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烽火燃尽天界色(上)】

白弈与孤辰端坐在天狱之内,看似百无聊赖,实则却是在天狱的赭青石板上以手写代语聊谈着现在他们现下所处的情况。

青昰与苏红澜的婚期再一次通告整个天界,天狱之内也不免因此发生了些微骚动。

有人说青昰果然是惺惺作态,只是假装反抗一下以证明自己未曾背叛过昔日同僚旧友;有人感叹如今天界果然以没有人是倪君明的对手,哪怕是同为上古神祇的青龙神君在他面前也不得不低头;也有人猜测说这可能是东华帝君的又一诡计,只是为了使本就因逆鳞被夺而处于劣势的青龙神君更加无从翻身——这些言论在白弈与孤辰听来,无疑是最好的消息。

自中央神君麒麟涅槃、天帝元魂不知所踪之后,作为天界仅剩的唯一传授天命者,倪君明自然顺理成章地接掌了整个三界。可在他治下,原本几乎从未动用过的天狱关押之人却愈见增多。

这些人中,有质疑倪君明所授天命真实性的天界神仙,也有不忍见天命之下苍生饱受摧残之苦而拒不执行天命的四方仙庭神仙;有因小事不慎违逆倪君明而被卸职下狱的天界神将,更有甚者竟然是刚刚修成正果踏入天界就被天命指摘可能堕入魔道而直接下狱的新晋神仙!

——这么看来,暴狱的基础倒是非常牢靠呢。

孤辰在地上写到。

——还不一定,毕竟对倪君明有怨言是一回事,真的有勇气奋起反抗之又是另一回事。

白弈停顿半晌,回到。

“说起来,你们两位是随东方仙庭左右司礼入天界觐见的水泽神仙吧?”就在这时,忽然有人朝他们道。

白弈与孤辰皆是一愣。他们循声望去,就见出声的人离他们大概有四五个牢房之远,那人身着一袭灰衣,面容不甚清晰。

互看一眼之后,白弈出声回到:“正是。”

“按理说不应该啊,就算青龙神君因抗命逆旨导致逆鳞被夺,但怎么说他也还是与帝君同为上古神祇的四方神君之一,且麒麟神君转世的希望还寄托在他与朱雀神君身上——就算帝君现在再怎么气急败坏,他也不可能会在这个时候对东方仙庭的仙家下手……”那人似是喃喃自语,但说到话又恰好能让狱中的所有人听见,“所以,你们到底是因为什么被下的天狱?”此言一出天狱之中忽然便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白弈与孤辰。

“这位仙友,你是想听实话还是假话?”孤辰的脸色因这些目光不禁微微发白,但白弈却好像完全不受影响。

“在这天狱之中,仙友觉得还有说假话的必要吗?”灰衣男子轻笑一声。

“我等,不过是因为我家神君不愿屈从于帝君所以才被帝君下天狱以要挟我家神君就范的人质而已。”白弈嘴角微挑,大声说到。

他话音还未落尽,天狱之内便是一阵哗然。

“哦?你刚刚是说你家神君不愿屈从于帝君?”那灰衣男子闻言却只是冷笑一声,言辞之间颇为轻蔑,“——既然不愿屈从,那此前通告于整个天界的青龙神君与朱雀神君之婚期又是怎么一回事?!”

白弈一愣,他忽然觉得这人的声音听起来颇为耳熟。

“你……”他看着他,欲言又止。

“怎么,答不上来了吗?”灰衣男子见状,冷笑更甚,“天界与四方仙庭之中谁都知道我家主上与朱雀神君缱绻千年情投意合,谁知三百年多前突然出现的那见了鬼的天命到底是不是东华帝君随意杜撰——至于青龙神君,他实在罔为我家主上与朱雀神君之好友,竟然这般趁火打劫!”

