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九:让(原名)

“我要是庄诺生,我才不会原谅她。”

“还好你不是庄诺生。”同事庆幸道。

男人很生气,他们在吃饭,一家小餐馆,他最近很迷人类的食物,特别是中餐,简直是宝藏,处处是美味。他现在不高兴了,急需一杯珍珠奶茶来安慰自己。

他招了招手,叫餐馆的服务员,去帮自己买一杯奶茶。

服务员是个年轻的女孩,看起来很敬业,很快就买了,大热天的也不嫌他麻烦。

男人接过奶茶,若有所思,他慢吞吞地插上吸管,说:“她很勤快,也很聪明,努力又上进,却总是遭遇不公。”

“是啊,不公平。”同事难得同意他的看法,忧伤道,“可怜的姑娘。”

“我可以去帮帮她。”男人吸了一粒珍珠,决定了,“下一个,就是她了。”

我要去远方,如年少模样

我要给自己一个家,温暖明亮,有光,有风。

当我在家里时,心里暖暖的,充满公平和爱。

1、我想阿晏了。

香城118武警医院住院部。

265床的舒以凡愣愣地看着窗外,再过两天就是中秋,可城市还是不见一点月光。

她有点想家乡,那个在地图上都很难找到的小县城,大概因为小,没有这么多高楼大厦,每当接近农历十五时,月光就倾泻下来,照得床前一地霜白,她就在安谧柔和的月色下,孤独而柔软地长大。

那个男人又出现了,像个幽灵,穿着质地优良的黑西装,笑得一脸无辜,安静地坐在床前,轻声问。

“舒小姐,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舒以凡没回答,但明白他的意思。

她要死了,三个月前,她被确诊淋巴癌,回天无力,他来,是给她一个重生的机会。

但人生真的能重新来过吗?

舒以凡仍看着窗外,好久,才喃喃自语:“我想阿晏了。”

“什么?”

舒以凡的眼神如记忆里的月光,轻柔清澈,充满了细碎的温暖,她扬起嘴角,重复道。

“我想阿晏了。”

2、她配不上他。

十七岁。

舒以凡经过教室,总会假装不经意地望向窗前的那个位置,偷偷看一眼,脸上云淡风轻,心却怦怦乱跳。

她毫不怀疑他有全世界最好看的侧脸,白净清爽,线条柔和,睫毛长而密,低头时一脸专注,抬头微笑,又满眸神采。

这个有着全世界最好看侧脸的少年,就是庄晏,同学都亲昵地叫他阿晏。

舒以凡也叫他阿晏,他们是同班同学,不熟,但认识,还有,她喜欢他。

少女时期最寻常不过的暗恋,甚至找不到喜欢的理由,反正,就是觉得他好。

但舒以凡清楚,她配不上他。

上次老师叫庄晏帮忙发试卷,他走到面前,放下试卷,又去发下一个同学。

舒以凡却失了神,那是一双养尊处优没做过家务的手,十指修长,白皙如玉,漂亮得像只适合做弹钢琴这种高雅的事才不是亵渎。

舒以凡下意识地把手藏在抽屉里,她的手很丑,常年在洗衣粉、洗洁精里浸泡,粗糙得很。

显然,庄晏是不会牵这样一双难看的手,看起来也不搭啊。

舒以凡叹了口气,她是个不自信的女孩。

自卑像一颗种子深深地埋在她心里,慢慢地生根发芽,生长出粗壮的根藤,一旦她有大胆的想法,那些藤就会紧紧地束缚住她,一揪一揪地生疼,告诉她,别奢望这种美好,它们高高在上,她配不上。

如果不是那一晚,他们大概会一直是这样点头之交的同学。

3、一圈又一圈。

那是高三上学期的一次晚自习。

快期末了,舒以凡复习得很认真,等她回过神,同学都快走光了。

她急急忙忙到停车场,发现自行车的后轮瘪瘪的,不知道是被人放气,还是扎上什么东西破胎了。

怎么这么倒霉,舒以凡垂头丧气地推着车往前走,碰上了庄晏。

“没气了?”

舒以凡点头,很是失落,竟然在这么狼狈的情况下遇见他。

“这么晚,打气师傅早关店了,也没公交,”庄晏想了想,提议道,“你家在哪?我送你一趟。”

舒以凡愣了,庄晏却很热情,过来帮她推车,说锁了明天来修,又指了指车后座:“上来啊。”

舒以凡犹豫着要不要坐,最后还是敌不过少年清澈明亮的眼睛,背着书包坐上去。

一路很沉默,舒以凡心儿怦怦跳,不知道要说什么,看着少年清瘦的后背发呆,手紧紧地攥着后座,没敢碰一下,连揪一下衣角都不敢。

走到半路,庄晏停下来,问:“冷吗?”

