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七月。

大二的暑假只剩下半个月。

期末考试结束后家里的西瓜都还没吃几个,安颜便收拾了行李又回到了学校。事情总是一起来的,闲的时候翻来覆去无聊到抠墙纸也没事可做,忙起来又几乎找不到北。安颜总感叹自己的人生算得上是匪夷所思,简直像过把瘾就死。

学校举办首届“新媒体·大传媒”暑期学校,吸引了全国各大高校的学生来参加,人数过多,连作为主办方学校选派的学生都只能算旁听生,做旁听生还要兼下接待、打杂等事务。安颜太晚接到消息,等老师找到她时,全班已经没剩几个人了,其他人都找了各种理由退出了。她不愿意驳了老师的面子,千般不情愿地应了下来。

“你也真是笨,”许萌穿着吊带裙,脚驾着脚躺在凉席上吃苹果,每个吐字都夹带着咀嚼的声音,“都找理由不去,就你傻乎乎地做好人。”

安颜停下手里整理的暑期学员资料,看了看上铺的许萌,她因为脚架得太高太得意,宽松的裙子几乎已经全部盖在了肚皮上,一览无余。她欲言又止地动了动嘴,终于什么都没说,低下头继续整理资料。

许萌吃完了苹果,抬手将苹果核准确无误地扔进桌边的垃圾桶里,拍了拍手,攀在床沿上俯身看安颜手里哗啦啦翻来翻去的各种表格,每张表格上都附着一张一寸的彩色照片,从她的角度不太能看清楚。

“这么多人,有帅哥吗?”

安颜头也没抬地说:“有啊,平均质量挺高。”

许萌连忙像猴子一样翻身下床,拿起安颜整理好的一叠表格飞快地翻起来。

“哪里哪里,帅哥在哪里?哇!”许萌的一声惊呼引得安颜疑惑地看了过去,许萌花痴的表情说明了一切。安颜笑了笑,继续整理。许萌不满足于自己独自欣赏,硬伸到安颜面前去给她看。安颜看到那上面的相片,有点印象,但不深,她一直觉得大家的证件照都差不多,要不然就是过分得丑,要不然就是过分得好看,跟真人差距一般较大。

“还是北大的啊,”许萌拿着表格开始花痴,“我当年做梦都想去的大学,我一直暗恋的一个直男就在北大,他说下了雪的未名湖很美,两个人牵着手慢慢地走,好浪漫。”

“直男?你怎么学阿泽讲话,你也弯了吗?”

阿泽是班上的一个男生,几次被人撞破跟男生亲亲,还死不承认自己的性取向,硬说是在给对方抹唇膏。他跟班里的女生关系都特别好,看不惯他的几个男生揶揄他是妇女之友,却又嫉妒他跟女孩子拍拍打打的不会被骂揩油。他和安颜、许萌是同一个微电影工作室的,还是首席摄影,合作第一部片子时跟工作室里的人出了柜,最爱挂在嘴边的就是“我一直暗恋的一个直男……”

“对了,阿泽还没确定《意》的男主角,给他看的都被说丑,一个都看不上,他到底是挑男主还是挑男友啊,”许萌老鸨一样拿手指弹了弹表格上的照片,说,“不如让他来演好了,这么帅,他肯定满意,你明天接待的时候碰到了记得把他拐骗过来。”

“阿泽不是首肯了小黎推荐的男生吗?青青说那个男生明天上午就从上海过来了。”安颜笑着说,“据说阿泽满意得不得了,只看了一张照片就点头同意了。”

许萌想了想,发出一个由疑惑过渡到确定的长长的“哦”,说:“都怪阿泽挑得太多,我都忘了。好可惜,那你明天记得给我留意一下表格上这个人,争取让他来客串个角色。”

第二天接待各地前来报道的学员时,安颜却没有见到这个从北大过来的男生。本次暑期学校一共有七个北大过来的学生,四男三女,在她手上只登记到了其中的三个女生。接待工作非常繁琐且忙碌,她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留意那个男生是不是来了。制片人青青不时地发微信催她忙完了赶紧来剧组帮忙,上午男主角一到,他们吃过了中饭就开拍了。安颜从上午开始就一直在学院里忙接待的事情,中午随便吃了两口盒饭就继续忙,完全没有开溜的可能。好在来报道的人逐渐少了,差不多七点钟应该能赶过去了。

负责接待的学长抱怨了一声没有美女,几个人都笑了。

“学长眼光太高了,我看来了不少美女啊。”一位女生说。

“哪有,我眼光低得不能再低,是个女的就行了。”他嬉皮笑脸地说,“我对喜欢我的女生都有好感。”

“今天来的那些女生可没有想听到这句话。”跟学长同班的男生说,“饿死了,赶紧弄完我要去吃饭了,一天就吃了两口盒饭,我妈知道肯定要心疼死了。”

“伯母并没有那么在意你,请你清醒一点,白天请不要随便做梦。”被怼的学长回怼了回去,脸上摆着贱贱的笑容。

大家疲惫又轻松地笑了,眼看着这忙碌的一天就快要结束了。

“你看看这课程安排,晚自习居然也写上去,”学长像捏着张小广告一样抖了抖手里的暑期学校日程安排,“白天的课都不一定来,还晚自习呢。他们这些人啊,根本就是借着食宿全包来南京旅游的。”

“那是你,你去年去武大就是这么干的。”男生毫不犹豫地戳穿了学长。

“哎呀,这种事情就不要说出来了啊。”学长笑起来脸上会有两个酒窝,一瞬间就变得腼腆起来。男生拿手臂勾住学长的脖子笑着闹起来。一旁的女生语气梦幻地感叹了声,好有爱啊。

安颜笑着看着他们,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起来,是青青。

“你几点能过来啊?”

