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岁月的流沙

时光匆匆,一晃已过十六年。

2000年12月,距离四川的省会成都市115公里的四川雅安,郊区农村鞭炮阵阵,政府大会堂掌声如雷,城区的街道上,家家户户的电视机里,几乎都在播放同一条新闻——

“经国务院批准,四川省雅安地区撤地设市……”

21寸的长虹牌彩电,摆放在两米长的实木屉柜上,距离屉柜一米远的地方,是张小木桌子,上头放着一碗白水煮娃娃青。(娃娃青,四川方言,又称儿菜)

不一会儿,这寒酸的餐桌上又新添了一碟子辣椒酱和两碗白米饭。搁下筷子后,粗糙的大手略表歉意的顿了顿,然后双手交握于胸前。

大手的主人朝着窗外高声喊:“青青,吃饭了!”

伴随着她殷切的目光,屋外传来了清甜的回应:“来了。”

这个身材高挑,满脸胶原蛋白的秀丽少女,便是十六岁半,往十七岁欢脱奔去的我。

十六岁的我,除了脸上有些婴儿肥,肥得有些害怕照相机也装不下的烦恼之外,似乎什么都很好。头发更是优秀,即便不用护理,也油光水滑,黑得发亮。哪怕是随随便便的束在脑后,也有无可替代的魅力。

对于这桌上的菜,可以说是我们家的餐桌日常了。妈妈虽然表示有些歉意,但我却没有半点嫌弃,捧着碗就大口的吃了起来。

我吞了口青菜,嘟哝问道:“我爸又加班啊?”

我妈看了看挂在墙上的钟,叹了口气:“他今晚在你奶奶家吃饭。”

我习以为常,点了点头,冲着妈妈顽皮一笑:“那咱们不给他留菜。”

我妈略显沧桑的脸上,勉强扯出一丝苦涩的笑。

这十多年来,家大业大的夏家二老,重男轻女的思想根深蒂固,瞧着我这个嫡亲的孙女都十分的不喜欢,更何况是与他们无亲无故的儿媳妇。

他们执着于自己执着的东西,譬如更加凶猛的发展企业。

伴随着城市经济的发展,我爷爷夏德海与我奶奶金月华将原来的裁缝铺子撤销,成立了华海制衣厂。夏德海有雄厚的经济实力与过人的营销手段,在成都还有一个神通广大的幺女婿,他也不知道动用了怎样通天的本领,迅速的让华海牌服装进驻成都市的各大商场,在成都荷花池批发市场,也设立了档口专营。

不知道是因为我的出生所带来的好运,还是夏德海与金月华化悲愤为动力,一门心思赚钱去,希望有朝一日能不必担心政治生涯,用金钱动员儿子媳妇辞掉铁饭碗,回家做超生游击队。

在我三岁那年,爸爸与妈妈终于不堪父母的压迫,双双辞职,回家造人。可是这一次的怀孕,却彻底的改变了我们的家庭——妈妈宫外孕大出血,那个寄托着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传宗接代期望的胎儿,留下了我妈妈的命,却带走了她的子宫。

夏家想要延续香火的希望就此破灭,家里还多了两个无所事事的成年人。

何其悲剧。

失去工作的妈妈,将人生希望尽数寄托在我的身上,但愿有朝一日,我能替她争口气。她时常会在我的耳边唠叨:争气啊,青青,你要争气啊,读好书,考上大学,别让你爷爷奶奶嬢嬢些看不起,他们都等着瞧我的笑话呢,妈妈这辈子过得苦,你爸也很为难,我们就你一个娃儿,你千万不能插虚脚,要争气啊幺女!(嬢嬢:在四川方言里,是“姑妈”“姨妈”的统称。插虚脚:四川方言,意思是失足)

带着这样都期望,或者说压力,我懵懵懂懂的度过了小学,初中,直至上到高一的时候,也一直都保持着全班前五名的成绩,可以说是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是班级的文艺标兵,是各科老师的得意门生,是学校团委的中坚力量,更是校广播站校报校刊才华横溢的播音员,作者,编辑。我家简陋的墙壁上最好的装饰品,是我参加小至全校,大至全国参加各种比赛得来的,数不清的奖状。