“不冷。”舒以凡摇头,然后……打了个喷嚏。

庄晏笑了,眼里有揶揄更多是暖意,他极为自然地解下围巾,替她围上。

舒以凡蒙了,感观却又很清晰,就算多年后,她想起这一幕,依旧记得他站在面前,穿着最寻常不过的黑色风衣,比自己高,低着头,眼神专注,一圈又一圈,像拿什么一点一点地把她的心套牢。

再次起程,舒以凡小鹿乱撞的心安稳了。寒风呼呼的吹,她却觉得很温暖,从来没有这么安心过。

庄晏把她送到楼下,就要走了。

“等等,你的围巾!”

“明天再还我。”

“阿晏。”

舒以凡叫住他,她做了长大以来最大胆的事。

她把围巾解下来,踮着脚尖帮他围上,一圈又一圈,就像一个神圣的仪式,连指尖都在颤抖。

庄晏也愣了,嘴角微微扬起,扬成快乐的弧度,他又看了她一眼,说了句“明天见”便离开了。

舒以凡站在原地,直到看不到他,才转身回家,一步一台阶,脸慢慢地红了,到家时,几乎要烧起来。

4、大学见,以凡。

第二天,两人一起去修自行车,只是气被放了,不知是谁恶作剧。

他们一起回学校,沿途不时有树叶被风吹落,校园一片冬的萧瑟,一切都和平常没什么差别,舒以凡却觉得,他们不一样了。

年少的暧昧就是这么心照不宣,又青涩美妙,一个眼神一个微笑,都像彼此的接头暗号。

但他们谁也没有说破,教室上每天都在变化的高考倒计时,让大家都战战兢兢。

换上短袖时,高考也到了。

舒以凡站在过道上,数天空飞过的鸟儿,庄晏站在旁边问。

“你会考哪所大学?”

“香大。你呢?”

“和你一样。”

两人都笑了,舒以凡心又乱跳起来,这算约定吗?

她真庆幸,她一无所长,还好在成绩上能和庄晏旗鼓相当。

“等我们上大学了,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庄晏又说。

“秘密?”舒以凡眼睛雪亮地望着他。

“别看我了,上了大学才和你说!”庄晏亲昵地拍了她一下,“大学见,以凡。”

他笑眯眯地跑回教室,舒以凡看着他,眼热热的,在心里回答,大学见,阿晏。

5、以凡,你别读了。

可惜,那一年,舒以凡没能听到庄晏的秘密,因为她没能上大学。

高考完的第二天,爸妈就给她买了去香城的车票,说有亲戚在那,介绍她去做工,趁暑假赚点学费。舒以凡没在意,她家境一般,寒暑假出来打工是常事。

半个月后,高考成绩出来,舒以凡查了成绩,考得很好,她暗自窃喜,打电话问庄晏,他也考得不错。

“我能提前知道秘密吗?”

“上了大学再告诉你。”

庄晏还是这句,挂了电话,舒以凡心里却甜甜的,高考结束了,他们自由了,也……恋爱自由了,她迫不及待等着在香大遇见阿晏。

香大就在香城,她已经去过,学校很大,有很多高大的火焰树,听说开花时,满树的红火,舒以凡站在树下,想着将来她会和阿晏一起等花开。

她料不到,爸妈根本没想供她继续上大学。

要填志愿时,舒以凡想要回家一趟,爸妈吱唔了半天,说。

“以凡,你别读了。”

“啊?”舒以凡蒙了。

“咱家的情况你也是清楚的,只供得起一个大学生。你爸爸又失业了,家里根本没什么钱,我和你爸想过了,你还是别读了,反正读大学也没什么用,都是打工赚钱,还不如早点出来,将来你弟弟上大学,学费也有着落了。”

舒以凡如五雷轰顶,握着手机的手不断颤抖,不敢置信地问:“妈,你说什么?”

舒妈妈重复了一遍,这次,舒以凡听清楚了,寒气从脚底往上涌,直直灌到她心口,心一阵发寒。

从小到大,她已经一再退让,这次连大学的机会都要让出来吗?