“青龙神君才不是你说的那样!”见那人竟然这般肆意诋毁青昰,孤辰忍不住出声反驳。

“不是那样?那你且说说他是哪样!”那人的声音更大了些。

“你——”孤辰还要开口,却被白弈抬手拦下。

“你是……白崎?”白弈仔细打量起那名面貌不甚清晰的灰衣男子,好半晌之后忽然叫出了一个名字。

灰衣男子身体一顿,像是愣住。

“你认识我?”不知过了多久,他疑惑的声音再次传来。

“身为西方仙庭右司礼,你怎么会在这里?”白弈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反问到。

被唤作“白崎”的灰衣男子瞬间沉默。

“白右司礼还不是因为在觐见帝君时说了几句质疑当年白虎神君与朱雀神君堕入忘川之真相的话语,结果就……”旁边,有人叹息了一句。

白弈神色不禁为之一凛。

“就因为你质疑了当年的真相,他就将你下了天狱?”他看着灰衣男子,沉声问到。

“恐怕这就叫做贼心虚。”白崎声音低哑,语带嘲讽。

“白公子,你看现在……”孤辰看了看他又扫了眼四周,不禁下意识地看向白弈。

“孤辰,计划看来有变了。”白弈示意他稍安勿躁,敛眸用心语呼唤起水玉青苑内的苏红澜来。

老白,怎么了?

不多时,苏红澜便回了话。

苏大小姐,计划有了点儿小变化,我决定更改一下暴狱的时间。

白弈快速回答。

更改暴狱时间?等一下,如果你不在我与师父结婚的当儿发动暴狱,那我和师父怎么办?!

苏红澜沉默片刻,忽然大吼。

苏大小姐,不是这样,你听我说。

白弈苦笑,只得一边安抚一边将自己现在心中所想和盘托出。

听他将计划详细道来,苏红澜本还焦躁不已的心情终于渐渐平静下来。

……你的意思是说,先以暴狱吸引倪君明的注意,然后趁机让师父放你的部下和明月染他们出天界搬救兵来劫婚场?

苏红澜想了想,再次问到。

苏大小姐,你一直都是如此聪慧动人。

白弈闻言,不禁在心中轻笑。

——少来!

苏红澜故作凶狠地嗔怒道。

苏大小姐,你就将这计划告知青昰吧。待到时机成熟后你便以心音告知于我,那时你就可以安心看热闹了。

白弈声音渐渐温和下来。

谁稀罕看这种热闹!不过……老白,答应我你不准有事,我绝对不许你将所有事都一人承担!

忽然,苏红澜的声音骤然严肃。

白弈愣住。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嘴角再次勾起,化作了一个温柔的弧度。

好的苏大小姐,我答应你。

他在心底轻轻回答。

再次睁开眼时,孤辰略显焦急的神色立时映入了白弈的眼帘。

白弈朝他微微一笑,随即看向了天狱之内的其他人。

“诸位仙友,你们当真想在天狱之内待一辈子吗?”他大声问到。

天狱之内又是一阵骚动,但没多久就复归了平静。

“你什么意思?”有人问。

“我的意思是以倪君明的性子,进入天狱之内的诸位仙友若不设法自行脱困,很可能等到化作灰飞之际也再不可能再看见天界的蓝天碧水繁花似锦了。”白弈语气平静。

“你……你不要危言耸听!谁都知帝君是出了名的宽厚仁慈,他……他不可能……”又有人说到。

“你当真相信你自己所说的这番话吗?”白弈反问,“如果倪君明当真宽厚仁慈,他又如何容不下几句非议、容不下那些满怀希望刚刚登天的新晋神仙?”。

那人闻言瞬间语塞,声音立马便小了下去。

天狱之内骚动再起,这一次声音久久没有平息,每个人都神色复杂,似是在认真思考着白弈刚才的那一番话——除了白崎。

“你,到底是什么人?”他低沉喑哑的声音透过无数嘈杂,直传入了白弈耳中。

白弈抬眼看向他。

“放眼四方仙庭乃至整个天下,敢直呼东华帝君之名者亦屈指可数,若非是你恨毒了动画帝君便是你身份尊贵本就不居于他之下。”白崎的目光似乎忽然自昏暗之中亮了起来,白弈此时竟已可以看见他眸中的深褐,“看你形貌不过是修为一般的水泽小仙,加之你本就栖身于东方仙庭,自然不可能与他结下什么深仇大恨;可若你只是一个水泽小仙,身份又能尊贵到哪里去?——所以,你到底谁?”

