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这小子疯了

夜已深,书房灯火通明。

夏钊坐在书桌前,伸手揉揉太阳穴。胸前的伤口已经结痂,抬臂弯腰时偶尔作痛,已不影响他的日常行动。

“爸!”夏小健来到门口,没敢直接进来。

“进来吧。”夏钊抬起头,“两位先生都送走了?”

夏小健:“嗯,他们一起走的,还让我多劝劝你。爸,他们的话……”

“你觉得呢?”夏钊反问。

夏小健犹豫了下,鼓起勇气:“我觉得还是有一点道理的。”

“哪一点有道理?”夏钊追问。

“总不能一直拖着吧,等南军打过来……”夏小健犹犹豫豫道。南军是他们私底下对北伐军的称呼,而在公开场合,必须称其为叛军。

夏钊:“你也觉得南军能赢?”

夏小健鼓起勇气:“要不是孙大帅见死不救,吴大帅也不会败得那么快。唇亡齿寒,孙大帅不救吴大帅,现在吴大帅败了,也没人能帮得了孙大帅。北洋从来都不是一条心!”

夏钊看了他一眼:“说得好,北洋从来都不是一条心。那你觉得,孙大帅比之前的卢永祥如何?”

“那强太多了。”夏小健不假思索道。

“那为何还是不看好?”

“总觉得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精气神。”夏小健想了想道。

“精气神?”夏钊摸摸下巴的短须,话锋一转,“你跟田婴齐抓到的那个人安排妥当了吗?”

夏小健:“爸你放心,田婴齐走后,我亲自跟着转了两趟车,安置在杨公堤那边了,老王和他的人都没让跟去,看守的都是我们的人。”

夏钊点点头:“这件事务必保密。田婴齐这小子还真是能折腾,先送宪兵队一个人情,又送个共产党给我们。不过这个人确实很重要,暂时不要动刑,关几天再看。”

“对了,爸。”夏小健突然想起一件事。

“嗯?”夏钊看着他。

“哦,没什么,你早点休息。”夏小健想了想还是没问出口,转身就往外走。谁知刚走到门口,就听见连先生的进来的声音,紧跟着是急促的脚步声。

连先生手提长衫前摆急匆匆的上楼来,边走边道:“老夏,出事了,出大事了!”

夏钊心下一震,连先生素来沉稳,什么事居然能让他方寸大乱:“进来说,小健,关门。”

“是!”夏小健待连先生进屋,直接把门关上,自己却没走,给连先生倒了杯茶水。

连先生抓过茶杯喝了一口:“黄先生和马先生被抓了!”

“什么!”夏钊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什么人干的?”

连先生:“还能有谁,田婴齐!”

“这小子疯了!”夏钊忽然感觉局面正在失控。黄先生和马先生前脚从自己家离开,他后脚就把人抓了,什么意思?暗示自己这个代理省长有私通乱党的嫌疑吗?两位先生都是省内德高望重的名宿,门生故吏无数,他这样直接把人抓了,无疑是在已经暗流涌动的省城又浇了一勺子滚油。“胆大包天,无法无天!”夏钊一拳砸在书桌上。

“是无法无天,”连先生放下茶杯,掏出手绢擦擦汗,“先抓国民党,再抓共产党,连黄先生和马先生这样德高望重的前辈都不放过,跟疯狗一样乱咬人……他凭什么,就凭一个小小的机要联络处副处长吗?太不像话了,太不像话了!他今天敢抓黄先生和马先生,明天就敢抓我!”

夏小健差点脱口而出老连你敢说自己跟革命党不熟?生生忍住没吭声,他跟田婴齐虽是朋友,可田婴齐这几天的表现确实太反常了。

夏钊:“那小子把人带去哪里了?”

连先生气呼呼地:“我哪知道!”

夏钊:“小健,去把田婴齐找来。”

“是!”夏小健领命而去。

夏钊是知道儿子跟田婴齐关系好的,所以故意找个事情把他支开。他坐回椅子,仰起头,指节敲打扶手,陷入沉思。

黄先生和马先生是来劝自己投靠国民革命政府、响应北伐的。两个人是省城名士,学问高、声望重,正因为是他们出面,他才没有直接拒绝。从他们和连先生的态度看,学界名宿们无疑更看好南方革命政府。

可现在真的是倒戈的最好时机吗?孙传芳会跟傻子一样任凭他们为所欲为吗?浙江和上海关系联军钱粮,如此重要的两个地方,孙传芳居然把宋梅村和孟昭月两个守备司令都调走了,摆明了就是要看看哪些人会忍不住跳出来!

这么明显的坑,自己岂能傻乎乎地往里跳?