我竭尽全力的让爸爸妈妈对我放心。我也对自己的未来,充满期待。再过两年,我会将这十多年所学发挥尽致,让自己考入北方那两所国内数一数二的大学中的任意一个,然后离开这里,在学成以后,带着我爸爸妈妈,也离开这里。

然而有时候,真的人算不如天算的。

那一晚,整个夏家的人,除了我与妈妈之外,都到场了。我爷爷夏德海有钱,在县前街僻静的位置圈了个地,建了个城中院子。除了我和我妈,其余的人在那套房子里都有房间。当然,我爸爸作为爷爷唯一的儿子,也是有分到一个很大很舒服的房间。但碍于爷爷奶奶厌恶我与妈妈,他选择与我们一起吃苦,从来就没有去住过。

那家的客厅很大,可以秒杀我的整个家。我爷爷就坐在正中央的三人真皮大沙发上,他左右的位置都很宽,可却没有人敢同他坐在一起。这大约就是财富与权利的力量,即便是至亲的亲人,也会对他产生敬畏之心。

我的爷爷夏德海,从十岁跟着师傅吃苦受累,并且还要帮助师母煮饭带孩子,一路隐忍的学会了精湛的裁缝手艺,并且最后娶了他带大的那个孩子——我的奶奶。他成了师傅的女婿,从一文不名的山里孩子,成了“无产阶级”的裁缝店主,再到后来雅安闻名的企业家,政协委员,这条路他走了五十多年。

彼时,六十来岁的他,不胖不瘦,蓄着两撇小胡子,双目深邃,透着生意人的精光。

但见他胡子一抖,嘴唇往下一撇,怒气冲冲的吼道:“你们倒是给我说话啊,为什么工厂会亏损这么多?”说着,又将手中的账本扔向坐在对面沙发上,一名三十来岁的女子。

那名长相姣好,一看就是娇养长大的女子,名叫夏志琪,是我爸爸的大妹妹,按理说,我得唤她一声大孃,也就是全国人民通俗的喊法:大姑妈。可是我真得很讨厌她,我爷爷奶奶对我爸爸妈妈以及我的憎恨,很大程度都是源于这个大姑妈在背后煽风点火。一个十多人口的家庭里,会有勾心斗角,尔虞我诈,这位大姑妈,可真是功不可没。

我爸统共有两个亲妹妹,小妹妹夏志萍在成都念完大学,就嫁给了当地人。我的小姑爷家世很好,品行也很好,虽然是丧偶再娶,年纪也比小姑妈大了七八岁,可这并不影响他的好。我妈妈说好人有好报,小姑妈心地善良,自然就能有个好归宿。

而我爸的大妹妹,则是同父亲的十九徒弟方伟结了婚。方伟姑爷严格意义来说,除了肚子里有些花花肠子,喜欢沾花惹草,倒也算得上品貌端正。他同大姑妈生了个儿子,原本这儿子是跟着他姓方的,可后来我妈妈宫外孕手术,切除了子宫,不能再生育,我爷爷夏德海唯恐家业无人继承,就将方伟的儿子改了个姓,夏家因此有了个后人,名叫夏正。方伟虽然心中有些不满,可到底是寄生在师傅又是岳丈羽翼之下,倒也罢了。

我爷爷心中大约也是觉得有些愧疚,就特别重用这一家人,把服装制作这一块,交给了夏志琪与方伟,十多年来,简直快要把这一家三口宠到了天上去。

反观呆坐在一旁的我的父亲夏志杰,虽然一表人材,可看起来就没那么顺风如意的样子。

夏德海继续吼:叫你们制造成衣,设计图纸也都给你们了,你们却偏偏要搞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谁给你们的胆子?谁让你们擅自做主的?”

夏志琪和方伟低着头,不敢说话,生怕一说错话又被当成顶嘴,再被骂得狗血淋头。

可是却有个人不怕死。

那个脸上挂了个大眼镜,长得肥头大耳的年轻人,正是夏家王位的继承人,夏正。他脸上的那副眼镜可不是热爱学习造成的,而是因为没日没夜的打电动游戏。彼时的各种街机,小霸王红白机,都是他的挚爱,他的人生理想,他的寄托。他为它们献出了自己明亮的眼睛,换回一双无法挽回的朦胧视线。我有时候感到特别奇怪,他真的是我大姑妈与大姑爹生的儿子吗?按说他的父母长得都不错,怎么着他也丑不到哪里去啊。

可他长得是真的丑。比我小一岁,十多年来的娇生惯养,造就了他满身的赘肉,十五岁多的年纪,却有两百来斤。

他像一坨肥肉摊在角落的沙发上,说:“爷爷,你说的那些衣服,都是我出的主意,衣服现在卖不出去,要怪也该怪我啊,不关我爸妈的事!”

