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阴翳年纪事» 景都宾馆

那时阿喜的手指还是完好的。他从秋蓝身上退下来,感到下身隐隐胀痛。秋蓝背靠枕头躺在床上,用被单裹住半个身子,露出雪白的胸脯。灯光下胸脯看上去像两只撒上糖粉的馒头。房间有股潮气,阿喜低头,嗅到身上汗液和精液混合的味道。

他走进浴室冲澡,顺手把门带上。热蓬蓬的水浇下来,冲刷他身上的汗液和气味。每次和她做完,他都是第一个进浴室冲凉。有时秋蓝趁他不注意像尾鱼那般溜进来。透过浴室玻璃迷蒙的水汽,他瞧见秋蓝腹部下方小小的三角形,那里缀着一小撮黑色毛发。阿喜移开了视线。他熟悉她的身体,她皮肤的质感,她窄窄的盆骨和小巧的乳头,那是黑暗中的熟悉。他害怕照见明晃光亮下裸身的她。他叫秋蓝先出去。她不听,反倒撩开浴帘挨进来。空间一下子缩挤了。他转身背对她,拎起莲蓬,迅速冲洗下身。秋蓝从背后抱住他,靠过去,胸脯紧贴着他湿漉漉的肩胛骨。

水声哗哗,像瀑布,像湍急潜流掩住了呼吸。

每次都是秋蓝开好房等他,她问他为什么选这么一家旧宾馆。他说,怕你被人撞见。秋蓝笑起来,我看是你在怕吧?阿喜不语。他像赶赴一场隐秘盛宴:推开宾馆的玻璃门,经过前台,再穿过长长的幽暗走廊,朝秋蓝短信中告知的房间走去。宾馆铺了厚厚的地毯,减轻了踩踏发出的声响,阿喜沾了雨水的球鞋在上面蹭过,留下一滩水渍。地毯引起他对凶杀案的联想:血迹,尸体裹在被单里,房门关上了,凶手戴口罩,步伐被消音,就这么迎着监控器迅捷离开。接着是发现,警报,混乱、惊恐,以及报纸上篇幅短小的报道(死亡廉价了,关于死亡的讯息更甚)。阿喜敲了敲房门,不自觉地瞥了一眼天花板的监控器,他很好奇,他的身影经常闯进监控视频,他们一定记得我。

秋蓝从猫眼看他,打开门,露出半个头,朝他眨眼。这情景,与他遥远的一段记忆重叠。那时他在县城一家餐厅打工,深夜落班,与工友在街边吃烧烤,喝啤酒。有人打趣问他,你还是处男啊?他的脸一阵涨热,尴尬笑起来。他们看阿喜,表情透着戏谑。后半夜,阿喜满身酒气,手中捏紧他们硬塞的“破处钱”,迈向汽车站附近一家老旧的宾馆。三张红色纸币塞在后裤兜,紧贴着阿喜屁股。敲房门时,他心跳得快迸出来。听到褡扣拔开时的“咔嗒”声,他几乎就要转身逃开——但不知为何,身体鼓胀的欲望使他站住了。

房门打开,那女人躲在门背后。一股热流从阿喜下身涌起,他来不及作任何迟疑就推门进去。门在身后关上,宾馆的红色吊灯照落下来,他转头,看到女人披着头发,背靠墙站着。只一眼,阿喜胃部泛起恶心,恨不得转身就走。她与想象中穿着性感身材火辣的妓女不一样,和散落街头的招嫖卡片上卖弄风情的女郎不一样,甚至和他臆想中注定会发生关系的女人不一样。阿喜结结实实被她骇到了。这女人少说也三十好几了,化粗糙的妆容,戴双银色大耳环,短发,腹部长满褶子的赘肉,令她看起来像头等待被宰的母猪。阿喜坐在床头,胸腔起伏不定,如同被困在一座监牢,无处遁逃。女人开腔道:帅哥,喝了酒呀?她声音有些沙哑,脸色难看,像是因为长期作息颠倒、吃劣质盒饭的结果。阿喜抬头,还是不说话。他因害怕而吞咽口水,喉结在昏暗中上下滑动。女人脸上有一种克制的笑意,随后她恢复了作为妓女的职业操守,瞬时变成一匹经验老道的母马,她迅速剥落内衣裤,露出一对干瘪下垂的乳房,朝阿喜靠过来。阿喜欲起身,却被女人按住了,女人伸手,捂住他裤裆。阿喜穿一条黑色的休闲裤。被她一碰,立刻缴械了,浑身血液沸逆流、沸腾起来。他从未想过会是这样,一个衰老的女人啊,而他竟然贪婪像个婴孩,投奔她臃肿的怀抱。她身上有股难闻的香水味,呛得他几欲干呕。她贴住阿喜使他无法动弹。

