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二度金秋

秋,蕴藏着的是世间万物从最初地激越走向最终的安详,从摇曳的梦想,落实到现实地脉搏。在风的衣襟、雨的洗礼中,生命找到了最后的归宿。

一如人到中年,逐渐的沉稳,从最初的浮躁喧腾走向最终的平淡成熟,在老去的路上,在澄明的智慧下,最终领悟到真正的豁达与超然。

金桥的妻子因病去世。在嘉日(也叫假日酒店)上班的金桥,无精打采。

持续一段时间,金桥渐渐从失去妻子的阴影中走出来。

修哲与奶奶湖西嫂,还有姑姑,跟着秋娟生活。大宽带着修收,净身出户。

公司管理层聚会。阮氏娇与金桥,向在座各位敬酒。

金桥让秋娟饮酒,秋娟不买账。

阮氏娇对金桥说,照顾她吧。

金桥知趣并爱怜地说,那好吧。

阮氏娇怂恿金桥,说:不如你代秋娟饮下这杯吧。

金桥假意推脱,含情看着秋娟,秋娟的眼神没有回避,有着期待的意味,金桥半推半就饮下秋娟的那杯酒。

小感动留在秋娟的心底,她想,眼前这位成功男人,能喝下我的杯中酒,至少说明他不在乎她的口腔卫生等。同时秋娟告诫自己,自己不会因为离婚而二婚,而降低对幸福生活的追求,不要艳遇和作秀,不可以闪婚,不可以将就生活,一定要选对人,不能马虎。来日方长,慢慢考察。秋娟清楚,自己不要同情,自己曾经吃过名存实亡婚姻的亏,那样的婚姻,没有意义。

此后,金桥不时到秋娟办公室串门,一来二往的,彼此了解更多了,增进好感。金桥悄悄约秋娟吃饭,驱车进城,直奔优德酒店。

酒店外,林木萧疏。秋林落日,暮色浸染,空蒙秋色,天高云淡,是一泓宁静的秋图。傍晚时分,低吟的秋虫,在天地间奏响秋的乐章。成熟的秋天,它用宁静终结了春的张扬,夏的任性,一切情绪上的激荡,都成过往,一切色彩的喧哗终会消亡。含蓄的秋天,不再追逐浮华与赞美,而是静静地、悄悄地融入这一片淡淡的秋光之中。

在阮氏娇的牵线下,金桥与秋娟结合了,二度金秋,珍惜在一起的时光。

女人天生就爱美,因此不能忍受一点瑕疵。而很多女性并没有明星一样的大长腿以及前凸后翘那样的好身材,女孩子的穿搭是最简单也是最困难的,想穿得简单又好看,还想更时尚更魅力。爱美、做裁缝的秋娟,不但自己爱打扮,也为金桥一下子做了夏季白色长裤子六条。无论上班还是出差,自身爱白色衣裳的秋娟,总是动员金桥穿上并带上白色夏裤,把上衣束在裤子里,如此装扮,魁梧的金桥,更是风度翩翩。这是简约,不是敷衍,是清澈之美,是一种素质、品味、境界。

金桥载着秋娟,驱车去看海。

秋娟是海边的人,她和父辈一样,对大海充满了感情。

海水波光粼粼,太阳一照大海,就像向大海撒下了碎金,无比美丽!海滩上还有着许多奇形怪状的贝壳和石头,沙滩有着柔软的沙子。屹立在岸边的沙滩上,向远处望去,只看见白茫茫的一片。海水和天空合为一体,都分不清是水还是天。

秋娟静静的站在冷风肆意的海滩上,思考自己的人生,波浪起伏的,极像大海。眼前,朵朵晚霞倒影在水中,倒映着谁的一片惆怅。真是美极了!秋娟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金色的海滩,蔚蓝的海水,岸边绿色的木麻黄树高大挺拔。看!小朋友们在做一个个沙堡,大人们躺在沙滩上,尽情地享受着美好的时光……

开始涨潮了,海水失去了刚才那种宁静和温柔,咆哮着涌向海滩,秋娟急忙往后倒退,退到了金桥的怀抱里。只见那茫茫无边的大海,波涛汹涌,一浪高似一浪,猛扑向那些巍然屹立于海边的岩石,激起一个个雪白的浪花,发出一阵阵雷鸣般的吼声。海鸥唱着清脆的大海的歌,这真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有人冲向海滩,飞溅起洁白无暇,晶莹剔透的浪花。

大海变脸了,正如自己的婚姻变脸一样,猜不透。秋娟弯腰捡了一个漂亮的贝壳。爱情、婚姻就像海滩上的贝壳,不要拣最大的,也不要拣最漂亮的,要拣就拣自己最喜欢的,拣到了就永远不再去海滩。因为,比来比去,会眼花缭乱,失去主张。

