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前尘神威号众仙】

白弈化作白虎于风云之中如电奔驰,东方仙庭已隐约可见。

当日他与苏红澜结束千里传音之后,便果断决定往东方寻青昰旧部商议对策;而因玄泽尚未自轮回境界内脱出,白弈不得已只得先连蒙带吓地再三威胁三生石,而后便将他独自一人留在曼殊沙华花海之中,自己先行前往东方仙庭。另一方面,他在启程前也不忘自青昰的乾坤囊中取出一只传音纸鹤,告知身在灵镜君草庐的七杀等人前往南天门附近隐匿等待他与东方众仙的到来。

四方神君自上古时起便分掌四方昌荣,除天帝、中央神君与东华帝君所在的无上天界之外,四方神君于四方居所处亦设有四方仙庭:东方仙庭以水汽云雾为基,神仙多为水泽生灵修成;南方仙庭以重明离火为基,神仙多为浴火生灵修成;西方仙庭以清风浮云为基,神仙多为栖风生灵修成;北方仙庭则以黑土青石为基,神仙多为人类或走地生灵修成。

但是,自西方白虎神君与南方朱雀神君消失时起,四方仙庭逐渐便失去了与天界的联系;多数时候四方仙庭也算是不互相干涉,各自维护一方安定。虽然也有不少四方仙庭的神仙质疑上古神祇的一一消失和东华帝君的一人独大,但天道毕竟是天道,他们除了暗自腹诽之外也不会同天界叫板,至多做到不受制于天界但也不违抗天界。

可是现在,青龙神君座下右司礼明月染看着面前神色恭敬的白衣仙侍却只觉得阵阵头痛。

三百年前白虎神君与朱雀神君坠入忘川之后,青龙神君因心怀愧疚随即就抛开东方仙庭诸事前往人间开始了对二人转世的不间断追寻;此后,东方仙庭诸事可说便是全部压在了右司礼明月染和左司礼青绝身上。十六年前,青龙神君好不容易寻到了朱雀神君的这一世转世,他传话回来说让众人稍安勿躁安心等待他的回归,可谁知十六年后天界却又突然传来他与朱雀神君于乾坤殿上意图逆天抗命的消息——东方仙庭当然心知肚明自家主子绝不可能干出这种事情,可现在东华帝君却突然差人来宣东方仙庭的人入天界觐见,明月染便不得不开始考虑东华帝君的险恶动机了。

“帝君的旨意我等已然明了,还请仙侍往客房休息,待我等商议后便与仙侍一同前往天界。”思来想去明月染都觉得此事不是自己能够做得了主的,他便一边向仙侍拱手行礼一边悄声差人去寻青绝前来。

“还请右司礼尽快决定此次去往天界觐见的人选,帝君怕是已经恭候多时了。”仙侍亦朝他还礼,随即扬声说到。

“这是自然。”明月染扯了下嘴角算是微笑,心里却依然将东华帝君从头到脚咒了个遍。

目送仙侍离开,明月染不禁开始在屋内焦急地来回踱步。

听刚才那仙侍所言,现在自家主子不仅被东华帝君夺去了逆鳞还被禁足于水玉青苑,这在三百年前简直是难以想象的——上古神祇虽职责有别但地位却是一般超卓,有哪一个上古神祇敢这样对待另一个上古神祇?自从中央神君涅槃天帝昏睡之后天地秩序似乎一下子全都乱套了,在四方神君陨落其二之后这种混乱更是一夕之间到了极点!

更让人焦心的是自己等人身为东方仙庭的神仙,当然也不可能明着与天界分庭抗礼,毕竟东华帝君如若向东方仙庭扣下一个逆天反叛的帽子的话恐怕自家主子在天界的境况会更加凶险;可是若自己等人就这么随仙侍前往了天界,以东华帝君如今的行事手段来看他恐怕会以自己等人为筹码要挟自家主子就范……这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到底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有人通报说左司礼青绝已经回到东方仙庭。

“青绝你个混帐!现在这个情况你还到处乱跑,你不知道天界的仙侍带了个多棘手的事情来吗?!”明月染想都没想便回头就骂,可是刚骂完却发现自己那位平日里沉默寡言的搭档身旁却跟着一个陌生的白色身影。