一贯宠他爱他的祖父,一阵劈头盖脑的怒骂:“你的主意?你懂个屁啊!我们用的布料不够好,制作的衣服也只能卖给那些中下阶层中规中距的妇女,这叫顺应市场需求,战领三四线城市的市场。而今你再看看你搞的这都是些什么衣服!啊?你搞的那些衣服,不是露背,就是低胸,良家妇女哪一个会穿?这里不是大都市,这里是农村,是乡下,要么是我们的客户选择我们的衣服,被别人的唾沫星子淹死,要么就是我们的库存积压成山,啥也别想卖出去,活活把自己给拖死。”

“爷,你就不懂了吧,这叫时尚,这是紧跟国际潮流!“

“时尚?国际潮流?你搞清楚我们的受众没有?刚才我已经说了,华海的衣服是做给三四线城市的正经妇女穿的!你设计的这些破玩意儿,卖给谁穿?”

夏正猥琐一笑:“卖给不正经的妇女呗。”

此话一出,夏德海被气得险些要吐血,怒喊:”工厂已经亏损连连,现在再被你这样一搞,我看不倒闭都很难!谁让你参与厂里的事的?夏志琪?方伟?啊?”

夏志琪与方伟相互看了一眼,不敢说话。

倒是我奶奶及时救场,她端着一盆洗好的苹果,从厨房里走了出来,边走边说:“是我让正跟着他妈妈学习的。“

夏德海不禁气结,指着夫人:“你!”

却又不知该如何骂下去。

金月华六十出头,保养甚好的脸上没有多少皱纹,气色很好,见孙儿出来认错,十分赞许的冲着他竖了竖大拇指,又对夏德海说:“你这老头子,不是一直在唠叨,说当初把志杰志琪志萍三兄妹送去读书,却忘了教他们做生意,后悔得不得了。现在,趁着正年纪还小,好好教一教,往后咱们夏家的生意,还是要交给他来打理的。”

夏德海皱眉:“夏正才多大点岁数!”

“十五岁马上十六岁了,也不小了。你十五六岁的时候,不都独当一面,能帮我爸看铺子了吗。”金月华说着,瞪了夏德海一眼。

这一瞪,让夏德海想起了老伴儿及老伴儿全家的恩情来,怒火便又降了一些。;

夏正是个会看眼色,懂得见风使舵的人,他跟个巨婴一样,黏在金月华身边,拿来个苹果,狠狠的咬了一口,语言不清的嘟哝道:“爷,你看我都快跟我爸一样高了,不是小孩子了。”

夏德海原本降下去的怒火,又腾的冒了出来,冲着夏正便吼道:“你给我闭嘴!上楼写作业去!”

巨婴见他的撒娇不起作用,心里还是有些害怕的,并且面子上也觉得挂不住,总归不是嫡亲的孙子,不是正儿八经的姓夏,他脆弱的自尊心一碰就碎,于是冷哼了一声,撂下一句:“随便你们吧,我以后什么也不管,你们夏家的生意,今后也别丢给我了。”

然后,就怒气冲冲的上了楼。

见他如此没有教养,他的母亲夏志琪感到脸上一阵火烧,可缺乏话语权的她也只能干瞪着眼睛,冲着孩子的背影,假模假样的唠叨一句:“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话,什么你们夏家……”

夏德海将自己倒在沙发的大靠背里,胸腔因为愤怒而起起伏伏。他将涨得青红的脸转向我爸爸。

我爸一直端正坐着,许多年前政府机关的工作经历,锻造出他端正的品行与低调的作风,对于刚才在这间客厅里发生的一切争执,充耳不闻,淡定如初。我从小就欣赏爸爸的这份淡定从容,以至于长大以后,在魏仁身上发现了同样的气质,便沉迷其中,不可自拔。

而我父亲对于我的祖父来说,除了不肯离婚再娶,为夏家延续香火之外,总体来说,是个非常令他满意的儿子。我祖父的面色微微缓和一点,叹了口气,说:“志杰,你联络一下志萍,让她拜托一下叶豪,看用什么办法,把这批搞砸的成衣处理了,小亏都成,就是不能有库存。啊?”