她想吼,就舒以木那烂成绩,能考上什么好大学?别说香大了,连个三本都难。

可她张了张口,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嗓子眼被堵得实实的,太难受了。

6、女儿不值三分钱,是妈妈常挂在嘴巴的话。

舒以凡当天就借钱买车票回家。

从香城到泉县,四个小时,她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风景,想了很多事。

她家有两个孩子,她和弟弟舒以木,可有时候,舒以凡觉得,只有弟弟才是爸妈的孩子。

从小到大,家里有什么好吃好玩的,爸妈都会先给以木,以木不要了,她才能碰。她要稍表现不满,妈妈就说,你是姐姐,要让着弟弟,或者,女孩不需要用这么好的东西。

女儿不值三分钱,是妈妈常挂在嘴巴的话。舒以凡不喜欢这句话,说得她好像是个物品,物品是不需要花钱的,也不需要好成绩。她的成绩很好,却很难得到妈妈的一句赞赏,每当姐弟的成绩单放在一起,妈妈就会唉声叹气,要是你们成绩能换过来就好了,女孩读这么多书有什么用。

她总是这样,好像女儿只要傻傻地长大,等着嫁人就好了,其他什么都不重要,她只会给自己安排一堆家务活,寒暑假早早催她去超市当零工。

每当舒以凡晚上十一、二点从超市下班,看着在玩游戏连一个碗都不会洗的舒以木,不是没有意见,但她知道没用,妈妈会维护他,会说弟弟还小,不懂事。

小?她也很小啊,整个车间,就她年纪最小。

为什么只差一岁的弟弟可以在家玩游戏,她却要在千里之外的流水线一天站十二小时。

7、她和阿晏是两个阶级的人。

舒以凡回到家,就给爸妈跪下了,她想上大学。

不单是为了和阿晏的约定,更是为了自己。她和弟弟不一样,知道生活的苦了,晓得在流水线站十二小时连上厕所都要掐着时间,清楚她要不上大学,她的人生也就这样了,上班赚钱供弟弟,然后到了婚嫁年纪,嫁一个所谓的老实男人。

“我可以申请助学贷款,生活费我自己赚,不要花你们一分钱……”

舒以凡哭了,可爸妈根本不听,妈妈说:“贷款?万一你以后还不起,还不是落在我们身上。况且你去大学了,你弟弟怎么办?你爸一把年纪了,能赚上什么钱,我又腰椎间盘突出,根本不能上班……”

没等她说几句,舒妈妈就哭上了,骂她不懂事,说姐姐养弟弟天经地义,她连亲生弟弟都不管,说泉县多少女儿初中毕业就去打工了,早知道这样,连高中都不该让她读,然后哭自己命苦,老公无能,连女儿都要逼死自己……

又是这样,舒以凡茫然地看着哭天抢地的妈妈,爸爸在一旁唉声叹气没说一句,舒以木倒是说了一两句“姐姐成绩好,让她读”,被瞪回去,也没再吭声。

又是这样,从小到大都是这样。

他们似乎觉得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好东西是弟弟的,家务活是她的,打工的钱是她赚的,但最后都花在弟弟身上。就连舒以凡,听得多了,有时候也觉得,她是个女孩,就该这样,不需要用好的,不配和弟弟争。

舒以凡不再哭了,她站了起来,怔怔地往外走,却又不知道去哪。

她不能去找亲戚,整个泉县都是和妈妈一样的论调,姐姐供养弟弟天经地义,他们都喜欢生男孩。她也不想去找同学,把自己的窘迫和贫穷暴露人前,同情的眼光让她更受伤,最后,她竟不自觉地走到庄晏的家附近。

她没来过庄晏家,就有次帮老师整理档案看到就记住,因为这个小区很有名,是泉县最贵的楼盘。

舒以凡站在小区门口徘徊,连门口保安都注意到她。

她没敢进去,觉得没立场,他们只是同学,就要离开时,听到后面有人叫她。

“以凡!舒以凡!”

舒以凡回头,看到庄晏拖着行李箱跑过来,他看到她很高兴。

“啊,你回来了?”他很是懊丧地说,“怎么这么不巧,你一来,我就要走了。我妈给我报了一个团,今天的飞机,我们要去英国几天。”

英国,那是她想都不敢想的地方。

舒以凡抬头,今天才发现,原来他们差这么多,她看着穿着大方简洁但质地一看就不是凡品的庄晏,又看着自己还来不及换又脏又丑的蓝色工服,脑子突然闪出两个字,阶级,她和阿晏是两个阶级的人。

停在路边的车在催庄晏了,舒以凡笑了笑:“快去吧。”

庄晏要走,又回头问:“以凡,你是不是有什么事?”

