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谢璋(三)

年少的谢琼知道自己及笄后要嫁人,却从来没期盼过要嫁给谁。

闺秀们私下打闹时也会说些大胆出格的话,姑娘们个个都能说出自己想要的夫君是什么模样。

王家二娘想要个俊俏高大的,李家翠娘喜欢含蓄沉稳些的少年,就连门风最严的周如儿,都说自己往后想嫁个性子不那么沉闷的夫君。

可是谢琼从来都没想过。

她不去想,是因为心里早就存了一个少年的影子。

那少年在她梦中出现过,不知名姓,不见面容,只有一双黑白分明的凤眼湛然潋滟。

谢琼在梦里见着他时并不总是十分欢喜,有时还会觉得有些厌烦。

可那梦让她莫名地相信着,相信总有一日她会看清他的模样。而他会来到她身旁,然后两人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那天夜里,谢重山贴过来的唇却温暖又湿润,熟悉到令她心悸。

似乎很久之前,久到在前世或者梦里,他便是这么吻她的。

她的梦来得莫名又奇特,就像她想要掩饰却怎么也抑制不住的喜欢。

她试过,也努力过。

在花丛中凤眼少年殷切灼热的眼神中旁若无人地仰头走过,仿佛她从来没发现,他就是她梦里的那个人。

可是被绑在山寨中的那一日,他带着淌血的刀闯进满目火红中时,她淌着眼泪想,就是他了啊。

天命给她的人就是他,所以她再怎么拒绝,再怎么无视他都没有用。

她拒绝过,没有用,所以便只能欢欢喜喜地被迫接受。她只是认命了,并非喜欢他喜欢到不知羞耻。

皇帝卫琦病倒,太和殿的奏牍积得一日比一日多,仍然是要人处理的。奏折被送到了嘉德殿,一干政事便落到谢璋这个皇后的身上。

她提着朱笔在奏牍上圈点时,卫琦便托腮倚着桌案看她,时不时伸手递来个葡萄荔枝,还要再言语撩拨她一番。

素来乖戾的少年额上一指抹额,缀着珠玉。乖巧讨好她时的模样不可谓不动人,可是谢璋知道他装乖扮傻的目的。

“陛下,太医令说了,您要节制。”

谢璋扔开朱笔,推开卫琦。

“那老头儿定是妻子死得早,所以才会妒忌朕......”

卫琦不满地嘟囔,被推开了又要凑过来。

谢璋提起朱笔威胁,“安生点,再往前,就把你的脸画花。”

她悬着笔在他脸前凌空点画。

卫琦却不露退避之色,反而笑吟吟凑上来,握着她的手腕将蘸了朱砂的毛笔尖含在了唇中。

“你疯了,这东西吃不得!”

谢璋慌忙收手,朱红色一道便从少年唇边延伸至脸颊。

如玉白皙的脸颊上多了一抹血色的红,诡艳无匹。

卫琦却又衔着唇上的颜色逼上来,瞅准了谢璋的嘴唇,狠狠吻了上去。

“陛下......”

卫琦十分坦然地当着一众宫人的面,将谢璋按倒在坐榻上。

掌事的宫人使了眼色,一时殿中就剩了帝后二人。

“起开。”

她蹙眉微喘。

手中朱笔跌到衣袍上,染脏了天青色的宫裙,案上原本整齐的奏牍被推挤得七零八落。

卫琦气馁般倒下去,不肯离去,只伏在她膝上。轻轻抱怨,“皇后,你的心可真硬。你喜欢的朕送给你,朕喜欢的朕也送给你。若是你对朕的喜欢,有朕对你的喜欢的一半,你就不会舍得让朕忍着......”

谢璋却只记住了他那句“你的心可真硬”。

他生气时叫她皇后,高兴时叫她柔娘。

身为天子该有的手段无一不会,对着她时却从不掩饰,一派天真,直接到近乎残忍。

谢璋看着卫琦花了的脸和歪了的抹额,柔柔微笑,“陛下说得对,臣妾心硬。若非心硬,怎么会逼着陛下病中也要陪着臣妾。若非心硬,又怎么会舍得让您后宫空虚,没得一儿半女在您膝下承欢。朝中有几位公侯的女儿正在妙龄,不如臣妾替您将她们......”

卫琦能屈能伸,一听谢璋旧事重提就忙截住了她,声音连同眉毛都垮下去。

病弱少年伏在她膝上歪头认错,好不可怜。

“柔娘,你别生气,是狸奴错了,狸奴只是因为喜欢你,才随口抱怨的,你的心才不硬。你真真是世上最温柔漂亮,心肠最软的女子。从来不会做让夫君觉得不高兴的事情,对不对?”

