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舅舅赵大成来了。他是遵照外甥女石节时半个月前的电话安排,以送换洗衣服的名义,特意从一百多里外的偏远小镇赶过来的。为了这次行动,他徒步翻山越岭几十里,又买了十多块钱的车票,才按外甥女提供的地址找来,一路奔波尘土满面很辛苦的。

赵大成在县城下车以后,意外碰到了凤儿婆和石乱唤。

节能离开石家湾后,凤儿婆回了歇肩岭。一个多月没有见到“鼓舞传人”,她竟吃不好睡不香了,于是来到石家湾找石乱唤打探消息。石乱唤见了凤儿婆自是高兴,上次没留住,这次得好好把握。老爷子一听凤儿婆想念弟子,就自告奋勇,领着凤儿婆到乡里搭到县城的班车七上八下地来了。石节水在王母山庄他是知道的,但是王母山庄在哪里他不知道。他以为县城也像他那个驼背柳小街那样,从街头走到街尾也就一支烟功夫,挨家挨户总能找到。下车后,他带着凤儿婆先在车站附近逐个门店地问:“王母山庄在哪儿您晓得不?我侄孙女儿在王母山庄当保姆您晓得不?”这样问当然是徒劳的和可笑的。遇上好心的店主还耐心解释几句,多半店家要么像赶乞丐一样“去去去”,要么就瞪着睛睛骂他神经病,让极少来过县城的石乱唤灰头土脸叫苦不迭。凤儿婆也极少来过县城。出发之前,她还以为农村正忙县城没人呢,没想到一下车就这么多人,像浅水塘里的鱼儿挤到水面一样。这里没田没地,这些人吃啥穿啥呢?

石乱唤和凤儿婆在县城找来找去一无所获,只得气哼哼地回到车站准备搭车回家。在候车室,他们与刚刚下车的赵大成意外相遇。

赵大成开始并不想把凤儿婆和石乱唤带在身边。他毕竟重任在身,耽误不得。但是细公说什么也要跟着,说是见上一面就回。赵大成不好拒绝,只得把他们带到了王母山庄。

石节水一见舅舅带着凤儿婆和细公,顿时傻了眼。显然,舅舅是按三姐的“三步方案”过来的。然而现在情况变了,不仅不能让弟弟走出山庄,而且要尽一切办法把弟弟留住,开学时间一到便把弟弟送进大学。

石节水快步走到舅舅跟前。赵大成正要开口说话,她就打了一个静的手势,朝身后一指,悄声说:“舅舅,节能在午睡哩……”石节水的本意是想堵住舅舅的嘴,让舅舅什么也别说,然后她再瞅个机会把三姐的最新方案说出来,但是赵大成却理解错了,并且迫不及待地按照石节时的事先交待嚷起来。他故意高声大嗓地说:“午睡了好,午睡了好!在学校里头做题考试都把娃儿的睡眠时间耽误了,现在该是好好轻松的时候了!要睡!要玩!把身体养得好好的,气死那个摧残学生身心健康的兰老师!”

凤儿婆和石乱唤都随声附和,都说睡好玩好,把身体养得好好的,气死那个兰老师!

石节水跺着脚说:“舅舅,你们别说了!”

赵大成以为这是外甥女的特别提示,就更加起劲地叫起来。他说:“我侄儿是啥样我不清楚吗?他根本就没心理问题!难道不高考就不正常了吗?不上大学不考研考博就不正常了吗?扯蛋!爱迪生小学没毕业不是成了发明家吗?华盛顿没上大学不是成了美国总统吗?爱因斯坦没上大学不是发明了相对论吗?华罗庚没上大学不是成了大数学家吗?比尔·盖茨没上大学不是成了全球大富翁吗?还有毛主席他老人家没上名牌也没有考研考博不也照样成伟人了吗?”

凤儿婆和石乱唤跟着起哄,说就是就是,不考研考博照样当伟人!

石节水哭笑不得,索性直言相告:“舅舅,现在情况变了,你们就不要添乱了,节能不上大学还能干嘛呢!”

赵大成仍然把外甥女的这句话当成是下一步“恨铁不成,忧心如焚”的提示。他故意大声哑着嗓子说:“节水啊,我知道情况变了,我知道节能考前退学吃了大亏。今年高考节能那个班放了卫星,一个清华一个北大一个北外,轰动全省啊!蒋校长说,要是节能不退学,那就是两个清华一个北大一个北外轰动全国啊!噢噢,算了算了,不说这些了,不说这些了!现在你娘和我,还有你哥你姐村里的老少爷们,只求节能活得好好的,快快乐乐的,吃好,玩好,白白胖胖的,没病没灾的,就心满意足了!”

凤儿婆和石乱唤随声附和,说就是就是,只要节能吃好玩好白白胖胖没病没灾就心满意足了!