“白公子。”见白崎如此咄咄逼人的询问,孤辰有些担心地看向了身边的人。

“无妨。”白弈笑着摇了摇头。

他本就不认为单凭自己一个“东方仙庭水泽小仙”的身份便能煽动得了天狱之内的所有人,毕竟天狱之内除却那些倒霉的新晋神仙之外羁押之人可大都是天界上仙与四方仙庭精英——这样的身份,又如何会被一个修为平平的水泽小仙所打动?

所以,他一开始便不打算在天狱之中继续隐瞒自己的身份。

只是这种打算毕竟存有风险,所以白弈当然也不会毫无准备地随意公布真相。

就见白弈抬手,淡青光晕瞬间自他手心荡开,光晕迅速扫遍整个天狱,众人瞬间便觉四周景象都成了一片淡青色泽——他们,已然身在结界之中。

“在天狱之内张开结界,这……这怎么可能!”有人难以置信地低吼。

“这构筑结界的法力看起来颇为深厚,绝不可能是出自一名小仙之手!”有人犹疑不定地看向白弈。

“那东方仙庭的水泽小仙,究竟是什么来路?!”有人开始惊恐难安。

白崎猛然起身,他四下打量着周围的淡青色泽,神色由震惊变为不信,又由不信变作了狂喜。

他猛地抓住牢门尽力朝白弈所在的方向张望,似是想要真真切切地看清白弈的容颜。

“诸位稍安勿躁,我在天狱之内张开结界只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毕竟以现下这种情况来说我还不能倪君明过早地知道我是谁……所以,也希望在场诸位能够保密。”白弈一边说着,一边褪去了身上的伪装,“这三百多年来,倪君明以传授天命之名行倒行逆施之事,迫得四方神君四方离散天下万物不得安宁——这样的日子,你们当真还想这般忍气吞声地过下去?”

伪装褪去,白弈的银发与金眸让在场所有人都为之一震。

传说三百多年以前,白虎神君与朱雀神君双双堕入轮回不知所踪。

传说四方神君神力深厚不下三位天界至尊,只因各司其责而甘于位居三位之下。

传说白虎神君生得一头银发与一双金眸,长年身着白衣眉目带笑。

传说……

传说朱雀神君身旁,无论何时何地都会有白虎神君的身影存在。

“你当真是……他?”白崎看着面前白衣银发、金眸带笑的俊秀男子,声音微微颤抖。

“白崎,这三百多年真是难为你了。”白弈微微一笑,金色眸子里的光彩越发耀眼。

“臣白崎,参见主上!”他话音未落,白崎便猛地跪倒在了地上。

“参见白虎神君!”狱中其他人这时也如梦初醒,齐刷刷地拜服在地。

“都起来吧,如你等所见,现如今的我不过只是个拥有前世几分神力的虎妖而已。”白弈招呼众人起身,神色渐渐严肃,“不过我之前所说却是句句属实,你们当真不好好考虑一番自己现下的境况?”

“神君,并非我等不考虑,只是如今天界由帝君一人执掌,您四方神君又……唉!就算我等不想在此默默等死,可天狱毕竟是天狱,以我等法力也不可能出得去啊。”这时,有人犹豫再三之后开口说到。

“更何况就算我等能够侥幸逃出天狱,也不可能逃得出天界——现今南天门的开闭全由帝君说了算,没有他的诏令我等根本打不开南天门。”话音未落,又有人叹了口气。

此言一出其他人也纷纷出言附和,一时间天狱之内竟是哀叹连连。

“主上,既然你会说出刚才那番话,想必是你心中早有计较了吧。”相比其他人的低落情绪,白崎眼中的色彩却是越发明亮。

“即便三百多年未见,你依然深知我意。”白弈闻言,不禁朝他微微一笑。

随后他抬手示意大家安静,慢慢将自己与青昰的计划和盘托出……

与此同时,忘川之畔。

灵镜君在三生石前来回踱步,脚步随着他拧起眉头而越来越快,直将三生石前的一大片曼殊沙华踩成了秃地。

——我一盏茶的时间之前才告诉过你玄泽没事,你现在干嘛又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如果此时可以化作人形,三生石一定会抽一下嘴角。

“废话!一盏茶的功夫轮回境界内已是瞬息万变,我怎能不着急?!”灵镜君立即停步,抬眼瞪他,“——现在他情况怎么样?!”