在大海边长大的秋娟,至今依然认不清楚平日见惯的海了。正如猎人认不透猎物,渔民认不透海鲜。即使再熟悉,自然环境里,也永远有无穷无尽秋娟没见过的东西和景象。眼前的海潮暴涨起来,淹没了整个海滩。愤怒般的波涛,还不住地往岸边打来。风在海上面吼叫地飞舞。海在风下面,挣扎地跳动。眼睛望过去,就只看见一片黑暗。黑暗中,幻象般地闪动着白光,好像大海,在眨眼睛,大海,在张口吐白沫。

秋娟记忆中,退潮的海水则是温柔的、站在海滩上,海水像母亲的手,抚摸着你,让你感受到深沉的母爱,海水又是像一只温顺的小狗,安安静静,倚在你的身旁,但有时又有“东临碣石,以观沧海”的叱咤风云。

金桥触景生情,不禁忘情地面对大海吟诵曹操《观沧海》: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歌罢,金桥聊起了中学语文老师王丽萍朗读此诗时的情态,聊起了中小学浪漫时光。

金桥说:我的小学时光,很独特。

什么个独特法?秋娟问。

金桥又说:那时,乡下小学老师的宿舍很挤很紧张,至少两个人,共用一个房间。新老师叫吴秀华,一位年轻的女教师听到校长说,吴秀华要来了,就高兴地主动向校长提出申请,把新教师安排与她同房。因为这位女教师,不喜欢与年老的妇女同事在一起,生活习惯不一样,不大方便。校长故意说:好呀,就这么说定了,不许反悔的哦?后来,吴秀华来校报到,年轻的女教师看到她是男同事,退避三舍,既惊讶又失望地问校长:有没有搞错的呀?吴秀华就是他吗?

秋娟听罢,一乐,会心一笑。

金桥说:我刚才讲得是一奇,还有二奇三奇四奇,请听我慢慢说来。

二奇是,有个同学叫阿明古;他呀,在课堂上,最大的本事,就是能吸引全班师生的目光,全部聚焦在他一人身上。

这么厉害的啊!秋娟好奇地插话。

也不算厉害。他的特异功能就是一个字----晕。啪一声,直挺挺地倒地,羊角癫发作,嘴巴满是泡泡,一直往外涌,像烧开的豆浆,白花花的泡泡。幼年时的我,没经历这样的场面,都吓傻了,也恶心不已,此后,便习以为常,当然,每次都吓得不轻。小心脏,砰砰直跳,往下的课,都听不进去了。说真的,当年的阿明古,欠了全班同学的一个人情,害得我们书都读不好,整天提心吊胆的。回家时,吃不下饭。喉咙干呕不止。金桥说。

三奇嘛,就是有个同学叫阿城奸,他坐在我的右侧;下课方便后,我回到座位,必须经过他的座位,此刻,他都不动声色,偷偷掐我,还紧咬牙关,好像对我刻骨仇恨似的,那时我胆小,不敢向老师报告,他屡屡得逞,趾高气扬的,好像他是老大。

四奇是有个“校园巡视员”叫烂人亮。那时的校园,开放式的,没有围墙,社会闲杂人员随意进出校园,鸡鸭也随意溜达,村干部对校园管理,漠不关心。这个烂人亮,只穿上衣,没穿下裤,那上衣宽敞极了,不合体,可能是哥哥的旧衣。他的下体,滴答滴答,如同关不紧的水龙头。上课时,他就趴在低矮的窗口,旁听,而尿腥味,飘送到教室,我们都无法忍受。孩子们一下课,就跟在他的身后,齐声叫道:烂亮!烂亮!羞不羞!羞不羞!边唱边用右手自上而下划自己的小脸盘。烂人亮懊恼地追逐,小家伙们就跑开了,引发了哄堂大笑。无奈的他,耷拉着大头,气愤地拉着上衣,大声地哼了一声。

此外,还有五奇和六奇。

它们分别是:

五奇是,小学生都坐在长条椅上听课,在长条桌上,写作业。地板是潮湿的土地,不是水泥地板。特别是南风天,教室像旱冰场,会把人滑倒的。一个教室,都摆上这类东西,通常排列五六排,两列。一排两列,坐下10个人,容纳50—60名学生。那时没有监控,不敢作弊。

六奇是,班里每周只有一节音乐课,好像没有书画课。老师教我们唱国际歌。我们庄重地坐好,眼睛直盯着教师上方的图像看,那边自左到右依次悬挂着马克思、恩格斯、毛泽东、列宁、斯大林的图像。图像下边,有“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字幅。每周都唱国际歌或国歌,没有什么流行歌曲,也不教五线谱。老师领唱,学生跟唱: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