“这是……?”他愣了一下,好半晌才想起来问青绝他身旁的人是谁。

“阿染,你仔细看看。”青绝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让开了些。

明月染闻言神色更为疑惑,他不禁从头到脚将青绝身旁的白衣男子打量了一遍。

这名男子白发金眸眉目清俊,虽不是神仙但却隐隐透出一丝超凡入圣的气质;更奇特的是,他的模样虽年轻却总叫人有种似曾相识之感,仿佛自己与他在很久以前曾有过一面之缘,但却丝毫想不起来自己是在何时何地何种情形遇见的他。

对方显然也看出了明月染的疑惑,他微微一笑,金色的眸子瞬间便弯成了一轮峨眉月。

“落月潭的那一泓清澈潭水,现如今是否还常常为那一轮皎洁明月所映照呢?”他声音温和,话一出口明月染霎时便露出了恍然神色,随后竟忍不住激动起来。

“是您,您是白——”他刚要将对方的身份喊出口,青绝便眼疾手快地快步上前捂住了他的嘴。

明月染“呜呜”几声表示抗议,却突然记起此时东方仙庭内尚有天界的仙侍存在,立即就不出声了。

“明月,我现在是白弈,虎妖白弈。”见他渐渐平复,白弈这才示意青绝松了手。

“无论大人的身份变成什么,明月染也绝不会忘记大人的举荐之恩!”待到青绝退去一旁,明月染即刻向白弈拱手行礼,神色极为恭顺。

原来,明月染本是西方一座荒山中为明月所映照的清澈潭水修炼而成的小仙,那时天界尚不承认这些低等神仙的身份,只将他们归为修得仙道的精灵,不予仙号、不予接纳;时值西方白虎神君白胤游历至此,见其身为水泽小仙且灵气清澈仙心纯正,便将其引荐至东方仙庭青龙神君座下,最终果然修得上仙之位,成了如今的东方仙庭右司礼。

白弈见状心下一阵宽慰,暗叹自己当年果然没有看错人。

“白大人,我们时间不多,还是商议正事要紧。”青绝见二人叙旧已毕,立时出言提醒。

明月染闻言,连忙抬头看向白弈。

“走吧,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仔细谈。”白弈点了点头,低声道。

在明月染的房间内坐下,白弈便将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简要道来。他从三百年前的忘川之畔讲到了这一世的阴谋纠葛,从四方神君为东华帝君设计挑拨而分崩离析讲到了如今的天地危急之势。他每讲一件事,明月染与青绝的眉头便皱起一分;待到他全部讲完,二人的面色已然不能只用“惨白”来形容了。

“竟然……会有这种事?”不知沉默了多久,青绝率先打破沉寂,声音干涩而喑哑。

“现在天帝元魂与中央神君下落不明,四方神君仅有的一个青昰如今也被夺去逆鳞形同凡人,倪君明已经疯了。”白弈的声音越发低沉,他看着杯中的茶水神色凝重,“如果这次我们不能及时阻止他,恐怕到时候回不来的……便不只是中央神君了。”

“可是大人,单凭我东方仙庭之力能做什么呢?”明月染沉吟片刻,忍不住抬头反问,“如今您已恢复记忆,何不及时联络西方仙庭的诸位仙友与我等一同反上天界,直接将东华帝君推翻救回我家神君与朱雀神君?”

“做不到。”白弈闻言,果断摇头,“我虽恢复记忆却未能恢复所有神力,以我当下的力量并不能抗衡东华帝君以打开南天门——而南天门是通往天界的唯一道路,如果我们不能有万全的把握开门,那反上南天门只能是让他们二人陷入绝地。”

明月染听罢此言不由继续凝神苦思,但不消片刻他便眼神一亮。

“等等,莫不是大人此来其实并非是希望我等能够举旗反叛天界?”他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道。

“正是。我听说仙侍已经到了东方仙庭,你们打算遣多少神仙入天界觐见?”白弈见他这副神色,不由嘴角微挑。

七杀接到第二道传音纸鹤时,已是他们隐匿于南天门外围的第二天清晨。

白弈在传音纸鹤中要求七杀、孤辰与梅洛幻化成水泽神仙的形貌,待入天界觐见的东方仙庭众仙前来时藏匿其中混入南天门,而灵镜君则继续在南天门外静观其变,以防入内众人出现不测时能够及时往忘川之畔寻玄泽再议对策。