就在这时,房门又被推开,夏小健站在门口道:“爸,田婴齐来了。”

连先生霍然起身:“他还有胆子来!”

“为何不敢?”门口响起田婴齐的声音。

夏钊:“进来说话!”

田婴齐坦然入内,在屋子正中站定,向夏钊敬了个礼:“马叙伦、黄人望二人意欲陷害厅长,已被我拿下,特来告知。”

饶是夏钊的定力,听到他的话也不禁皱起眉头。

连先生更是怒道:“意欲陷害?我看你才是无端构陷、欲加之罪!”

夏小健注意到,田婴齐称呼夏钊为“厅长”,而非“省长”。或许在外人看来,代理省长要比警察厅常务副厅长级别更高、权力更大,可夏小健很清楚,夏钊这个代理省长完全就是个空架子。省府下属最赚钱的几个部门——海关、财政厅、装备处,全都被孙传芳的亲信把持,全省上缴的税款,也全部直接送去上海的银行充当军需,根本不经过省府。田婴齐闯了祸,要是上来就喊“省长”,指不定就把老爹给惹毛了。

“敢问连先生,你到底是站在哪边?”田婴齐扭头盯着连先生,目光锐利。

连先生一怔,即刻意识到田婴齐话中带坑,回答得滴水不漏:“我人在哪里,就站在哪边!”

“既然你站在这边,为何要替外人喊冤?”田婴齐步步紧逼。

“谁是外人?你说清楚!”连先生从未被一个晚辈这么牵着鼻子走,胸中火气蹭蹭往上冒。

“谁要害厅长,谁就是外人。”田婴齐朝连先生一指,“包括你。”

“你说我要害老夏?”连先生气坏了,这小子不但抓了黄先生和马先生,现在居然敢当着夏钊的面给自己扣帽子,简直是岂有此理!

田婴齐不慌不忙:“先生若是帮外人,那就是害厅长。”

连先生:“你把话说清楚,我什么时候帮外人了?”

“先生难道不是为了黄先生和马先生来此向厅长告我的状?”田婴齐反问。

“什么叫告你的状?人你已经抓了,你倒是说说,你凭什么抓他们?你有什么资格抓他们?你不但抓了两个德高望重的前辈,还跑来构陷于我,你到底想干什么?你是要置老夏于万劫不复吗?”连先生连珠炮似地发问。

田婴齐望向夏钊。

夏钊也在等他的答案。

田婴齐:“就凭我是孙大帅亲点的战时安保纠察组副组长,我的职责是在战时维持浙江一省之稳定,有权组织协调省内任何力量,纠察风纪、缉捕乱党。”

连先生冷笑:“什么战时安保纠察组,从没听说过。你是副组长,组长呢?其它成员呢,委任状呢?”

夏钊微微皱眉,田婴齐敢说出来,敢连续几天到处抓人,说明这个小组并非子虚乌有,极有可能是孙传芳专门针对国共两党一切威胁联军大后方的行动而专门组建的。

田婴齐:“该小组由孙大帅亲自挂帅,由我负责日常事务。至于其它成员,夏厅长一想便知。”

“宪兵队、海关、财政司、装备处。”夏钊报出来的,都是孙传芳在省内的亲信部门。

田婴齐:“关键是,如此重要的小组,当中并没有警察厅。”

夏钊嘴角抽动,孙传芳并不信任他;正因为不信任,才会给他加官进爵。

田婴齐盯着夏钊,完全不像个直面上峰的下级:“浙军第一师师长陈仪升联军第一军军长,镇守徐州;浙军第三师师长周凤岐调任南京守备司令;浙军第二师卢香亭、第四师谢鸿勋被带去前线,其余各旅分驻各地,偌大的省城,除了警察,就只有三百人的宪兵队和几个保安大队加起来不到两千人镇守。敢问夏厅长,正常吗?”

“这跟你胡乱抓人有什么关系?”连先生质问。

“素以足智多谋闻名的连先生,今晚为何气急败坏、方寸大乱?”田婴齐敲敲自己的脑袋揶揄道。

连先生差点脱口而出“还不是被你气的”,话到嘴边又生生忍住。

田婴齐不慌不忙道:“忘了一件事,我除了抓国民党、抓共产党、抓黄先生和马先生外,还抓了几个草营帮的人。根据那几个家伙的口供,他们当天正在跟踪一个人。”

夏钊:“什么人?”

田婴齐望向连先生。

连先生一惊,难道自己跟上海方面秘密接触的事情已经被发现了?