也不靠神仙皇帝。

要创造人类的幸福,

全靠我们自己!······

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

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秋娟轻轻地哼唱,似乎回到读书时代。那是一个简约的年代,是登一座青峰秀岭,在苍茫中看人生沧海一粟;那是寻一片幽林栖息,在栖息间,抖落一路风尘;那个年代,给自己一方宁静,在宁静中渡一路禅意人生。当时的简约,是一种心灵的释然和觉悟,是心灵的回归。

金桥提议说,我们再听听当年老师教我们唱的国际歌吧。

你唱,我听,对吧?秋娟问。

不,不,不。还记得当年教我们唱的国际歌的老师吧?金桥问。

不记得了,不记得了。况且我们的国际歌老师,不是同一位的嘛。我们不同校的啊。我们何时成了同学的了?秋娟答。

我们这就去探望已经退休的他吧。金桥提议。

他是鸭子老师吧?听过大宽提到他,他也是大宽的老师。听说,他随儿子去国外了,回家了吗?秋娟问。

是的,他回家了,难忘故土呀。金桥感慨地说,据说,他将在故乡生活一段时间。可是他的亲人大都在国外,孤独,无人陪伴。还好,阮氏娇与建广、黑妞一家,常客串其家人,这叫共享家庭、共享家人。给他情感上的依托。以前,米糕盛在世时,常带领家人去探望这位老师,该师常在课堂上,宣读并点评米糕盛的习作,所以,米糕盛一直很感恩这位师长。

秋娟主动说:那我们也去陪伴他吧。

探望的路上,金桥说:国内,甚至国外,目前就兴起了共享家庭、共享家人的家政服务,应对老龄化、空巢的到来。一些老人,在孤独寂寞的夜晚,花点钱,租一些“家人”上门,陪他吃饭、聊心事,然后交钱,老人关门,相忘于江湖。以前,我接触过一些留守老人,其中一位老人姓朱,做珠宝生意的,大款,孩子在国外发展。老朱说,我不喜欢去国外生活,相比孤独死去,更害怕孤独地活着。有时,坐在沙发上,发呆数个小时,房间过于安静,而怀疑自己是不是聋了。除了自己,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走来走去的,把一盆花,浇了三四遍,桌子插了又插。已经看不清手机屏幕了,才猛然意识到自己被信息时代离弃了。

孤独的本质并非没人陪伴,而是无人分享老朱的悲欢。人不是活一辈子,而是活那么几个瞬间。这些瞬间,让流水账一般无聊的人生,有了些许的意义;老朱觉得自己将成被遗忘的人,他担心自己的生命,没有意义。金桥叹气地说。

金桥转而乐观地说:或许,在老龄化时代,我们可以做点什么,做点有意义的事。他望向车外,车水马龙的,华灯初上。每一个人,或许就是三脚督棋局中的第四者。可以作为,不可或缺。

见到鸭子老师,金桥有些迟疑,以为走错了门。此前,虽然阮氏娇在他面前,约略介绍他的外形,可是,金桥依然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鸭子老师,的确像鸭子,太形象了。他走路依旧不稳,还是蹒跚摇摆。据说,昔日,在他童年时,村里的小孩,见到他,总是嘲笑他像只鸭子,又像醉汉,摇摇晃晃的,脚跟轻飘飘的,如同失重状态。大人还叫他是小羔羊。此外,不同的人,依据自己的喜好,对“鸭子”,有不同的叫法,起不同的绰号,反正“鸭子”逆来顺受,人家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弱势的他根本也无法阻拦。

直爽的鸭子老师,开门见山告诉金桥夫妇:家乡的那个噩梦般的小山坡,即使在国外生活时,它依然在。当年,由于缺钙,常去卫生所打补钙针。当时,才五岁的我,就知道自己跟别人不一样。一次,不小心滑进山坡的沟里,上不来,除了一个女童,其他的所有人都跑过来围观,却没人愿意拉我一把。我看到的只有恶意,我的童年是黑色的。

可是转念一想,也有美好的回忆。

女童叫瑶瑶,她常会来帮我,让我开心,不会避嫌,她不会因为别人孩子疏远我而逃离。

爷爷常会牵着我的手,去姑妈家,在那棵桑树下,和几个小伙伴忘情地追追打打。

姑妈的邻居,就是米糕盛的爷爷金柏,他家的米糕飘香。主人看到我可怜兮兮的,就会给我小块的米糕,让我趁热吃了,暖和暖和。米糕盛的父亲金涛,与我同龄,我们下溪摸鱼,在田园游荡,上树抓禅,用蜘蛛的丝网去捕蜻蜓。