“差不多了吧,马上可以出发了。”

“快点啊,编剧和导演因为剧本掐起来了,气氛好紧张啊。”虽然这样说,但青青的语气一点都不紧张,摆明了是看好戏的口吻。编剧徐林和导演薛芬芬是老搭档,没有哪场戏是不吵架的,每次都争得面红耳赤,越争拍出来的东西就越精细。他们在背后没少诋毁对方,一个说不尊重编剧,一个说不服从导演,可是谁离了谁都出不来好作品。一般他们一吵,大家都做做样子劝着,只有他们吵够了才能达成一致。

“安颜,你有事就先走吧,这边差不多了。”学长开口说。

安颜笑着谢过了学长,对着电话那头的青青说:“好了,学长发话我可以走了,那我现在就过来,待会儿见。”

学长目送着安颜走进电梯里,男生拿手掌在他眼前晃了晃,说:“别想了,人家安颜是院里五朵金花之一,你呢,是院里五百棵草之后,啊……”话没说完已经被学长伸手勾住了脖子,使劲往下摁。

“哎,同学,学校情况这几栏也是要填的。”女生指着表格上空白的部分,对眼前的高个子男生说。

高个子男生把追随安颜而去的目光收回来,顿了顿,脸上露出夙愿达成一般的美好笑容,说:“额,好的。”

安颜刷卡进图书馆时瞥了一眼电子屏幕上的时间,居然正好七点。打了好几个电话才找到躲在图书馆角落里拍戏的剧组。她刚走过去,导演一声轻喝,往旁边摆了摆手示意她闯进镜头了。安颜连忙闪进书架之间,绕了几个书架走到青青身边。

“不行,林子默的妆花了,青青帮他补一下左脸颊。”

青青“哦”了一声,朝安颜吐了吐舌头,从放在地上的提包里翻出化妆包。

这个工作室由导演薛芬芬一手组建,但名字是后来编剧徐林加入之后取的,叫青木映画,工作室因为拍了一部微电影《青风如沐》而正式成军,所以徐林提议取了这个名字。固定班底有负责拉投资和管理剧组的制片人何青青,导演薛芬芬,编剧徐林,摄影鹿泽,剧务许萌,监制安颜(其实也是剧务)。整个团队属于有啥干啥的性质,只要能帮助到拍摄,任何工种都可以做。工作室里的几个女生虽然平时都能给自己化妆,但能帮别人化妆的只有青青,所以她的名字除了出现在工作人员名单里的制片人之后,造型后面也写着她的名字,一直被阿泽嘲笑明明是化妆硬要说成造型这么高端大气上档次。

青青从粉盒里拿出粉饼,左右端详了两边脸颊的色差后,轻轻地往那个叫林子默的男生脸上拍了两下。安颜的视线被青青挡住,直到青青起身检视着他的脸时,她的视线才得以到达他的脸上。他微微闭着眼,感觉到补妆结束了才缓缓睁开,看着青青,笑了一下。那个瞬间,安颜原本平淡如水的表情凝住了。

也许,他们的五官不甚相像,但睁开眼的那一刹那,她确信自己看到了一双熟悉的眸子。他转过脸,无预警地朝她看了一下,安颜的呼吸一下被扼住,心跳也随之停了。

他们不像,但眼睛极像。眼神里的温和淡然、温柔善良,一模一样。一模一样的两双小鹿一般的眼睛。

时间在他们眼神的交流里一下子被摁停,那短暂的一秒,延展开一整个宇宙。

她掐住自己的衣服,要不然,可能控制不了心里的激动。

芬芬透过镜头看了看,说了声好了,青青连忙收拾收拾就退回了书架之间,发现安颜在出神,用手肘碰了碰她才醒过神来。

“怎么了?”