……跟一盏茶的时间之前一样,没事!

停顿半晌,三生石忿忿回到。

原来自七杀等人顺利进入南天门,灵镜君在外围徘徊数日见并无异常之后,便即刻转身直奔忘川之畔。

虽然灵镜君早就知晓白弈借三生石之力恢复玄泽前世记忆是不得已而为之,但他更知道轮回境界之中暗藏的万分凶险,所以他只得尽快赶往三生石旁关注玄泽于轮回境界之中的进展,以求在危急时刻能够尽他之力保全玄泽——身为上古灵器他着实不想看见四方神君就此缺一,天地平衡由此改变。

但灵镜君不知道的是,比其他来三生石丝毫不见得轻松得了多少。

三生石将玄泽摄入轮回境界之后,本想循白弈的路子让他自己觉醒;可它刚一施法却猛然发现,玄泽似乎并不受轮回境界的影响——也就是说,三生石可以将他的意识投射至其前世今生的任一角色之上,但他却至始至终会保持着“玄泽”的意识,在轮回境界中他只会认定自己是玄泽、是每一个场景或事件当中的过客,却决不可能再醒觉其他的记忆。

但若玄泽不能自轮回境界中看清自我的真正身份,他便永远脱不出轮回境界。

——这当真是个苦差事啊。

三生石看着轮回境界之中的那道修长身影,忍不住低声哀叹。

玄泽忽然打了个喷嚏,立时引来了身旁人的关心。

“小墨,如果你身为北方神君竟还在自己的地盘上被清爽北风吹得染了风寒,估计说出去你就会被北方仙庭的诸位笑死吧。”红衣翩跹的妩媚女子微微一笑,额前一点明艳朱砂衬得肌肤格外雪白。

“师……咳,绯娴你说笑了。”玄泽尴尬地笑了一下,差点脱口而出的“师姐”二字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

对方笑意更甚,随即便拿起面前的碧玉杯递向了嘴边。

在轮回境界内待了这么长的时间,玄泽已然看清了前世众人的种种因果。他知道了白弈的前世西方神君白虎·白胤与自家师姐苏红澜的前世南方神君朱雀·绯娴的爱意缱绻,他知道了自家师父就是东方神君青龙·青昰;他看见了上古神祇尽数在位时的繁荣昌盛,他也看见了三百多年以前倪君明的骤然翻脸和无情陷害……可是即便如此,即便他看见了许许多多的前尘往事,他也还是不能相信自己就是消失了一百多年的北方神君玄武·墨玄。只因他虽然一直被轮回境界中的众人称为“墨玄”,可他心里却很清楚地明白自己不过是“玄泽”而已。

“小墨,你有没有觉得最近三界变得有些奇怪?”抿了一口杯中清茶,绯娴面上的笑意渐渐褪去。

玄泽一愣,随即想起自己现在于轮回境界之中所处的时间正是白胤与绯娴被召请入天界之前,他沉默不语,既不说有也不说没有。

“看你这副模样,一定是已经察觉到了什么。”见他不说话,绯娴叹了口气。

“绯娴,有些事情……我……”玄泽想要说些什么,但一对上绯娴那双漆黑的眸子他便又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我知道你的顾忌是什么,我和阿胤又何尝没有这种顾忌?现今宿央涅槃、天帝元魂失踪,我们自然不愿见三界因此陷入混乱——但,倪君明执掌天界之后的种种做法却确实难以让人苟同。”绯娴低头看向杯中自己的倒影,好看的柳眉此时已经拧在了一起,“虽说三界之中如今唯有倪君明能够聆听天意传授天命,可既然只有他一人可以传授天命,那又有谁可以证明他传授的天命便是真的呢?”