我这个鸭子老师,后来,患病成了渐冻人,这个怪病,让我被人骂成废物。一到深夜,我就想自杀,一了百了。有一回,我特地买了一把新的手电筒,准备趁着夜色,永远地离开,可是那时恰逢夜夜有月色,手电筒都发挥不了作用,明亮的月色下,常会碰到熟人,自杀的念头消失了,却意外遭到红蚂蚁侵袭,被臭虫咬烂脸,自杀都不能如愿,弄得自己神不守舍的。说到伤心处,鸭子老师几度几度哽咽。言辞恳切,令人动容。

我第一次,摸到了春天的心跳。米糕盛的父亲,还有瑶瑶,都是我的好伙伴。他们一再鼓励我,只要没死,就不要放弃自己。他把米糕,分一半给我。在他的鼓励下,我坚强地活着,才有了今天。秋娟听着听着,不断在抹眼泪,深表同情。

鸭子老师说:我有了第二次生命,有了二度春秋。我积善行德,学会感恩,学会善待每个人。当老师后,我善待每个学生,把教书育人,做到了细微处,在活动中,促进学生的成长。因为没有下辈子,因为我爱学生。

因为没有下辈子,所以,我坚定了在有生之年,把最重要的真话说出来。鸭子老师欲言又止,他说漏了嘴,他知道,最重要的真话,要看场所、对象、时机,不能轻易说出来,不可造成不能挽回的二次伤害。金桥看他略带尴尬的神情,就不追问。

金桥直率地问:一个人在家,很孤单,为何不随子女在国外生活?或者,去养老院?

鸭子老师说:曾经,孩子给我买了传呼机,很长一段时间,都每人呼我,每人发信息。我也没有呼出去。我不想打扰孩子的生活,我的样子,也不雅,担心给孩子造成困扰;他们没面子,就成了我的罪过。当然,他们很孝顺,从未不悦。

你肯定想多了。金桥安慰着说,俗话说,儿女不嫌母丑啊。

秋娟拉着鸭子老师的手,说:我家大宽,是您的学生,我代表大宽,来看望您,以后,我们会常来的。

秋娟夫妇前脚刚走,阮氏娇与建广、黑妞小家子后脚就到。好像预约似的。

鸭子老师心情大好。笑容满面,话儿也多了。

鸭子老师告诉阮氏娇:同来望月人何处?风景依稀似去年。月落西山未无眠,孤灯昏月形影单。一壶浊酒人已醉,不见月中嫦仙子。在国外,特别想念家乡,想念这所工作一辈子的乡村小学。流年那么长,等待那么远,隔着一帘花千树,思念还是越来越浓。在这草长莺飞的光阴里,我只愿与家乡,静静相守。

犹记得那条铺满往事的小路,它通往山坡。我和瑶瑶、金涛的脚步,在路上撒下美丽与感动。那些青草小花,晶莹剔透,透着无暇的清绝,那如兰的芬芳,是我念旧时的荡漾。一份深念放逐天涯,随我漂泊的脚步。

阮氏娇说:是啊,谁不爱家乡?谁不想念家乡?我也常挂念越南家乡,那是根与脉之所在,家乡的一切都是美好的。在外的我们如同浮萍。当然,现在的我,爱第二家乡汀枝,这里就是我的归宿。这是我的真心话。

阮氏娇所说的真心话,触动了鸭子老师。

鸭子老师说:你的话儿,触动了我,今日,我也要对你们说说我的真心话。这话儿,积压在心底,已经无数个年头了。鸭子老师一脸庄重的表情,似有重大隐瞒要揭开,好像下了极大的决心。

鸭子老师说:你们来看望我,已有无数次了,我很感谢。你们有没有听过村里的长舌妇说过你们米糕盛家缺德、风水差的谣言吗?

阮氏娇像惊醒中人一般,快捷地答:有啊,可是,嘴巴在她身上,没办法阻止的呀。况且我们不知道来龙去脉的,无法辩解,没人提到遥远的事实。家里长辈从未提过。这像一块巨石,积压在心头。今天,或许能让我们释然,对吧?阮氏娇央求的眼神,与鸭子老师对视。

建广反客为主,给鸭子老师续茶。

鸭子老师说:那是遥远的年代了。那时的我,受尽欺负,村里的人,偷偷嘲笑说,一辈子也娶不到媳妇的,我常像丢了魂一样,提不起精神来,有时就想,是不是死了消失了,不再重生,就没人理我了。一位小女孩,对我好,另一位对我好的,就是米糕盛的父亲,他叫金涛。当时,瑶瑶对我很信任,什么话,都会对我说,包括秘密的话儿。后来,我们一直友好相处,保持联系。瑶瑶长大了,成长为美丽的少女,深入了初中。我们相约来到那个山坡上,瑶瑶眼神阴郁对我说:我受人欺负了。说完,就哭哭啼啼的。我非常紧张,不知道如何去安慰她,手足无措的。

鸭子老师喝了一口茶,又说开了。阮氏娇夫妇急迫地听着,并把黑妞支开,去看看小院子里的花草。

鸭子老师说:瑶瑶的举动吓到我了。我说,谁欺负你了?怎么欺负的?