“没什么啊。”她慌忙掩饰表情,恢复之前的平和,淡淡地笑了笑,说。

“是不是挺帅的?”青青小声地八卦起来,“据说是复旦某个院的草级人物,以前拍过一个微电影,超多女生追他。黎喃还真靠谱,推荐来的人一下就让挑剔鬼阿泽满意得不行不行的。”

听到议论的阿泽回头瞪了青青一眼,青青傲娇地从鼻子哼了一声。芬芬烦躁地说:“小声点,赶紧拍,刚才浪费那么久。”被含沙射影指责的徐林不满地白了芬芬一眼。

青青捂着嘴,贴近了安颜的耳朵,说:“人也不错,看了剧本之后,觉得挺合适,就从上海过来了。这一天相处下来,性格没得说,温柔得不得了,要不是我有男朋友了,说不定就爱上他了。安颜,你幸好还没恋爱,抓紧机会,别错过了。”

安颜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今天是拍的剧情是男主角在图书馆自习,接到女主角分手讯息,他木讷而被动,不知道这则讯息是女主角的试探,信以为真,不知所措,只好暗自神伤。林子默的演技很自然,他天然的温柔一旦哀伤起来,让人看着很心疼。剧本出来的时候,试了很多男生,不是导演说不行,就是编剧不看好,摄影阿泽对男生的长相又极为挑剔,上镜不好看的一概不用,选男主就用了快半个月。安颜跟小黎提到过这件事,她一直希望是同楼的那个男生来演,直觉他一定能够演得好。可是剧本出来时,她早已经对他带着疑惑地死了心,已无可能去找他来拍戏。小黎跟她的好朋友、拍微电影拍成复旦名人的叶鲤说了此事,叶鲤便推荐了他。叶鲤直接在上海给他试了戏,把视频发到南京让剧组看了,得到了一致肯定。只不过那时安颜在忙暑期学校的事情,又要联络其他演员,就没管男主角的事情,最后得知上海的那个男生通过了,她心想终于找到了,就没再多管。

这一面,是他们人生中的第一次会面,她有些暗自庆幸第一次看见他,不是照片、也不是视频,而是一个活生生的林子默。

林子默收到了微信,下一个镜头是捕捉他脸部表情的大特写,他的眼睛由一开始看到微信来自于她时的喜悦温柔,慢慢变成落叶一样的哀伤。安颜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几乎着了迷。

多久了,她从不敢也没有机会这么近距离地看过同楼男生,她还没有认真打量过他,两个人就彻底走散。他无心,她的有意就变得尴尬棘手,只能自讨苦吃地咽下去。可是她能够这么近距离地打量林子默,在一米开外的地方看他演绎多情的样子。有那么几秒混淆,看得久了,看得真切了,他便就是他,不是任何人。

她偷偷地笑了,莫非是老天的补偿,她铭心单恋一场,终于得到了神灵的回应。满足她无法仔细看看他的一怀遗憾。

“好,这场过了。”导演的声音终于有点笑意,她迫不及待地跟身旁的徐林说,“这个过渡真的非常好,对女生试探的不解,让他只能坐在这里伤心,而无法起身去找女生,或者打她电话。应该是非常非常内敛的男生,才会在这样的踌躇里失去爱情。”

徐林含蓄端正地笑了笑,安颜看到这笑容,就知道刚才的争吵他赢了。

“林子默,演得不错啊,果然叶鲤那个死男人挑人好厉害。”阿泽边把相机从三脚架上取下来,边冲林子默笑得一脸谄媚。青青看不下去,上前用手扯着阿泽的脸,两个人笑着闹了起来。安颜连忙嘘了几声,小声提醒:“图书馆啊,各位。”

青青和阿泽捂着嘴咯咯地笑了,林子默转过头看着安颜,问道:“我演得还行吧?”

安颜对上他的眼睛时突然慌了,心慌得不敢直视,只能把目光放在青青身上,回道:“演得很好。”

她不敢看他是不是还在看着,装模作样地看看阿泽又看看青青,脸好像有点要烧起来了,还好导演说了一句走了走了去吃饭,终于解救了这场只有几秒的尴尬。

从图书馆出来时已经八点半了,剧组一行人在学校的主干道上走成一排,阿泽跑到最前面给大家拍合照,连拍了三张,大家围住阿泽看相机里的照片,照片里,安颜站在青青旁边,林子默站在最外侧,安颜特意去看他那部分,却发现照片里他身边多了个人,那身影的眼熟让安颜连忙拿过相机放大那一块,青青以为她是想看林子默,咧着嘴发出“咦”的声音。安颜看了照片,猛地抬头往前看,他正在前方走着,刚才合照时恰好与他们擦肩,现在已经走出了十米开外。

他的背影还是背影,依旧是他,没有回头。他挎着单肩包一个人走着,脚步不快不慢,不逃避也不留恋什么,自自然然。他是坦荡荡没什么要逃避的,他一直都坦荡荡没有心理阴影,更没有阴影魔障。

安颜看着相机屏幕上放大到整个屏幕的他的身影,三张,第一张他看了看她、第二张他看了看林子默、第三张他低着头,三张都看不太清楚他的眼睛。青青凑过来看屏幕,看到被放大的并不是林子默,疑惑地问:“这是谁啊?”