我爸点了点头,领了命令:“是,爸你放心吧,志萍和叶豪在成都门路很多,我一会儿打电话跟他们说一说现在这个情况,看看他们能不能帮忙想想办法。”

夏德海点了点头,对于幺女婿叶豪的能力,他是丝毫不会怀疑的。松了这口气,可余怒未消,又指着大女儿和大女婿,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五千多件衣服啊,要不是老陈给我打电话,说发现订单出了差错,我都还不知道你们这么大的胆子。“

老陈,是华海制衣公司的稳定经销商,与我祖父是过硬的交情,他的服装王国很大,几乎是垄断了小半个西部三四线女装市场。

夏志琪与方伟感到非常难堪,相互看了一眼,便低下头,将腿往里缩了缩。

我爸觉得再待下去,怕是他们会感到更加尴尬,于是转头看了看墙上的钟,对我爷爷说:“爸,如果没有其他的事要交代,我想先回家了。”

可这句话,却像是在平静无波的湖里掀起了巨浪,首先我的奶奶就不乐意了,她拔高了嗓门儿,生气的问道:“回哪门子的家?这里不是你的家吗?”

我爸爸没有说话。在他心里,恐怕这家大院子,还真不是他的家。

夏志琪见我爸爸挨了训,心里可乐了。她掩饰不住那份高兴,低下头掩着嘴就偷笑起来。

大姑爷方伟,在这家的家庭会议上,作为一个外人,是没有什么话语权的,他只负责沉默。可见到妻子这般幸灾乐祸,还是觉得有些不妥,便轻声咳了咳。

夏德海大约也是感受到了这份不妥,皱了皱眉,便同我爸爸说:“家里这么大,你让秀兰和夏青,都搬过来住吧,回头我让你妈,给夏青收拾一间屋子出来。”

我爸爸没有说话,早年在政府机关的工作经历,让他行事非常严谨,他不拒绝,但同时也在思考着是否可行。

然而我的奶奶,却以一声冷哼结束了我爸爸的思考。

她阴阳怪气的说:“我这屋子,可只给夏家人住的。赵秀兰那个贱女人若是赖着不肯离婚,就休想她女儿进我的家门。再说了,夏青一个女孩子,长大了早晚要嫁人的,住进来跟着学些做生意的习气,以后也不见得就有用。”

我爸听完他母亲这么一说,脸上的愁云更深了。他站起身来,拿过自己的包,同父亲打了个招呼:“我回去了。”

说着,就要往外走。

可没走两步,却猛然顿住了脚步。

在这间灯火辉煌的大客厅门口,他的女儿夏青,手中拎着两把湿漉漉的雨伞,满脚泥泞的站在这间客厅的门口。从地上那一大滩从伞面上流下去的雨水看得出,她站在那里已经很久了。

我的确是站在那里很久了,从他们开始讨论,我就一直站在门口。他们家的那条大狼狗,就算是瞧见了我畏畏缩缩的躲在一旁偷听,却也是一声不吭,奇怪得很,还总是冲着我摇尾巴。但它又不是个智商有问题的狗,它还是晓得分辨善恶的,比如对待夏正与夏志琪母子,它就不怎么有好脸色,总是呲牙咧齿。真是万物有灵啊。

爸爸原本平静的表情,突然起了波澜,他大概是猜到了,刚才我祖母说的那些伤人的话,都被我听见了。

而夏家的气氛,也因为我的到来,突然变得紧张起来。尤其是夏志琪,我能看见她眼中的敌意,她身上的戒备。

爸爸看见了我眼中的冷意,他很怕我一时冲动,就与这屋子里的人起了冲突,连忙上前来,接过我手中的伞,说:“青青你怎么跑过来了,外面天都黑了,路上多危险啊。”

我淡淡的说:“外面下雨了,妈让我给你送伞来。”

