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阿珠

谢侯独女阿珠十岁那年,她爹从外头给她领回了个童养夫。

童养夫是个眉清目秀,身上三两肉也无的小道士。

小道士的师父临真道长出海云游前将自家徒弟托付给了谢侯,只请谢侯照应他这个小徒弟,给他一口饱饭吃就行。

以后就是做仆役也好,下人也罢,反正和他老人家再也没有关系。

谢侯见小道士长相清秀,气清质绝,索性就将小道士充做未来女婿养活。

阿珠的母亲很是不乐意,认为包办子女婚姻乃是极老派腐朽的做法。未来夫君什么的,应当看阿珠自己的心意才是。

况且阿珠的母亲私心里想着,谢侯平生并不信占卜之术,也最不喜道士。

恐怕他是不待见那位强行把徒弟塞给他的临真道长,却又拒绝不得,才故意拿女儿的婚事做借口,来打临真道长的脸。

小道士瞧着瘦弱,心里却很有主意。师父虽不靠谱,可他一心向道,何其坚决。

只是瞧见自己饿了三天三夜,也打动不了谢侯的铁石心肠,就索性敞开了肚皮,吃了个昏天黑地。

阿珠自个儿也不大乐意。

江南江北哪家的郎君不在等着她长大?

王家的郎君们清俊风流,门风极正,赵家的哥哥们轻矫疏狂,武艺出众:就是跟谢家有宿怨的崔家,也有清俊且不服管教的小公子在南下之时,偷偷往她家院子里扔过桃花。更别说还有个坐拥辽州十八城的章家小公子,颇似他叔父年少时那般倨傲。到琼州求学之时,却顶着一张漂亮矜贵的脸日日来扒她家的墙头。

谢珠心动极了。

倒不是为了那些小公子们温柔清俊的脸——虽说秀色可餐,可叫阿珠看来,可餐的明明是他们身后代表的世家门户。

嫁了他们,那天下间大半的世家封地岂不是成了她谢家的囊中之物?

她问过阿娘:阿娘啊阿娘,孩儿能不能把那些给我抛过媚眼的哥哥们一个挨一个地全纳了?崔家章家和咱们家有过节也不要紧,等孩儿成了亲,保管把他们收拾得服服帖帖。您到时候想怎么折腾他们就怎么折腾他们。

阿珠的阿娘听了,略有意动,倒真的思考起这荒唐主意的可行性来。

还是谢侯一巴掌打醒了阿珠母女——他倒真不敢打自己的妻女,只一掌捏碎手边的梨花枣木椅柄,怒极:“夫妻之间,只有两人白头偕老的道理。若非真心喜欢,又怎么能轻易许人,天下间何曾有过你这样的荒唐的说法?”

阿珠有一肚子的理由反驳她爹。

当天下男子都如他一般想的吗?

为了整日都腻歪在妻子身边,就把三十万乌甲兵都扔给她那位可怜的二叔。自己倒是快活了,天天跟在她阿娘后面一声一声虫娘唤得旖旎缠绵,也不看看外头都把阿娘传成什么样子。

明明阿娘温柔似水貌美如花,不知情的百姓倒把她传成个泡在醋缸子里的母夜叉,整日挟持着谢侯,不许他独自出门。

明明整日变着法儿喝醋的是她阿爹自己才对。

谢侯年轻时十分俊美,如今年过三十,容色较之从前时只多了些威严之气,秀美俊朗,仍旧摄人心魄。江南江北间想往谢侯身上扑的女子不少,可往往还没靠过来,便已经被他这人处理了。

道是为何?

家中妻子,是谢侯自年少之时便已经深深惦念,誓要娶回来的美人。

如今美人阿娘年岁见长,风韵容貌却犹胜当年。到琼州城外游猎一圈,还是能惹起不少的陈年旧事,徒令一江南北的某些世家子弟黯然神伤。

谢侯自然紧张,怕好不容易才娶回来的妻子被阿珠三言两语挑拨得乱了心神。

直肠子的阿珠姑娘终于被她爹轰了出来,跑到将军府园中的桃花树下长吁短叹。

小小的心里有大大的烦恼,她年方十岁,就开始忧心起未来的婚事。

桃花树下还有个长吁短叹的郎君,原来是小道士宴春和。

他摸着自己扁扁的肚皮,担心今日到底要吃几十碗米饭才能填饱肚子。

阿珠无奈又不屑,难不成她将来就要嫁这个没出息的饭桶吗?

