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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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战沙场好/L郎

“副使身体欠佳?”穆延陵听司礼衙门派来的人向他回禀,微微皱起眉头。

“是,太史大人,预定好的日子只能拖后了。”

“好,本官知道了,你回去让成大人派人好好照顾副使,封爵的日期等副使身体好些再商定。”

等司礼衙门的人员恭敬地施礼走出,穆延陵才眼中寒光一闪:“贪得无厌!”他有些厌恶地开口。

这使臣一来他就送了二十万两银子的迎仪,便是没有时间和他们纠缠,预备了一下子给够。原本预定好了三天后封爵,把事情赶在过年前一天办好。但看这意思,副使还打算要拿一下乔。

屏风后闪出一个黑影,便是那个穆延陵贴身的影卫。他低声道:“大人,副使是真的病了,不是装的。”

“哦?”穆延陵瞟了他一眼。

那影卫上前一步,低声道:“副使昨日与郡公相谈,询问我定西官员的情况,命人烧火龙。谁知郡公……”他低声将事情重复一遍,竟是如同亲见,“郡公走了之后,副使当真晕厥,抬到外面雪地里才救醒。”

“这个小混账!”穆延陵嘴角上弯,笑了起来。

那影卫没有任何表情,无论说到什么他的声音都是平稳的,没有变化。等穆延陵笑过之后,他才又道:“大人,事情打听清楚了。”

穆延陵转向他,示意他说。

“朝廷需要定西有一支亲近他们的力量,原本选定了大人,只是王爷意外去世,朝中那些人怕大人大权独掌,未必会和朝廷一心。犹豫中,不知朝中三皇子从哪里听说,请封的长安郡公勇武过人,精通兵法,于是便想让副使过来看看,的确

如此的话,估计便会培植郡公力量,与大人对抗了。”

刚才听赖三将副使章末热昏过去了,穆延陵只是一笑,如今听到长安郡公勇武过人,精通兵法,他骤然大笑起来。

“原来如此,怪不得这副使拐弯抹角,一定要在封爵之前见长安郡公。”

“是,大人。”

“节外生枝总是麻烦,总不能让一点小事坏了我的计划,既然朝廷要见识长安郡公的勇武过人,精通兵法,那成军之日,便请使者和百官一同观看吧。”说完这句话,他的嘴边还有笑意,只是那笑意已经换成了一点讥讽的冷笑。

被使者端茶送客之后,赖三便回到营房,他脱去会客时穿着的繁复衣衫,卸掉身体从发髻到脚下各处装饰的玉饰,换上普通的棉布号衣,夹棉老布鞋,感觉十分舒服。士兵们也由刚看到他由许多人送回来时,高头大马衣着华贵带来的震撼中恢复过来,慢慢围过来七嘴八舌地问询。

“郡公,朝廷的使者长什么样?和我们定西人不一样吗?”

赖三想想道:“外边看着一个样,里面嘛,我想看来着,可没看着!”他当时脱衣服的时候,心里想着章末要是豁出去和他一起脱就好了,他是真的好奇,太想看看了。不过章末没他那么不要脸,最终也没能如愿。

“那……朝廷来的使臣,是不是架子很大?”

“凑合。”赖三道,“架子倒也不算大,就是说起话来太啰唆,而且习惯也奇怪了点,喝茶要喝从鸟嘴里吐出来的。我们这儿没有这种茶,他还特地从京城带来一大堆。”

“啊?恶心不恶心啊?”

“不是真的从鸟嘴里吐出来,只是说茶叶的样子像鸟的舌头,还说这茶叶的名字就叫雀舌!”赖三转身从包里掏出一个罐子道,“我把喝剩下的带回来了,给大家尝尝看!老廖,叫人去烧水!”

大家围过来,凑得近的就倒出茶叶拿在手里看,挤不进去的就使劲闻茶叶的香味。极品雀舌的味道的确好,清幽的茶香把一屋子满身臭汗的男人那股难闻的味道都冲淡了。

“本来我想多带些回来给大家尝尝看,他都说好了要送我一些的,可这人身体不好,和我聊了几句就困了,闭着眼睛不睁开,答应给我的东西也不提了,不知是不是装的!就这些还是我看见罐子开了就放在旁边,自己伸手拿的呢!”

哇哈哈哈……大伙都笑了起来,在他们看来,郡公这人实在可爱,行事习惯和他们都相同不说,关键是他们心里想不敢做的,这位也敢做,真是听听也觉得痛

不一会儿水烧好了,直接注入平时这些军人喝水用的几口大缸里,然后将茶叶

丢进去,大家拿着大碗喝。

茶叶香不香也要看怎么喝,一小罐子茶叶扔进几口大缸里跟扔进一个水潭里没啥区别,什么味儿也没有。赖三护着最后一点不让往水里放,叫道:“给兵卫留一点!给兵卫留一点!臭小子们,你们也太不尊重长官了!”

当赖三正和士兵们闲谈打趣,却不知独自待在自己营房的景迟是何种郁闷。顾子期直入营中毫无阻拦,之后他那种轻蔑的眼神让景迟心里如受重创,一个军人的骄傲不允许他带出这样一支军队,作为军人世家出身,这比什么都让他觉得丢脸!

他转过头,望着掉在桌上已经翻得很破烂的笔记,那是祖父给他的,祖父知道他要练兵,高兴得无以复加。

没过多久,赖三端着一堆东西,进了他的营帐,然后将东西放在桌上,见那本笔记碍事,用一包吃的将本子推到一边。

“景大哥!”他乐呵呵道,“我就知道没有厨子不偷的,他们藏起来的都叫我给找着了!还有两壶酒,哈哈。快起来吃点吧!”

景迟看着压在一包肉食下面,迅速被油污了几页的笔记本,惨笑一声,慢慢坐起,也不去拿开他原本珍如至宝的笔记本,任由它被当成了抹布。他拿起一壶酒,掀开壶盖,仰起头不断倒进嘴里。

那酒壶肚子大口小,一壶酒也有两三斤,赖三看得大声叫好,却没见景迟紧闭的双目中已经有泪水慢慢流出。

郡公,我这条命还给你似乎已经不够了。以前,我觉得这条命有些价值,可如今,我觉得……它一钱不值!我再把它给你,我觉得不够了!

一切都在赖三自以为良好,实际上却有很大的隐患中进行着。

今日,便是赖三的大日子!他致果都尉的第一支嫡系部队便要成军了。

前些天刚刚下了一场大雪,这两天见了晴,天气却异常寒冷。便是站在空地,就算有暖阳笼罩,一样冷得吓人。

但这样寒冷的日子里,泾州东门得胜门外的空旷地面上热闹非凡,三千将士在宽大的广场上排列着,放眼望去,无数的战旗飞扬,到处都是黑压压的人和马,倒也有些气势。只是那队列排得七扭八歪,还有无数人在下面小声嘀咕着,除了他们都是年轻男子,都穿着一样的衣服,并且勉强维持着算是队列的东西站在中间以外,简直和周围看热闹的老百姓区别不大。

无数看热闹来的百姓也同样成千上万,多亏得胜门是专门检阅军队的,场地足够大,看上去才不会显得拥挤不堪。城头是来看成军仪式的各级官员,杀敌军歌《灭胡》一遍遍地奏响,算是为场面添了一分庄严。

若不是练兵的乃是定西郡公,一个偏军的成军仪式,断然吸引不了这么多人

围观。

“老大,你看,兵卫今天看着人模狗样的,好像顺眼了点。”队列里,士兵锤子小声和前面的廖天明说。

“别说话,那么多人看着呢!”廖天明也小声嘀咕。

“没事,黑压压这么多人,谁能看清咱们?”锤子不在乎地说了句,和他一样想法的人很多,队伍里低低的声音随处传来,虽然听不清,但如同蚊子一样闹心。

景迟暂代兵卫之职,几天之内,他便迅速消瘦下来。原本他未满三十岁,在将领里太过年轻,但他眉眼间仿佛凝固了般的眼神和丝毫不带半点激动的表情,绝非常人所能比拟,倒是为他平添了大将军该有的气势,让人觉得便是泰山在他面前崩塌,也不会有一丝慌乱。

他没有别的能力,只能用自己一个人的镇定压制三千人的混乱,能做到什么程度就做到什么程度!