青青当然忘了他,除了她,大概没有人把他记得那么清楚,记到差点不能忘的程度。

安颜盯着屏幕略带苦涩地笑了笑,青青开玩笑地把照片里林子默的部分放大,照片里他保持着温和的眼神,笑容如沐春风。三张照片的姿态和神情都差不多,第三张笑容似乎更满更显然,那时,是阿泽提示要喊茄子。

安颜再抬头看时,他已经不见了。

那个晚上,他也像这样就不见了。

阿泽把相机拿回去时发现林子默被放大了整个屏幕,欢快地叫起来:“哎呀,安颜啊,啧啧啧。”大家抢了相机传递着看,传到林子默手里,安颜既紧张又害羞地红了脸,林子默淡淡地笑了笑,看了看安颜,安颜眼睛移到阿泽身上说:“不是,我是想看看他旁边那个人是谁?”话说完自己都觉得这下欲盖弥彰了。

“好了好了,阿泽你搞什么,是我把林子默放大的,她原本真的是在看林子默旁边那个人啦,都几点,现在不吵着饿了?”善解人意的青青跳出来缓解尴尬。

阿泽依然奸笑着,把相机盖好放进包里去。

晚饭挨到快九点才吃上,二十分钟后他们全数进了阿泽的寝室,今晚还有一场男主角在寝室里被室友调教怎么追女孩子的戏要拍。薛芬芬向来就是一个以拍摄强度闻名的铁心导演,相比起上半年拍的一部叫《遗失》的微电影,剧组破纪录从早到晚拍了十六个小时,今天还不到十个小时的工作量只能说是她的一般水平。薛芬芬素来就有“拍一部戏一定跟其中一个主角闹翻”的名声,基本上合作过的演员一旦对她的工作强度心怀怨念,就绝无可能二度合作。所以虽然薛芬芬拍了很多很不错的作品,演员却一直没有御用人员。

剧组其他工作人员相比起演员心理压力要小得多,所以团队一直比较固定,还没出现放下担子不干的人。安颜一直不太理解,同样都在片场,为什么演员对拍摄强度会有强烈的抵触情绪。直到这一晚,她看着林子默一遍一遍地演绎同样的戏码,心里才稍微有些体会了。

他的表演无可挑剔,有经验又有表现力,几乎每一次都可以一条过,但因为各方各面的原因,他被迫需要一遍一遍地演。安颜非常认真地看着他,在不拍摄时眼神松弛、透着显而易见的疲惫,一旦喊了开始,他立即进入到角色应该有的状态里。戏里戏外跳来跳去,似乎比他们这一群在旁边拍摄收音打灯光还小声闲聊的人要累得多。

他应该是很累很累了吧,上午才从上海坐火车赶到南京,中间几乎没有休息时间。安颜能想象即使在吃饭的时候,薛芬芬和徐林也一定会一刻不停地跟他讲戏,午饭吃得肯定不轻松。一整天下来,他一直好脾气地不抱怨半句,只是默默地不讲话,在每一次拍摄间隙争取出戏休息。

安颜记得《遗失》的男主角,是学校里公认的演技派,加入剧组后受不了拍摄强度,几乎每天结束后脸色都极不好看,让人看一眼连安慰他的心都凉了。虽然后来凭借《遗失》拿到了好几个表演奖项,但无论角色多么适合,他都决不肯接薛芬芬的戏。薛芬芬背地里好几次嘟囔他是白眼狼。

看着林子默每次松懈下来后眼神里漫起来的疲惫,安颜无可奈何,只得督促大家都尽量不要出岔子,争取早些拍完。帮忙打灯的青青在拍摄中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导致画面里光也跟着变化了一下,导演立刻就喊了卡,光变了,重来。

“青青,别玩手机了,赶紧拍完吧。”安颜好脾气地说。

青青嘿嘿一笑,说:“安监制头回拿出监制的派头了啊。”

一直以来,她都是和稀泥的监制。

拍完一个看起来是夏天场景的室内戏后,导演让林子默换一身秋天的衣服,林子默刚要去包里翻,导演不耐烦地嫌翻来翻去太慢,说:“阿泽,找件你的衣服给他吧,翻翻找找不知道要搞到什么时候。”

阿泽拉开衣橱挑了一件紫色的衬衫给林子默,他背着身换好之后转过来,青青忍不住嘲笑说:“阿泽,这衣服不会再愿意被你穿了,已经写上了林子默的名字了。”

阿泽满不在乎地抛给青青一个白眼,说:“我才不稀罕,这前男友的东西我正愁没地方扔呢。”

青青听到八卦一下兴奋,跳过来抓着阿泽问:“是那个,男模特的?”

“是啊。”阿泽佯装不耐烦地挣开青青的手。

“哇,好帅的那个,”青青回味无穷地说,“是你男友列表里最帅的了,你真不懂得珍惜。”

“太花心了,我可吃不消。”

薛芬芬斜着眼看着他俩,发现气氛不对劲的两个人看到导演冷冰冰的眼神,赶紧摆机位和打灯光。薛芬芬检视屏幕里的构图,嘴里不阴不阳地冒出一句:“聊啊,我看你们还能聊出几句来。”