“没有,”舒以凡摇头,腼腆地说,“就想来看看你。”

这句话让庄晏的笑容更灿烂了,眉眼全是欣喜,他不舍地看着她,说:“等我回来就找你。”

舒以凡点头,看着他钻进车,又摇下车窗,冲自己挥手。

她站在原地,没有动,路边的橱窗清楚地照出她的样子,一个疲倦失望的女工人。

舒以凡想到四个字,自惭形秽,没等她和阿晏正式恋爱,她已经脑补一出他父母不同意棒打鸳鸯的戏,想着想着,她哭了,这就是她的人生。

8、我怕我妈怨我。

舒以凡回到家,没几天,被送上回香城的车。

她又一次选择当一个懂事的女儿,一个好姐姐。

从小到大,妈妈会夸她的就是懂事,为了这一句懂事,她要做很多事,用尽全力。

其实,她一点都不想做一个懂事的孩子,可她清楚,她不是弟弟,没人会宠她,懂事的孩子说的话是没人听的。

回到工厂,舒以凡从临时工变成正式工,她成了一名手机厂的流水线工人。没多久,她的大学录取书也下来了,弟弟打电话说,让她去上学,别管爸妈,舒以凡没说什么,只让他要好好学习。

挂了电话,舒以凡走出宿舍,看着黑漆漆的夜,心里绝望而安宁。

她也没再跟高中同学联系,一个都没有,包括庄晏。后来,她又去了一次香大,火焰树开花了,舒以凡看着满树的火红,比晚霞还绚丽,想到阿晏要告诉她一个秘密,但她没遇见他。

那个秘密和庄晏一样,都成了她青春的一声叹息。

电子厂的工作不轻松,舒以凡时常想起庄晏,她把他们之间相处的片段来来去去的回忆,想的最多是那个冬夜,他把带着体温的围巾一圈一圈地围在她脖子上,她感觉从没有被这么温柔地对待过。

深夜人静时,舒以凡翻身对着墙壁时,眼睛湿湿的,总会像这样,在心里叹一口气,说。

阿晏,我想你了。

那个男人还没走,他静静地听着舒以凡缓慢而艰难的回忆。

她如今的情况真的很不好,淋巴癌晚期,肺部感染、高烧、皮肤糜烂不断折磨着她,今天是难得的清醒。

男人问:“高考那年,你为什么妥协?”

如果她争一争,闹一闹,或许父母心软了,就让她去大上学。

舒以凡没说话,好久才回答:“我怕我妈怨我。”

她怕,怕妈妈怨她,怕将来弟弟考不好,怨她,弟弟人生不如意,怨她,家里要出什么事,怨她……况且,她早已习惯退让,小到锅里唯一的鸡腿,大到上学的机会,都是舒以木的。

“你怪他们吗?”男人又问。

舒以凡又沉默了,半响,她才说:“怪过,特别是再遇到阿晏的时候……”

9、还好,还好他没认出来。

舒以凡重逢庄晏,在六年后。

那一年,她还在香城,她已经六年没回家了,连除夕都没回去,就每月寄工资回家。

爸妈埋怨过几句,但见钱都按时寄,也没再说什么。

她也离开了手机厂,在一家餐馆打工。餐馆附近都是写字楼,舒以凡常去送外卖,跟职员们混得很熟。每当听他们抱怨公司的不好,她总是羡慕地想,她什么时候能成为格子间的一员。她在考试,证出来,或许就能像他们一样。

那天,舒以凡照常去送外卖,看到她总是想起却不敢妄想的人。

是庄晏,他穿着牛仔裤白衬衫,站在同事身后,微微俯身,指着电脑不知道在说什么,年轻的脸上全是飞扬的神采。

只一眼,舒以凡就认出他来,他没什么变,只是从年少的稚气变成青年的俊秀,举手投足,有了成人的自信和大气。

舒以凡痴痴地看着他,直到有人叫她才恍过神来,那人笑嘻嘻道。

“看傻了吧,这是我们公司新来的楼花。”

“不过我们是没什么机会了,太子爷啊,老板的儿子。”

她又有些惋惜地说,舒以凡笑了笑,她无比庆幸,她按餐厅要求戴了口罩,她把外卖送过去,最后一份鱼香茄子竟是庄晏的。

刚刚她接过外卖单,看到鱼香茄子,就想,这是阿晏爱吃的,现在就看到他。

舒以凡紧张地把外卖送过去,庄晏已回座位,还在忙碌,盯着电脑,头也不抬,只淡淡说了句。

“谢谢。”