景迟今天的样子让这些士兵也有些震惊,平时这位兵卫给他们的感觉是严格而有些不近人情的,因为事必躬亲,又总有焦急的样子,并不感觉他很威严。但此刻,他站在点将台上。眸子像天穹深处的星辰一样,遥远、寒冷、坚定不移。因为是暂代,旗上的“景”字是白色的,如同北地寒冷的朔风,直扑进人的眼帘。

看着他,连一向不听话的锤子,都有些心虚,不自觉地控制自己规矩了一些。

“太史大人,来了吗?”副使章末问身边的穆延陵,他和正使礼部侍郎周瑾被安排在看台最中间位置。周瑾也明白自己这个正使实际上远不如副使太监章末地位高,所以始终不大开口。

几天过去,章末气色仍然不好,脸白气短,围着厚厚的皮裘,他仍旧觉得寒冷。清晨风又大,他觉得有些受不住了。

“马上就来。”穆延陵陪在右侧,温和道,“致果都尉还要先准备一番才能过

水»

话音刚落,底下队列的士兵骤然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声,无数人再也不理会景迟,冲着远处来的一队华丽的仪仗大声欢呼起来,还有很多人离开队列向前凑拢,高叫着:“郡公!郡公!”原来是赖三骑着漂亮至极的玉花聰,腰悬宝剑,背挎长弓,踏着战歌而来。

队列勉强维持着不圆不方的阵形,士兵们根本不理会上面没有发出让他们改变队形的命令,大部分人都上前了几步,欢呼着迎接他们心中接受的上司到来。那声音震耳欲聋,将一直演奏的音乐声淹没得一点也不剩。

城楼上的官员面面相觑,这支队伍真的能算成军了吗?这不和街头召集起来一堆混混无赖一模一样吗?

赖三兴奋至极,在马上双手抱拳,不断地说:“列位!列位!我来了!”随着

他的回应,欢呼声更加震耳欲聋起来。

赖三来到城楼下方,刚刚升起的朝阳将他一身华丽的盔甲照射得精光夺目,似乎连他不太高的身形都拉得修长了些。除此之外,一概看不清。

他今天的穿着简直能晃瞎人的眼睛,全身都镀了银,亮得大珍珠一样的头盔,每一片甲叶都反光的鱼鳞铠,装饰着亮银的战靴,腰间直接就是光束般的腰带,连马背上挂着的箭囊,都用的是银色的,连羽箭的箭杆,都刷了银色的漆。

他在欢呼声中越发摇头晃脑,若不是有那么多官员和使臣在城楼上看着,他就准备来一套卖艺的开场白了。真是有什么样的将,就有什么样的兵!

“谁给致果都尉准备的这身盔甲?”看台上陈定雷在一片欢呼声中,忍不住问道。他扯着嗓子才能让旁边的穆延陵听到。

“他自己选的。”穆延陵嘴边露出一丝微笑,也同样大声回应。

陈定雷顿时哑口无言。司礼衙门的官员看不下去了,拦住他道:“郡公,时辰到了,快些开始吧!”赖三这才在礼部官员的引领下,翻身下马,开始了成军那一套繁复的仪式。

天寒地冻中,城楼上的所有人都表现得无比庄严,等待这套仪式的结束,没有一个人心里不正在骂娘,但没有一个人表面不表示出严肃和神圣。

穆延陵看在眼中,心中微微冷笑。这样的军队,坚持到现在,已经出乎他意料,此刻终于要露出原形了吗?

朝廷那边想看到长安郡公勇武过人、精通兵法,那你就睁大眼睛看吧。我还给你准备了一个惊喜呢!

成军这套仪式其实一点意思也没有,耗时又很长,围观的老百姓并不爱看,这么多人围过来准备看的,其实是下一步,仪式之后的阅兵展示。

这些人忍着寒冷等了一个时辰,终于等到仪式结束,轮到景迟在看台上,指挥着士兵们进行一些军事表演,展现一个军的风采和长时间的训练成果。

若是往常,该是队列、射艺、骑术、刺杀几个部分。这些百姓都爱看,所以大家兴致勃勃地等着。他们应该看到新军穿着整齐的衣裳,一声不吭地肃然而立,等待看台上兵卫的命令传达下来,便喊着号子执行才对。

可是现在看来,那本应横看是一条线,竖看也是一条线,斜看仍然是一条线的队列,如今呈现麻花形状,各个队列都是弯弯扭扭纠缠在一起的,这还是士兵们知道马上就要表演了,自动找齐一下之后的结果。

好多人在跺脚取暖,好多人低头哈手,也有几个表现得毫不在乎,在寒风中梗着脖子吊儿郎当站着不动,没特意解开几颗扣子显摆自己不怕冷,已经算是很给兵卫面子了。

远处的小北河城外这一截没有城内那些画舫,似乎更加波涛油涌了一些,看着沧桑而安静,缓缓流淌着一起看这场猴戏般的阅兵仪式。

这样的军队,定西即便武事衰落,却也百年未见!

司礼衙门的官员看着景迟,目光很是为难。景迟冲他点点头,示意可以开始了。

司礼衙门的官员干咽了一口口水,却也无法,命人吹响了军号。

“诸位大人,下去吧。阅兵开始了。”穆延陵在看台上轻轻一笑,当先站起,请使臣先行,自己随后,带着城头上的官员顺着城楼台阶下来,缓缓步入广场,踏上专门为他们准备的阅兵台。

一身烁烁发光的郡公已经在上面等着了,他从主持完仪式之后就没了事情,己经站了一会儿了,此刻热情地欢迎每一个登上台子的官员,尤其是两个使臣,更是热情得很。人人被他晃得眼花續乱,却也不好意思说什么。

“郡公,听说这是您日夜住在军营练出的第一支亲兵,果真威武啊。”太监章末忍不住讽刺了一句。对长安郡公笼络的那点心思已经冻得没了。

“过奖过奖!哪里哪里!”赖三美滋滋地和他客气,在赖三看来,自己这支军队很好,人数够多就很好,何况这些人看着个个顺眼,并且这些人看他也都顺眼,这还有什么不好的?

“咱家等着看了,郡公下令吧。”章末翻了个白眼。

乱哄哄的一群官员也随意站立,面对这样的军队,似乎他们也不觉得需要庄严,表情和看热闹的群众一般都是给你面子了。

赖三一句话就让场面更加不够威严,他兴奋地挥着手,高叫:“景大哥,开始吧!”

在这样的场合,他堂堂的长安郡公,应该称呼景迟的官职,他应该很严肃地说:“代兵卫!”而不是这样挥着手叫“景大哥!”景迟就算真是他亲大哥,也不能在这里说,何况景迟只是个远远比不上他郡公身份的兵卫。

景迟仍旧如同青松般,他向前一步,躬身抱拳,沉稳而响亮地应了一声:“是!”然后他用很低的声音道,“一会儿,只要有一个人不为所动,你也不要喊停!”

赖三莫名其妙,正要问问清楚,可景迟已经退后一步离开了他,同时向他双手相交,躬身直到近地。

军中甲胄在身,不必全礼,这是军队的规矩,便是面对皇帝,也没有跪拜的礼节,他冲着赖三双手抱拳,深深躬身,已经是很严肃的礼节了。

赖三似乎为他的庄严惊了一下,不知该如何是好。

景迟却已经转过身,用他能发出的最大的声音,沉声开口道:“致果都尉麾下第一军,偏军三千,成立于泾州城外。今天,我要说一些任何人都知道的事情,却也是大家都忘记了的事情。

“泾州是定西的首府,是定西之魂,是兵家必争之地。这里曾经是蛮族的领地,蛮族嗜杀成性,视我汉民如同猪狗。我们的祖先不甘于此,我们的祖先不屈于

此,所以,他们战斗了!我们脚下这块土地,曾经发生过不下一千次的战斗,我们□^脚下每一寸土地,都浸透过鲜血,我们祖先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才从蛮族手中丨?拿到了这块土地,奠定了我定西的基业,今天我们在这里,祖先的英魂在看着我^们,你们感觉到了吗?”

下面的士兵们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兵卫,忘了窃窃私语,忘了哈手跺脚,定西男g儿血脉中那种彪悍和荣誉感,似乎莫名其妙地升了起来。今天的兵卫似乎和平时不^同了,却又说不出,有什么不同。

景迟沉重的声音响起:“我们是致果都尉麾下的第一支军队,也是定西二十年来,第一支新军!那些英勇的战魂在看着我们,致果都尉在看着我们!我们只需回应他们一句,我们是军队,是军人!赴汤蹈火,保家卫国!万死不辞!”