大伙儿都憋着笑,安颜无意中扫到林子默的表情,他的笑很温柔,这一刻看上去比刚才要放松多了。那件紫色衬衫,真的非常适合他。

晚上吃饭的时候,他恰好坐在安颜的旁边,说不上是别人有心还是大家都无意而为。她放下东西走进包厢时,只有他身边剩了一个空位,大家似乎没有捉弄的意思,都在不知情地做各自的事情。她有些心虚地在他旁边坐下来,包厢很小,座位之间略挤,这么近地挨着他,能闻到他身上有淡淡的香水味。班里有些男生也会喷香水,不知道是品种不对还是喷得太多,一靠近就浓得刺鼻,要不然就是味道奇怪。他的味道没闻过,温和、平淡、清新。

用香水的男生,安颜并不喜欢。班里那些喷香水的男生都显得颇为浮夸,连带着,她对“香水男”印象都不怎么好。

浮夸的男生喜欢用香水来彰显个性,但香水只是为了遮蔽疲劳的味道,是种礼貌。人在挑选香水时,常常会不自觉地对与自身契合的那缕味道倾心。散发出去的气味,就是他对自己为人的定义。

林子默选的香水,让安颜闻到时,能肯定他的为人。

他话不多,是她见过的演员里不太爱讲话的,他对事物的反应大多是他程度不一的笑容。自第一次见面之后,安颜一直在思考他像一种什么饮料,牛奶纯厚、红酒优雅、咖啡浓郁、奶茶温和,看起来他跟奶茶最靠近,但少了里面的香醇,他看起来,更像是一杯清雅的绿茶。

对的,绿茶。

突然又觉得这个词用来形容人好像不太好,安颜自己偷偷地笑了起来。青青“哒”的一声关掉了灯光,眼前突然暗了许多,薛芬芬靠在书架上仔细研究着分镜表,嘴里不时发出含义不明的“啧啧”声,一再确认今天要拍的部分全都拍完后,她如释重负地说:“好,收工。”

大家都累得没力气欢呼了。

林子默的表情这才真正放松下来,这一天可真是累得够呛。叶鲤找到他时,一边劝他接下角色,脸上尽是挖坑下套的笑容,等他答应了去南京参演后,叶鲤竟摆出下套成功的得意神色,将注意事项告知了一番,主要是针对于薛导的工作强度。

“其实这个角色并不只有你适合,但只有你的性格是最适合的。”叶鲤摆出智者一样的笑容,说,“至少,你不会跟她闹翻。”

林子默懂他的意思,他知道自己此行绝不会轻松,但他在当时也不会知道,这样一出安排,是老天的意思。他后来遇到的,是从来无法被预知的事情。他现在只是觉得累,累得几乎也不愿意去应付谁,只能昏昏地靠在公车靠背上半梦半醒地入睡。

剧组成员全部在车上,包括安颜。这个暑假,家在南京本地的青青支开了父母,把家里的大房子空出来给剧组做下榻酒店,父母则被她赶到另一套商品房里暂住一阵子。青青爸妈临走时开玩笑说没想到这么快就被女儿扫地出门,但心里绝对是不打折地支持女儿的合理要求,他们家和谐的相处方式一直都让人称羡。每一天收工后,大家都集中到青青家休息以便第二天一同出发继续拍摄。安颜原本是不打算去的,毕竟两头都有事,从宿舍赶去学院要方便得多。此刻,她侧目凝视着林子默微微闭合的眼,窗外霓虹在他的眼睑上投下睫毛的影子,他睡着时轻柔的呼吸,让人安心。自此,她明白自己甘心跟随,而不会再独自离去。虽然她从遇到他至今,还不敢正视他的目光,每每只在他不注意时偷偷打量。

安颜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

公交车播放着音乐前行,斑斓霓虹轻轻抚摸着他沉睡的脸庞,她看得着迷,忘了世界。林子默可能睡熟了,车子行驶的颠簸摇晃着他的身体,几次晃动后,终于,他的头轻轻落在了她的肩膀上。那碰撞的一下,在她心里,几乎像两个星球发生了碰撞,在她心里产生巨响,而在真空宇宙里,别人听不到这声音。

因为恋慕着同楼男生而倍感孤独的那段时期,她坐了一辆从城市外环线驶回市区的公车,车里除了她和女司机,还有一对男女,他们不是同路人,各自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看着窗外的夜色。每个人都各怀心事,恐怕女司机也觉得太寂寞,才会听起广播。

破旧的公交车行驶时全身上下都在剧烈颤动,车厢里响彻汽车部件相互碰撞的声音,她的耳朵被这样轰隆的声音盖住,像是聋了。公车停在一个红灯前,等待时间太久,司机关闭了发动机,在世界瞬间清静的同时,广播音乐的声音像一股柔和的水雾,漫满了车厢。她听出那是刘若英的声音,但不知道是哪一首歌。

在那么有限的生命中,能被所爱的人深深爱过。

或许不该再奢求再怨什么,世上的遗憾本来就很多。

在艰难的说了再见后,你真的不该再紧紧抱我。

刚才还能体谅的放开你的手,不代表我就够坚强洒脱。

我们曾有过一次幸福的机会,当玫瑰和诺言还没枯萎。

别说抱歉我不后悔,曾经逆风和你一起飞。

我们曾有过一次幸福的机会,似乎就要拥有爱的完美。

你说别哭我说不哭,然后我们都流下了眼泪。

在那个青黄不接、犹豫未决的时期里,她的心因为触不到的爱情变得焦虑忧伤,从没体味过的心酸和孤独一口气尝遍滋味。那样的夜,那样的车,她那时候想,也许这辈子都忘不了了。重新发动的公车一路颠簸,颠下了她眼睛再也承受不住的眼泪。

