财、死老婆，一下被顾成均全碰到了。这边影迷们呼天抢地地同情他，那边他和甄惜不知道正在何处正在何处偷着乐呢。

人群的骚动忽然愈演愈烈。粉丝们忽然哗啦啦地后退。一辆黑色保时捷从公司大门里驶了出来。女孩子们就像通了电似的，围着车尖叫。

“成均！成均！顾少！这里这里！”

宋佳妮拉着发呆的明薇推开几步，恰好对方的车一个转弯，险些撞上她们。明薇一个踉跄，差点跌倒。车也猛地煞住，发出暴躁尖锐的刹车声。

“请让一下呀！让一下！”

司机还算有礼貌，只略不耐烦地喊了两声。保安立刻过来把明薇和宋佳妮拉开。

后座的车窗慢慢降下来，引发一片刺耳的尖叫声。身穿黑色西装，鼻梁上架着墨镜的顾成均只露了一个优美的侧面。他没有什么表情，也没有理会那些尖叫的影迷，只淡淡地朝明薇问：“有没有伤着？”

明薇呆若木鸡，宋佳妮倒反应了过来，立刻赔笑道：“没事！一点事都没有！”

顾成均点了点头，别过脸，不再看她们。车窗摇了起来，车缓缓驶远。激动的影迷呼啦啦追随而去，公司门口又恢复了平静。

宋佳妮推了推明薇，激动地叫着：“啊呀！真人比电视上看着帅多了！而且好温柔好和气呀！难怪我堂姐那么喜欢他了。我这就给她打电话，告诉她我见到顾成均本人了！”

明薇冷眼看着车绝尘而去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他当然认不出她了。

手握永盛大权，头戴影帝宝冠，名和利都囊括在怀。他连结发妻子都可以一把推开，又怎么会留意一个陌生的小女孩。

周明薇闭上眼睛，再张开时，已是一片平静。

她转头就走，宋佳妮放下手机匆匆追过来，“薇薇，我和你说，我姐告诉我，她找到一个打工的机会，还需要两个女生，问我们去不去。就在永盛……”

明薇猛地站住，“永盛？”

“是呀。而且你知道是做什么？”宋佳妮瞪大眼睛，压低声音，兴奋又神秘，“就是去顾成均太太的葬礼上帮忙！”

明薇的身子微微一震，“我……张明薇的葬礼？”

“是呀……说起来她居然还和你叫同一个名字呢，真有点不吉利。不过话说回来，开的工资虽然不高，不过可以见到很多明星吧。顾成均的太太死了，肯定会有很多名人过来悼念的。”

“什么时候？”

“今天先去面试，明天上岗，就招待一下客人。这还是我姐托关系才弄到的名额，人家本来只用公司内部的人呢。你去不……”

“我去！”明薇脱口而出，语气坚定。

“哦，好。”宋佳妮被明薇一副要舍身取义的样子吓了一下，“我这就回复我姐去。”

宋佳妮的堂姐宋敏是个大学刚毕业的年轻女孩，做事风风火火的，和宋佳妮如出一辙。她带着两个女孩去见工。

面试地点就在永盛大楼里。自从事发到现在，已经快两个礼拜，明薇还是第一次回到这里。

她一走进去，顿时傻眼了。办公楼里所有花草全部都已经撤换成了白花，颜色鲜艳的画摘了个干净，来往职员一律黑服，连接待台的小姐脸上的白粉都比往常厚了许多。估计再在大堂正中的电梯门上挂上明薇的遗像，放上哀乐，这里就能直接做灵堂了。

顾成均在搞什么名堂？难道好不容易死了个烦人的老婆，他乐过了头，用这种方式来抒发他内心的喜悦？又或者这是甄惜那女人的主意？毕竟她这小三如此轻松就挤走了正房，男人和家产尽收囊中。怕旁人多嘴，于是尽一切之能事来表示她对张明薇之死的哀悼？

面试过程不值得一提，对方是宋敏的熟人，略问了几个问题就把她们录取了，通知后天一早过来上工。

明薇多问了一句：“顾太太要安葬在哪里？”

那职员说：“在望佛山公墓。和她父母安葬在一起。”

“哟，一家人都死啦？”宋佳妮嘴欠。

那职员不高兴地白了她一眼，“我们张董命不好，但也轮不到你这小丫头说闲话。”

这个小职员，明薇以前从来没见过，更不知道她的名字。可是看着这个人这样维护自己，她遭变故这几天来，第一次感觉到了来自过去的温暖。

离开了人力资源部的小会议室，明薇习惯性地往左一拐，走上了一条长廊。这是她回自己办公室最近的一条路。这条长长的走廊两面挂满了画框。电影画册、音乐专辑的纪念光盘、获奖照……

永盛多年来培育出数十位艺人，却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把自己的海报挂在这条走廊上。这里随便一张海报，都铭刻着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铭刻着一位艺人的成功。

“顾成均！”宋敏对牢一张海报心花怒放，“哇！这是他拍新版《情人》的海报，还是限量级的那款呢！”

夕阳西下的湄公河波光粼粼，身穿白衬衫的东方男子低着头，英俊的脸上若有所思。明艳动人的法国少女从背后抱着他，头轻轻靠在他的背上。少女卷曲蓬松的头发散落在光裸的背脊上，神情迷醉。整幅画面通过色彩和构图，渲染出一股迷离的暧昧气息。