“我们不做任何一种表演,我们不需要任何一种表演。现在,跟着我,全军向左转,向前走!没有听到致果都尉的命令,一直向前!”

景迟说完,下了阅台,走到队伍面前敬了个军礼,然后转身,大步前行!

士兵们这一刻鸦雀无声,跟着景迟向前走,尽管队列不齐,尽管身姿不正,但个个都走得很坚决。

不远处,就是小北河,虽然没有结冰,但河水在冬日里,也是彻骨寒冷。景迟毫不犹豫,带着队伍一直向河中走去,队伍的脚步停了一下,但因为景迟的一句话,身后的廖天明一步跟上。

“郡公不值得你们踏入这江水中吗?”

第一排的士兵已经走进江水中,他们脚上老棉布的棉鞋沾到江水,立即便湿透了,刺骨的凉意立时便从脚底蹿到心中最深处。

冰水一激,有些人本能地往后一缩,队伍立刻便乱了。景迟头也没回,缓缓道:“郡公是什么样的人,你们都应该了解,他平时会不会被人小看,你们也应当心中有数。愿意让郡公从此不被人小瞧的,愿意让郡公在那些大人老爷面前能堂堂正正做人的,就继续跟我走!”

队伍只是停了一下,却顿时像是爆发了什么一样,大步向前。几步之下,最前面几排已经走进江水里面,深处已经到了齐腰,江水一冲,站立难稳,却仍然毫不停步,坚持向前。

“愿为郡公效死!”景迟低低吼了一声。这个时候,他没有提朝廷,没有提定西,没有提一切冠晃堂皇的借口,因为他知道,这不是这支军队的信仰,他提的,

只是那个大字不识的小无赖!只是那个出身卑微的小混混。

“愿为郡公效死!”巨大的喊声顿时响起,似乎这样吼出来,便能和寒风对抗,便能和冰水搏击。

腊月刺骨的严寒在水中更显难耐,几乎是衣衫一湿,立刻就钻进骨头里,但是三千个士兵,全部径直向前,不但无人退缩,竟然连一个回头看一眼阅台的人

都没有。

看热闹的百姓鸦雀无声,他们没看到队列,没看到射箭,却看到了想都没想过的东西。愿为郡公效死!这句话由三千人一起吼出来,足以声震寰宇,让他们除了震撼,脑子里再也没有别的思考能力。

看台上,所有的官员全部目瞪口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样的军队,他们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想,也从未想过!

朝廷来的正使、礼部侍郎周瑾目瞪口呆,他眼看着刚刚鄙视的一群乱糟糟的鸡鸭骤然变成了財狼猛虎。他甚至产生了一个错觉,仿佛只要长安郡公一个命令,这虽然只是三千人而已,但他们有能力将一切东西撕成碎片,包括他引以为傲的朝廷,也无法阻挡。

穆延陵一样目瞪口呆,这个结果完全出乎他的想象。他把使臣弄过来看这个,是想让他们看看,朝中传言的长安郡公勇武过人精通兵法之说是多么可笑!可现在看看,真正称得上勇武过人精通兵法的人有多少?可哪一个精通兵法勇武过人的人能做到这个地步?

愿为郡公效死!这可不是一句空话,再走下去,就会有人真的淹死!可是便在这样的情况下,仍旧没有一个人退缩!从队伍最前面的景迟,到队伍最后面的士兵,没有一个人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畏惧的神色。

“郡公!快下令让队伍停下吧!”无数官员站起来,忍不住大声喊道。

“长安郡公!咱家看到了,不愧是一军之魂!快让儿郎们停下来吧!”章末双眼放光,不顾自己身子尚虚弱,冲过来一把拉住赖三的手臂。

“郡公!快让士兵们停下来吧!”此刻几乎没有人还能无动于衷了,章末平时说话还好,此刻已激动,叫喊声几乎像个老太太,十分尖厉。但这一刻没有人理会他的声音,因为更多的声音融在一起,都是在说:“郡公!快让他们停下来吧!”穆延陵上前一步,他的脸色比河水更加阴沉,他抱拳躬身,道:“大人虎威!令人万分钦佩!还请大人下令,让儿郎们停步吧!这样的军队是我定西之魂,不应损伤!下官恳请致果都尉,为定西、为越氏,留此军魂!”说罢,双膝一曲,跪在雪地里,跪在赖三面前。

那么多求人的官员,谁也没有他有诚意,谁也没有他姿态做得足!

这一刻,他不知道多么忌惮赖三这支新军!他不知多么想把让他感觉如芒在背的东西扼杀在萌芽中!不知多么想让这些士兵淹死拉倒!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他若不是始终表现出对越家的忠心耿耿,也不能积累如今这样庞大的势力。同时,他若明面违背越家家臣的规矩,这么多年努力积攒的根基便岌岌可危!无论多少人察觉,这件事也不能摆在明面上来,这就是穆延陵的死穴。

赖三眼前模糊一片,他在景迟踏进水中那一刻,才明白过来,景迟在他耳边说的那句莫名其妙的话是什么意思。若有一个人不为之所动,也不要说停。

他已经忍不住了,马上就要不顾一切喊停了,马上就要不管还有没有人不为所€=动了。好在穆延陵识相,在大庭广众之下,还得表现出和他一条心的样子,还得表IC现出对定西的一切深爱的样子。

老穆真乃枭雄,反正要做,那就做得彻底!这一刻他居然跪下了!这样的亏都吃$得起!换一个人估计都做不出。但是赖三根本没一点心思在穆延陵身上了,他一步跨^过穆延陵,就好像根本没看见这位定西重臣,在老王爷面前等闲也不会行如此重礼的。股肱之臣就跪在他一个区区都尉面前一般,而是一步跨过他,冲远处使劲招手。

他张嘴要喊,却猛然发现自己刚刚咬着牙咬得太过于用力,竟然已经张不开嘴,说不出话来了,只能冲着河中拼命招手,让他们回来。

好在司礼衙门的那官员还能行动,他大声喊道:“致果都尉有令,停止前进!

停止前进!”喊完这一句,他把号角塞进嘴里拼命地吹,吹完又喊,喊完又吹,似乎不这样,就不能表达此刻他心中的震撼,完全忘了一个主持仪式的司礼官员应有的程序。

随着“致果都尉有令,停止前进!”这句话,士兵队伍戛然而止,走在最前面的景迟己经肩头都浸入水中,跟在他后面的人,也有半身浸在江水里。

好生奇怪,刚刚在干爽的平地上,这些士兵个个嫌冷,哈手跺脚什么也不顾,

如今在刺骨的冷风中,酷寒的江水中,士兵们竟然爆发出只有最精锐的精兵才有的庄严肃穆。

没有任何人要求,他们半身在水中,露出水面的半身挺得笔直,如同松柏,目光锐利,如同刀锋,没有任何人发出哪怕一丁点声音,没有任何人动哪怕一点点。

“诸位大人,你们还想看什么表演?”赖三歪着脖子看着身边一群人,心中的自豪无法形容。

穆延陵看了他好久,才沉声道:“不必了!这样的军队,必然是一支虎狼之师,再也不需要其他任何表演!”

他早就应该站起来了,但郡公一步跨过他,无数官员眼睛都望着河中,基本没有人去看他,他只能自己站起来,不然这个脸就丢得一点也不剩了。多奇怪的事情,同样是为郡公好才跪下,若是郡公扶起他,那他会受人人敬仰,不理他,他就没法下台。

穆延陵这一刻的眼神是彻骨的冷,他甚至不去掩饰对赖三的敌意。用充满敌视的目光,说出赞美的话,却罕见显得真诚!

“都回来!太史大人说了!这样的军队,必然是一支虎狼之师,我们再也不需要任何表演!”军队在欢呼声中踏着波浪缓缓退回。

赖三这时才冲穆延陵笑笑,不过这笑意,怎么样都觉着让人带着冷风的寒意。

“致果都尉麾下,第一军偏军,成军!”