那时,她没想拥有太多,只希望有个人在身边,可以时,握一握他的手。

行驶在城市间的公交车,窗外是迷离变幻的灯,不像那天晚上窗外只有凉水般的夜。她也不再像那个夜晚一样独自落泪,身边有他,肩头有他。他睡着时均匀呼吸起伏在她的肩膀,那种满足,像是特意前来弥补遗憾。

因为可惜,所以珍惜。

小黎说:“你一个人孤独寂寞时想要心里有个人做念想,给你;你开始觉得光有念想不够,暧昧太辛苦想要彼此相爱,给你;你跟他相爱了,发现爱情里麻烦事太多,想要回到一个人的省心,给你;周而复始,说到底,爱情就是个恶性循环。”

安颜侧过脸,林子默的头发毛茸茸地摩挲着她的脸颊,车窗外的世界,爱情大同小异,落单的人有,成双的人好像更多。爱情没什么道理可言,这一刻她是心满意足的,不想忧虑未来的变数。

她不想睡,只想仔细体味。

公交车停站,后排睡成一片的剧组成员被青青叫醒,大家揉着眼睛收拾东西准备下车。林子默醒来发现自己靠在安颜的肩膀,连忙说了声不好意思,实在太困了。

“没关系。”她朝他笑了笑,“下车吧。”

这好像是第一次,直面他目光的对话。

“好的。”

他的笑如梦初醒,依然温和如水。

下车后,青青拿手肘撞了一下安颜。安颜看过去,她脸上露出一个奸计得逞的笑容。最开始上车时,他们在公车最后面坐下来,青青绕开林子默坐到薛芬芬旁边,等安颜走过来时只有林子默身边有个空位,要不然就只能跟剧组分开坐了。她硬着头皮坐下来,回头看见青青吐着舌头朝她扮鬼脸,一切不言自明。一旦你的女伴有意撮合,她就会自动从与你如影随形的位子上离开。

看着青青朝阿泽他们快步走去,把她和林子默落在身后,安慰心怀感激。

身后的林子默走到了安颜身边,说了一声:“走吧。”

安颜扭头看他,他的笑容正好在街边灯光的光晕里,不知是有光的衬托还是他休息好之后恢复了精神,那笑容看起来格外温柔。安颜也笑起来,说:“恩。”

他们并肩走向今后的岁月里,停在公车站边的时光含笑注视着他们越走越远的背影。

次日。

安颜匆匆赶到学院时差几分钟到九点,推开门,教室里已经座无虚席,安颜一眼就看见好几个声称有事不来帮忙却跑来旁听的同学,本来参加人员就过多,他们这些名单之外的人再来凑热闹,教室里立即挤得好像春运的火车。安颜略带尴尬地站在后门一遍一遍地扫视教室,人头密密匝匝,就算有空位估计也被挡住看不见。

干脆翘掉算了,还可以去剧组帮忙,但转念一想,自己是被列在名单里的人,还有一些琐事要负责,第一天上午就翘课好像不太像话啊。可是,她脸上露出为难神情,总不能像逛菜市场那样边走边找位子吧……

她走到教室后面,再试着仔细寻找,突然注意到视线里一个不认识的男生朝她大力挥着手臂,脸上的笑容如同盛夏阳光,格外灿烂。他看到安颜不置信的表情,咧着嘴说:“这里这里!”

安颜疑惑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让他确定自己没看错人。

突然铃声响起,铃铃铃得特别刺耳,九点整,上课时间到了。

男生双手捂着嘴,声音不大但足以听到,说:“对啊,就是你,这里有位子。”在他和自己之间大概四五排的同学都回过头来看,其中几个安颜班上的男生居然还起哄。真是幼稚。

安颜心存疑惑地走过去,男生拍了拍空着的位子,说:“给你占好的。”她看着他脸上那毋庸置疑的笑容,一再怀疑自己是不是人脸识别障碍发作忘了认识的人,尴尬地坐下来后,犹豫再三,说:“同学,我好像不认识你吧。”

“这不就认识了吗?”他说完咧着嘴笑起来,特别像个大孩子。安颜在他带出来的氛围里安下心来。

还没来得及再聊些什么,几个老师从教室外走了进来。第一天开课前半段时间是开幕式,学校领导、学院领导、总负责人、教师代表要发表讲话。整个过程全场都很安静,但讲话内容很无聊,都是些场面话。

安颜正盯着黏在黑板上方用塑料泡沫做的“新媒体·大传媒”几个大字发呆,男生用手指“嗒嗒嗒”地敲了敲桌面,安颜低头看见他递过来一张白纸,手指正敲在写了字的地方。安颜看了一眼男生,他依旧是那副大大咧咧的笑容,很孩童气,让人看着特别放心,感觉不是什么坏人。她把纸移过来,看到上面写着:我叫连珏,从北大来的,你叫什么名字?