“顾成均真的好帅呀！”宋敏一脸陶醉，“他在这片子里的演出好大胆，身材好棒！”

陶醉吧，尽情陶醉吧，不知情的小女孩们。

明薇冷眼旁观。

你们仰慕的这个男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看似儒雅斯文，其实阴险狡诈，又薄情寡义。不过你们可以不去在乎这些。毕竟你们受不到什么伤害，不过是为他的电影买一张票而已。这边还有一个付出了生命的人，为你们垫底呢。

明薇垂头丧气地离开了公司。宋敏在中途和她们分道扬镳，宋佳妮则跟着回明薇家蹭饭

进了家属区，老远就见一个高个子的男生站在楼下，看到明薇，一脸怒气地大步走过来。

明薇看着这个怒发冲冠的青涩豆芽菜，一脸茫然。

“我打你手机，你怎么不接？”男生劈头就是一句责备，“我听说你病早好了，为什么一直都不联系我？我明天就要回学校了，你也不想来送我？”

明薇还没开口，宋佳妮就像点了炸药一样跳了出来，指着男生的鼻子骂：“陈志航，你还是不是男人？薇薇生病在医院的时候你死去哪里了？她出院这几天你来看过她吗？你现在跑来撒什么野？你还真有脸啊。”

原来这个脸上还长痘痘的小男生就是周明薇的那个秘密男友。

张明薇的当年，丈夫和兄弟都是一等一的美男子，公司里年轻貌美艺人和练习生满地抓。她见识不算广，可对美人却不稀罕。这个陈志航，容貌气度都不堪一提。

周明薇到底是小姑娘，审美还很不成熟呀。不过，她张明薇看中的顾成均，也比这个小子好不了多少。何必一百笑五十？

陈志航被宋佳妮顶了回去，一时语塞，老半天才说：“我……我和明薇说话，关你什么事？”

宋佳妮转头看明薇，使劲使眼色，用心良苦。

周明薇笑了笑，把视线投向陈志航，“你要回学校了？那好走。我要打工，不能去送你了。”

陈志航显然没料到周明薇这么轻描淡写地就把他打发了，惊愕之中，结结巴巴地说：“你……听说你落榜了？我当年说过的，你考不上北大，我们就分手。是你求着我，我才等了你一年。这次……”

“那就分手吧。”明薇轻松地说，“我高攀不起北大，你也不必等我。免得你将来生活不顺，一有怨言就发泄在我身上，说‘当年都是因为你’。我可承不起你人生之重。陈志航是吧？周明薇和你没缘分，以前是她自己糊涂，现在已经想明白。大家好聚好散，各走各的路。再见，最好不再见。”

说罢，拉着宋佳妮就朝楼梯走去。背影翩翩，潇洒率性，丝毫都不留恋。

陈志航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无法反击半句。

这个女孩好像一下有了全新的生命，目光犀利，透露着一股精明干练，完全不再是当初那个古板老实的人。

他当然也知道自己再也无法驾驭这个女生。

“你决定了？”宋佳妮从窗户眺望陈志航的背影，“你以前可是被他迷得神魂颠倒的，全校都知道。”

明薇说：“十七八岁的小孩子谈恋爱，能有多刻骨铭心？一觉睡醒，就会觉得没什么可留恋的。我是想开了。”

“你病了一场，倒像突然长大了几岁似的。”宋佳妮笑道，“不过看你这样，我就放心了。”

那天晚上，明薇好好地收拾了一下房间。

她把那个周明薇留下来的书本归纳整理，全部收在床底。房间里一下变得整洁宽敞了许多，当初那些书本带来的压迫感也随之消失了。

这个周明薇的一生过得压抑又糊涂，如果给她机会重来，她不知道多后悔吧。现在张明薇成了周明薇，会利用这宝贵的机会，做自己想要做的事，走自己要走的路。周明薇的过去，再也影响不了她。

明薇好好洗了一个澡，从浴室的镜子里审视现在的自己

周明薇是个年轻女孩，而且容貌标致。虽然现在看上去气色不好，又过于削瘦，但是依旧可以看出遗传自王妈妈的白细皮肤和清秀的五官。

周明薇有一张巴掌大鹅蛋小脸，五官清秀，特别是那双丹凤眼，黑白分明，水色潋滟，眸色幽深。稍微带一点情绪，那双眼睛里就好像藏着一个故事似的迷人。

而且周明薇个子高挑，约莫有一米六八，身材修长匀称，青春的肌肤是那么白净且紧致。

张明薇原本是个其貌不扬的女子。她没有这么高挑的个子，也没有这么漂亮的眼睛。她唯一有的，也只是白皙的皮肤，善良大方的性格，以及雄厚的家产。

没有美貌，也没有健康的身体，可是张明薇偏偏喜欢上了戏剧，热爱表演。因为身体的缘故，她放弃了戏剧表演，而选择戏剧影视文学。

闷热的浴室里，明薇抹净镜子上的水气，冲着镜子里的人开始微笑。先是淡淡的，疏离而友好的微笑。然后笑容加深，热情而诚挚。眼睛里带上魅惑的色彩。脸微微侧向一边，眼波流转，轻轻一瞥，充满挑逗。

不错。

笑容再慢慢凝固，眼睛瞪大，转为吃惊，嘴唇微微开启。难以置信的感觉，震惊，再带上恐惧。随后，悲伤浮现，占据了所有的表情。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泪水充盈眼眶，慢慢的，慢慢的，从眼角滑落……