其他人倒是还好,唯有灵镜君在听闻此言后变了神色。

“他竟然让玄泽一个人留在了三生石那里?”再将传音内容听了一遍,灵镜君的语气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这又怎么了?”见灵镜君突然变成这副模样,七杀忍不住反问。

“他以为三生石的轮回境界是过家家吗?!”灵镜君沉默半晌,骤然发怒。

“前辈,上次三生石已被白弈所挫,想来它也不会、更不敢再对玄泽使什么坏招,您大可不必这么担心吧——况且,玄泽留在三生石处也并不一定就是进了它的轮回境界啊。”孤辰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这么生气,只得委婉地出言安慰到。

“他在这种时候带玄泽去三生石那里,肯定是希望借助轮回境界的力量让玄泽恢复前世记忆!”灵镜君来回踱步,步子更是越发急快,“我并不担心三生石敢再次使坏,我是担心玄泽那小子脱不出轮回境界!”

众人闻言禁不住互看一眼,显然是不明白灵镜君到底在焦虑些什么。

灵镜君抬头见众人正一脸茫然地看着自己,想要开口骂人都不知道要骂些什么好。过了许久,他终于放弃似的叹了口气。

“这么说吧,轮回境界其实就是将你的前世今生于虚空境界中重新构建,让你能够在这境界当中重新认识自己、明白自己到底是谁。”耐下性子,灵镜君开始向他们解释自己担心的到底是什么,“白弈在进入轮回境界时早已恢复了前世记忆,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谁,所以他才能够在三生石故意扭曲他转生记忆时及时识破并顺利脱出;可如今玄泽一不清楚自己究竟是谁,二不明白白弈想让他恢复的记忆到底意味着什么,即便三生石老老实实于轮回境界中重构他的前世记忆他也很难从中意识到自己是谁——只要他自己意识不到,他就永远脱不出轮回境界!”

“那,那我们不能通过外力强行将他自轮回境界中拖出来吗?”梅洛忍不住问。

“不能,在轮回境界面前一切外力都不起作用——即便你一怒之下砸烂了整块三生石。”灵镜君铁青着脸回答到。

“为什么白弈要让玄泽冒这么大的险呢?玄泽的前世……玄泽他,到底是谁?”沉默片刻,孤辰突然问出了一个大家此时心中都存有的疑问。

灵镜君闻言,猛然睁大了眼睛。

“你们竟然都不知道?”他看了三人一眼,似乎觉得自己刚才听错了什么。

“你就不能直接了当地告诉我们他是谁吗?”七杀禁不住瞪他一眼。

灵镜君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就是消失了一百多年的北方玄武神君,墨玄啊!”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露出了惊愕的表情。

东方众仙在仙侍的引领下驾着水雾祥云浩荡而至,转眼间南天门已近在眼前。

站在明月染身后的白弈抬头与明月染身旁的青绝对视一眼,后者微微点头,随即便出声与仙侍搭话,三个身影便趁此机会于云层之中悄悄地混进了队伍的最后。

见七杀等人顺利混入,白弈不禁在心中悄悄地松了口气。此时的他已经不见了那头显眼的白发与耀眼的金眸,取而代之的是自在头顶盘成发髻的乌黑长发与湛蓝眼睛;他眉心处有一片蓝鳞,发髻两端生出纤细龙角,乍一看去不过只是个道行普通的龙族小仙而已。

仙侍率东方众仙于南天门前停下,他走上前去递上东华帝君的御书诏令,南天门守将仔细查阅诏令后便退去一旁让仙侍将诏令按在南天门之上,不消片刻南天门便一左一右缓缓开启。

再次步入天界,白弈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三百多年以前,虽然中央神君涅槃、天帝元魂不见,但天界仍有东华帝君,四方仍有四方神君,他们五个仅存的上古神祇依然能够将整个天地治理得井井有条;闲暇时他们便齐聚天界,于茗风阁内谈天品茶,于乐珠台上调弦和歌,那时东华帝君还是一个眼中常带温暖笑意的慈悲神祇,那时他与绯娴还是一对时常倚在紫藤花树下私语谈笑的神仙眷侣,那时四方神君还一人不缺、一人不少。

如今呢?