安颜笑了笑,正要从笔袋里翻笔出来,男生立即递过来一支银白色的钢笔。她接过来,在纸上写:不告诉你。

男生看到回答,无语地笑着,继续写到:求求你,告诉我。

看在你帮我占位子的份上,我叫安颜,就是这个大学的。对了,你本来是要帮谁占座的?

就是帮你啊。

可是,我不认识你啊。

以前不认识不要紧,现在你总认识了吧。

好吧。

我第一次来南京,请多多关照啊。

额,我是这次暑假学校的工作人员之一,理应要照顾到大家的。

那我就找对人了,不用怕会被卖掉了。

这……同学你是在卖萌吗?

是啊。

总负责人老师宣布了一些注意事项后说到了这次活动的工作人员,先是喊了几个学长的名字,他们都一一站起来向大家示意,三四个名字之后,喊到了安颜。安颜站起来有点不好意思地朝大家笑了笑,旁边的连珏突然鼓起了掌,很多不明所以的同学被带动着也跟着鼓掌,稀稀拉拉的掌声让节奏一下子乱了,老师幽默地说:“果然美女比男生要受欢迎得多啊。”

安颜坐下来后微微埋怨地瞪了连珏一眼,连珏表情无辜地吐了吐舌头,耸了耸肩。不得不说,这些幼稚的动作他都处理得有点可爱。被他这样逗一逗,安颜心里那丁点的不满也就不见了。

正式开始上课后连珏没有玩,很认真地听老师讲的内容。安颜心想,果然从其他地方赶过来的学生就是不一样,人家真的是带着学习知识的目的来的。安颜盯着讲台上那个她已经看厌了的脸有些出神,他的课她听了足足一个学期,这一次也没带来什么新的东西,只是把他上一个学期的授课内容浓缩了一下。安颜看着那些因为需要应付期末考试而背得滚瓜烂熟的PPT忍不住捂着嘴小小地打了个呵欠。

昨晚几乎没怎么睡。到青青家时已经十一点多,大家陆续洗澡什么的都快到一点了。在公交车上忙着打盹的众人洗完澡之后反倒不困了,除了林子默外每个人都敷着阿泽的面膜,然后一起三国杀了一个多小时。阿泽因为面膜被瓜分很不满,不守规矩非要锁定貂婵这个角色,一直使用离间的技能,害得在场都没人敢选男性角色。

安颜玩三国杀一直不太在行,是菜鸟级的玩家,每次当主公都会把忠臣给弄死。林子默当她的忠臣,默默为她收拾反贼和内奸,结果最后慷慨赴死。青青笑着说:“这场面还真是感人,安颜你要不要跟着殉情算了。”

苦苦维持了几轮,安颜实在技术有限,最终被薛导了结。她绝杀安颜时,口里念叨着:“那就让我来成全你们,去黄泉路上做一对鬼鸳鸯吧。”亲手盖上安颜的最后一滴血,还带头哼起了《非诚勿扰》里男嘉宾失败退场时那雄壮哀怨的配乐。

他们互相对视,幸好脸上还盖着面膜,没人看到她脸上已经红成一片。

快三点时终于有人熬不住要去睡了,阿泽向半空天女散花一样撒掉手里的牌、揭了面膜走进了卧室,徐林跟着也进去了,青青和芬芬进了男生卧室隔壁的女生卧室,客厅里就剩下安颜和林子默面对着一桌狼藉。

林子默把牌具装好后,开始收拾桌上的垃圾,安颜跟着收拾桌上的零食和他们乱扔的枕头。一阵沉默。不一会儿收拾好了,安颜说:“我进去了。”

“安颜。”林子默叫她。

安颜的心顿时砰砰跳动。她在转过身的时间里努力压抑住情绪,问了声:“怎么了?”

林子默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脸,又指了指她的脸。安颜才意识到自己还没把面膜揭下来。她胡乱往脸上一抹,尴尬地说:“额……晚安。”

林子默在三米开外的地方看着她,温和如春风地笑了,点了点头,说:“晚安。”

安颜关上门,背靠在门上,努力平息着内心的狂跳。那一瞬间的感觉,好像,好像当时在热水房碰见同楼男生,他站在她背后似欲言又止的停顿引起的慌乱心跳。不一会儿,她听见隔壁房门关上的声音,才慢慢地走到床边,巨大的床上,青青和芬芬已经入睡,此起彼伏地打着香甜的酣声。

她躺下来,一整夜几乎没睡,睁着眼想心事,直到感觉天有些微亮时才昏昏沉沉地有了困意。

下课铃响起,连珏“喂喂喂”了几声才让安颜回过神来。

“想什么呢,不好好听课。”

安颜瞥了一眼他笔记本上写得满满的笔记,说:“这些东西他讲了一学期,所以,你懂的。”

许萌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问:“安颜,走不走?”她早上给安颜占了位子,只不过她跟从武汉赶来的高中同学聊天聊得太忘我了,直到班里男生起哄她才发现安颜被那个从北大来的帅哥邀请过去坐,她也就不破坏人家的美意了。

“第一天上午就翘课,好吗?”