对于我妈隔三差五就让我去夏家的院子,给我爸送伞送外套的借口来看,她的心里其实是希望我能与自己的祖父母接触接触,好歹也是夏家的亲孙女,身体里淌着的是夏家的血,就算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啊。

她这个初衷是很好的,只是多年未与公婆接触过的她,并不了解自己是有多么的招人嫌弃招人憎恨。

但是我,却是知道的。

我不止一次撞见我的祖父母、姑妈,最近又新添加了我的表弟夏正,这几个人凑在一起,聊着聊着,就免不得扯到我和我妈妈的头上来,只要是针对我和我的妈妈,难听的话他们就从不吝啬。我不明白他们哪里来的仇恨,会对一对根本就无心恋战的母女的是非如此孜孜不倦。

可这样的事情,我却不能告诉妈妈,怕她伤心,也怕她一心求和的念头最后变成个笑话。

我忍了很多年,但是今天,如果我再沉默,也许他们以后恐怕会更加的变本加厉。

我捏着伞,往前走了两步,冷冷的看着金月华:“你刚才说,谁是贱女人?”

金月华愣住了,她向来不待见我这个孙女,也从未正眼瞧过我。但见我此刻冷冷的看着她,又想着方才自己出口伤了我母亲,她大概有些心虚,竟然生出了些怯意,一时间,竟然不知该如何回答。

倒是夏志琪恢复了镇定,她冷笑一声,冲我说“夏青,在这个家里,可还没你什么说话的份儿,快跟你爸回去吧。”

“没我说话的份儿?”我的嘴角牵起一丝笑:“那有您说话的份儿?古话有一句可不好听,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可你这盆水倒是往自己屋里泼了,招了个上门女婿,就真当自己是家里人了。”

彼时,我年轻气盛,本想拿夏志琪的老公是个上门女婿来羞辱她,却忘了我的祖父,原本也是个上门女婿。

这话一出口,祖父的脸色就变了。

我爸瞧出了端倪,连忙拉住我,怕我再惹出什么事情来。

“夏青,你少说两句,跟我走!”

可我心里是憋得难受,不吐不快。

我毅然的甩开了父亲的手,怒目看着金月华,警告她:“请您像个长辈的样子,尊重您的儿媳妇。”

她大概从未想过,向来低眉顺眼的我会这样顶撞她。

有时候我特别不明白我的祖母。其实严格意义来说,她是独生女,在她的成长过程中,不知道有没有遭遇过因为性别而被家族歧视的情况呢?我曾经假设过她的那个年代。可是那个年代战伐不断,动荡不安,人们脑子里最大的念头就是生存,至于下一代到底是男还是女,可能并不太重要。能让妻儿活下去,才是那个年代的男人最重要的事。

我的祖母平安的度过了战争年代,生活在解放后的新中国,却将旧社会的封建守旧思想,带到了二十一世纪。

到了十多年后的某一天,我再次回忆起少年时代由祖母带来的种种委屈,开始产生怀疑。也许我的祖母对于我和我妈妈的厌恶,并非只是因为重男轻女。可能还有很大一部分的原因,在于她的恐惧。她恐惧我的母亲。她发现了她的儿子宁愿忤逆父母,也不愿意割舍放弃他的妻子,她于是心生嫉恨,恨屋及乌,便连带着我也一起受罪。

可是在当时,我是不能理解她的。我对她厌恶,一如她对我的厌恶。我们相看两厌,难掩恶言。

金月华被我激怒了,指着我的手指头不停的哆嗦:“你,你这个野丫头,什么教养?你妈就是这样子教育你的吗?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对,有其母必有其女。”我冷冷的看了一眼夏志琪。

可我这话刚说完,便听见一声怒喝:“滚!”

我毫不感意外,能够这么言简意赅又盛气凌人的,也只有这个家的主人,我的祖父。

“滚就滚,哪个稀罕在你家啊!”

我看着他,轻蔑的一笑,转身走进大雨里,没有半点犹豫。

十六年来,我早就受够了这个畸形变态的家庭。

无休止的打骂争吵。

无休止的冷嘲热讽。

无休止的勾心斗角。

彼时的我如此憎恨命运,竟然有着这么一帮所谓的“亲人”。

第二章 岁月的流沙
成都爱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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