“可也没有人能够证明他传授的天命就是假的啊。”玄泽忍不住说了一句。

“我们都不希望倪君明传授的天命是假的,因为他是东华帝君,也是与我们相处千万年之久的同修。”绯娴将碧玉杯放在桌上,起身,“小墨,我与阿胤会针对此事进行调查,但……这件事你先不要告诉青昰,你知道的,他可是一个死脑筋。”她回过头来对玄泽俏皮地笑了一下,这笑容立时让玄泽想起了坤山之上质疑天命的苏红澜。

看着绯娴远去的身影,玄泽突然想要叫住她,想要告诉她之后她与白胤即将经历的生离死别,想要告诉她三百年之后苏红澜与白弈的相遇与分离,但话到了嘴边却怎么都说不出口——他猛然想起这不过是轮回境界之中的一隅景象,无论他说什么也改变不了之后发生的事情。

这时,场景又是一轮转换。玄泽自如漩涡般聚散的色彩之中定睛一看,忽然发现自己此时正身处忘川之畔,他的身前站着的是青昰与倪君明,身后则是已然立于忘川危崖的白胤与绯娴。

这,正是三百多年前倪君明将白胤与绯娴迫入忘川之中的那一个场景。

这时的玄泽,正是那时手提银枪挡在他二人身前无论如何都不肯让开的墨玄。

“恳请帝君让白虎神君与朱雀神君,离开忘川。”玄泽神色不变,一字一顿地说出了自己的请求。

“小墨,不要冲动!”

“墨玄,收回兵器!”

见玄泽与倪君明之间越发剑拔弩张,绯娴和青昰不由双双开口喊到;彼此声音响起时他们下意识地互看了一眼,但很快便又各自错开了目光。

“墨玄,多谢你愿意为我们说话,可我们不能就这样拖你下水。”白胤感激地看着挡在身前的玄色背影,深吸一口气后握住了绯娴的手,“娴,准备好了吗?”

绯娴闻言点头,亦反手用力握紧了他的手。

“小墨,你犯不着为了我们在此落人口实,毕竟从今往后四方神君就剩你和那边那个榆木脑袋了——你要记得天命有道,某些人多行不义,必自毙!”她忽然大声朝倪君明喝到,与此同时,一缕金丝悄然自她指尖飞出跃入了玄泽身体内。

小墨,你与倪君明再如何硬碰硬都是枉然,不要再因我们而让倪君明平白多出一条除去你的理由;况且就此时此地这样的阵仗,明眼人都能看出倪君明是心中有鬼,否则他不可能突然这么急着除去我与阿胤——加上现在你突然来的这么一出,就算是青昰那个榆木脑袋也应该看出了些许端倪才对。

玄泽先是一愣,旋即明白这心语是绯娴以那一缕金丝传递过来的。

你也不要埋怨青昰了,他现在就算是看出了端倪也不能说什么,毕竟我们谁都没有办法证明倪君明是在信口雌黄,比起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怀疑他自然更愿忠于天命,毕竟自上古时起他就是这样的性子。但小墨,倪君明自知唬得住青昰但很难再唬住你,一旦我与阿胤堕入轮回,今后你的处境将更为凶险。如果……如果有朝一日你也被倪君明陷害堕入轮回,一定要记得给自己留下一个“信物”,一个可以让你的转世回想起一切的“信物”。

——小墨,这是我们如今唯一能够自保的方法了。

“信……物?”玄泽低头,忍不住喃喃自语。

如果三生石没有骗他,如果轮回境界中的一切都是真的,那么绯娴所说的信物……如果自己真是墨玄转世的话,那这信物又是?玄泽禁不住抬头看向面前的倪君明与青昰,前者温柔浅笑眸中却颜色晦暗,后者面无表情眼底却满是急怒。

不经意间与青昰四目相对,电光石火间玄泽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他记得自己脖颈上曾挂着一枚墨玉佩,可这枚墨玉佩是谁在什么时候给他戴上的他却不记得了;但当青释痕收他为徒并将他带回坤山时却郑重叮嘱他无论如何都要保存好这枚玉佩,不可遗失更不可损毁,因为有朝一日他会自这枚玉佩中悟出得道的真谛。

莫非?!