司礼衙门的官员放开号角,大声喝道,似乎也感染了定西武人千百年来积累下来的不灭之魂。

欢呼声骤然响起,看热闹的百姓自发挥舞着双手,为他们心目中的勇士呐喊,从一切安定之后,定西已经很久没有注重武事。这是定西近些年来成立的第一支新军,也是百年来第一支致果都尉名下的军队。虽然只是三千人规模的一支偏军,那也是了不得的事情了。

景迟已经全身湿透,可他此刻的身姿挺拔得就像一根能擎天不倒的柱子。他看了看四周欢呼着的百姓,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前行了三步,站定,又将这口已经吸进胸腔深处的气息缓缓吐了出来。

景迟是在无比正统的军人家族中培养出来的,他此刻也没有一点信心眼前这支军队是例外,但他愿意试一试。为了那个救过他性命把他当兄长,却浑然不觉自己身份的郡公,以前他愿意送出的是自己的命,现在他愿意送出的,是自己根深蒂固的信仰。

“致果都尉麾下第一军偏军,成军!”

司礼官员又是一声呼喝。随着这一声,早就准备好的四名强壮士卒手臂划了一个尽可能大的弧线,手中的鼓槌同时落在那面需要五人合抱才能包围的巨大军鼓上。

“略——”

落下的时间完全一致,以至于四个人敲出的声音只有一声。这一声如同一个闷雷般,从鼓面生成,然后便脱离了军鼓,仿佛化成了实质,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车轮,由近至远缓缓滚过,直至天幕,成了轰轰雷鸣!

河水里出来的士兵,个个都姿势挺拔地站立着,他们身上沾了水的地方此刻全部都在寒风中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壳,闪烁着晶莹的光。可是却没有人动,在之前还窃窃私语动个不停的士兵们,此刻脚底已经和地面冻在一起,却没有人动上一下。

“致果都尉麾下第一军,成军!”司礼衙门的官员又是一声大喝。“请致果都尉射彩球,开辕门!”

准备了那么长时间,真正用得着他的其实就是这一刻!无数的夜晚在他心中回荡,那单臂被吊在树上,全身挣扎的惨叫声似乎又在心里响起。其他的事情都是这支军队为他做的,只有这件事,是他为这支军队做的!射下彩球,打开辕门,取得一个好彩头。

赖三一声长笑,骑上战马,端起银弓,绕了一个弧形直奔辕门,放眼望去,沉声道:“我准备好了,将彩球挂上吧!”

站在辕门下的士兵愣一愣,才道:“郡公,彩球昨晚上就挂上了!”

“在哪里?”赖三沉声问。

“就在那!辕门最中间,顶上。”那士兵指着上面很小很小一个红点给赖三看。如果他不指出来,赖三根本没发现那里还有个红点。

这是彩球?不是说,彩球有西瓜那么大吗?这这……这,目测一下,这东西拿€:下来肯定连鸡蛋那么大也没有,最多只有个红枣那么大!

赖三瞠目结舌,这就是他要射的彩球吗?别人和他说的不是这样的啊!这不是g不按套路出牌吗?十丈高的辕门上放一个红枣,这是一般人能射中的吗?便是军中§万里挑一能百步穿杨的那些人,也不能保证每次都能射中吧?

红心的正中他不是没射中过,但那纯属是蒙的,给他一百支箭能有一次射那么^正的都算不错了,他没有一箭就能射中的水平啊!

怎么会这样?他惊慌地回头望去,却见看台上,穆延陵冲他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意。他己经不再做任何掩饰,就这么明明白白告诉你,这件事,是我做的!

对上穆延陵目光那一瞬间,赖三仿佛全身的毛孔被强行打开般,汗水哗啦哗啦就淌下来了,全是冰凉冰凉的冷汗!

越天意不是没想过要在彩球系带上动动手脚,却被他拒绝了,他明确地说了,

自己能射中,请她相信自己!小傻子相信了他,给了他男人的尊严,可是如今,他这边却出了问题。

既然越天意都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在带子上动手脚,那就说明,这一箭是必须射中的,不然她也压不下场面,不然她也帮不了自己。

他这个临时抱佛脚学习射箭的人,要射的却是以往任何一次成军仪式上,将领都没有射过的高难度。

如果定西历次成军用的彩球都是这么大的,那么至少有一多半的军队会解散!

“请致果都尉射彩球,开辕门!”司礼衙门的官员又一次开口。

赖三的双手不自觉开始颤抖起来,他把长弓端起来,试着想去瞄准一下,但是不行,手抖得厉害,这种情况,别说射中彩球,大概连射中辕门都有困难!

他深深吸气,试图平息自己的情绪,用越天意教会他的呼吸节奏深深吸气,可是只一口气吸进去,马上就憋得难受,仿佛更加让他慌乱难言。

看台上的一众官员有些已经发现了不对,窃窃私语的声音慢慢响了起来,这些人一开始窃窃私语,周围看热闹的百姓更加没有规矩,互相之间小声问,看笑话的成分更多。

他虽然听不到远处百姓在说什么,但从人群中的说话声渐渐加大,从看台上官员们表情渐渐起了变化,傻子也知道是拖延不得了。再拖延下去,可就要闹笑话了。

怎么办?怎么办?

辕门上的红点这时候看过去已经成了两个!赖三太紧张了,他已经开始眼花。

停下来擦了一把从额头流进眼睛里的汗水,那个小小的红点才从两个合成一个!那样小那样遥远,似乎遥不可及。

他脑子里急速地转着念头,然而人力有时穷,这一刻,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一个能过去这一关的办法来。

赖三的眼睛在广场周围一一扫过,望向景迟和那些士兵的时候,这些人因为离得有些远,只能看清楚身形,看不清楚表情。但是水汽迅速模糊了他的眼睛。眼光扫过他们之后,赖三颤抖着手又一次举起了弓。

不管结果如何,至少他得试一次!总不能一次都不试便放弃,总不能让弟兄们的努力无声无息地白白浪费!

弓弦嘎吱嘎吱地拉开了一半,这是不够流畅的声音,如果拉弓流畅,那出来的声音应该是很顺畅很圆润的一声。便是离得挺远的人,都能看见亮银色的箭尖正在突突乱颤。

赖三咬着牙,弓开到八分满,却不知道是不是使岔了力气,竟然没有力气将弓拉到满了!这样的距离,若没有拉满,箭到不了辕门就会无力地落下去。

他没有本事射中红心,却几乎能很准确地判断,自己这一支箭出手,会有什么后果。这种感觉更加让人绝望。

是放下弓重新拉一次还是射出去算了?赖三将弓举到最高,猛一用力,将弓拉到九分满,弓箭已经只剩尖端两寸露在弓外,除了对弓箭非常熟悉的人,大部分的人都以为这就是拉满弓,下一刻,羽箭就会带着破空的呼嘯射出来了。

场中一下子安静了下来。鸦雀无声!

看台上的官员,看热闹的百姓,还有站立不动的士兵,都在这一刻屏住了呼吸,等待羽箭出手的那一瞬间。

便在这时,一个突兀的声音远远传来。

“长安郡主前来观礼!”

一匹骏马疾驰而来,马上骑士拿着一面旗帜挥舞,口中大声呼喊,绕场一周,然后又跑了出去。

“长安郡主前来观礼!”

“长安郡主前来观礼!”

一声声通报声不断传来,跑过去七个人之后,郡主的雀羽金顶车缓缓而来。车子直接行至场中才停下,越天意从车里踏出,径直来到看台前。

使者周瑾和太监章末早就站了起来,他们一来就想见长安郡主,却被告知郡主身体欠安,需要安心静养,只能见到长安郡公。可是如今看来,长安郡主气色看不出有什么毛病的样子。

她穿着很正式的礼服,这套衣冠繁复华丽,让她显得比实际年龄稍大。章末在皇宫当差,别说郡主,便是几个公主那也见过不知道多少次,身份上,长安郡主应该不如那些皇家骨肉的公主尊贵,但气质上,却远胜不知多少倍!