如今东华帝君成了一名满眼阴鸷狠绝非常的疯狂神祇,他与绯娴之间阻隔万重聚首维艰,四方神君四方凋零,三人转世失去神力一人逆鳞被夺形同凡人——只短短三百年而已,却是一切都变了。

白弈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改变了倪君明,但他知道,自己绝不能眼睁睁看着倪君明继续这般胡作非为下去,更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女子继续于痛苦之中挣扎煎熬。

敛下眼眸,白弈神色平静地跟随东方众仙前往了安置他们的仙临居。

待到仙侍离开众仙于自己的客房安顿好,白弈立时召集七杀等人来到了明月染的房内。

他示意大家围桌坐下并将在场众人一一作了介绍之后,便开始商议正事。

“大人,如今我们已经顺利进入天界,您打算怎么办?”明月染为求万无一失于房间四周加布了一道隔音结界后,开口问到。

“我的意思是你与青绝在此按兵不动以不变应万变,先看东华帝君想要干什么再做打算。”白弈沉吟片刻,将心中所想一一道来,“而我与七杀等人则借初登天界想要四下参观一下为由到处看看,打探一下如今天界的守卫布局究竟是个什么模样——最好的结果便是我能找机会潜入乾坤殿内盗出青昰逆鳞,只要他一恢复神力我们便可制衡东华帝君于南天门施下的禁制,一旦我们能够控制南天门,那么接下来的事情便能好办许多。”

“这倒不失为一个办法,但我只怕东华帝君会委婉地将我等禁足于此,限制我等的行动。”青绝想了想,道出了心中疑虑。

“现下倪君明不至于做得如此明显,毕竟他宣东方仙庭众仙入天界觐见是为了迫青昰低头,如今他的目的没有达到,应该还不会跟你们撕破脸皮。”说到这里白弈顿了一下,随即站起身来。

“大人您要去哪里?”明月染见他转身就要往外走,连忙叫住他。

“既然事情已经这样定下,我现在当然是出门四处逛逛。”白弈回过头来微微一笑,湛蓝的眸子里有金色光芒稍纵即逝,“这个时候……天心崖的紫藤花,也该含苞待放了吧。”

果然如白弈所料,在向守卫道明自己的想法后他便毫无阻碍地踏出了仙临居。

老白,你现在在哪里?

漫步在天界泛着清雅淡香的白玉石路上,苏红澜担心的声音骤然自他心底响起。

苏大小姐,不要老是这么担心,我刚出临仙居,现在正在天界里优哉游哉地散步呢。

白弈忍不住轻笑一声,在心中柔声回答。

苏红澜沉默,半晌之后突然大吼一声。

——你竟然在天界散步?!

我现在只是一个东方仙庭的水泽小仙,没见过大世面四处参观一下总不犯法吧?

白弈闻言,笑意更浓。

苏红澜噎了半晌,似乎是将白弈的话转述给了青昰。不多时,她的声音再次自白弈心中响起。

老白,师父说让你不要鲁莽行事,如果你想干什么一定要事先同我们商量后再作行动。

白弈听着,心知青昰是担心自己尚未恢复前世记忆行事不分轻重不计后果,禁不住暗叹一声他的心思果然一如既往的细密谨慎。

苏大小姐,你就跟你师父说让他放心,我已经找过明月染他们了。

天心崖已经隐约可见,嗅着随风而来的紫藤淡香,白弈眼前似乎又看见了当年天心崖上紫藤花下那一双红白相映的闲逸身影。

白弈踱步至天心崖上,那株岁月久远的紫藤花树一如当年,满树的紫藤花含苞待放,似乎是在一心期待着什么故人旧地重游。

……老白,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不知过了多久,苏红澜的声音再次自白弈心中响起,这一次,声音中有着淡淡的失落。

怎么了?