玄泽心中一惊,不顾现在在轮回境界之中的场景,只是立马将手伸进了衣襟之内。

果然,那枚墨玉佩此时正躺在他的心口处,安静地散发着温润的温度。

玄泽将墨玉佩拿出来,仔细摩挲端详。

自他记事以来,已不知摩挲过这枚玉佩多少遍。它时而让他感觉亲切时而又让他感觉陌生,他一直觉得在它之内蕴含着一种连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这力量似乎是他想要忘却的,但却又像是谁刻意留给他想要让他记起留下的。

玄泽将墨玉佩用力攥紧。

如果自己真的是墨玄转世,如果这枚墨玉佩真是绯娴当年提到的信物,那自己现在又该如何以这枚信物为契机恢复记忆?

就在这时,轮回境界内又是一阵光华流转。

玄泽刚想定睛细看,他却猛地被一股力量提了起来!

“墨玄,你当真以为我不知道你在盘算着什么吗?”倪君明的声音依旧平静温和,但玄泽只觉浑身上下蓦地涌起一阵寒意。

“当日你于忘川之畔拦在我面前时我便知你已起了异心,若非当日青昰在场……呵,你以为你能于北方仙庭安稳待到现在?”随着倪君明的话语越见低沉,玄泽只觉脖颈上那只无形的手越发扼紧,他连忙右手一挥自虚空中握出银枪朝身后猛地一扫。

瞬间他便自半空中掉了下来,紧接着大量空气涌入了胸腔。

咳嗽着站起,玄泽白着脸转身看向了不远处的那道身影。

“倪君明,你真以为这三界之中已经没有人可以阻止你?”他握紧手中的银枪,眼神凝重,声音低沉。

倪君明闻言微微一笑却并不答话,看神色却是已然默认了对方的话语。

玄泽眼神一凛,银枪瞬间便挥出一道银光扫向倪君明!

倪君明也不闪躲,袖袍一挥瞬间长剑在手,剑花一挽便将那道银光劈散于身前;在这电光石火间玄泽已然欺身近前,眼见寒光四射的枪尖就要刺向倪君明的胸膛,却在距离毫厘之时被对方瞬间回转的长剑死死挡住。

“墨玄,虽然我因三界事务缠身而多年不习武艺;但你可不要忘了,我也曾是上古时期平定三界之乱的斗仙武神。”倪君明的目光越过长剑,自玄泽眼中看着自己的倒影,“三界之中,可以单打独斗与我战成平手的上古神祇只有天帝而已,至于你们……我一直都不想致你们于死地,但我也绝不会容忍你们破坏我的计划!”

玄泽暗自用力,但银枪却硬是前进不了分毫,他忍不住用力攥紧了另一只手中一直紧握着的玉佩。

玉佩……对了,玉佩!

当倪君明发力将他扫退之时,玄泽心中竟豁然开朗。

是了,就是这个时候!当倪君明将他逼入绝境时,他不得已自毁肉身令元神堕入轮回;而在堕入轮回之前的那一刹那他将仅剩的微弱灵识封入了随身佩戴的墨玉佩中,这枚墨玉佩后来被已有察觉的青昰辗转寻到,之后他便向寻找绯娴他们一样尽全力于三界之中搜寻他的转世,并且在终于寻到他的转世后将这枚墨玉佩交还到了他的手中。

就在这时,玄泽手中的墨玉佩骤然迸射出了耀眼的光芒。

而就在光芒将他完全淹没的那一瞬间,玄泽忽然感觉到全身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

白弈猛然抬头,似是九天之外突然发生了什么事情叫他心中一悸。

“怎么了?”察觉到了他的异样,孤辰忍不住低声问到。

“没事,就是突然想起玄泽进入轮回境界也有些时日了,不知道他现在出来没有。”长吁一口气,白弈低头苦笑,“当日也是我欠考虑,就这样将他留在了三生石处;如灵镜君所言,若玄泽真的困于轮回境界中不得解脱的话,那……”