看到她之后,目光要凝结在她眉目间很久,才能移开去看看她整体的样子。长安郡主很美,这是毫无疑问的事情,这样程度的美人一生之中你也不会见过几个,便是在美女如云的皇宫,她也一定毫不困难便可脱颖而出。章末见过长安郡公,再

见长安郡主,便无法把这两个人联系在一起,太过不和谐了!长安郡公别说气质长相,便是身高,感觉两人站在一起也不够般配。

可越是如此,越能证明长安郡公有无法一看就知道的过人之处!长安郡公的身份在穆延陵的奏报中写得很详细,区区六品的武官,家事普通,毫不显赫,不富也不贵。配长安郡主那是太过于高攀了!要知道和这位越家硕果仅存的长安郡主成亲,代表的可不仅仅是娶个金贵老婆很有面子那么简单,章末已经知道,日后的定西王爵位,十成里有九成要由长安郡主和郡公的后代继承,便是直接让郡公承爵,都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只是章末不知道奏报上的家世身份之类已经是穆延陵将郡公美化了之后的结果,若是知道小三子的真实身份,估计会直接晕过去。

越天意只是冲着两位使臣嘴角微微弯曲,算是笑了笑。两位使臣却一起施礼,称道:“见过长安郡主!”

“兵事我不懂,让天家使者见笑了!”越天意开口,声音很是低柔,她的独特气质使得她越是像个正常女孩般地说话,越是显得大气高贵。

“辕门射彩的是我夫婿,我来看看,请使者别怪我边野之民,不懂礼数。”“哪里哪里!”周瑾赶紧道,“久闻越王爷家一门龙凤,郡主能文能武,下官钦羡不已。郡主请上座。”说着他把自己坐着的最中间的位置让出来,请越天意落座。

校场上让女人看,的确不合礼数,但这里是定西,定西男女之间的壁垒没有那么森严,郡主要看,其他人都没说什么,哪里轮到他外人多嘴?

越家这位独苗郡主,理论上在定西是无敌的,没有人可以限制她。

越天意柔柔一笑:“稍等,我去和他说一句话。”

这一声“他”叫得十分温柔,配合她花一般的容颜,男人的本能让周瑾心里骤然对长安郡公好生嫉妒。

因为要让这些大人物看清楚辕门射彩的结果,所以看台就在辕门正对面,距离并不远,越天意也并没有乘车,只是在两个侍卫的陪同下,缓步向赖三走了过去。

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跟随着她的脚步,场中一时绝无声音。若是一般人,被这么多人盯着看,这么多人都等着她一个,多半会急了,至少会走得快一点。但她仍旧和闲庭信步一样,步子迈得不大不小,不急不缓,仿佛每一步都踏在和心跳一个节奏上。朝廷来的两位使臣,周瑾和章末眼光更是死死地盯着她的背影,看正面,他们已经觉得长安郡主美艳过人,看背影,却更觉得她风华绝代!

美是一个女人的资本,她走得再慢也没有人着急,他们耐心无比地等着看着,用无数羡慕的目光将这女人送到了赖三面前。这一刻,成瑞昌给赖三随手起的名字名副其实,果真是人人称羡。

越天意走到赖三很近的地方才站住,微笑着看着他。

赖三脑子这一刻都是僵硬的,越天意向着他缓缓而来,他却有想逃走的冲动。

他知道自己即将坏事,坏的还是一件大事。任何人都可以看着,但他实在不想让越天意亲眼看到,自己一箭射偏的那个场景。

但三子不习惯逃避,不知道是因为平生没经历过什么大事,还是以前的经验,真遇事其实逃也逃不掉,反正他没有逃避的习惯。

他硬撑着自己脚下一动也没有动,但是他全身上下却都在细细地颤抖着,那一身无处不反光的亮银鱼鳞甲,随着他的动作流光溢彩,在他全身每一个角落一点一点地闪着光芒。

“三哥,”越天意靠近他,微微一笑,“你今天的衣服穿得太显眼了。”

“哦……呵呵,是吗?”赖三觉得嗓子又苦又干。

“我觉得挺好看的,不过不太适合今天这个场合。”

“哦……是吗……”赖三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也不知道为什么越天意要在这个时候和他聊起天来。

“穿上很精神!你皮肤有些黄,缺了点精神头,穿这个挺好看,以后便服上不妨加些能发亮的小装饰。不过今天这个场合却有些不合适了。我见过致果将军行军的画像,他穿着很破旧的盔甲,颜色是青黑色的,盔甲上面有很多处刀箭的伤痕,但那股威猛苍茫之气扑面而来,十分雄壮。我觉得比你这身亮银甲更加好看些。”

“啊……这,呵呵……我……”

“三哥,你害怕吗?”越天意看着他手脚一会儿摆在这边、一会儿摆在那边地拿姿势,突然开口问道。

“还……行吧。”赖三勉强道。他想说不怕,但在越天意面前,装不出样子来,现在他确实还行,至少比刚才好了不少。这女人一来,似乎给他注入了一种能量般,虽然只是漫无目的地闲聊了几句,但心里紧张的感觉真是好了不少。

“我害怕。”越天意淡淡道,“你若射不中,便不能成军,若没有你这支军队做呼应,薛据未必如同他答应的那样行事。而且没有你这三千人牵制,他那五千人我也不敢在关键的地方使用。那么这一切都有可能土崩瓦解,我大仇难报,你死无葬身之地!”

她越说,赖三脸色越是发白,身体都似乎摇摇欲坠起来。刚刚离开身体的恐惧感呼啸而来,猛然冲进他身体里,占据了他整个人。

“我……我……”他很想说点什么,可是嗓子似乎黏住了一般,什么话也说不

出来。

越天意微微抬头,凝望高处的彩球,轻声道:“穆延陵毕竟还有很多我难以企及的势力,这一手真是出人意料,我知道了之后,也很是发愁。”

“是、是啊……”赖三喃喃道。

“我没有能提前知道这件事,什么也来不及做,不怪你!这个彩球你恐怕很难射中,这也不能怪你!”

“我可以试试……”赖三挣扎着说出这句话。

越天意转过来,望向他,过了一会儿,才微微一笑:“三哥,谢谢你!”

赖三顿时慌了,她没有埋怨他,居然还说谢谢!“可是我不一定能射中,天意’你……”

两根细腻滑润的手指突然按在他嘴唇上,越天意离他很近很近,道:“你必须要射中!因为你没有退路了,三哥,别的话什么也别说,只需要记住这一句,你没有退路,必须要射中!

“我从来没有认为,我有可能报得了大仇,但是我没有退路!所以,我只能做到!没有任何人会因为你的困难大得不可能而原谅你,不管有没有这样的能力,也只能做到!必须做到!说什么都没有用。所以,三哥,有多么困难都别去想了,因为绝无退路!你只记得,你今天,必须要射中。”

然后她轻轻靠过去,口中温热的气息扑在赖三的耳朵上,又说了一次:“三哥,谢谢你!”声音几乎低不可闻,却直接传到了赖三的心里。

再退后一步的时候,赖三觉得自己眼睛里全是热泪。他不是那么爱哭的人,他毕竟是个男人,而且从小到大的经历,如果爱哭,早就哭死多少次了。他基本永远是笑着的,可是越天意,却好几次让他有落泪的冲动,就像这一次,他又一次控制不住,流下了眼泪。

一个男人,对你再多奉承再多笑容都可能是装的,但如果他为你流泪,那么你在他心中,一定非常重要,非常非常地重要。很可能,比他自己更加重要!

越天意回到看台上,从头至尾,她的神色都很平静,在坐到使臣为她让出来的中位上,她柔声道谢,让那年纪尚不算大的礼部侍郎周瑾干咳一声才能移开目光。

赖三一跃上马,他根本没有察觉依照他的骑术,这次上马动作干净利落十分出彩,此刻,他脑子里当真什么也不想了。

在马上,他斜兜了一个大圈,路过看台不远的地方,看台上众人都能清清楚楚地看见,他十分流畅的侧身搭箭动作。

赖三心思完全封闭了,他根本没有听到广场传来的喝彩声,搭箭之后,随着马匹脚步,行云流水般来到辕门脚下。

他这一生从来没有这般专注过!

他凝视瞄准、开弓拉弦,甚至连手指的触感都没有反馈回大脑中,以前越天意教他射箭时给他读过的射术要诀仿佛印在灵魂里,不需要回想便可顺利地做到。

或许是有心灵感应,此刻看台上的越天意也正在默念这篇射术要诀。

“……开弓不可太早,早则身手摇动。亦不可太迟,迟则心眼俱慌。不迟不早,酌大步远,恰恰合式。”念到这里的时候,赖三刚好来到辕门下,身形不动不

摇,恰恰合式。

“开弓之势,头必撑起,股莫离鞍。右肋与腰脊用力前推……”

赖三在马上,下盘极稳,头烦仰起,如射月之势。

这一刻,仿佛当真有魂随箭去,成千上万人的广场上,突然静得如同死寂,连呼吸声都闻不见一点。只见一点银光过去,那辕门上小小的红色砰然而碎!