卫琦嘴上讨饶,心里却不觉得自己做错。

喜欢没有错,喜欢自己的妻子更没有错。

他不觉得自己做错,却仍然肯为了她的恼怒而让步。

卫琦就是这么个好打发的古怪少年。

然而谢璋也有打发不了他的时候。

政务繁多,桩桩不那么紧要的奏牍里也会有几件紧急的。每每此时,尚书台便要遣人来嘉德殿,当面上告天子。

谢璋便是这么见了崔琰第二面。

故人相见,分外眼红,此时眼红的却只有崔大人一个。

崔琰站在殿中,向谢璋呈告宁州水祸的灾情。

本来坐在桌案后听着的人该是卫琦。

可是他身子还没爽利,在谢璋身边腻歪了一个上午,见她不怎么搭理他,便倦怠地回了内殿小憩。

谢璋听着崔琰有些哽咽的嗓音。心中空空,竟然觉得有些好笑。

他哭什么啊?

亲族被发往边地的不是他,父亲被谋害致死的不是他,被同床共枕全心爱慕的夫君设计逼迫的不是他。

她气不过,怀着他的孩子投井时,甚至都怀疑她的死到底能不能令他产生一丝痛楚。

此时殿中四下无人。

谢璋不喜卫琦在她身边痴缠的蠢样被人看了去,堕了天子之威。

崔琰来得又急,除了候在殿外的小黄门和睡在内殿的卫琦,便只剩了谢璋和崔琰。

近年来因着谢家的有意打压,崔家的势头下落了不少。

崔琰才华高绝,然而有谢家一心针对,他也并未如前世那般,坐到了位高权重的九卿之列,至今仍是个尚书郎。

崔琰初时还忍得,一字一句报着奏牍上早有的公文。

可在喉中的酸楚实在难以忽略之时,他便违了臣子的本分,仰头直直看着桌案后的谢璋。

一个六年,一个两月。

他郁郁六年,复生而来时,她却已经嫁入宫中。

他们在此世见到的第一面,她已经是长廊之下高高在上的皇后娘娘,身边还伴着一个病恹恹的小皇帝。

如今两月过去。

这是他二次见她,却也是他第一次能好好瞧她一眼。

可崔琰只是瞧着她,胸中的酸楚凄切就和嫉妒一起翻涌上来。

酸楚是他自己的,嫉妒是给内殿中那个病恹恹的蠢货的。

谢璋生得温柔好看,笑时眼弯如春月。论及美貌,在宛城闺秀中也属翘楚之列。

此时她坐在堂上,雍容凤仪从挺直的脊梁中流露出来。笑容温婉闲适,面色红润嫣然。

一看就知道幸福美满。

“崔大人?”

谢璋轻轻咳嗽,提醒崔琰。

她面上不显,心中却已经开始厌烦,厌烦到甚至都开始暗暗责怪卫琦。

若非他平日玩的把戏太幼稚下流,她也就不用时常将宫人挥退,现在更不必独自对着崔琰。

嘉德殿可不是叙话的好地方,况且她也不打算再和崔琰有什么瓜葛。

崔琰深深吐出胸中郁气,“你记得从前,对不对?”

若是不记得,为何在他唤她柔娘时故作淡定地离去,看都不看他一眼?

谢璋垂眸微笑,“崔大人什么意思?本宫听得不甚明白?什么从前?”

还敢跟她提从前,他可真是......

崔琰面目一白,奏牍深深陷入骨肉,险些扭曲,“你明明记得,我知道你记得,只看你的眼神我就知道你记得,柔......”

“柔娘?”

殿中忽有少年出声,将崔琰的声音生生压了下去。

谢璋被那道声音惊得心中一悸。

“怎么还在外头坐着,不进来陪朕,是尚书台的人来了吗?”

卫琦趿着软履步入殿中,他惺忪着睡眼,长袖掩面打了个哈欠。鬓发微乱时,眼角又发有些红。

少年天子懒懒散散地踱步至谢璋身后,将手按在她肩上。

才似刚发现崔琰一般,恍然道:“崔卿家来了,为何两眼湿湿?出了什么事?”

谢璋本不欲开口,可是崔琰方才差点便唤她“柔娘”。

一个外臣,如此叫皇后的闺中小字,若是被卫琦听到了......崔琰果然是嫌她死得不够快。

“宁州水患,崔大人忧心灾民,故此伤怀落泪。陛下睡醒了?怎么不唤人进去伺候您更衣,反而自个儿出来了?”

谢璋微笑,十分不情愿地替崔琰遮掩。

按在她肩膀的手一瞬间收紧,卫琦轻哼,“皇后,朕要如何行事,朕自己有主意,不必事事都向你禀告。”

卫琦显然是不快了,谢璋却不知道究竟是因为她言语中的管束惹了他厌烦,还是因为他刚刚听到了崔琰的一番话。

卫琦又转向殿中低着头的崔琰,“崔卿家既然如此忧心宁州灾民,不然这样。朕就派你到宁州安抚灾民,负责赈灾重建一事。免得你在宛城忧心忡忡。”

赈抚灾民可不是个好差事。

且不说一路奔波,到宁州后公务如何繁多。单只是洪水退去后易瘟疫,就能叫理事的官员头疼不已。

然天子金口御旨,无人能够推拒。

崔琰跪拜接旨,又被卫琦挥退。临出殿时遥遥一眼,想要再看桌案后的谢璋,却被俯下身来的卫琦给遮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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