下一秒，所有表情都消失，好似被大手一把抹去。

明薇用毛巾擦了擦脸，深深吸了一口气。

很好。周明薇表情丰富，好控制，又十分具有渲染力。特别是，这个姑娘笑起来可以天真烂漫，也可以风情万种。哭起来的时候，面部肌肉不需有大牵动，就可以给人悲伤的效果，显得十分楚楚动人。以明薇这么多年选秀挑艺人的眼光来看，这个周明薇还真是一个好苗子。小姑娘又还很年轻，可以好好雕琢，将来大有前途。

也许，这就是上天对她的补偿吧。收取了她病弱的身子，换给她一个健康的躯体，还有，一个大好的未来。

次日，明薇起了一个大早，和宋佳妮准时赶到殡仪馆。她们换上了发下来的黑色制服，开始摆设嘉宾席。

走到灵堂门口，明薇抬头就望到里面那一张悬挂在白幕上的黑白照片，照片里的自己正笑得欢。脸是自己的脸，可就是皮肤更细，轮廓更加分明。遗像比活人更加好看，显然是用电脑整容过。

天下估计也没有几个人有这样的机会看到自己的照片做成遗像高挂在灵堂。特别是，灵台上还摆放着一口黑色的庞然大物。毋庸置疑，张明薇女士的遗体此刻正躺在那棺材里，准备着接受众人的鞠躬和哀思。

明薇仔细打量了那口棺材，确认是上等货后，终于放心。想他顾成均也不至于在这种事上抠门。

宋佳妮忽然用手肘激动地碰了碰明薇，然后朝门口使了一个眼色。

一个挺拔身影出现在礼堂门口，引起了一点小小的骚动。顾成均依旧一身笔挺地黑色西装，戴着黑袖章，只是没戴墨镜，眼底的青影有点重。

明薇这几日天天专转反侧难以入睡，看样子顾成均睡眠质量也不好。怎么，莫非太过兴奋，或者通宵数钱，以至于夜不能寐？

明薇冷笑。

棺木是合着的，旁边摆满了白色菊花和百合，供奉着果盘茶点，烛火长明。哀乐声的音量恰到好处，既不震耳欲聋，又给宾客的窃窃私语留下了足够空间。

顾成均取了香仔细点然了，插在香炉里。然后，他跪了下来。

不少人都停下手里的事，看了过去。

顶上的灯光照射下来，他俊美的脸上带着清晰的疲倦。短暂的停顿后，顾成均无声地轻叹了一下，站了起来。

经纪人老赵过来对他低语了几句，他点了点头，看了明薇的遗像一眼，跟着老赵走了。

从头至尾，他什么话都没说。明薇注视着他离去的方向，内心五味杂陈。

六年夫妻，最后人死灯灭，分道扬镳。

她因为心脏不好，也曾设想过假使自己去世，顾成均会有什么反应。应该会痛苦而憔悴，会颓废会流泪。那个时候，他应该会卸下一切，不是演员，而是一个失去妻子的丈夫。他会跪在自己灵前哭泣，会在夜晚追忆，会偶尔想到她的时候，苦涩一笑。

现在看来，女人这种感性的思想很是不切实际。

明薇今天看到的，还是一个带着面具的顾成均。低调而克制，沉稳又从容，就如同往常的他一样，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妻子的去世，显然没给他带来多大的伤痛。

前来悼念的客人陆陆续续到达了。张明薇在圈内口碑还算不错，没有结怨也没有欠钱，大家又卖顾成均一个面子，所以不少以前有过交集的巨星大腕纷纷到场，献花鞠躬。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不论真心还是虚伪，都做出沉痛惋惜的表情。星光云集的追悼会，落在明薇的眼里，虚荣心隐隐发作，也倒生出几分不枉此生的感慨。

顾成均作为未亡人，接受到了众人的安慰和关怀。他脸色凝重，任谁看来，都会认为他在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悲伤。顾成均的那个影帝金像，倒是拿得当之无愧。

明薇看不下去，找了个借口离开了灵堂。

外面比灵堂里可是热闹了一百倍不止。场地外的铁栏杆边人潮汹涌，扛着炮筒的记者，举着牌子的粉丝，他们每个都像饿了半个月的草原上的狼似的盯着场内的一举一动。里面稍微有风吹草动，外面就一副要武装暴动的架势。很可惜死的是明星的太太，不是明星本人，所以粉丝们在兴奋尖叫，而不是在哭泣。

正感慨着，人群骚乱了起来。粉丝们发出歇斯底里的叫喊声，互相推搡挤压。

显然不知道又是哪个大明星驾到。

明薇在脑海里过虑名单，就见一辆保姆车穿过人群开进了停车场，一个高挑的身影跃入眼帘。

年轻男子穿着修身的黑色衬衫和西装，系着一条银白色领带，墨镜遮住半边脸。夏日的烈阳照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打出浓重的阴影。

“佑廷！佑廷！”栏杆外的粉丝们已经快失控。

唐佑廷抬头望了过去，抬手摆了摆，食指上的金属戒指闪闪发光。然后，他在震耳欲聋的呼喊身中，被随行人员簇拥着朝灵堂走去。

明薇瞠目结舌地看着这幕，目光一直追随着那个修长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门内。

参加追悼会也能弄得像走红地毯的，这个世界上恐怕也只有唐大少一个人能做到了。特立独行，张狂不羁，不在乎世俗眼光，也不在乎舆论评价。

“唐佑廷居然来了！”明薇听到工作人员在低语，“看来公司想签他的事是真的了。”