嗓音清朗,熟悉又有点不同,舒以凡眼泪差点落下,匆匆离开。

走出写字楼,她抬头看了一眼,五六十层的建筑高耸入天,好高,就像她和庄晏不可逾越的差距。

他没认出自己,舒以凡有些失落更多是庆幸,还好,还好他没认出来。

玻璃门映出一个穿着餐厅制服的年轻女孩,这一次,舒以凡还是自惭形秽,却丧失了走到他面前的勇气,她不再是个无畏天真的少女了。

10、我记得你的眼睛。

这之后,舒以凡去送外卖,总是偷偷看庄晏,却一次也没敢摘下口罩。

她像回到高中,只要经过窗口,看他一眼,就已经很满足了。她看着他专注地工作,看着他和同事谈笑风生,看着他和谁打电话,眉宇间有温柔……

庄晏所有的一切都让她着迷,也让她心里的叹息越来越沉重,他们如此遥远。

他们有交集,是在一次下雨天。

那天本来天气很晴朗的,结果等她送完外卖,突然乌云密布,下起了倾盆大雨。

舒以凡站在门口,焦急地看着外面,庄晏跑出来,看到她,明显松了口气,把手里的伞递过来。

舒以凡愣了,庄晏没说什么,只是把伞放她手上,转身离开。

舒以凡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他的背很挺拔,就算这么看,还是有股年轻人的朝气和精神,她痴痴地看着,想他真是太温柔,竟会关心一个不起眼的外卖小妹,蓦地,庄晏转过身。

他走到面前,神色复杂:“舒、舒以凡。”

舒以凡惊了,下意识问:“你怎么、怎么——”会认出她!

她一直都很小心,就算现在在楼下,也戴着口罩。

庄晏伸手比划,做了个围围巾的动作:“我记得你的眼睛。”

那一年,他一圈一圈地把她包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小鹿般清澈又受惊的眼睛,也是这样,带着点不可思议,在路灯下,有淡淡的忧伤。

原来他早已认出自己,舒以凡又惊又喜,更多是排山倒海的苦涩,她看着早已明了一切的庄晏,本能的反应竟是推开他,一头扎进大雨。

雨一下子把她浇得透心凉,不用一分钟,她全身就湿了。雨太大了,雨声隔绝了庄晏的呼喊,四周的喧闹,舒以凡没头没脑疯了般地往跑,直到跑不到,才扶着墙角慢慢滑落,大声地哭起来。

她已经很久没有哭过,从小到大,她被妈妈训斥,不该和弟弟争,骂她不懂事,她就学会了忍住眼泪,因为哭更招人烦。忍让和克制,是舒以凡这短短小半生做得最多的事,她忍让弟弟,克制地喜欢一个人,连重逢都不敢大方地说一声,见到你很高兴。

舒以凡哭,她也不知道哭什么,她只是觉得委屈,太委屈了。

爸妈的偏心让她委屈,无止尽的供养弟弟让她委屈,还有庄晏也让她委屈。这几天,她看着他的同时,他是不是也在打量自己,他为什么不点破,为了维护她可笑的自尊吗,那既然彼此都装不认识,为什么还要说破……

11、舒以凡,你不会再让我找不到人吧?

舒以凡回到餐厅,雨已经停了,同事告诉她,有个帅哥等她等了一下午。

是庄晏,坐在靠窗的位置,侧脸一如当年的美好,只是神色有点焦虑。

舒以凡没立刻去见他,她去厨房炒了份他喜欢的鱼香茄子,端到他面前,坐到对面。

庄晏看到她,眉一皱,问:“你住哪?先换身衣服。”

她全身都湿了。

舒以凡报了地址,是在离这里有二十站的郊区。

庄晏摇头:“算了,还是先去买一套。”

舒以凡眼睛湿了,她笑了笑,点头又摇头:“先吃饭吧,我做的。”

她很坚持,庄晏拿她没办法,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舒以凡温柔地看着他,眼神大胆放肆,全是压抑不住的倾慕,她问:“好吃吗?”

“好吃。”庄晏抬头,微微一笑,仿佛回到年少,他们偶尔也一起去食堂吃饭,他总是点鱼香茄子,百吃不厌,她忍不住问,有那么好吃吗,他也是这样,笑眯眯,像一只满足的猫,说好吃。

因为他喜欢,那年,她回家煮饭,总是做鱼香茄子,做到舒以木都跟爸妈闹,说吃茄子吃吐了,可她还是喜欢做,炒菜时,有种莫名的幸福和甜蜜,她想,她以后会做给阿晏吃,想到他的名字,她的心就像要化了。