瑶瑶低头,低声抽泣,无助地捏住衣角,仿佛把它当恶人,要把他捏死掉。她不敢与我对视,好像做了亏心事。

果不其然,瑶瑶真的做了亏心事。鸭子老师说,我听了既同情,又愤慨。

瑶瑶告诉我,那个生产队长金涛叔叔,在我去社员之家(生产队队址、社员议事之处)时,趁没人在场、趁我不备之时,数次摸了我的胸部、大腿、下体,又亲了我的脸蛋,还警告我,不准说出去,否则,会给我好看。

鸭子老师说到这儿,眼睛喷火,牙根紧紧咬住,一双苍老的手,握得紧紧的,青筋凸现,似在压制怒火。

阮氏娇紧张地插话:那后来呢?你说说,此事咋牵涉到我家呢?是不是有人压根就要给我家泼脏水的呀?

是的,你听我慢慢道来。鸭子老师劝慰阮氏娇。

纸,毕竟保不住火。瑶瑶受欺负猥亵的事,终于被人传出去了。有人宣扬说,那坏人,就是走村入户的买卖人。虽然没有明指,其实暗指米糕盛父亲金涛,金涛百口莫辩,天上居然掉下横祸。有人猜测说,金涛那么的踏实,不像干坏事的人,也许把金淘误传为金涛了,这也太冤枉,太无耻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的啊?我都听糊涂啦!阮氏娇冤屈地说。

建广也为阮氏娇家里的长辈抱不平。

黑妞依然欢畅地嘻戏于花草中,还摘了一朵美丽的花朵,给阮氏娇,轻柔地说:妈,这给你,好看吗?

黑妞根本不理解父母的脸上为何风云突起。阮氏娇转阴为晴,她怕她的表情,吓到孩子,温柔地说:妞妞,你到外边玩玩,乖乖。去吧,去吧。阮氏娇指着室外说。一时之间,淡淡的花香,洋溢在室内。

鸭子老师说:金淘私下找到瑶瑶,厉声地问,有没有把此事,告诉别人?瑶瑶胆小,低声地说,没有。金淘怏怏不快地走了,又折回。用眼睛瞪了瑶瑶一眼,说,你若敢说出来,信不信我杀掉你全家!哼了一声,走了。

后来,金淘听到风声,说,瑶瑶把此事告诉了好伙伴,鸭子老师知道此事。一个夜晚,金淘上门,开门见山地威胁说,如果胆敢把此事透露去处,我就会像踩死一只蚂蚁一样,轻而易举把你做掉,你信不信?!

金淘的口气为什么这么大呢?因为他的家族很有势力,他的妻子是大队(村委会前身)的妇头,即妇女主席,他的小舅子是大队的治保主任,他的侄儿是大队的民兵连长。他的两位堂弟分别是生产队(村民小组的前身)里的保管员和记工员,他的大伯金芳是公社(乡镇的前身)里的挂钩汀枝工作组组长。当时,生活作风、腐化等方面,政府极端重视,也为社会所不容,这很容易把一个人搞臭,干部对此都极端敏感,都很担心因此而身败名裂,所以,干部不会轻易乱搞。鸭子老师说。

鸭子老师说:瑶瑶说,金淘三番五次找上门,一直威胁说,不得说出真相,强迫她的父母说,干坏事的是金涛。瑶瑶告诉我,说,金淘以工分、口粮掌控在自己手里来逼迫,当年的集体经济分配产品,依据社员劳动的工分,有出工,才有工分,有了工分,才可以分到生产队的少量的口粮。那时有一个顺口溜,就叫做“出工哆啦咪,收工坐飞机”,意思是说:集体经济时,社员出工时,积极性不高,没有全身心投入,而是哼着歌谣,出工不出力,出工完全只为了拿到工分,而收工时,溜之大吉,飞速逃离。当年,记工员和保管都是金涛的自己人,他们全听他的,所以,金涛就威胁瑶瑶的父母----想不想让孩子甚至全家都饿死?死亡、尊严、狗屁声誉,哪个重要?你自个儿选择吧。父母胆小怕事,畏怯默认了。