这红色小球是精制的霹雳焰火,箭尖射中撞击迸发的火星立即将它点燃,里面的火药迅速膨胀,炸开了一朵笼罩整个辕门的巨大金花,然后那金花化成无数细密的金星,在细雨打荷叶般密集的声音中四下散开,缓缓消失。

“中。”越天意平静地默念出这个字。

广场上沸腾一片。以往的辕门射彩并没有这般漂亮,彩球射中后也只是掉下来了事,哪有这样半个天空笼罩无数金星的彩头?

好一个!辕门射彩!

章末猛然站起,过度兴奋让他声音都尖厉难听了:“长安郡公!果然了得!长安郡公!果然了得!”

越天意向着章末微微一笑,如同致谢,表现得十分得体。同时也向身边的穆延陵点头示意,同样很是真诚地笑了笑,似乎这个人还是她可以依仗的重臣和忠臣一般。

广场上此刻已经沸腾成了一片,那些痞子兵兴奋地大声号叫,连景迟也激动不已,控制他们守纪律已经没有必要了,荣誉感同样是一支军队灵魂的表现。

穆延陵的目光骤然缩紧,脸色阴沉得简直可以拧出水来。

今天的事情太过于出乎他的意料,他精心安排的一切,竟然被这两个人一一化解。尤其出乎意料的是,赖三竟然能射中这个今天在场任何一个人都没有把握能射中的彩球!有如神助!难道真的有神灵相助吗?

这还不是最最让他怨怒之事,他更怒的是,越天意公开出来了!她再也不做任何掩饰,公开出来和他作对了!并且是当着朝廷使者的面,公开出来让所有的人看到,她脑子没有任何毛病!

越天意公开出现,岂能不让他怒火中烧?

越天意当然知道他现在是暴怒中的,这两人彼此之间已经无须掩饰,他们的目的都是让对方去死,这个基本点无法改变,其他的什么都是小节。所以穆延陵低低地冷笑了一声,望向越天意的目光已经带着刀锋一样的寒意。

此刻,整个广场都沉浸在辕门射彩之后的热烈气氛中,欢呼声不绝于耳,哪怕看台上,官员们喝彩的也着实不少,章末便在他们两个耳边用尖厉的声音大声叫着“长安郡公,果然了得!”穆延陵和越天意挨在一起,没什么动作,只不过冷笑了一声而已,而且声音又低,不会被人发现。

谁知越天意竟高声问了一句:“穆叔叔,你说什么?”

她坐在看台中央,对于看热闹的百姓,此刻赖三是焦点,但对于一众官员来说,她却是焦点。这样大声一问,穆延陵一怔,恨得牙齿痒痒,他其实什么话也没说,却也只能躬身站起,道:“臣是说,长安郡公威武过人,当真是出人意料,微臣钦佩万分。”

“哦。”越天意笑容满面,道,“穆大人过奖了,他原本不擅长射箭的,特意为了这件事,学了半个月才学会!倒也下了几分功夫。”

“啊?”坐在越天意右手边的礼部侍郎周瑾大吃一惊,脱口问道,“长安郡公这等神射,是半个月学会的?”

“是。”越天意点点头,“我家仪宾别的尚可,这射术确实涉猎得晚了些,这件事穆大人是知道的,还是他帮着仪宾安排去校场学了学,此事还要多谢穆叔叔帮他操持。”

章末周瑾顿时都吃惊地望向穆延陵,穆延陵只得点头称是。

章末叹道:“只不过学了半个月的射术,竟能辕门射彩,真是天纵之才!真是天纵之才!”这一刻他心中哪里还有什么长安郡公不学无术之想,只等回去之后,要好生向三皇子说说,这个人,必须抓住了!

此刻,他心中那个天纵之才射出这支箭之后才睁开双眼,一见漫天金星,还当自己头昏了呢。片刻才从欢呼声中知道自己瞎猫蒙中了死耗子,他押上了那么多,如今心花怒放,情不自禁地发出霹雳般的一声大喝:“至尊宝,通杀!”

只有骰子开盅后看到三个红彤彤的六点才和他此刻心情相符,所以他根本没有第二句能表达心情的话语了。

谁知这一句大喝声音实在太大了些,他手底下那三千士兵正在用热烈的目光看着他,听到这一句,足足有一半的人心痒难耐,竟有上百人同时应声喝了一句:“至尊宝,通杀!”

看热闹的百姓先是愣了一愣,然后好些人忍不住爆出轰然叫好的声音!你要说什么“扬我国威,振我士气”之类,官员是记得住了,但要士兵和百姓们挂在嘴边那就不大可能,但这一句当真喜闻乐见,朗朗上口,片刻就传遍整个广场。

“至尊宝,通杀!”很长一段时间,成了泾州百姓为自己鼓劲很爱说的话,也成了这支偏军战场上的军令。

等在旁边已经很长时间的司礼衙门官员此刻在雄壮的“至尊宝,通杀!”大喝声中,用力吹响了号角。

然后他把号角从嘴里拔出来,声撕力竭地大声喝道:“辕门射彩,壮我军魂!致果都尉麾下第一军,癸酉年腊月二十六,泾州得胜门外,成军!”

这支军队日后的名称在定西所有的军中都显得很特别,和此军成军后第一战很特别有关,和这个只有在赌场才能听到的军队口号也有关。

随着司礼衙门官员三声喝过,这支军队便算组建成功了。

章末和周瑾仔细地看着,体会定西和大兴不同的风俗。若是在大兴,一军成立阅兵之后,应该是给军中内定好的各级军官封官的仪式,除了主将外,尚有偏将、禆将、牙将、什长、伍长等各等级。

章末摸不着头脑,忍不住问了一句,穆延陵挨得他近,只好详细给他解释,定西成军仪式只是一个部分,要等之后第一仗得胜,给这支军队命了名,之后才能有军旗和若干编制之类,若是没打胜,这支军队便会就地解散,各个军衔都没了用处,军旗当然也用不着了。

他在看台上转身,冲着三皇子让他观察后预备拉拢的目标,脸上早已经堆满了笑容:“长安郡主,咱家一向倾慕定西越家,只是无缘得见老王爷一面,而今见了长安郡公如此英武,咱家就好像看到了老王爷昔日风采。这老天也是,怎么就那么等不得,急着将老王爷招到天宫去享福了呢。”说到这里,这太监做戏做惯了的,眼泪扑扑就下来了。

越天意微笑着听着,说的是她父亲,但她却并没有和章末预想的那样,和他一起落泪。真正的悲哀他见过吗?

“老王爷啊!您老人家怎么就不多留留,看看今儿,您的佳儿多让人羡慕。你去了天上享福,留下郡主一个人,咱家一想起这事,可就……呜呜呜。”章末判断失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只好越说越动情,越天意始终微笑看着他。穆延陵见章末没办法下台,心里将越天意骂个狗血淋头,却也只能上前劝解,并且跟着章末拭泪呜咽。

赖三射中彩球,喜不自胜地脱口说出“通杀!”之后,勉强等待各种仪式完成,兜马便向看台冲过去,他还是小人物心理,干了一件漂亮事,最想显摆的人便是心爱的女人。

谁知到了看台,却见看台最中央哭声一片,看台两侧的官员也只能跟着做出一副悲戚的表情,整个看台上跟个灵堂一样,只有最中间的越天意面露微笑,看上去十分诡异。

“天意’你们在说什么?这是怎么了?”赖三奇怪地问。

“你回来得正好,穆叔叔最听你的话,来帮我劝劝他,他病得那么重,可不能这么伤心的。”越天意用有些焦急的声音对赖三说,就仿佛真的很关心穆延陵一般。

“啊?噢!”赖三只是一愣,立即踏上看台,来到穆延陵身边,深情地道,“穆大人,快别哭了!七情六欲伤身伤心啊!你前两天还病得起不了炕,这才好一点,就这么哭,这可不好。”

周瑾奇道:“穆大人前两日身体有恙吗?却是没看出来。”前两天穆延陵设宴宴请他们二人,没什么有病的样子。

“穆叔叔事务繁杂,病也是累病的。”越天意声音低柔地说,“原本事情该是郡公管理,就是为了这个成军,将好些事都推给了穆叔叔,害他生了病,天意真是

有些难以心安呢。”

穆延陵只得站起,拱手回答:“劳主上关心,微臣无碍。”

“好在郡公了结了成军的事情,泾州城城防,可以交回给他管了。穆叔叔你可要好生歇歇,千万保重身体。”越天意柔柔地说道。

穆延陵霍然抬头,泾州城防!她居然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讨要泾州城防的管理!泾州城防说起来官不大,职责却是极重。不光因为泾州是定西的首府,还关系到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情,起事之时,这径州的城防在谁手中,关键时刻,甚至能扭转乾坤!