田婴齐望向夏钊:“他们不但见了连先生,也见了黄先生和马先生。目的只有一个——说服夏厅长。可惜——”田婴齐顿了顿,“你们的行踪早就被人盯上。连先生是公务员,他们不好下手,就打算等黄先生和马先生从厅长家出去后秘密绑架,严刑拷问。”

连先生倒吸一口凉气,旋即道:“落在他们手里跟落在你手里有什么两样!”

田婴齐像看白痴一样瞥了他一眼。

连先生觉察到他的轻蔑,更加恼怒。

夏钊:“草营帮背后是谁?”

田婴齐:“连先生以为呢?”

“孟昭月!”连先生脱口而出。放眼省城,与夏钊最不对付的就是浙军第十旅旅长、浙军守备司令孟昭月!

田婴齐给了他个总算还不算太蠢的眼神:“不是孟昭月,是他的儿子孟少杰。孟昭月跟厅长不对付,他人在前线,可他儿子孟少杰和心腹何长奎都在省城,黄先生和马先生要是落到他们手里,能挺得过宪兵队的拷问吗?”

“照这么说,我还要替他们二位谢你的不杀之恩了。”连先生毕竟见多识广,此刻也渐渐冷静下来,意识到事情并非看起来那么简单,“黄先生和马先生都是乃学界知名人士,他们被捕的事情一旦传开,定会在学界和舆论引发轩然大波。你抓人容易,到时候却要老夏去善后。你还口口声声谁要害老夏。我看做事不计后果,给老夏惹麻烦的人就是你!”

田婴齐:“事情闹大了才好。”

连先生的火气又上来了:“今天抓这个明天抓那个,还嫌事情闹得不够大?”

夏钊平静道:“抓了人还敢过来,说说有什么打算。”

田婴齐:“我有三策,可助夏厅长解困。”

“说。”夏钊盯着田婴齐,这个年轻人的这几天来的举动,总让他有种雾里看花的感觉,似乎能把握到一些,又无法断定。等到天亮,黄先生和马先生被捕的事情就会传来去,少不了惹得满城风雨,又得自己去擦屁股。此刻他主动前来,还要献策,那就姑且听上一听。

田婴齐:“上策:以通敌之罪,枪毙马、黄二人,向大帅表明心迹,断了国共两党阴谋策反之心。”

此言一出,连先生面色大变:“此计万万不可,马先生和黄先生杀不得!”

夏钊不置可否,示意田婴齐继续说。

田婴齐:“中策:电报孙大帅,就说马叙伦、黄人望私通乱党,现已秘密逮捕,并派人押送军前,敬请大帅处置,以儆效尤。”

连先生张了张嘴,没吭声。

夏钊:“下策呢?”

田婴齐:“下策:以证据不足为名把二位先生放了,以栽赃陷害的罪名把我抓了。我田婴齐得罪的人不少,包括孟少杰。马先生和黄先生是名士,孙大帅也要顾忌几分。厅长把他们放了,把我这个混世魔王抓了,不但能在省城各界博得好口碑,还能让孟氏父子说上几句好话。可谓稳赚不赔。”

“稳赚不赔?”夏钊哑然失笑,“我看你是没安好心。”

田婴齐:“厅长审时度势,自有决断。”

夏钊望向连先生:“这三策,你怎么看?”

连先生沉吟片刻:“上策万不可行,杀了他们,你将如何在省城立足?下策可行,把这小子抓起来毙了,省内必定交手称快。”

“来人!”夏钊忽然提高声音。

一直躲在旁边的夏小健吓了一跳,以为老爹真要拿田婴齐开刀。

管家带着两个卫兵“咚咚咚”上楼来,停在门口。

夏钊:“去,准备宵夜。”

夏小健松了口气。

管家一愣,又带着两个卫兵下去了。

夏钊从座位里起来,转过书桌,绕着田婴齐走了一圈,在他耳边道:“你小子的处境不比我强多少,还来替我操这份心。”

田婴齐:“见坑不踩,还会有别的坑等着;唯有主动出击,方能争取主动。”

夏钊:“大帅要是知道你跑来给我出主意,不知道会不会把你拉出去枪毙。”

田婴齐:“大帅只会知道我抓了想要策反你的人,把你逼得火冒三丈,差点拿枪毙了我。”

夏钊:“好一招连消带打。”

田婴齐:“同是天涯沦落人。”

“呵!”夏钊被他逗乐了。

夏小健看地目瞪口呆。

连先生面上阴晴不定。

夏钊走回书桌,盯着桌上的委任状:“给大帅发报:马叙伦、黄人望二人有通敌之嫌,现已逮捕,拟押送军前,敬请大帅处置,以儆效尤。”

“真发?”连先生不无担心道。

“发!”夏钊心意已决。

田婴齐:“连先生是觉得大帅真会拿二位先生开刀?”