当年,割资本主义尾巴盛行,金涛卖米糕,并不光明正大的。金涛搞副业的把柄被金淘抓住,金涛被咬定就是坏人,就得当替死鬼,说什么拿米糕欺骗并猥亵瑶瑶。瑶瑶被认定就是被金涛欺负的。鸭子老师无比气愤地说。

瑶瑶转告鸭子老师:金淘屡次上门威胁金涛,你不认这事,我有办法的。金淘全家总动员,一起趁夜色上门施压。金涛穷于应付。金淘恶狠狠地说,金涛,你想不想继续卖宝糕?想的话,那就听我的。若不想而对抗,那我就不客气,散播谣言,说你的女人偷汉子,你愿意戴绿帽子的吗?忍辱负重的金涛斩钉截铁地说,陷害我,我忍了,不可伤害我的亲人,这个我誓死都不会答应;另外,与其不能卖米糕,不如让我死。我的底线就是家人与米糕,我自己死不足惜,因为他们和它,才是我的命,比我自己更重要,我宁愿一人来承担莫名的恶名。人生难免有遗憾,难免有不如意,难免有冤屈,我放弃挣扎,豁出去了。金淘皮笑肉不笑地扬长而去,后边跟着鬼魅蛇神。夜,如此漆黑,恶事居然可以逍遥在乡间。金涛内心里呼唤苍天,能不能长眼,能不能打个惊雷,劈死恶人,可是苍天无语,默然。金涛的心,在滴血,浑身无力。大口大口地踹气,怒发冲冠。

鸭子老师说:人心叵测啊。瑶瑶不敢站出来指正。我当年就质问瑶瑶,说,你为何恩将仇报的?金涛父子,待你不薄呀,他们常拿宝糕给你,而你却如此回报人家的善心,可恶!

生活有时是如此,不见得非得一切坦白。有时说谎,就是给真相化个妆吧。

瑶瑶伤心地哭了。因为不被理解,友谊的船儿,说翻就翻。以后找谁吐露心声呐。瑶瑶越哭越厉害,歇斯底里的。用手拍地,狼嚎鬼叫的,伤心痛苦交织,如火山爆发。

鸭子老师心软下来。他欲言又止的时刻,瑶瑶抹抹眼泪,伤心地走了。

听到瑶瑶自杀的消息,鸭子老师吓懵了,极其自责。幸好,瑶瑶父母发现及时,瑶瑶才幸免一死。听说,瑶瑶迫于压力和内疚,针对无端造成金涛受冤屈这件事,无法原谅自己,终于走向了极端。瑶瑶父母当即决定,把瑶瑶转学到远方亲戚那边,换个读书环境。也让瑶瑶走出阴影,尽快恢复生活学习的原态。此后,瑶瑶拼命学习,为了忘却过去。考上大学后,瑶瑶在省城工作。鸭子老师欣慰地说。

鸭子老师说:在先后在省外贸和省妇联工作的瑶瑶,一直与我有联系,她的老公是省立医院的一刀,被誉为“省一刀”,功夫了得。瑶瑶当上省农业农村副厅长,常来圃田视察和指导工作,但是没有踏上家乡汀枝的土地。她比老公三三岁,女大三抱金砖。夫妇恩爱,举案齐眉。常邀我进省城,我的身体健康,与他们的关照医治,分不开。好几次,瑶瑶都委托我,要当面对金涛的后人表示歉意,也表示感恩。让我向她提供你们的联系方式,今天,我就想当面问问,这样可以吗?会不会介意把你们的电话,提供给瑶瑶,行吗?

鸭子老师又伤感地说:不知君何处?举头共长天。潇潇风易老,脉脉河汉边。我承认,到现在,我还是放不下瑶瑶,很多时候,会毫无征兆的想瑶瑶。不怕你笑话,我在想她的时候,方式很多种,也许是在大街上看到一个与瑶瑶相似的背影,也许是无意中听到一首戳心的老歌,可能是因为我一直把她深藏在心底,所以才会时时浮现在眼前。

阮氏娇大度地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一切人间是是非非,恩恩怨怨,皆是在淡然中释怀。我倒是想听听,你为何直到现在,才说出来?