“张董去世前不是就在谈这事吗？也不知道签下来没有。”

“应该是成了。Legend解散以来，不知道多少公司挖唐佑廷呢。公司这次是下血本了……”

“这是你们说闲话的场合吗？”刘经理严厉的声音从天而降，“这么多客人不去招待，却站在这里看热闹。别以为张董不在了，公司纪律就会放松。犯了错照样一律打包走人！”

受了惊吓的两个女职员赶紧溜了。明薇也跟在她们身后，回到了灵堂里。

唐佑廷走进室内，就摘下了墨镜。顾成均在众人的目光下脸色阴沉地迎了过来。

“唐先生。”顾成均低声打了个招呼，“感谢你能来出席内子的追悼会。”

唐佑廷欠身行礼，恰如其分地浅笑了一下，神情还有几分哀婉，“顾先生请节哀顺变。我和张师姐虽然只有几面之缘，但是师姐的为人让我十分欣赏。很遗憾她英年早逝，还希望顾先生早日振作起来。”

顾成均脸色稍微好了点，说：“如果明薇在天有灵，看到你来了，一定会很高兴。”

唐佑廷也用一种老熟人的口吻说：“顾先生也要好好保重身体，师姐也不愿看到你这样操劳。”

明薇悄悄蹭到旁边，躲在人群后听了这番话，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知情的听了还以为她和唐佑廷惺惺相惜，义结金兰了呢。他们的确有过几面之缘，也就是几面之缘而已。明薇想把唐佑廷挖到永盛来。

唐佑廷所在的乐队Legend是时下最红的流行乐队，却因为一名成员自杀，经过半年多的调整，还是走到了解散这一步。身为乐队主唱，唐佑廷的人气一直居高不下，乐队解散后的他自然成了众人竞相争夺的焦点。

明薇早就看中了唐佑廷。唐佑廷容貌俊美，歌喉动人，风格自称一派，人也机敏聪慧。将来不论是唱歌还是演戏，前途都不可估量。

第一次见到唐佑廷的时候，明薇也暗暗吃惊。虽然之前在电视上也看到过唐佑廷的模样，知道是个俊美如画的人物，可是真人在眼前，她还是不禁为对方的好容貌惊艳了一下。

唐佑廷皮肤干净细腻，一张线条分明的脸，唇红齿白桃花眼，总带着三分笑意看人，定力稍微不好的就会被他看得脑袋发晕。明薇阅人无数，虽然不至于头晕脚软，心脏却猛跳了好几下。

唐佑廷风头正盛，炙手可热，笑容再灿烂，眼里也始终有着一股傲气。他虽然对明薇开出来的条件有点不屑，但是并不表露，只是抿嘴浅笑。明薇也不是看不出唐佑廷眼里那种高傲和自恋，但她不以为然。只有当红的艺人才有这份傲慢，而当红的艺人才能给公司赚钱。

明薇对唐佑廷志在必得，不断加大筹码。顾成均那个时候对这个事都有点不满，认为唐佑廷并不值得那么高的价。

记得明薇那时候还笑着安慰丈夫：“你是演员，他是流行歌手，井水不犯河水。”

不过唐佑廷在Legend解散前举办的一次试水性质的个人演唱会，两场共一万五千张票，开售后半天就被抢购一空。这个成绩已经足够让业内人士乍舌。

明薇记得她和唐佑廷已经谈到了合同的细节部分，唐佑廷的经纪人拿了合同回去研究，明薇则陪顾成均去参加影展。再之后，明薇出事，自顾不暇，哪里还记得这桩生意。

唐佑廷会出席张明薇的追悼会，这还真在明薇意料之外。唐佑廷是个谨慎的人，他的经纪人又十足精明，他和顾成均就是一类人，他们的每一次公开活动都有意义，从来不会做无用之事给人看。

这是否说明，他同意跳槽，签到永盛来呢？

明薇在这边盘算了半天，忽然苦笑。唐佑廷签不签过来，现在关她什么事？这个公司都是顾成均的了。

唐佑廷又和顾成均寒暄了几句，顾成均转头看到站在旁边的明薇，招手道：“你带唐先生去一下。”

明薇一愣。宋佳妮在她身后轻推了一把，她这才反应过来，低头引着唐佑廷而去。

唐佑廷走到张明薇的灵前，注视着黑白照片里那个笑得温婉的女子，沉默片刻，然后幽幽一叹。

这一次，明薇看到了他眼里的惋惜。她心里一动，鬼使神差地问：“唐先生和我们张董感情很好吗？”

唐佑廷这才正眼看了明薇一眼。

是个眉清目秀的女孩子，双目湿润，十分感动地望着他。

唐佑廷眉毛抽了一下，慢慢地说：“张董为人爽朗直率，真诚大方，讲义气又可靠。她最难得的，就是不计较，心思单纯执着，在这个圈子里，真是再找不出第二个。只可惜她这样好的女子，却那么薄命……”