吃完饭,庄晏带她去买衣服,到附近的商场。他挑的衣服,他很急,生怕她感冒了。

舒以凡在试衣间看了标价,心里有种麻木的认命感,果然,这不是她舍得也消费不起的价格。

庄晏眼光很好,走出试衣间,舒以凡让众人小小地惊艳了一下,就连庄晏,也失了神。

他去买单,舒以凡在旁边看着他俊秀的侧脸,想起很多电影都会出现的一幕,大胆的女主拉起男主的领带,不顾一切地吻上去,舒以凡也想吻过去,不顾一切这么一次,可她的手举了举,终究软软地放下,她不敢。

买完单,庄晏似乎要说什么,但手机响了,公司那边似乎有事催他回去。

庄晏一脸歉意,舒以凡说没事,催他快走。

估计事情真的很急,他匆匆走了,又回头,开玩笑地问:“舒以凡,你不会再让我找不到人吧?”

“不会。”舒以凡摇头。

庄晏放心了,又要了电话号码,才离开。

舒以凡看着他的背影,其实,她一点都想看他离开。她总是想他,想他们之间的点点滴滴,唯独不愿回想他离去的模样。

12、可我只想嫁给庄晏。

舒以凡并没有在餐厅等庄晏。

相反,她辞职了,当天就收拾东西离开。

她回到自己租的房子,给妈妈打电话,说从这个月不寄钱回家了,她准备考试。

妈妈说她疯了,考什么试,再工作二、三年,回来嫁人,别折腾了。

舒以凡掐断电话,在心里说,可我只想嫁给庄晏。

她想明白了,不能这样下去,她要把证书考出来,然后,像格子间的同龄女孩,一身职业装,自信大方地站在他面前。

整整四个月,那是香城最冷的一个冬天,寒流来了一场又一场。

舒以凡在没有暖气的租房,没日没夜地读书,很累很累的时候,她就不自觉地书本上写,阿晏,我想你了。她还是很想他,想他年少的模样,还有长大后的清俊,想他的温柔,还有他带给自己的温暖。

她还给他织了条很长很长的围巾,把她这么多年的思念都织进去,想着,有一天,如年少那一年,一圈又一圈地帮他围上。

进考场那一天,舒以凡很紧张,但她翻了翻书,看着不时冒出来的“阿晏”,心安了。

舒以凡考得很好,拿到证就立马去找工作,她在有庄晏的写字楼找了个工作,在过年放假前去找他,化了淡妆,穿了美丽的衣裳,在楼下提着精致的袋子,满心欣喜。

她把他的上下班时间摸得很清楚,果然看到他了,但舒以凡想不到,她准备好了,他属于别人了。庄晏身边多了个高挑美丽的女孩,他的手亲昵地搭在她肩上,情侣间最寻常的模样。

那一刻,舒以凡仿佛回到高考那年,爸妈劝她不要读书,又一个五雷轰顶,她下意识地躲到角落,不敢让庄晏看到自己。

舒以凡浑身颤抖,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离开。她抱着围巾坐在台阶上,寒风呼呼地吹,她却毫无知觉,只觉得身体像灌了铅那般重,一直往下沉,往下沉,沉到万丈深渊,她起不来了,她就这样了,起不来了,永远在谷底。

直到面前站了一个人,舒以凡头昏脑胀地抬头,看到庄晏。

她一看到他,眼睛就红了,却不知说什么,只觉得满心酸涩。

庄晏蹲下来,坐到她旁边,好久才开口,说:“以凡,我找不到你……”

一切都很清楚了,他找不到她,然后,他有了别人,有女朋友了。

不怪他,怪她总是消失,怪她总是让他找不到,任是再情深的人也受不了一次次不告而别,消失不见。

舒以凡还是没说话,她想她这么固执做什么,早在重逢那天,她就该冲上去,不顾一切地吻他,或者更早的时候,她就该拉住他说,她很难过,爸妈不让她读书,他们不能上同一所大学,或者最早最早,她就该跟他说,阿晏,我喜欢你。

可晚了,一切都晚了,她来晚了,他们相逢的也太迟了。

舒以凡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她把纸袋子给庄晏,可惜,她不能像幻想的无数次那样,踮起脚尖,一圈一圈地帮他围上。

舒以凡头轻脚重地向前走,她不知道去哪里,她只想离开这里。她甚至有些可笑地想,明天得去辞职了,她不能见到阿晏和别的女孩有说有笑,她会嫉妒,她会怨恨,她会变成一个心里长满毒瘤会下恶毒诅咒的坏女人。

13、你自行车的气是我放的。

庄晏看到围巾,神色复杂。

他追了过来,拉住她的手,说:“你自行车的气是我放的。”