鸭子老师说:余岁乡间少,负暄忆流年。所有的危机,都来自不甘心。我的日子,不多了,我愿意说出真话。你们是好人,好人要有好报的。如果现在我不说出来,可能就没有机会了。我也常常感到惭愧,对不住你们,对不住金涛。再说了,金淘已作古了,国嵘已是无齿的老虎了,我不怕了,当年真是缺少勇气,我深深道歉。

鸭子老师缓缓地站起来,慢慢地弯下腰,作揖。

我终于说出来了,顿觉得浑身轻松无比。鸭子老师说。

鸭子老师说:如今,我对当年的瑶瑶既同情,又对当今的瑶瑶表示祝福,只要努力,才可以改变命运。似乎命运,与瑶瑶开了一个啼笑皆非的玩笑。百折千回,自有成功的垂青。无人能超脱命运。人不胜天。人能顺天。

怎么扯到了命运了?阮氏娇质疑地说。

我是唯物主义者,有时,不得不相信命运。鸭子老师说。

为什么?阮氏娇问。

鸭子老师答道:你听我说吧。有一回呀,在那个山坡上,瑶瑶悄声告诉我她的生世秘密。鸭子老师转述,说,她说----母亲告诉我,她临盆之前,做了一个奇异的梦,也叫恶梦吧。梦见她的肚子里,盘着双蛇,且交尾,纠缠不休。当时觉得此事蹊跷。父亲也觉得不可思议,于是,就前往庙里问问怎么回事。那时,有修为的老尼姑,为之指点迷津,说,此孩相贵,贵不可言,可惜在自家养她不活。老尼解释说,这个小孩,出生之后三个月内,不能呆在父母身边,须在外生活一段时间,否则,不能存活下来。父母听了这个说法,很失望。父母又到天后宫请示神明,期待她指点或证实,果然,还是那个类似尼姑庵的说法,父母无奈,只能相信。孩子降生后,只好将其放养到后山的龟型巨石下,俗称龟下石,让龟精的仙气熏熏她,祛除霉运。龟下石的左边,就是尼姑庵。龟下石的北边就是天后宫(即妈祖宫)。个把月后,瑶瑶被送还到父母手里。老尼还说,小心一点,并积善行德,她呀,还会出事,将来会背井离乡的,当然将有大出息。瑶瑶年少的时候,体弱多病,发烧、受惊、说梦话等是常有的事,母亲常去尼姑庵或天妃宫问事,大多时候都说是“伍事童子”作怪,讨吃的。母亲就趁夜色,捧着米筛,上面铺上干净的纸,放上五行五小堆的祭祀品,答谢神灵。烧香祭祀后,母亲把祭祀品等全部放在桑树下,悄然回家,让幼童随她去外边享用祭祀品。在那缺衣少食、没有零食的年代,那丰富的祭祀品,让小屁孩高兴万分,非常开心。之后,带出去的东西,都暂时放在室外,第二天取回。这叫送“伍事童子”,不要再来。远远的去。

等等,鸭子老师,我发现,你刚才提到天后宫,妈祖宫,天妃宫,这与妈祖庙,一样的吗?阮氏娇追根究底地问。

你听得很仔细的哦。它们是一样的,四者统一。因为它们信奉的神明,都是妈祖。在圃田,妈祖信仰,非常普遍。相关的妈祖庙宇宫,遍布圃仙。鸭子老师欣赏地答,比如我们代投汀枝的西洋宫,它是二十四社总宫。每年的元宵和出游,都非常热闹。

鸭子老师表态说,这件事到底是真是假,无法去言说,但是从中我能够看到民俗中,对待天命的一种态度,那就是天命不可违背。诚然,这种愚昧思想已过时啦,毕竟任何事情,都是需要自我争取,自我奋斗。瑶瑶年幼的时候,就已经远离家乡,也几乎极少回过家,可是,她一直关注家乡,不断努力,才有今天的。昔日,瑶瑶的亲戚在省里的外贸部门工作,在瑶瑶及她的一家子努力下,汀枝村集体经济下的绣花场产品,出口出去,赚取了外汇,那时的外汇稀少,极端珍贵,县里,人民公社等,非常重视这个绣花场,常有客人下来指导,并有领导下来视察。家乡父母官、农民和绣花女,都勿忘瑶瑶的恩典。

阮氏娇纠正地问:何为绣花场?应是绣花厂吧?