可是小道士一双潋滟的桃花眼,眨眼时轻轻带起涟漪春水,只那么静静盯着阿珠,便让她心痒难耐,胡乱间便夸下了海口。

阿珠从那日起便成了小道士宴春和的长期饭票。

太初二十年,阿珠终究没有如她幼时所愿,长成个温柔干净,美貌动人的姑娘家。

谢侯独女阿珠,十六岁时一身枣红铠甲如火,已经是名镇江南江北的女将军。

一杆长枪不知道搅碎了多少俊俏儿郎的骄傲和芳心。

生性不驯的阿珠做了马背上的女将军,替谢家打出了漳河以北的大半地界。

旁的世家暗地里瞧着,都生出了让子侄们入赘谢家,好从后院夺取三十万乌衣甲的想法。

也是这一年,小道士的师父临真道长云游归来,拿出当年秦太祖皇帝命匠人张甘用越山之下的玮石雕刻而成的传国玉玺,要为小道士赎身。

旧时大雍立国不正,诸地纷争不断,缺的就是这枚可定风雨乱世的传国玉玺。

做梦都想捞个女皇帝当当的阿珠姑娘喜笑颜开,忙不迭就把她只会吃白食的童养夫给打包送上。

临真道长要带着宴春和离开谢府那夜,府中张灯结彩,谢侯大宴宾客,阿珠姑娘喝了个酩酊大醉。

梦里她绣金凤袍加身,成了此世独一无二的女君主。

也是那天夜里,小道士脱了一身蓝白道士袍,爬了阿珠的床,趁她酒醉讹上了她。

第二日临真道长羞于徒弟所为,丢下了传国玉玺,也舍了不知羞耻的徒弟,只携着拂尘再次云游而去。

太初二十五年,亦是清平元年,谢家女侯阿珠一统江南江北,当真成了此世独一无二的女君。

她赏了小道士一个金灿灿的铁饭碗——大宣钦天观观主,亦为天下道统之首,来弥补他多年无名无分为她鞍前马后占卜谋算的苦功。

可清冷俊秀的观主不大乐意吃这碗饭。

他又效仿自己当年那招,爬了身为大宣女君的阿珠的床。

但这次并未如从前那般顺利。

纵使宴春和能掐会算,善听风布雨,能与神鬼言,却也没料到自己在宣和殿外就被侍卫统领逮了个正着,被揪着领子带到了夜深仍然在批阅奏折的陛下面前。

阿珠是个有雄心壮志的姑娘。

可再大的雄心在成堆的文书奏折面前都化成了灰,她熬了几个大夜,眼前都是蚯蚓一样的篆书文章,抬眼却瞧见一位素服仙姿的美人跪在殿下,楚楚可怜,皎然如月,惊得她眼前一亮。

昏了头的阿珠想了一想,才发觉殿下美人原来是她那位饭桶军师,额......曾在多年前兼任她童养夫一职。

“你来做什么?”

她丢了朱笔,指节扣了扣玉案。

宴春和今夜是特意打扮过了的。

白衣蓝袖,眉墨如画,两眉间嫣然一点朱色,便显得唇红齿白,清冷中带着点艳色,疑是仙姿误堕红尘。

总之横看竖看都是个吃软饭的好材料。

陛下问话,观主桃花眼中便蓄起春波,未语先泣:“陛下难道忘了当年许过臣什么?如今壮志已筹,就要抛弃糟糠,背弃誓言了吗?”

殿上女君一个头两个大。

可算知道自家顶天立地,一手刀法当世无人敌的阿爹为何会在阿娘的眼泪面前节节败退,捂着心肝求她不要再掉珍珠。

阿珠早不记得许过道长什么诺言,好在她是个重诺的姑娘。更预备做个万世无有的贤明君主。

“咳...朕许过你什么?爱卿不妨明说,君无戏言,如今朕既为君,自当偿你所愿。”

“还是前朝的事,太初十五年将军府桃花树下,陛下许过臣,有朝一日您能当家做主,就赏赐臣良田千顷,食邑万家,说让臣以后再也不用为饿肚子发愁。”

宴春和止住眼泪,挺直脊背,扬声道:“如今陛下废了食邑制,又哪里来的万家百姓供养臣?”

殿下女官在女君起居注上大书特书,全然不顾阿珠难堪的脸色。

“这......”

初立朝便言而无信,被臣子揭了老底,万世无有的贤明君主阿珠不知该如何是好。

宴春和虽早已料到阿珠不记得当年之事,可瞧见她如此反应时,眉眼还是黯了黯。

他深深跪倒下去,额头抵住冰凉的青瓷石板。

“陛下既然给不了臣食邑万户,那就请您践行昔年谢侯许给臣的诺言,与臣结为夫妻。”

“好你个宴春和!”

女君气极。

然殿下美人仰面时凄戚如珠,桃花眼潋滟,眼中黑白愈发分明,与当年树下总是挨饿的小道士并无分别。

早有通天彻地之能的道长眼睛一眨,又仰颈说出同当年一般无二的话来:“臣平生最喜米饭,可米饭好吃,却不及陛下秀色可餐。春和思慕陛下多年,望陛下垂怜。”

昔年桃花树下,阿珠眼也不眨地哄骗小道士,说若是他肯找她爹推脱掉婚事,她以后就赏他吃不完的米饭。

青州稻,琼州米,只要是他想要的,她都能给他找来。

可小道士只是瞧瞧一身青衣的阿珠姑娘,又垂头盯着自己的脚面。

“我是喜欢吃米饭,可是见了你才知道,世上原还是有米饭也比不上的东西的。”

清平元年。

小道士宴春和又爬了阿珠姑娘的床,只是这次,她真的把他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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