阿喜不知这一晚是是怎样结束的,所有既定步骤好像被人为缩短并简化了。他连下身都不顾上冲洗就穿上衣服。在这场交易中,他卖掉了童贞,而她,摄取阿喜稚嫩身体流泻出新鲜精液。仓皇付钱之后,阿喜带着满身的羞耻与满足逃离了宾馆。

夏夜有风,他张眼望了望路灯下荒芜的汽车站,顿觉这个夜晚与过往任何一个都不同,他完成某个仪式,踏出了他成人的第一步。

几年过去,阿喜在生活污浊的气流中拔足狂奔。他留了胡子,为了看起来显老,他晨起给头发喷定型啫喱,喷止汗剂,他努力仿照城市年轻人的装扮,但这些掩饰不住他的孩子气,以及对外部世界若有似无的恐惧。

阿喜换过几份工,他在麦当劳做过服务生,在超市干过搬运工,KTV也呆过一段时间,每一份工都没做久。几年间,他由一处地方徙往另一处地方,像随时会被巨浪掀翻的舢板。

旧年他在车行工作。来车行的女人不少,但从未有人拿正眼看他。有一天来了一个女人,化着淡妆,一进来,阴沉着脸把钥匙交给阿喜,让他帮洗车。阿喜开车进洗车房,瞥见那个女人握着手机站在车行外面,说话的嘴型和表情像在争吵。他猜想女人争吵的原因,同时忍不住吸嗅车厢的香水味。

第二次见面,女人的车在半路抛锚,一个电话挂到车行,老板派阿喜去救援,他开车赶去,女人撑伞站在街边抽烟,见到他,紧皱的眉头松开来。阿喜娴熟地检查,修理。天气很热,地上投落一小块阴影。他抬头望一眼,又闻到了那款香水味。他说,最高待遇啊。女人低头笑,逆光剪出一个柔美的轮廓。女人说,把你电话给我存下。他们就这样认识了。她告诉阿喜她叫秋蓝。后来秋蓝到车行洗车、维护,找的都是阿喜。车行的伙计调侃道,你小子也有今天,这富婆看上你啦!阿喜笑笑没有回应。一个月后,某天落班,阿喜在盥洗室洗手、换衣服,工装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他掏出来,看到秋蓝的名字,心噗通噗通剧烈跳起来。这是互留手机之后秋蓝第一次打给他。他擦净手,手机贴住耳边,一阵嘈杂的电流声,他听见她在哭。他的心倏的缩紧了,秋蓝带着哭腔道,你能不能来一趟?

挂了电话,他反复搓洗沾满油污的手,低头闻一闻腋下,临走前又喷了止汗剂。从车行去秋蓝家要经过一段林荫路。阿喜坐上的士在城中心兜转,的士师傅问他去哪里,他迟疑,报出小区名字,像报出一个与身份极不相称的密令。他忆起当年的宾馆之行,然而这次毕竟不同。他让司机在小区外围再转一圈。转足一圈之后他才蓄足勇气,付钱,落车,朝那片小区走去,按下门铃。

日后在景都宾馆,阿喜不止一次问:为什么当时你要找我?明知这是个伪问题。情事之后,谁都可以编造出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但阿喜仍然相信,秋蓝找他,是因为她需要。他的出现符合某个命定的主题:对她残破生活的缝补,是的,偷欢本身就接近于一种缝补。他躺在床上抽烟,秋蓝挨着他的胸膛,手伸出来,搭在他的右胁。在床上她如此服帖、温驯,显露女人该有的柔情该有的情调。阿喜说,是你教我怎么做的,该不该答谢你?秋蓝伸手,在他面前张开,故意开玩笑说,那我呢,是不是该收费?

开始时他贪恋于这种私密的约会,就在第一次“偷情”(他称之为冠冕堂皇的偷情)之后,他上瘾了,迷上这种背德的关系。那天阿喜进门,见她哭红眼,脸色惨白,没化妆(这是他第一次见着素颜的她,竟也无损姣好的面容)。秋蓝搂住他。他面目张皇地任她抱住,身体僵直,目光止不住在屋里逡巡。花瓶掉落地板摔碎了,她的衣物也散在地上,他凭直觉判断,此刻女人的丈夫(或情夫?)一定刚摔门离开,留给她一个安全又极度危险的空间。他们发生了关系。阿喜带着类似献祭的心情,任凭秋蓝在他背部和手臂上咬,错将他当作报复和发泄的对象。事后阿喜才知,在他来之前,秋蓝灌下不少酒,可他丝毫没有觉察到她的迷醉,只觉得,秋蓝的身体像一口干渴的井,他进去时,她疼得夹紧双腿,鲜红的指甲抠住他的背。他低头看时,只见她双目紧闭,脸上淌泪。

第一章 «阴翳年纪事» 景都宾馆
以父之名
免费计数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