那语气是那么惋惜和沉痛，连明薇听了都心里一颤，鼻子发酸。

明薇现在也算看开了。既然她出轨的丈夫都能一脸情深意重地为自己办葬礼，个把路人虚情假意地谈论起和她的交情，她也就是头皮紧一紧，白眼都不用翻了。

但是唐佑廷却不套近乎，反而中立公正地把她夸奖了一番，用的恰好都还是明薇自夸的时候会用的那几个词。这番举动就好像金苹果落到银丝络里似的，再贴心不过。明薇郁结了数天的内心舒坦了不少，顿时对唐佑廷刮目相看。

这人若不是精明到了极点，就是真的很懂她。

唐佑廷又望了一眼张明薇的遗像，目光深邃，道：“张姐生前很欣赏我，十分认同我的音乐理念，对此我十分感激她。人生在世，最难求的就是知己，但是我却碰到了张姐。我要是能有机会和张姐早点相识就好了。在她旗下，我必定能作出更大的成就吧。”

明薇听着更加心潮澎湃。

虽然她也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表示过很认同唐佑廷的音乐理念，但是不得不承认唐佑廷这小子拍马溜须的本事已经登峰造极，即便对着一个陌生人都可以文绉绉地长篇大论。别说明薇现在只是个小打杂的，就算真的张明薇听了这番话，也绝对会激动地两眼含泪，感叹相逢恨晚。

唐佑廷抒情完，把视线转向明薇。

明薇集中精神，满怀期待地等着他继续为张明薇女士唱赞歌，就听唐佑廷问：“请问洗手间怎么走？”

短暂的沉默后，明薇伸手朝南面侧门指了一下，“直走右转。”

“谢谢。”唐佑廷微笑了一下，绕过她朝侧门走过去。他步履从容地走到门边，见左右无人，身影一闪而逝。

宋佳妮凑了过来，把明薇拉到一边，“唐佑廷要去干吗？”

明薇拉着脸，说：“人有三急。”

宋佳妮倒吸一口冷气，显然一时接受不了那谪仙一般的偶像明星也会蹲茅房拉屎。

明薇意兴阑珊地转回头。顾成均正和一个高瘦的年轻女子在说话。女子双眼通红，神情略有点孤傲冷淡。

那是张明薇相识多年的朋友，公司专属的编剧许雅云。她望着明薇的遗像，低声说：“她一走倒是轻松，便宜都让别人占去了。”

顾成均站在她身边，眨了眨眼，脸色未变，这定力倒越发好了。

许雅云心直口快，说话素来不讲情面，“顾董，这下公司都是你的了。”

顾成均嘴角紧绷，说：“我自然会好好料理好明薇留给我的一切。”

“明薇去的也真是时候，不是吗？”许雅云讥笑。

“你真的要……”顾成均说到一半，突然看到一直站在旁边的那个女服务生，忙把话打住。

明薇垂下头，转身走开了。许雅云嗤笑了一声，不再搭理顾成均，转去和几个朋友说话。

明薇视线模糊。她转身朝洗手间快步走去。

冰凉的水带走脸上的泪水。镜子里双眼通红的少女，那张陌生的脸。她已经不是周明薇了呀。

好友的泪水，弥补了她因为丈夫的淡漠而产生的悲痛。

谁都知道张明薇是老好人，于是谁也没把她放在心上。生意场上大家呼朋唤友，此刻也并没有谁真心实意为她叹息。所以说情不在多而在精。有许雅云为她鸣不平，她已经知足。

关上门，坐在马桶上，明薇闭着眼睛慢慢平复心情。

“咳咳……”隔壁间传出低沉的咳嗽声，紧接着，“那个……”

“啊——”明薇倒抽一口凉气，下意识伸手把门顶住，“是谁？”

女洗手间怎么会有男人的声音？

“呃，那个……”隔壁的男同胞那有点耳熟的声音里有着一种强撑着的傲慢，“小姐，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我是……”

明薇越发觉得这个嗓音有点熟悉，但是就叫不出名字，“不管你是谁，这里是女厕所！”

“你……”隔壁的哥们儿噎了一下，有点不耐烦，“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我需要你去帮我一个忙……”

“你跑女厕所里来求人帮忙？”明薇再度打断这个傲慢的声音。

“我没有专门跑女厕所。”那人咬牙切齿，“你不要胡说……你是刚才那个给我引路的工作人员吧……”

明薇终于明白为什么她听着耳熟了。隔壁那个坑里蹲着的，应该就是刚才那位上天下地唯我最帅又虚情假意装模作样的当红天王唐佑廷了。

明薇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这下好玩了。

天王上厕所不是新闻，但是上女厕所就是明日头条了。

虽然“唐佑廷出席顾成均亡妻追悼会情急之下进错女厕”这种标题对她这个亡者不够尊重，但是本着娱乐圈人的娱乐精神，明薇倒还有几分期待。

憋着笑，明薇问：“唐先生？您这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唐佑廷揉了揉眉心，艰难地开口：“厕纸，你有厕纸吗？”

明薇把视线转向空空的卫生纸筒，再看看自己手里最后一张纸巾，果断地说：“没有了。”

“什，什么？”唐佑廷也结巴起来，“你也没有纸了？”

明薇问：“唐先生有手机吗？怎么不叫你的助理来帮忙？”

“没电了。”唐佑廷咬牙。

狭小的卫生间里顿时弥漫着一股尴尬的气息。

“唐先生很急吗？”明薇咳了一下，说，“外面洗手台旁边有擦手的纸，虽然粗糙了一点，但是可以救急。”