“白公子你放心吧,即便玄泽并无前世记忆他也仍是货真价实的玄武神君,你当相信他。”孤辰知他是担忧玄泽而心生自责,连忙出言宽慰。

“主上,眼见约定时间已近,您可还有什么需私下交代属下的?”就在这时,白崎用传音之术询问白弈。

白弈闻言立时抬眼,正好对上白崎那双略显焦虑的眼睛。

他不禁微挑嘴角,轻轻摇头示意白崎稍安勿躁。白弈不是不知道白崎担心的是什么,虽然他之前已将暴狱的计划详细说与了狱中的众仙家听,大家当时也颇为赞同他的提议愿意奋力一搏;但,此中变数却仍是不可估量。

正如之前有仙家曾坦言,如今天界之中唯倪君明一人独大,真要反抗倪君明的话便意味着很可能要与整个天界为敌——若要说这狱中真的没有一个心生退意之人,连白弈自己都不相信。

可现在他却不想多说什么,或者说是不能多说什么。

古语有言,人心难测,神仙其实也是一样。如今狱中至少绝大部分人还是想着能够暴狱成功逃出升天,即便有人心存异念此时也不敢做出些什么;但只要白弈的言辞间显出对这一部分人的些微质疑,那他们便很可能因此心生惧意并为求自保而想方设法阻止暴狱,这是白弈最不愿预见的情形。所以现在,白弈只当是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察觉,他只是平静地等待着约定时日的到来,大不了到那时再将这些心生退意的人暂时囚住以保万无一失便是。

忽然,一道沉闷的撞击之声自天狱内回荡开来,由玄铁铸造的天狱大门缓缓打开。

天狱之内霎时一片死寂。

身着金衣华服的俊逸男子在两名白衣仙侍的陪同下,慢慢步入天狱之内。

男子面带微笑,在朝天狱深处走去的同时似是不经意地抬眼扫过一个又一个囚室,每一间囚室内的身影都在他的目光下微微颤抖——除了白崎。

倪君明的目光停在了白崎身上,他的脚步也随之停了下来。

“白右司礼,许久不见。”倪君明看着他,微笑依旧,眼中却是一片冰冷。

“帝君的问候,白崎着实不敢当。”白崎回以冷笑,语气亦是针锋相对。

倪君明抬了抬手,示意身旁的仙侍将白崎所在囚室的门打开。

白弈和孤辰虽然因离得较远而看不太清楚倪君明与白崎的情况,但他们的目光却半刻也不敢移开,生怕倪君明会骤然发难。

白崎看着他迈入囚室,心下一惊,但面上神色依然冷静。

“白右司礼,你在天狱之内……已经待了多长时间?”慢条斯理地踱到白崎面前,倪君明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道。

“我不记得了。”白崎一时之间拿不准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沉默片刻之后谨慎回答。

“当年你在白胤座下时孤便很是欣赏你的忠勇果敢,就算你曾因护主心切于乾坤殿上顶撞于孤,孤也没有废除你千年修行将你贬入凡间——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倪君明嘴角扬起一丝微笑,语气稍显柔和了些。

白崎抬头看他,眉头微微皱起。

“白崎,孤座下此时此刻正需要你这样脾性的神仙,你便留在天界为孤效力吧。”倪君明此言一出,天狱内众仙家都忍不住为之一震。

有人忍不住偷偷望向白弈的方向,白弈察觉后连忙悄然摆手示意他们移开目光;但他此时最为担心的却还不是这些狱中人看来的目光,他最为担心的,是白崎会下意识地扭头看他。

白弈不知道倪君明此时此地出现在天狱是真的前来招安白崎还是已然发现了些什么,他也不知道倪君明说出这番话是出自真心还是有意试探;他只知道,若此时白崎心神不宁被倪君明看出些蛛丝马迹,他们之前计划好的种种便很有可能到此为止。