鸭子老师说:那时就叫绣花场!那是集体经济,较早的合作社。它设在大队队址的二楼,二楼铺设木板,走在其间,咔嚓咔嚓地响,所以人们不会轻易走动,以免影响别人。未婚的绣花女,貌美如花,一字摆开,有三四十人,分成若干小组,配置小组长,负责把控质量,负责巡查,及时发现问题,及时纠正。她们年轻美貌,心灵手巧,一针一线,飞针走秀。她们人工技艺精湛,彩线美图,维妙维肖的,一眼千年,一线千络,作品精美,令人赞叹。这与汀枝农家织布的文化底蕴和丝绸传承的传统,分不开的。它们魅力无穷,吸引附近农民过来观赏,但不允许进入现场去打扰女工们的作业,只允许在窗口观赏,不可喧哗,要肃静。我也曾经好奇地去过数次,蹑手蹑脚的,像走太空步。这些绣花女专注认真,一丝不苟的。她们的工作既光荣又艰巨,要保质保量出色完成。她们可以拿到工分作为奖励,凭此获得村集体的报酬。她们被尊称为绣花仙子。她们的父母,在村里都感到自豪,因为绣花女是百里挑一的,都成了村里的名人了。父母也沾光了,人们都说,某绣花女(即绣娘)就是某某家的闺女。方圆数百里,仅有这么一个绣花场。一些青年男子不远百里,时不时的借口到大队打证明什么的,或者借参加民兵射击训练之际,到绣花场的窗口,过过风景的瘾。绣花场的场长,由美女妇头(妇女主席)兼任,她叫玉莺,林厝人,未婚;最美的绣花女叫大霞,其次的,就做小霞,她们并非亲姐妹,只是名字一样而已。一些男青年,赖在窗口不走,玉莺就出门,很不客气地把他拉开,并驱赶,说,去,去,去,走开,走开啊!没听见嘛?听到被斥责,面子薄的男子,耳根和脸,都红了,怏怏不快地走开了,一步三回头的。胆子小的男子,本来迟疑地,在大队队址门口,不敢进,更不敢上楼,听到有人被斥责,就及时溜之大吉,边快步走,边摸着胸口,自我安慰说,还好没上去,否则,就大大丢人了。有一回,我刚好碰到过这么一位男子。鸭子老师沉浸在往事中,一脸美好。

在告别的时刻,鸭子老师把瑶瑶夫妇的电话,给了阮氏娇。说,方便的时候,随时可以联系他们。

时间一晃而过。

女儿黑妞患病,进省城,瑶瑶夫妇获悉后,主动到医院探望;上了年纪的他们,修饰自己,凸显出成熟富有韵味的美感。祸不单行,过了数月,阮氏娇的心脏不适,也进了省城,需要动手术,“省一刀”亲自出马。他推迟了去外省进修,全力以赴,为阮氏娇做了心脏搭桥手术,非常成功,瑶瑶提供一切的帮助,无微不至的,如亲人一般,而且是全天候的。住院期间,阮氏娇玩抖音、斗地主,却无法入心,胡思乱想的,想了很多。

阮氏娇与瑶瑶闲聊,说:年轻的时候,总以为疾病和死神只会光顾别人,可命运又曾绕过谁?

瑶瑶感慨地说:人到中年,身体早就不是铁打的了,你呀,一定要爱惜自己。有些人,熬着熬着,就等来了爆发,而命悬一线。人到中年,压力与梦想,无休止地透支身体,你呀,不能给自身留下遗憾,现在醒悟还不晚,否则,明白太迟,就后悔莫及了。

对于长辈、亲朋、师长、乡亲,等等,每个人身上都有着一笔糊涂账,有时,失去了,才懂得珍惜,却已来不及了。人们在这世上的日子,都是寄居,终有一日,我们还会与失去的亲人,重逢!这个重逢,不一定都是惊喜。

恩人成仇人,仇人即恩人,那个世道,真是难言。阮氏娇回首着说。

有人证实,还了公道;阮氏娇为公公、丈夫的不白之冤,被洗清了,而欢呼,她的一颗悬着多年的心,终于可以安放了。阮氏娇是个内心丰盈的女人,自有强大气场,从不迷失生活方向,更不轻易服输服老,即使病痛,也不摆阵,不退却。

从省城回家后,一家子欢欢喜喜庆祝了一晚,那星空特别皎洁,明亮明朗。清婉流年,在静静相依的时光中,素素的开。

阮氏娇通过私人微信诚心邀约瑶瑶,回家乡走走看看。

瑶瑶回复:我何尝不想呢?虽说时过境迁,心中的芥蒂也解除了。家乡毕竟是美好的,美好多于阴暗。春风不歇,那一份剔透的爱恋,从桃花灼灼开到傲雪寒梅,将一份暖,融于微凉的文字,一份念从潮去等到了潮回,生命深处葳蕤的希冀,已然开出一枚含露的清词。淡淡的思念,不纠缠去萦绕不断,淡淡的牵挂,不强求却又悠远长久,淡淡的爱,不浓烈却醇厚绵长,淡淡的情怀,不释然去绵长久远。我对家乡,就是如此的淡淡。

阮氏娇发送:爱家乡,是人的天性。家乡有种种的不舍,诚然,也会有芥蒂。厌恶,关注,痛并快乐着。如今的家乡,更多的是分享。

第24章、二度金秋
灰飞情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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