白弈不明白苏红澜的情绪怎么突然一下子低落起来,连忙出声询问。

师父在听见你提起明月染的名字后,立时便叫我不用再担心你的境况了——可师父说明月染是他座下的右司礼啊,为什么你却和他们像是旧识?难道你和师父一样,其实也……

——苏大小姐。

不等她将话说完,白弈便将她打断。

苏红澜瞬间沉默。

苏大小姐,对你来说,我是谁很重要吗?

白弈反问。

我……

在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我不知道你是谁,我只知道有个身着红衣的小丫头很有趣,看见我偷盗仙丹时满脸惊诧却并不害怕;在第二次遇见你的时候,我知道了这个身着红衣的小丫头名叫苏红澜,心性好奇,似乎有着一肚子的鬼主意,比起静心修仙更喜欢游历千山万水;之后从与你同行到与你分离,从与你误会到与你重逢——我心中一直牵念难忘的都是你,无关身份,只是你而已。

老白……

苏红澜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有些哽咽。

苏大小姐,我们是今生情缘也好夙世情缘也罢,我只知道此生自己在从不知道你是谁到知道你是谁的这个过程中,我渐渐爱上的那个人是你,是名叫苏红澜的你。我承认,现在我的确是有事瞒着你,但请你相信我并不是为了伤害你,我只是希望能够由你自己回忆起我们的曾经,回忆起,我到底是谁。

白弈深吸一口气,将心中所想一字不落地向苏红澜诉说了出来。

苏红澜的声音突然消失了,似乎是她将驭兽笛自唇边移开了。

白弈不由屏息凝神,静待心底的声音再次响起。

老白,所以说……我真的是朱雀神君?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心底再次响起的声音,说出的却是自己根本没有意料到的话语。

苏大小姐,你啊……

白弈这一刹那也不知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

之前师父和倪君明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我真的是半信半疑,虽然我知道他们不可能拿这件事同我开玩笑;就算后来再遇殷华我也还是觉得这就跟做梦一样,即便我突然有了点操纵火焰的能力、看到了一些破碎的影像,我也依旧不能将自己同朱雀神君联系在一处……直到刚才师父突然放松下来,你又说了这样一番话。

像是长吁了一口气,苏红澜的语调突然又变得轻快了起来。

师父说,朱雀神君身旁一直有白虎神君在侧,老白,你就是白虎神君吧?

……嗯。

白弈沉吟许久,轻轻地应了一声。

还好还好,至少朱雀神君爱着的那个人和我爱着的那个人还是同一个,要不然往后再蹦出一个白虎神君来我可没法将自己分一半出去。

苏红澜禁不住嗤笑出声。

苏大小姐你——

白弈还待再说什么,但这次却是苏红澜出声打断了他。

老白,我信你,一直以来,我都信你。

一句满含温柔缱绻的话语,瞬间便将白弈的声音堵在了他心底最深处。

这并非情话,但却是世间最长情的告白。

我信你,我将心交付于你,所以你不用再心存顾忌。

——即便你日后欺骗了我、伤害了我,即便你最后依然背叛了我,但此时此刻,我信你。

“苏大小姐,请你再等一等,我一定会自天界将你救出,许你这三界六道之中最难忘的一场婚礼!”

白弈强忍住眼角泛起的些微湿润,他禁不住低声呢喃,语气深沉而坚定,声音中透露出的决绝之意让人不禁为之一震。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亦自远处一条白玉石路不紧不慢地踱向了天心崖。

待到白弈发觉时,那人也已经走到了紫藤花树下。

“孤还以为,天心崖这个时候不会有人在。”身着一袭淡青长衫的俊逸男子温和浅笑,打量着白弈的眼睛里却笑意全无。

白弈浑身一震,三百年来的新仇旧恨霎时涌上心头,但他面上却兀自露出了谦卑神色,低眉向他弯身行礼。

“青龙神君座下小仙青子虚,拜见帝君。”白弈的声音平静而低微,丝毫没有显出半分不甘与愤怒。

“原来是东方仙庭的仙友,难怪孤觉得这般面生。”倪君明抬头看向那一树随风摇曳的紫藤花蕊,微微眯眼,“不过……孤倒是没想到,你竟认得出孤是谁。”