有些事情可以让步,这件事却没得商量,他眼中寒意上涌,身子也拔直了,朗声道:“城防无大事,却又烦琐,微臣恭居高位,自然要为主分忧,主忧臣辱,城防这种小事,怎么能劳郡公费心?”

越天意道:“他迟早也要做些事,我觉得从城防开始倒也合适。”

穆延陵道:“马上就是正月,城防却比以往更加烦琐,郡公实在不必此时接手,做这一件事便占据了全部精力,其他什么也做不成了,郡公若是要做事,不妨做些大事。”

越天意轻轻摇头,柔声道:“穆叔叔,我父王在世的时候,我就当您是长辈。这里都是自己人,您也不用说客气话,郡公毕竟年轻,他哪里能做得了多大的事情?大事还是要靠穆叔叔帮忙,城防这等事琐碎辛苦,只要肯下些功夫,倒还是能做得好的。又正好是都尉分内之事,不交给他做,却让他做什么?”

穆延陵摇头道:“郡主此言差矣,郡公在绮兰围场便带领军队围剿强敌,虽然年少,但定西上下,谁人不知郡公勇武?今日成军,郡主也看见了,郡公深受军队爱戴,郡公年轻,但他丝毫也不浮华,做事踏实、肯吃苦……”

他话没说完,越天意却幽幽叹了一声:“那也就是一介武夫,管不了政事。他是有些勇武,还肯吃些辛苦,所以我才说,他管理城防必能胜任,其他的大事却还是要靠穆叔叔提点。”

他心中冷笑,我特地选了个文不成武不行的东西,特地挑了个不学无术的无赖,你也只能接受,还当他是个救命稻草!小丫头,你当你凭着个出身,就能翻了天吗?

“郡主过谦。”他微微一笑,“人的出身各有不同,能力也各有不同。但是微臣所见之人,机智的人通常做事不认真,勇武的人通常做事不缜密,有些身份的人肯吃苦的,那更是少之又少!认真做事能短时间拿出成效,却又能深受部下爱戴的,更是一个也没见过。郡公机智、勇武、认真、执着一个也不缺,且又深受爱戴,这样的人将来必成大器!他目前年轻,正是学本领的时候,岂能在城防这种琐碎事务中,将他难得的锐气消磨了?”

越天意见此事穆延陵毫不让步,哪怕是当着使臣的面,他也不肯让步,知道城

防一事触及他的底线了。

但城防对她却也十分重要,别看泾州有几万驻兵,但真正起事的时候,成败就在一刻,士兵是不会去管这么做为了什么终极目的的,城防官往哪里调兵,他们就往哪里去,让他们做什么,他们就会做什么。得到了城防调度之权,便是掌握了主动之权。

比如薛据五千兵进入的时候,将城中士兵调离,哪怕一个城东一个城西,到时候别说几万人,便是几十万也来不及救援穆延陵。反之也是一样,若是调动之权还掌握在穆延陵手中,薛据五千兵马,他只要说一声这是叛乱,调兵一栏,那就等于羊入虎口。

所以,这件事,是非得争取不可的。如果当着大兴使臣的面都争不来,私底下更不用考虑了。

越天意笑容满面,柔声道:“真的吗?穆叔叔,他……有那么好?”

穆延陵心中冷笑,口中却道:“那是自然,郡公乃是万里挑一的人杰!若是稍加锻炼,将来必成大器。郡主当真慧眼识人。”

越天意脸上升起淡淡的红晕,头也微微低下:“我可没想那么多……我,我就是认识他了,我们……”

这和一般小姑娘害羞时表现得差不多,有一些年纪老的官员,比如自小就见过她的成瑞昌,看着如同自己孙女一般年纪的郡主,不由得捻须微笑起来。

“呵呵呵……”穆延陵也笑起来,“天意所属,岂能寻常?自然是做大事的人了!”他这是用越天意的名字“天意”开了个玩笑,指代老天的意思。在场之人自然会意,个个都露出善意的微笑。小郡主脸红成一片,羞意动人。

这个场面看上去如此和谐美好,仿佛定西上下一心,坚不可摧一般。但越天意的目的又不是让步,她做出这等样子,只是为了引出下文。

“那么……穆叔叔,你可以好生教教他理政吗?”

“自然!”穆延陵立即道,“说句僭越之言,这是臣分所应当之事,臣定然竭尽全力,辅佐郡公。”

“那太好了。我一介女流,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能替我早逝的父王,谢谢穆大人。”说着她站起身,敛身一礼。

穆延陵慌忙起身,双手抱拳躬身一直到地,道:“郡主何出此言,王爷对臣恩德深重,您是微臣少主,郡公同样也是微臣少主!臣敢不尽心尽力?郡主为此事称谢,岂不是折臣的福寿吗?”

“穆叔叔愿意全力教他?”

“尽心竭力,万死不辞!”

“随时都能教吗?便是休沐时间,也不会打扰到穆叔叔吗?”

“那是自然。”

“太好了,既然这样,请穆叔叔从过了年便开始教给他吧。您也知道,我越家这种情况,他是越早能撑起场面越好。”

穆延陵慨然应允,毫不推托,口中又将忠心表了一番。毕竟是定西人,还没像大兴朝中一般习惯了这种翻来覆去的客套,他对越天意这等做作,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教赖三学习政事对他来说毫无压力,也不打算隐瞒什么诀窍,难道懂得如何处理政事,便有政事可以给他处理吗?越天意这个小丫头,不能接手城防便退而求其次,想让这个小无赖学政事?她都分不清轻重缓急,此时此刻,什么才是重要的!当然是城防!政事……哼哼!学了你有机会用吗?

“既是如此,穆叔叔的事情可就要靠大家分忧了。”越天意笑着对其他一众官员说道,“不知众位大人,愿不愿意今年辛苦一些呢?”

穆延陵脸色铁青,看着越天意,有些拿不准她是不是打算在这里就发难与自己翻脸。越天意现在翻脸,他十成把握能弄死她,但之后想掌权便是困难重重。别的不说,明摆着变成了逆臣,定西这边官员能服的可不多。更何况此刻翻脸就得将两个使臣一起杀了,那么朝廷派兵来剿也是顺理成章之事,他没了大义名分,士兵们愿意为他一个人的欲望拼命吗?

难道她觉得无法取胜,所以索性一拍两散?

越天意却仿佛根本不知道这些一样,柔声道:“陈大人。”

陈定雷拱手道:“臣在。”

越天意用和穆延陵说话一样的低柔声音道:“城防一事,又多又琐碎。管理这一件事也就不用做别的了。穆叔叔教郡公理政,您帮忙管理一段时间,好吗?”陈定雷沉默片刻,抬头望向穆延陵,穆延陵闻言霍然抬头,一双眼睛带着几乎掩饰不住的寒芒看着越天意。

又是城防!说来说去,她竟然如此坚持,无论如何不肯放弃城防一事。城防交给赖三和交给陈定雷,对她来说是一样的。可是如此一来,穆延陵却没了对赖三那样的借口。

穆延陵看越天意,越天意也静静地看着他,两人四目相对,越天意一双眼睛幽深如同深潭,丝毫看不出任何波动。穆延陵却因各种猜测衡量而导致目光闪烁不定,竟觉得她的目光仿佛能吸掉人心神一般,只能微微垂目,无法和她对视了。

他冲越天意微微一笑,然后望向赖三,又是微微一笑。越天意也同样看看赖三,之后对他报以一笑。外人看起来,这两人气氛融洽,实际上穆延陵是要告诉她,你即便今日翻脸,我也不会立即事败,别的不说,弄死这个人的时间是足够了。越天意回他一笑,算是表示知道了。

似乎在穆延陵的计划中,赖三只是个棋子。在越天意这里,他也一样只是个棋子,用完了就毫不可惜地舍弃。

赖三见两人都看着他微笑,也咧嘴笑起来,道:“那可累着穆大人了,怎么好

意思’我一定会好生用功,片刻不离穆大人身边!城防这种麻烦事,就拜托陈大人您多受累,就算您老包给我的过年红包,我肯定不另外跟您要钱了如何?”