“什么?”舒以凡还是浑浑噩噩。

“你自行车的气是我放的。”庄晏又重复了一遍。

他说,那一年,他喜欢一个女孩,可她看起来总是沉默少言,过分恬静。他不知道怎么接近她,写情书怕她不看,直接表白怕被拒绝,他苦恼极了,觉得舒以凡这人怎么这么讨厌,他天天在她面前晃,她就不看自己一眼。

后来,他灵机一动,就放了她自行车的气。

老天果然在帮他,一切如他预料的,她复习晚了,他就上去帮她。

那一夜,舒以凡在后座,心怦怦乱跳,连碰一下他衣角都不敢,料不到,庄晏在前面,也心跳如雷。

可惜,他旅游回来后,就再也找不到她,连只言片语都没有。

大学四年,他每次经过火焰树,都会想起,曾有个女孩兴奋跟他说,她去过香大了,听说火焰树开花很美。

他也很想她,只是年少的喜欢在岁月的长河漂流,终究被时光越冲越淡,况且,她总是不告而别。那天,他赶去餐厅,又找不到她了。庄晏失望的同时又有些了然,他在餐厅坐到打样,起身告诉自己,就这样吧。

她放不下她的尊严,他人生也没有多少六年,他们终究只是芸芸众生的凡人。

庄晏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他只是看到她这么难过,他也难受,他拉着她的手,艰难地开口:“以凡,我只想告诉你,你是个很好的女孩。就算没有我,也会有别的人,你值得更好的,真的。”

那一年,他看着她,不明白一个漂亮又成绩优秀的女孩,为什么眉眼总带着忧伤。他能感到她的不快乐,他想让她快乐点。

但他们还是错过了,庄晏拉着她,只想告诉她,她很好,真的很好,别不快乐了,别每次见到他,都落荒而逃。

就算她没上大学,她也可以有漂亮自信的人生,有相互喜欢的人,就算不是他,也会有别人。

14、我的家,舒以凡的家。

原来这就是他要告诉她的秘密,迟到了六年,终于让青春的遗憾画了一个句话。

一切都结束了,那晚,舒以凡不记得是怎么回到租房,她只记得接到妈妈的电话,问她过年回家吗,她说不回,妈妈絮絮叨叨,说年底花钱的地方多,谁家结婚要随份子钱,她年纪也不小了……

“没钱,我弟弟也大学毕业了,你找他要!”

“瞧你说的什么话,你弟才刚毕业……”

我才高中毕业,没满十八岁就出来了,舒以凡满腔的愤怒爆发出来,狠狠地把手机砸向墙壁。要是平时,她再生气也不会摔东西,哪怕一个碗,因为摔的是钱啊,但今天实在忍不住。她躺在床上,止不住流泪,想她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为自己活过一天,连喜欢的人都失去了。

当晚,舒以凡发起高烧,烧了三天三夜,连除夕都在高温度过。

大难不死后,她做了个决定,她不管了,她要为自己活,她要在香城买房,哪怕很小,父母的家总是让她失望,充满不公,遇上一个相爱的人又太缥缈,况且,她觉得没运气再碰到第二个阿晏。

她不想再等了,她要给自己一个家,温暖明亮,她不要再退让。

她已经让出太多了,她的大学、青春、爱情,从今以后,她不会再让一步!

舒以凡爬起来,蓬头垢面地查银行卡余额,哭笑不得,她工作六年,竟和六年前一样,一贫如洗。这六年,她也勤勤恳恳,除了考试这四个月,都没敢休息,赚了不少,可钱都到哪里去了?

反正没花在自己身上,舒以凡想,不过以后不会了,她也不会一直一无所有。

春节过后,舒以凡又找了新工作,跟妈妈说,她不能寄钱回家,她想买房。电话依旧传来妈妈不可理喻的话,说她一个女孩买什么房,她弟弟都没房子,她瞎折腾什么,反正将来也要嫁人的。

舒以凡把手机放在一边,继续认真地工作。

妈妈觉得她是不值三分钱的女儿,可这六年,是她养了他们,供弟弟上大学。

舒以凡很拼,和玩心还很重的同龄人相比,她更负责认真,领导很喜欢她,她升职得很快,又过了几年,她终于凑够了单身公寓的首付,房子很小,地段也不好,但它是属于她,从小到大,第一件完完整整属于她的东西。

房子的装修她亲力亲为,装修好的那一天,舒以凡看着打扫得干净简洁的房子,很开心,一切都是她喜欢的模样,温暖明亮,打开窗户,有阳光照进来,风吹进来,窗帘轻轻晃动,卧室里有书架有书桌,她可以买很多书,装得满满的。