白弈抬眼,蔚蓝眼眸中有杀意一闪而过。

“帝君说笑了,如今天界能够自称为‘孤’的人,除却帝君还会有谁。”他垂目,微笑回到。

倪君明闻言瞥他一眼,随后又将目光落在了紫藤树上。

一时间天心崖上沉默无声,只有紫藤花蕊随风摆荡的“唰唰”声响得若有似无。

“这里,曾是天界风景最美的地方。”

不知过了多久,倪君明忽然开口。

白弈不明白他说这话的意思,于是只得继续低着头装出凝神静听的样子。

“每年紫藤花开时,总会有两个人栖息于这片深浅不一的紫色花海之中,白衣吹笛,红衣舞袖,笛音悠扬十里响彻,裙摆翩跹如花绽放……他们,就像是与这天心崖上的紫色花海融成了一片。”倪君明声音平和,眼中少有地透出了些微暖意,似是在努力回忆着当年的情景。

然而这些话听在白弈耳中却显得尤为刺耳,他不禁攥紧了拳头,几乎要克制不住自己。

此时倪君明的目光忽然像是不经意地扫过了白弈,骤然锐利的目光像是要从他的神色动作上看出些什么来。

可是白弈此时依旧是低着头,动作恭顺,神色不甚明了。

“青子虚!”倪君明突然叫了一声。

“小仙在。”白弈即刻答到,毫不迟疑。

“想来你们此次入天界觐见之前也该听到了些传言,对于青龙神君的所作所为……东方仙庭,持何看法?”倪君明踱步至白弈身前,居高临下地看向他。

“启禀帝君,小仙并不能代表东方仙庭。”白弈再行一礼,随后抬起头来看向他,“——但就小仙而言,小仙相信我家神君绝不会做出有悖天道之事,传言当中定有什么误会。”

倪君明与他对视许久,面前这双蔚蓝眸子里并没有他想要看见的不安与愤怒,即便它像极了那双璀璨的金眸,可……他毕竟不是他。

白弈知道他想从自己的眼中看出破绽。可倪君明不知道的是,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被他陷害至锁入炼妖塔、被他暗算至心魔入体的虎妖白弈了,他现在是恢复了记忆的白虎神君白胤,倪君明的小伎俩他都明白,他不会再这般轻易地为他看穿、为他摆布了。

“……罢了,孤又何苦在此为难你一个东方小仙。”终于,倪君明叹了口气转过身去。

“你走吧,天心崖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他背对着白弈挥了挥手,示意他离开。

“是,青子虚告退。”白弈暗自吁了口气,朝他行了一礼之后转身便离开了天心崖。

离开天心崖后,白弈继续以参观的名义在天界之内四处游荡。

他发现,天界的守备布局较之当年四方神君都在之时有了很大变化。原本天界守将多为天界自四方仙庭抽调,而今天界却再难看见一丝一毫四方仙庭的影子——由此可见,自他与绯娴坠落忘川、墨玄莫名失踪之后倪君明便开始有意疏远四方仙庭,要说倪君明是心中有愧他第一个不相信,唯一的解释就是倪君明自那时起就已经预想到了今时今日的这番光景!

也就是说,身为堂堂东华帝君的倪君明,从三百年前——不,或许更早——就已经开始背着所有的上古神祇酝酿着不可为人知的阴谋诡计。

待到白弈心神不宁地回返仙临居之时,他才发现似乎心神不宁的并非只自己一人而已。

“明月,怎么了?”眼见自己出门时还神色自若的明月染此时竟然显出了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白弈不禁出声询问。

“白大人,之前……东华帝君召我二人前去乾坤殿觐见了。”一旁的青绝见明月染迟迟没有开口的意思,于是便沉着声音替他回了话。

白弈闻言,不消片刻便明白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对你们说了什么?”深吸一口气,白弈继续问到。

“白大人,帝君说……说中央神君的转世会自我家神君与朱雀神君的血脉之中诞生,而且,这是中央神君转世的唯一路径。”明月染白着脸,神色极其复杂。

“三百年前,他也是这么对你家神君说的。”白弈闻言,忍不住轻笑一声。

“那——”明月染急急开口,但话未出口便被白弈硬生生地打断了。

“明月,你觉得为什么倪君明当时只将这天命告知了青昰一人?”再次抬眼时,白弈蔚蓝的眸子里已经有了金色的光彩,“我、绯娴与墨玄与他们同为上古神祇,中央神君的回归于我们来说也是大事一件,倘若天命真是如此,他坦然告知我们又何妨?”