“那就好。”唐佑廷松了一口气，“你去给我拿两张来吧。”

他颐指气使的语气让明薇心生反感，当即拒绝了这个荒诞的要求，“唐先生如果急的话，可以自己去拿纸。”说完了，她还补充了一句：“放心，我是不会看的。”

唐佑廷拽着皮带扣呲牙，“我现在不方便。”

“我也不方便呀。”明薇理直气壮道，“这种事为什么要女孩子去做？唐先生是男人吧，这点担当总该有的才是。”

唐佑廷闭上眼，努力平复呼吸，“这位……”

“我姓周。”

“周小姐，”唐佑廷说，“或许你不是很明白，我的身份比较特殊。”

“唐先生是大明星，我当然知道。但是也没道理让我为你做这么大的牺牲吧。如果能选择，我是一点都不希望碰上你被困在女厕所这种事。大家都遇到了情况，为什么我就要牺牲自己去为你服务呢？”

唐佑廷张口结舌，“你……”

“虽然是明星，可是做人也不能这么自私吧。”明薇指责道，“你这种被粉丝宠坏了的明星也真是的，这么公然把一切以自己为中心吗？”

真是和顾成均骨子里面是一类人，同样冷漠自私，唯我独尊，虚伪无耻。

明薇暗暗咒骂着，麻利地解决了自己的问题，然后哗地冲了马桶。

她此刻的心情爽得就像马桶里奔流不息的自来水似的，把烦躁和悲伤全部冲进了下水道。只恨此刻被困女厕所的不是前夫顾成均，这样她就可以大呼小叫地奔走出去，叫人相救，把这桩丑事张扬得人尽皆知。

“你要去哪里？”唐佑廷再也装不下去了，声音慌张。

明薇憋着笑，“您不是要纸吗？我这就去叫做卫生的大妈给您拿厕纸来。”

“别，等等！”

“又怎么了？”明薇不耐烦。

唐佑廷额头的青筋暴跳，强忍着，一字一顿地说：“还是劳烦周小姐亲自给我拿好了。”

明薇呵呵阴笑两声，忽然兴起，问：“唐先生，你说你和我们张董关系很好，你现在是要签永盛了吗？”

唐佑廷捏着皮带扣子呲牙，“生意上的事，我用不着告诉你吧。”

明薇不以为意，“你说你很欣赏张明薇，你跟我说说，她到底有多好。”

唐佑廷手指关节都泛白了，忍了又忍，说：“我年少轻狂，做事有点不知道分寸。张姐是长辈，稳重识大体，对我很包容。”

“还有呢？”明薇听着很开心。

还有？

“那个……张姐温柔漂亮，聪明贤惠，谁娶了她是福气。”

明薇呵呵笑。尽管是逢场作戏的敷衍话，她也乐得个开心。

把人作弄够了，这才扯了几张擦手的纸，从门缝里递了进去。

“周小姐，”唐佑廷叫住她，“你等一下，等我出来，有事和你说。”

“不用了。”明薇扶着门，似笑非笑，“你是要我别把这事说出去吧。放心，和唐佑廷共用一个厕所并不是什么很值得炫耀的事情。”

“等一下！”唐佑廷叫。

明薇哪里会留下来听唐少爷擦屁股冲马桶，她关上门一溜烟跑走了。

唐佑廷从门里探出头来。洗手间里空无一人。刚才那个女孩好像已经走了。

他迅速地理了一下领带，洗了手，对着镜子整了一下头发。确认自己仪容端正后，才小心翼翼地拉开洗手间的大门。

外面对着的是男洗手间，他的助理小黄正站在门口，朝里面东张西望。每个进出厕所的人都对他侧目，把他当变态。

唐佑廷大步走出去，经过小黄身边的时候，一把将他拉住。

“廷哥？”小黄口无遮拦，“你怎么从对面出……”

唐佑廷只得灭口，勒住他的脖子把他拽走了。

经纪人刘超正在灵堂里焦急等待，见唐佑廷被找到了，埋怨道：“怎么一眨眼人就不见了？”

“别问了。”唐佑廷不堪回首。

“你回来得正好。”刘超朝一边挤眼，“这场面可是难得一见。”

灵堂入口处，顾成均正和一个黑衣女郎对峙着。

甄惜穿着一件黑色雪纺连衣裙，脚踩七寸黑色高跟鞋，戴一串珍珠项链，妆容清淡，但依旧艳光逼人。她从门口一路走来，姿态婀娜，男宾客的目光在她身上流连不去。

顾成均拦着她的去路，皱眉道：“你这是想要做什么？”

甄惜露出惋惜且充满安慰的一笑，“成均，节哀顺变。”

“我不是问你这个。”顾成均面色阴沉，“我之前说过，这个场合不适合你。”

甄惜挑了一下嘴角，“为什么？我也是永盛的艺人，董事长过世，我怎么能不过来悼念？”

顾成均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思已经十分明显，“你我都知道为什么。”

甄惜冷笑，“只许你逢场作戏，就不许我落井下石。”

她欲往前走，顾成均拦着寸步不让，“死者为大。你为人厚道一点。”

甄惜讥笑，“我对她厚道，她对我厚道了吗？她当年做的事，你过了几年安逸日子后就全忘了？我这口气憋了六年多了，等的就是今天。你放心，我也要面子，上了香就走。你若认为我会就此机会大闹灵堂扮泼妇，那你也太高估我了。”