这是她的家啊,舒以凡想,我的家,舒以凡的家。

房子装修好放空三个月,她搬了进去,她料不到老天又跟她开了一个玩笑。

没住二个月,她甲醛中毒,呕吐咳嗽,到医院检查,淋巴癌,晚期。

15、可她改变不了人心。

这就是舒以凡短暂而平凡的一生。

命运像特别爱捉弄她一样,每次她感觉要接近曙光,又堕入更深的黑暗。

高三那年,她拼命读书,想考一所好大学,离开家,结果连录取通知书都没摸到,第二次,她想自信地站在庄晏面前,但失去了他,现在,她想给自己一个家,然后,她要死了。

舒以凡住院的那一天,那个男人出现了。

他打了个响指,她在眼瞳里清楚地看到自己高烧不退,肺部感染离世,走的时候,手臂软软地垂在床前,因为皮肤溃烂,已没有一片完整皮肤。

“你要死了,不过——”男人顿了一下,微微一笑,“我可以救你。”

他给她人生重来的机会,让她回到高考那年,她可以重新选择,她可以选择去上大学,遇见庄晏,或许这一次,她会有美好的人生。

“我需要拿什么交换吗?”

“不用,因为这些本是属于你的。”

能有重新来过的人生固然很好,但舒以凡却犹豫了。

那天,她拿到医院确诊书,手脚冰凉,不敢相信是真的,她犹豫着要不要告诉父母,怕他们担心,但她这么年轻,还不想死。她还是给爸妈打电话了,也办了住院手续,想好好治疗下去。

他们马上就赶过来,爸爸和弟弟去找医生了解情况,妈妈抱着自己哭了一场,眼泪汪汪地说:“叫你把钱存起来,留着将来给你弟弟买房,你不听,你看,现在成什么样子,这是报应啊……”

那一刻,舒以凡又一次跌到谷底,除了寒心,还有失望。

虽然他们总是让她感到失望,但还是一次次伤透她的心,或许妈妈只是无心之语,可她还是控制不住的难受。

如果有重新来过的机会,舒以凡相信,她可以凭着自己的努力,改变命运,可她改变不了人心,改变不了父母根深蒂固的老旧思想,改变不了弟弟要她帮忙供养的理所当然,改变不了妈妈就是女儿不值三分钱的论调……

比起爸爸的沉默,弟弟的不争气,最让她伤心的是妈妈,同是女性,同样在不公的环境下生活,妈妈没觉得有任何不对,反而理所当然地把这种不公延续到下一代。

16、我不想再活得那么累了。

哀莫大于心死,那一刻,舒以凡觉得她已经死了。

她真的累了,这一生为爸妈、为弟弟活得很累,在手机厂为了多赚钱通宵站流水线,后来在公司,她又没日没夜地加班,还有失去阿晏,这些一个个带走她的健康、快乐、信念,带走她生活的乐趣。

或许,死了,就能松一口气。

“我真的筋疲力尽了,再来一世,也没力气折腾了。”舒以凡平静地说。

况且,她就算人生重来,也不会轻松,舒以凡料得到,会是什么样的光景。她上了大学,家里的经济会很困难,妈妈会不断地抱怨,抱怨爸爸,埋怨她,然后,慢慢的,爸爸、弟弟也会怪她,怪她不懂事,将来弟弟要不上了大学,有什么事,都是她的错……

“会是这样的,”舒以凡看着男人,很苦地笑了,“因为这么多年,我就是这样过来的,我太了解他们了。”

做一个懂事的女儿很累,做一个想有自我的女儿也很累。

“我不想再活得那么累了。”舒以凡看着男人,眼神很平和,她把视线望向窗外,等着那看不到的月光,喃喃说,“只是很想阿晏。”

想这个曾带给她来很多温柔的男孩,他总是让她感到温暖,还有人与人之间的善意,他让她觉得,还有人心疼她。

她看着窗外,眼泪滑落,她后悔了,后悔那一天,没有不顾一切地吻他。

17、阿晏,我想你了。

舒以凡去世的那天,八月十五,月白如霜。

香城也是有月光的,只是在城市的灯火太亮了,盖住了月光。

在香城的郊区,还是能看到月光。

庄晏回郊区的别墅陪父母过中秋,他喝了点酒,有点累,早早上床休息。

窗户没关,月光照进来,把窗前的书桌照得清清楚楚,风吹进来,窗帘一晃一晃。

这一晃一晃,书桌不是何时多了几本书,最上面的一本,被吹得卷起几页,上面依旧清楚可见女子娟秀的字,写着——

阿晏,我想你了。

故事九:让(原名)
死亡通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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