“白大人,谁都知道您与朱雀神君缱绻千年,也许帝君是担心……”青绝忍不住开口为倪君明辩解。

“担心我与绯娴愤而逆天吗?”白弈看向他。

青绝沉默,看明月染的神色亦是如此认为。

白弈扫了他二人一眼,禁不住轻叹一声。

“我与绯娴虽缱绻情深,但我二人亦同为自上古时起便守护四方昌荣的神祇。”白弈在桌旁坐下,翻开一个白瓷杯替自己斟了杯茶,“倘若中央神君的转世真的必须自青昰与绯娴的血脉中诞生,我与绯娴当然也不可能坐视天下苍生陷入水深火热之中而不管不顾——更何况上古神祇几乎与天同寿,待到绯娴诞下中央神君转世后我们依旧能够携手永世,我们为何要因此逆天呢?”

听罢此言,明月染和青绝不由互看一眼。

“你们还不明白吗,我和绯娴走到如今这一步,四方神君落到今日这般田地,全都是倪君明设下的一个局而已。”抿了一口杯中清茶,白弈继续往下说到,“三百年前他不敢将这所谓天命告诉我与绯娴,是因为我与绯娴之前已经对他的种种作为心生疑虑;他不敢告知墨玄,是因为墨玄心思通透难免不会因为追问而迫他露出破绽——至于他独独将这天命告知青昰,则是因为他吃准了青昰为人谨慎遵循天命的性子,知道他不会因为一星半点的疑惑便真的去质疑天命的真假。更何况……”说到这里,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明月染。

明月染见他这般看向自己,不由微微苦笑。

青绝本为水中青石,性格坚毅沉稳,很多事情他不会去想也想不到那么多,但明月染不同。他本就是一汪倒影明月的清潭水,自家主子在远处静静看着那一双缱绻身影的孤寂背影已在他面前伫立千年,此中缘由就算他不想看清也不可能看不清——是的,从很多年以前明月染就清楚地知道,自家主子一直在心底暗自倾慕着朱雀神君,这种倾慕或许比白虎神君与朱雀神君于天地之间盟订终生的时候还要久远。

“白大人,我为之前对您与朱雀神君的质疑向您道歉。”此时心中已然九分相信白弈的明月染,立时朝他拱手赔礼。

“青绝也是,请您见谅。”虽然不明白白弈看向明月染的那一眼代表什么,但白弈刚才的那一番解释已是非常的清晰明了,青绝心中对东华帝君的信任瞬间也削弱了许多。

“无妨,倪君明是什么样的人我再了解不过,你们不知道前因后果便难免被他牵着鼻子走。”放下瓷杯,笑过之后的白弈渐渐严肃神色,“不过倪君明此次召你们前往乾坤殿,应该……不仅仅只是向你们传授这一天命始末的吧?”

“诚如白大人所言,东华帝君此次召我们前去觐见,还嘱咐了我们一件事。”明月染点头,随即沉声道。

“什么事?”白弈闻言,眼神瞬间锐利。

“他让我与青绝自明日起每日都去水玉青苑向我家神君请安,直到他答应与朱雀神君重新完婚为止。”说的这里明月染顿了一下,好半晌才接着道,“——而且每次前去,都要带上一名此次随行觐见的东方仙庭仙友。”

白弈一愣。

若说倪君明想要以东方仙庭挟持青昰就范他是半点都不会感到奇怪的,可如今倪君明提出这样的要求却叫他有些想不明白了——以青昰的性格,就算明月染和青绝每日登门请安来回个几百上千年他也不可能会一星半点的妥协,倪君明认识青昰这么久不可能不明白这一点,那他叫明月染与青绝这么做的意义何在?