他在这里顺着杆子往上爬,预备将这件事敲定。反正能帮忙的时候帮一下越天意,已经是他的本能。

陈定雷眉头一动,目光灼灼地望向穆延陵,没有立即接口,还在观察他的反应。

穆延陵脸色阴晴不定,他已经感觉到越天意拿下城防的决心。他此刻不是说不出别的理由,但恐怕无论他说什么,越天意都会反驳,最终还是要让城防掌握在自己手中。

可是如今看这个意思,自己不答应城防换人,越天意就要撕破脸,将一切摊开来说了。

穆延陵再次暗叹,越天意真会找时候!

穆延陵抬头迎向陈定雷的目光,笑容满面道:“托付别人本官当真还有些不放心,看来这正月的城防,就得劳烦陈大人了!”

过年的时候该做什么,各地的风俗不尽相同。就是在同一个地方,上层官员富豪人家和普通的老百姓也不完全一样。

辕门射彩之后,没有需要任何人催促,章末和周瑾就主动提出尽快给长安郡公封爵。由此可见,赖三那日出色的表现,让这二人对他拉拢的心意更加迫切了。

封爵的过程实际上只是接圣旨的过程,如同领了一个什么证件,谢恩接旨之后,接过印信文牒,他就是大兴朝一个二等的公爵了。接完圣旨之后是定西自己举办的仪式和宴会了,又封郡公又成功地成军,赖三这一天可谓出尽了风头,各种仪式一个跟着一个,当然大家还留着分寸,结束之后的庆功宴会上,可就放开了,不管出于什么目的,人人都要敬他几杯。赖三没啥借口推托,加之他发达时间不长,酒量还没练出来,很快就被灌了个大醉,怎么回去的压根就不知道,只知道自己一个晚上吐了又睡,睡了又吐,折腾得死去活来,耳边又不时响起有人低声说话的声音,叽叽喳喳,好生烦躁。

不知睡了多长时间,梦中又觉得胃中翻腾不休,他醒来时低低的说话声仍然在继续,他抓着胸口发出难受的呻吟。一只微微带着凉意的手伸过来,推着他肩头将他扶起,他刚将头伸出榻外,便有人端着痰盂凑过来给他吐。赖三迷迷糊糊又吐了几口,满头大汗地倒回榻上。

他听到有个娇柔的声音低低吩咐,让人将痰盂换了去,然后便是那只带着微微凉意的素手,用一块微湿的软布替他擦去额头上的汗水。擦完之后又给他放好枕头,让他躺了下来。

放下他之后,那只手要离开,赖三闭着眼睛抓着不放,哼哼着问:“天意,是你吧?”其实他听出这人声音已经半天了,只是一直贪恋这份温柔,硬是装神志不

清而已。

有人在耳边低低笑了一声,很娇媚地说:“不是,你已经被人卖了,明天一早就杀了吃肉!”

赖三眼睛没有睁开,心里却好像被几只小手挠过一般,立即咧嘴笑了:“天意I”

“睡你的觉吧!”越天意轻轻推了他一把。

“天晚了吧?你不用回王府吗?”赖三忍不住问。

“这里就是王府!你这傻子!以为你在哪儿呢?”越天意道,“你都已经受封了,还住军营岂不是让使者看了奇怪?自然是跟我回来了!”

“啊?”赖三愣了愣,他真喝得人事不知了,还以为回营房了呢,谁知竟被人送进王府了。难道这里……是天意的闺房?

他几乎立即便使劲嗔了嗅空气,但也不知道是被他吐过了的缘故,还是越天意并没有什么在屋子里熏香的习惯,反正没有想象中那种女孩儿房间的温暖柔香。

“三哥,你先睡吧,现在我有事,酒醒了我再和你细说啊。”越天意又推了推他,用哄小孩的语气说话。

赖三已经没那么难受了,美女就在身边,哪里肯睡?舰着脸用力扯过那只手,叫道:“哎哟哟好难受,不行不行我还要吐,好妹妹,快帮我揉揉胸口。”

“咳。”屋子里传来一声低咳,然后便是一个男子的声音低声道,“郡主,事情已经商量得差不多了,微臣就先告退。”

赖三不知道屋子里还有别人,闻声立即吓得睁开眼睛,只见越天意一张素颜就在他头上不远,先是斜了他一眼。

然后转过头,声音立即变得很严肃,低声道:“也好,就照我们刚才商量的,你明日起便陆续将城防里的人小心换班。陈大人,你一会儿坐我的车,让许谨送你走,如今得十分注意’难保穆延陵不会对你下手。”

“是。”陈定雷低声答应,眼观鼻、鼻观口,绝不向榻上望一眼,仿佛根本没听见有人在那儿耍赖一般。

赖三羞得满面通红,他虽然一直听到越天意和人说话的声音,但是当时正难受,神志有些模糊,根本没想到半夜三更出现在卧室说话的人竟然是陈定雷。要是知道,他真不能做出这么厚脸皮的举动来。

见陈定雷弓身走了,他才讪讪道:“呵呵……天意,陈大人什么时候来的?”

“他一直都在。”越天意又瞪了他一眼,但那眼神让人看了没一点害怕,倒有点蠢蠢欲动。

越天意见他这个表情,脸色一红,却没有走开,赖三胆子一大,伸手就将她的手握住了。越天意微微挣扎了一下,反抗根本不激烈,抽不出来也就算了。只是红着脸坐在他身边,低声道:“三哥,我还有事呢……要不我还叫人进来说?”

赖三有些泄气,却也只好放开她的手,他翻来覆去地折腾,陈定雷居然一直都在,他不知道也就罢了,知道了可就再也不好意思让自己这副样子给别人见到。

陈定雷虽然岁数不小了,但毕竟是个男子,半夜三更要密谈,这事情不是很紧急便是很机密。天意倒好,一边谈着这样的要事,一边竟然还能端水擦汗地照顾他。

越天意知道他要说什么,带着歉意说:“我也没想到大方向定了,敲定细节的时候还需要那么多事情,不觉中就谈了这么久。如今这府中,我能信得过的人也不多,你又醉成那个样子……我有点不放心。”

赖三不由得心花怒放,美得嘿嘿一笑,感觉十分得意。那笑容里就带着点贱样

“你这人也不知怎么长的!”越天意娇嗔地推了他一下,“平时还好些,一笑起来难看死了!”

这个口是心非的美女,一边说着他难看死了,一边替他掖了掖被子,因为有事必须做,于是起身要走,但眼睛里全是浓浓的不舍。

赖三不说话,看着越天意,笑得那是越发地贱得不得了。

事情到了最紧急的关头,越天意越是繁忙无比,现在基本已经揭开牌面了,好些事情也不用小心翼翼地瞒着。有陈定雷和没有陈定雷真是区别很大,他多年来掌握的人脉就算比不上穆延陵,却也差不了太多,若是没有他全力相助,光靠小郡主和赖三,那真是差得远了。

赖三也一样十分繁忙,以往他过年顶多是手头宽裕的时候吃一顿好的,之后跟着街坊邻居串串门,凑凑热闹。

但他成了郡公之后,竟是每一天都有各种仪式活动需要他出席或者主持,需要祭拜的就有天地、山川、神灵、祖先、功臣、文武圣人、历代英魂……‘ft得赖三是团团乱转。

还好在小郡主的计划中,需要他配合的地方,有许多也是需要跟着这些活动遇上的人一起安排,不然简直忙不开了。

悲催的郡公虽然住进王府,但白天根本不着家,晚上回去,总是能看见自己媳妇跟别的官员彻夜商谈,不是说得眉头紧锁,就是说得意气飞扬。白天那些官员无法登门,也只能晚上谈,别说小郡主了,便是以陈定雷为首的几个官员,也根本不搭理他。

就算郡公心中有点什么想法,那也没有机会啊。

第十章
郡主,别丢下为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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