甄惜说罢，绕过顾成均就朝灵位走去。

还差几步的时候，忽然被一个女孩拦住了。

明薇的身子在发抖，她似乎又像回到了死前的那一刻，胸腔里剧烈疼痛着，天晕地旋，喘不过气。不过这一次，她没有再倒地不起，溘然长逝。她憋着一口气，坚定地站在了甄惜面前。

既然她已无法改变自己已死的事实，那她至少能做一点努力，不让这个女人来打搅她最后的安宁。

这是她张明薇的底线，是她最后的尊严。

甄惜错愕地看着这个女孩。她想绕过她，可是明薇犹如守门员一样把守着通往灵位的路。

灵堂的气氛已经变得十分微妙。宾客的窃窃私语声消失了，只有哀乐萦绕。人们或悄悄打量，或明目张胆地眺望，目标都只有一个，就是对峙中的两人。

甄惜嗤笑道：“这是搞什么？顾成均，你未免太小家子气了。我给你太太鞠个躬都不行吗？”

顾成均刚想开口，就听那个女孩声音颤抖着说：“甄惜，我是你的影迷，你可以给我签个名吗？”

甄惜错愕，只觉得这个场面有种诡异的荒诞。如果这不是顾成均提前安排的，那么只能说太过巧合，竟然会有这么不长眼的影迷会在灵堂上追星。可是如果是追星，这个女孩眼里却没有半点仰慕。她的目光反而冷峻而锐利，充满了轻蔑和仇视。

甄惜忽而笑了，“你不是我的影迷，你是顾成均的影迷吧？”

明薇眼神一闪，干笑了一声，“甄小姐，我真的很喜欢你。”

甄惜正要发作，顾成均的经纪人老胡带着两个保镖匆匆赶来，张口就朝明薇呵斥着，“你在做什么？这里是什么场合，哪里有你捣乱的份？”

明薇不为所动，突然一把拉住了甄惜的手，“甄小姐，求你和我合影签名吧！我为了见你可很不容易！”

甄惜吓了一跳，想要甩脱。胡家华大手一挥，两个保镖扑过来把明薇抓住，老胡本人也顺势拉住了甄惜。

“甄小姐，真是不好意思，吓着你了。来，来，我们过这边说话。”

老胡不容甄惜分辨，将她朝休息室拉去。而明薇则像小鸡似的被两个保镖一路拎出了灵堂。

顾成均抿了抿唇，紧随而去。

保镖把那个女孩拖到了外面偏僻处，往墙角一推，并不惜香怜玉。

女孩子也不吵不闹，自己站了起来，拍拍膝盖上的灰，然后抬起头，对上顾成均探究的目光。

顾成均在树阴下站定，望着她，没有出声。

女孩眉清目秀，面孔陌生，年纪很轻，而眼里却有着和年纪不符的老沉与稳重。她先前突然站出来，纠缠甄惜一番，看似荒诞无礼，却巧妙地化解了现场的尴尬，也算是帮顾成均解决了麻烦。

顾成均问：“你是永盛的员工？”

明薇摇了摇头，把视线别开，“我是来打工的。”

顾成均点了点头，“你叫什么名字？”

明薇迟疑了一下，“周……薇。”

顾成均嗯了一声，“你不方便继续做了，我会和刘经理说一声，让她给你结算工资。放心，不会为难你的。”

明薇就等他这句话。这事一闹开，她自然没办法继续打工。想来甄惜不会再那么嚣张，还会折返回来给她上香，她也可以走得放心了。

顾成均看那女孩大步走远的背影，忽然把她喊住：“周小姐，刚才谢谢你。”

明薇慢慢回过头，隔着一片稀疏的灌木望着他。近正午的太阳火辣辣地晒在她头上，滚滚热气之中，女孩的眼神却冰冷得就像深秋的湖水。幽黑的眸子里，清晰地写着淡漠的情绪，以及不加掩饰的鄙夷和不屑。

“不用谢，顾先生。”女孩嘴唇翕动，轻声说，“我并不是在帮你。”

顾成均诧异。明薇已经转身消失在了围墙的那一头。

“说吧，怎么回事？”宋佳妮抱着手，靠在更衣室的柜子上，对着明薇虎视眈眈。

明薇无精打采地解着领结，“没什么，就是看不惯。”

“看不惯什么？甄惜吗？”宋佳妮不明白，“你还真的是顾成均的粉丝呀。不过，他和甄惜的传闻是真的？甄惜胆子也太大了，公然跑到人家太太的葬礼上来耀武扬威。”

明薇拧开水瓶，仰头大灌了几口，长叹一声，“明星的是非，随便哪个旮旯里扫一扫，就是一箩筐。是我多管闲事了。”

“不过顾成均倒是很大方。”宋佳妮点着信封里的钞票，“居然还多给了你五百块呢。”

明薇嗤笑。

夸奖她机灵，解救了他于尴尬之中吗？这五百块钱和甄惜那没有行成的鞠躬礼有什么区别？

“你不是想换手机吗？五百块给你好了。”

“这怎么可以，这是你的钱。”宋佳妮连连摇头。

明薇说：“你要是不要，我也要把这钱丢垃圾桶的。你就当帮我个忙，别浪费。”

“你这个倔强的性子呀。”宋佳妮只好收了钱，“好好，今晚我们去海鲜楼大吃一顿。辛苦了大半天，这点犒劳总应该享受才是。”