石节水头都大了。她不明白,自己都把话儿说到这个份上了,舅舅咋就不明白呢?她急切地摆着手说:“舅舅,节能的成才路都铺好了,你们就不要再说了!”她的言外之意,是节能上大学的事情已经搞定,只等大学录取通书一到就万事大吉了。

可是舅舅赵大成并不知道这些。他也不可能相信这种事情。石节水的每句话,在他听来都是提示。此时,他就想起那天晚上石节时在电话里反复强调的至关重要的一步——“为节能的未来担忧”。为了“这一招”,赵大成在家里练了多次,已把节时口授的一段话背得滚瓜烂熟了。

此时,他就头一低,眼一热,说:“节水啊,我真的不想再说了!你娘在家里,当着大家的面总是做出高兴的样子,可是一到晚上就趴在你爹身上哭啊!你爹他是听不到的,他要听到了也会哭的。我做舅爷的看到你爹你娘这样子,心如刀绞啊!我们做长辈的,总希望你们年轻人金榜题名读书做官过上好日子,但是人能命不能啊!你爹植物人了,活一天算一天;你娘她呢也是年过半百的人了,总有一天是要死的;你大姐二哥银行的贷款还欠着,人家三天两头说要起诉,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啊;湾里的老少爷们都有自家的难处,生活不易啊!你娘哪天要是死了,节能怎么活呀!他长这么大连县城都很少来,见的世面少,如果没人供着护着,他连外出打工也不会,这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啊!他这样玩啊唱啊老是让人养着,总不是个长远之计啊!”

凤儿婆和石乱唤也都表示了同样的忧虑,都说节能现在这样子外出打工肯定不中。

石节水极其沮丧地挥着手说:“好啦好啦!你们都甭说啦!你们不了解实际情况就不要在这里瞎唠叨啦!”

这时周雅丽披着睡衣走过来问:“节水这是你老家亲戚吗?”

石节水回过神来,说:“是,这是我舅舅,这是我细公,这是凤儿婆,节能的师傅。”周雅丽微微一笑,说:“屋里请吧。”赵大成、石乱唤和凤儿婆知道这女人就是石节水的老板,便都拘束起来。他们都尘垢满面,一看就是乡下人。石节水不安地瞅了周雅丽一眼,回头说:“进来吧。”舅舅三人才笨笨的进了屋。

落座之后,陈妈给大家一人一瓶矿泉水,又端出瓜果招待。周雅丽似乎对这几位乡下客有些戒备。她问:“你们几位,是特意过来看节能的吧?”赵大成、石乱唤和凤儿婆都连连点头说是。周雅丽问陈妈:“节能上哪啦?”陈妈说:“还在睡呢。”周雅丽说:“叫他起来,老家来人了。”陈妈答应一声,转身离去。大家就都等着,气氛有些尴尬。石乱唤干咳一声,说:“凤儿婆,呆会儿徒弟来了,让他跳鼓舞,看看长进没有。”凤儿婆嘿嘿一笑,说:“节能也是你徒弟,你让他唱唱歌,看成山歌王不?”

大家等了好一会儿,周节能才懒懒地走进客厅。见了舅舅和细公,只冷冷地看了一眼,并不招呼。他在凤儿婆身边坐下。凤儿婆拍拍他的肩,说:“能子,这些日子干嘛呢?鼓舞练了吗?”节能懒懒地说:“练了。”凤儿婆说:“来,给我跳一个。”节能摇摇头,不想跳。凤儿婆催促说:“跳啊!”节能木木的,不说话,也不跳。周雅丽眉头一扬,说:“节能,你师傅老远赶来看你,咋不跳呢?”节能终于开了口,说:“好吧,我跳。”

于是周雅丽把大家引到迪厅,吩咐石节水击鼓。节能听到鼓声就懒懒的跳起来,全走样了。凤儿婆耐着性子看一会儿,就站起来喊停。她说:“能子,你这跳的是鼓舞吗?不行,再来!”端坐一旁的周雅丽却开口了:“不用再来,是我让他这样跳的!”凤儿婆张张口,想说什么却没有吱声。节能于是又唱山歌。可是山歌唱得更不地道,不仅带着大哥丁富贵的让人直起鸡皮瘩疙的浓重鼻音,而且夹着港台调,要多难听有多难听。石乱唤本想教训几句,一抬头与周雅丽冷冷的目光相遇,终究没有说出半个不字。

赵大成对唱歌跳舞不感兴趣。他的任务是在石节时不在场又能听到的情况下故意对石节能“日后能否独立生活”表示担忧,也就是协助石节水自自然然顺理成章地“放人”。他怀疑自己刚才的“担忧”外甥没有听到,因为厨娘陈妈说得明白:节能在睡。他正思考着是不是在王母山庄住下来,等晚上再找机会“担忧”一次,却听石节水说:“舅舅,我送你们住旅馆吧?”赵大成愣了一下,正想开口,石乱唤却接住话茬:“不啦,回啦!下午还有一班车,我们这就去啦!”周雅丽掏出两张百元钞,说:“节水,送舅舅细公和凤儿婆师傅去车站搭车吧!”

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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