——而且,再无半点翻身的机会。

白崎拼命克制住自己想要扭头看向白弈的冲动,半晌之后低头轻笑。

“……你笑什么?”倪君明看了他片刻,眼睛渐渐眯起。

“帝君,若我在此向你臣服,你便当真要揽我为天界之臣吗?”笑过之后,白崎再次抬头看他。

倪君明眼中有阴鸷之色一闪而过。

“既然你欣赏我的忠勇果敢,那就该知道白崎此生主上唯有西方神君白虎一人,白崎也只会为了西方仙庭殚精竭虑死而后己!至于这天界之臣么……承蒙帝君错爱,只可惜白崎能力着实有限,实难担此大任。”说出这番话时白崎神色平静语调平和,他与倪君明四目相对分毫不让,似乎就是故意让他于自己眼中看清自己的面目。

“白崎,你又怎能肯定白胤还能跳脱轮回再次回归?”不知过了多久,倪君明忽然出声道。

“帝君,请不要忘了,我家主上与你一样同为上古神祇。”白崎轻笑一声,语气颇有不屑。

倪君明沉默,面上神色一时阴晴不定。

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转身走出白崎的囚室,大步朝白弈与孤辰所在的方向走去。

看他突然走向自己所在的方向白弈不免心中一震,孤辰更是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待到倪君明于囚室之前站定,白弈便隔着玄铁囚栏与他对视,湛蓝眸子里有微弱波动一闪而逝。

“青子虚。”看了面前的水泽小仙许久,倪君明低声唤到。

“帝君竟然记得小仙之名,小仙当真不胜惶恐。”玄泽故作惊慌地低头行礼,正好掩去眸中神色。

“既然青昰已经悔悟,孤便没有再关押你等的理由——青子虚,你且带着你的同僚现在便出去吧。”倪君明此言一出,天狱之内所有目光瞬间便聚集到了白弈身上。

“帝君当真要放我等出去?!”不等白弈回话,一旁的孤辰便忍不住大声问到。

“孤知道这些时日委屈你等了,但形势所迫孤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倪君明微微一笑,似是完全没有听出孤辰言语中不同寻常的焦虑,“不过你等可以放心,既然青昰已经明了自身天命孤便也不会再与你们为难,毕竟你等隶属东方仙庭,说到底也同是天界栋梁。”

此时天狱之内已经隐隐开始有了骚动,倪君明还是一副温和亲切的模样,但白弈神色却开始渐渐凝重——因为他明白,倪君明只用了刚刚几句话便瓦解了他于天狱之中辛苦建立的微妙信任。他确信倪君明已经察觉到了什么,但他清楚倪君明也仅仅只是察觉而已;毕竟倪君明要是真的已经知道了他是谁,那他此时早就魂归忘川等待下一次轮回了。

——不,很可能他连再次魂归忘川都做不到,因为如今的倪君明很可能直接便叫他魂飞魄散。

思虑至此,白弈忽然就地坐了下来。

“……你这是做什么?”倪君明先是一愣,随即便敛了笑容。

“帝君仁厚,但我等却不能就此踏出天狱。”白弈盘腿端坐,神色肃穆。

“为何?”倪君明继续道。

“此中缘由,帝君当比我等清楚。”似是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白弈抬头看他。

倪君明微微眯眼。

“青子虚,孤让你等——出、狱。”他沉默片刻,声音越见低沉。

天狱内众仙家此时也感觉到了倪君明与白弈之间气氛不对,原本渐起的骚动即刻便消失无踪;白崎更是紧贴着玄铁囚栏一动不动地看着倪君明与白弈的对峙,生怕倪君明骤然发难对白弈不利。

“事关重大,请恕小仙难以从命。”白弈低头敛眸,摆出了一副绝不妥协的模样。

待到此时孤辰才如梦初醒,他也连忙盘腿坐下,露出了与白弈一样的神色。

一时间天狱之内一片死寂,只能够听见众仙家微弱而紧张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倪君明什么都没说,既没有大发雷霆也没有拂袖而去,他只是站在白弈与孤辰的囚室之外,看着他们——一动不动、毫不眨眼地看着他们。

【第十七章 烽火燃尽天界色(上)】
浮生三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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