“也行。”明薇退让了一步。

“哎呀，说回来，今天居然会看到唐佑廷！”宋佳妮摸着下巴，“Legend解散的事闹得那么大，结果到最后他是受益最多的人。”

“Legend解散不是因为他们那个键盘手自杀吗？”

“话是这么说，我们这些歌迷都知道，键盘手自杀，也和唐佑廷有关。”宋佳妮冷笑，“说是唐佑廷一直都想单飞，但是原来公司不肯解散乐队。唐佑廷和键盘手关系一直非常亲厚。结果就因为这个事，弄得那个键盘手抑郁症加重，才自杀的。”

“我倒不知道这个事。”明薇有点诧异。她之前也算是业内人士了，都没听说过这条八卦。

“你以前专心读书，怎么会听说这种事。”宋佳妮说，“总之，现在Legend的粉丝内部分化，不少人因为这个而ANTI他呢。”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明薇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收拾好了随身物品，“那我先回去了，你今天忙完了来我家找我。”

她背着包，埋着头从员工通道朝侧门走去。那里粉丝和记者少，小路通往公交车站。

离开大堂的时候，明薇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遗像。画像里的女子依旧无知无觉地微笑着，满堂嘉宾，尽是传奇风云人物，给她死后增添无限哀荣。

明薇回到了家，王妈妈正从厨房里端出一碗紫菜蛋花汤，“回来啦？累不？赶紧洗手吃饭吧。”

明薇张在厨房门口，默默注视着她半晌，然后走过去，从身后抱住了她。

她母亲早逝，她从来没有过看着母亲在厨房操劳的记忆。现在换了一具身体，却让她拥有了母亲，她觉得这就是上天对她最大的眷顾。舍弃一个顾成均，换来一个母亲，这天底下估计还找不到这么划算的交易吧。

顾成均夫人张明薇女士下葬的消息，几个门户网站都刊登了一片短文报道。附带的照片里，顾成均抱着亡妻遗像，低头作悲痛状。明薇在网吧里看着顾成均那张假惺惺的脸，顿时有种拿起骨灰坛子朝他头上砸的冲动。

装给谁看呢？

顾成均的人生也算大起大落，先是从中产家庭的少年变成穷光蛋，然后又演戏出名，成为了巨星影帝。死了太太？可是不要紧，太太娘家的家业，现在全归他继承了。落入过人生低谷，他才会更加珍惜成功的顶点。名誉，权力和金钱，他现在已经全都握在了手中。用死去的太太作戏，他也根本不会有任何愧疚感。

一个明星太太的去世，原本不会掀起很大的波澜。如果不是涉及到永盛易主，也许媒体连葬礼都不屑一顾。而如今，结束了张明薇的葬礼跟踪，媒体又开始了下一轮报道，重点放在了永盛的变动上。

财经新闻上，永盛易主的新闻热热闹闹了一个多礼拜都还没歇。新闻里时不时闪现顾成均的身影。只是以前只上娱乐新闻的他，现在频频出现在了经济类新闻里。

顾成均一身黑衬衫配黑西装，白色领带。他抬手挡闪光灯的时候，无名指上的婚戒闪闪发光。

明薇坐在电视机前看新闻，就像看着一个陌生人的故事。新闻稿里提到她的名字，她也毫无知觉。

感激不是爱。但若真有感激之情，你又怎么会去欺骗她的感情呢？她张明薇从来没逼你爱她、娶她。你们当年恋爱自由，结婚自主，成年人做事，要对自己负责。别到如今摆出一副自己被迫屈身的委屈样，给自己的负心找借口。

明薇笑着，温热的液体从眼眶溢了出来。

顾成均，我曾经那么爱你，而如今一切都变了。

到了九月，天气转凉，宋佳妮也回学校上课去了。明薇并没有复读的打算，于是空闲了下来。她找了个时间，和王妈妈坐下来好好谈了谈。

明薇认真地说：“妈，有一家公司，叫永盛娱乐公司。他们即将招收一批练习生。我打算去报名。”

“什么练习生？”王妈妈不明白。

“就是预备生。进入公司接受训练，将来做艺人。”

王妈妈茫然，“小薇，你想去做明星？”

“是演员，妈。”明薇解释，“就像一份普通的工作一样。”

王妈妈还是很不安，“他们都说里面坏人很多……女孩子进去要被欺负的。”

“妈，”明薇拉着王妈妈的手，“这家公司非常正经，对艺人也相当保护，是一家大型而且正规的娱乐公司。而且，我只想做个演员，只想演戏而已。只有那些想出名的女孩子，才容易被占便宜。”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到时候有变故谁又说得准？”王妈妈还是不放心，“我们家这房子要拆迁了，补偿有铺面，我们家不缺这个钱。”

“都说了不是赚钱，是工作呀。”明薇柔声劝说道，“我真的很喜欢表演。这个机会很难得，我想拼搏一下。”

“你不是一直都想考大学的吗？”

“我现在想通了。人生很短，追求自己喜爱的事业，比盲目地考大学要正确。我会好好努力的，妈。”

王妈妈叹了一口气，“你这丫头从小就特别有主见，我是没办法说服你的。如果你坚持，那就放手去拼搏吧。妈妈能为你做的也不多，但是支持你还是能够做到的。”

“谢谢妈！”明薇鼻子发酸，张开手拥抱住了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