连先生一怔,思绪飞转,又不那么确定了,无奈道:“你们两个啊,一个小胡闹,一个大胡闹,真要出了什么乱子,看你们怎么收场!”

夏钊与田婴齐相视一眼,均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狡黠。

“宵夜呢,做好了没有?”连先生吼道。

“我去看看!”夏小健看了看田婴齐,一溜烟跑下楼。

九江,五省联军司令部。

孙传芳将手中照片甩在桌上,用力敲了两下,面色阴沉。

孟昭月难掩喜色,这组照片,可是他的人费了好大劲才拍到的,眼下证据确凿,只等大帅一声令下。

宋梅村看了眼站在对面的参谋长刘宗纪。正好刘宗纪也看过来,微微皱眉。

孙传芳伸手点在照片中年轻些的那人身上:“这个人的身份查清楚了吗?”

孟昭月早有准备,立刻回答:“查清楚了,此人的真实身份是国民革命军政治部主任,此番是从上海去往杭州秘密联络杭州的乱党。”

孙传芳:“既然能拍到照片,为什么不把他抓起来?”

孟昭月一阵尴尬:“本来差点就抓到了,后来被人救走。”

孙传芳皱起眉头:“谁救的?”

孟昭月:“据回报,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还放话说是宪兵队的人。宪兵队核实后发现,此人样貌很像一个人。”

“像谁?”孙传芳继续追问。

“田婴齐!”孟昭月大声回答。

孙传芳的表情有些古怪。

宋梅村和刘宗纪相视一眼,这个孟昭月到底打得什么算盘,难道不知道田婴齐是大帅留在杭州的眼线吗?

就在孟昭月打算趁热打铁时,副官送来一份从杭州来的急电,发电人是代理浙江省长、警察厅副厅长夏钊。

夏钊从杭州来的急电?众人面面相觑。

孟昭月心里“咯噔”一下,心底涌起不祥之感。

孙传芳接过电报,打开,匆匆看完,脸上的表情愈发古怪。

“大帅。”刘宗纪唤道。

孙传芳把电报递给他:“夏钊来电,说田婴齐抓了马叙伦和黄人望。”

宋梅村瞥了孟昭月一眼,这家伙前脚刚刚给人上眼药,后脚这边就来一记狠的。田婴齐这小子还真不是省油的灯。

孟昭月只觉被远在千里外的田婴齐狠狠抽了一个巴掌,只能临时编个罪名来给自己台阶下:“马叙伦和黄人望德高望重,都是省城名流,田婴齐怎么可以乱抓人!”

孙传芳示意刘宗纪把电报给他。

孟昭月接过。夏钊写得很清楚,抓人的理由是“有通敌之嫌”。

通敌,自然是与北伐军和革命党有往来。像马、黄二人这样的知名人士,一贯都是革命党人的重点争取对象,互通有无再正常不过。可田婴齐刚刚放走国民党的重要人物,转过头来又抓两个名流,之前还抓了一个国民党特派员、一个共产党地下党,这家伙到底是什么立场,怎么跟疯狗一样见谁都要咬一口?他难道不知道这样乱抓人会让想要对付他的人很被动吗?关键是夏钊,居然还要把那两个人送到前线来。

孙传芳目光闪动,像是在思考夏钊发这封电报的用意。

孟昭月想了想道:“夏钊他什么意思?把人送到大帅这里来,说得好听点是交由大帅处置,说难听点就是让大帅难堪。两人有通敌之嫌,送来了如何处置?杀是不杀?杀了,大帅背恶名;不杀,如何稳定军心?各位,夏钊用心险恶,欲置大帅于不义啊!”

“夏省长把人送来,正是一片公心!”宋梅村立刻反驳,“这两人交给大帅处置,杀,则军心士气归于大帅;不杀,则仁义之名归于大帅。他若擅自处置,才会引来各界非议。”

“够了!”孙传芳喝止了两人的争吵。

众人齐刷刷挺胸、立正、收声。

孙传芳揉了揉太阳穴,吩咐副官:“给夏钊回电,人不用送来了,即刻释放。再给他送一道嘉奖令去。”

孟昭月心有不甘:“那田婴齐……”

孙传芳没有接茬,继续吩咐副官:“去把蒋先生和冈村先生请来,拟定下一步作战计划。”

“是!”副官领命而去。

宋梅村心头一惊,蒋先生和冈村是大帅的两大军事顾问,一个沉稳一个激进,看来大帅是打算动真格了。

第七章 这小子疯了
大运河上的枪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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