见白弈露出惊诧神色,明月染也知道他疑惑的是什么,而这一点恰巧也是明月染自己疑惑的地方。

“你们说,如果只是请安的话,为何帝君还要特意嘱咐我们再带一名仙友呢?”这时,青绝突然问到。

白弈起先没有反应过来,待到反应过来后脸色一下就变了。

他猛然站起,开始在房间内急促地来回踱步。

不等明月染二人再次开口,房间的雕花木门便“吱呀”一声被推了开,是七杀等人回来了。

“……白弈,你在干什么?”一进门就看见白弈神色焦急地走来走去,七杀不禁愣了一下,随即出声问到。

“我在想明天明月和青绝去水玉青苑,我们谁与他们同行。”白弈匆匆回了一句,脚步却半分没有慢下来。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眼见白弈显然没有搭理自己等人的意思,孤辰只好扭头看向明月染和青绝。

明月染和青绝相看一眼,前者便将他二人觐见东华帝君的经过再复述了一遍。

“这不是很简单的事情吗?白弈你自己去啊,正好可以趁此机会见一见苏姑娘和青龙神君。”听罢明月染的说话,七杀想都不想便再次抬眼看向了白弈。

白弈猛然止步。

“你们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倪君明说的是‘每次带一名仙友’而不是……‘带上哪一名仙友’?”他扫了众人一眼,蔚蓝的眸子里颜色越发深沉。

众人闻言不禁互相看了一眼彼此,神色依旧是不解。

“我换个说法吧,”见众人仍是一脸茫然,白弈不禁深吸了一口气,“既然是每次带上一名仙友,那之前带去向青昰请安的仙友……又去哪儿了呢?”

这下,在场众人终于明白过来白弈担心的是什么。

“白大人,你是说东华帝君为迫我家神君就范,会当着我家神君的面对我东方仙庭众仙——”明月染压低声音,但话说到一半便再说不下去。

“他不一定会对东方仙庭的仙家下杀手,但也绝不会让青昰好过。”白弈苦笑,忍不住伸手揉了揉额角,“若明天虽明月和青绝前去水玉青苑的是东方仙庭的仙友,一旦发生什么后此次同行的其他仙友必定开始骚动不安,届时局面可能就不会受我等控制;可若明天随行的是我们四人当中的一个,就怕到时不甚露馅,平白错失了此次混入天界营救苏大小姐和青昰的机会。”

众人闻言,不禁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孤辰忽然抬头。

“我去吧。”他扫了一眼四周,低声道。

立时,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他。

“我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卑微星神,更从未同帝君打过照面,他不会知道我是谁。”孤辰微微一笑,干脆一挥袖卸去了身上水泽小仙的伪装,“更何况虽然东方仙庭以水泽神仙为主,但却也零星存在着一些其他散仙——右司礼大人,您觉得如何?”

“但星神皆出自亿星殿,你此举也很是冒险哪。”明月染沉吟片刻,不由露出了担忧神色。

“虽然冒险,但这却是先下最好的办法了。”朝他和青绝拱手行了一礼,孤辰表情渐渐严肃,“到时,恐怕就要靠右司礼大人和左司礼大人帮忙了。”

白弈在旁一言不发,待到孤辰话音落下,他突然上前一把扣住了孤辰的脉门。

“白公子?”孤辰虽然吓了一跳但却并没有挣开他的手,只是有些莫名其妙地看向他。

白弈依旧没有说话,但众人却看见自他扣住孤辰的手上开始隐隐闪烁出淡青色的光芒,而后这光芒愈见强盛,最后光芒凝成一个耀眼光点,瞬间便自孤辰的脉门没了进去。

孤辰刚要再说什么,却突然感觉自身的力量似乎在一刹那起了变化,原本还与星河遥相辉映的仙灵之力如今却已经与星河没有半分牵连了。

“我用自己的神力暂时阻隔了你与星河的联系,现在即便东华帝君刻意感知你的力量也只能是察觉出你并非水泽之仙而已。”白弈放下他的手,转而看向了明月染和青绝,“明日之行你二人务必要时时照拂孤辰,倪君明如今行事诡异,我也不知道明日他到底会在青昰面前做到什么地步——如若情况着实太过凶险,那我们便也顾不得什么完全之策了,众人全身而退才是最重要的。”

“我等明白。”明月染与青绝闻言,立时拱手朝他行了一礼。

【第十五章 前尘神威号众仙】
浮生三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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