“反正又不记考勤,而且我们只算旁听生,这么较真干什么。”许萌瞥了一眼坐在一边正撑着下巴饶有兴致看着她俩的连珏,说,“他们外地来的包吃包住还包车费,我们可什么都没捞着,走吧走吧,我昨天没去都怕被薛导骂。”

剧组这个关键词帮她下了决心,许萌手忙脚乱地和她飞快地收拾东西,趁着还没上课赶紧开溜。

“你就要走了啊?”安颜回头看见连珏一脸不舍并且装出可怜兮兮的样子,抱歉地说:“我那边还有点事,你如果有疑问就找其他工作人员吧,我其实也就是打个酱油。”安颜刚要走,想起来还没致谢,又回头补上一句,“谢谢你今天帮我占座儿。”

“那你下午来吗?”

“不一定。”

“明天呢?”

安颜想了想,说:“应该会过来看一下。”

“那我明天还帮你占座儿呗。”

“啊,不用了吧,估计明天没这么多人。”连珏被安颜拒绝,立即露出猫那样泪光闪闪、楚楚可怜的眼神,安颜实在不忍心,说:“那好吧,谢谢你了。”

许萌拉了拉正跟连珏十八相送的安颜,催促道:“快点快点,等下就打上课铃了。”话音刚落,上课铃像隔断别离的火车警铃响了起来。安颜冲连珏抱歉地笑了笑,跟着许萌踩着铃声一溜烟跑出了教室。连珏目送着她消失在教室后门,就好像她昨天消失在合拢的电梯门后,脸上的笑一点点收了起来。

她是第一次见到他,但他并不是。

也许她忘掉了吧,一年前,在北大的一次学术交流会上,她跟着南大的老师一起出席了会议。会议上她一直专心地做着笔记,偶尔跟身边的老师交谈几句,可能是聊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她笑起来特别好看。大多数时间,她都扬着一双认真的眼睛听着会议发言人的报告。他当时,坐在她右手边四个位子的地方,因为她的出现,他无法专心,着了魔一样只能盯着她看,看着她脸上带着微笑、目光炯炯有神,看着她时而皱眉思考、时而露出茅塞顿开的神情,看着低着头写字时头发垂在笔记本上,被她轻轻用手指捋到耳后。蜿蜿蜒蜒的,美不胜收。

安颜出现在连珏世界里的第一眼,美好到无法形容。

会议短暂,但日程很满。之后他在几次活动中偶然远远地见到她,换了几身衣服,依然漂亮清纯。可是直到会议结束,他都没有机会跟她说上话。

来南京参加暑期学校,他是带着必须遇见她的目的来的,庆幸来报道的第一天就遇上了,她摇身一变成了东道主,是暑期学校的工作人员。千里迢迢,总算不负所望。

她总是来去匆匆,然而现在已经不是一年前了,他现在有足够多的时间,看起来,老天似乎也给足了他机会。不可以再错过她了,还能再遇到,已经不容易。久别重逢的遇见,本身已是暗示。

他翻开笔记本的第一页,上面模拟着各种各样的字体写着安颜两个字。

安颜。

你以为是初次的遇见,其实是我按图索骥的一路追随。

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今天跟你坐一块的那个就是我跟你说的北大帅哥,我今天一大早看到他,激动得都快要窒息了,”许萌死死抓着安颜的手臂说,“真人比照片帅一万倍。”

“有没有这么夸张啊,我觉得还好吧,看起来特别阳光倒是真的。”

“超级无敌帅啊,不过人家好像喜欢上你了,我,唉……”许萌装模作样叹了口气,说,“我就没办法了,真可惜,不能跟好姐妹抢。”

安颜笑着去捏她的脸,说:“你少来了,而且人家也没有喜欢我,好吗?”

“都帮你占座了,还不喜欢呢,你别装天真无知少女啊。”许萌斜了安颜一眼,说,“说真的啦,你觉得怎么样?”

“做朋友是没问题,应该是性格不错的男生。”

“这么说你就是不喜欢咯,好的,这样我就又有机会了。”

“你一直都有机会……啊!”

话没说完,电梯“哐当”一声停住了,灯一闪一闪的,她俩吓了一跳,赶紧牵着对方的手,贴在电梯门上,安颜眼疾手快将楼层按钮全部按了一遍,几乎在她的手指离开那些按钮的同时,电梯开始飞速地往下坠落。许萌立即尖叫了出来。

安颜闭上眼时,忽然看到了连珏的笑脸,一脸灿烂地朝她挥着手。

电梯在某一层楼停住了,门缓缓打开,耳朵半聋的安颜拖着吓虚脱的许萌赶紧跑出了电梯。许萌吓得腿软,靠在墙壁上大哭了起来。

“好了好了,没事了。”安颜抱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

许萌哭着抱住安颜,说:“刚才吓死我了,我闭上眼就看见我妈了,我还以为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生死一瞬,冲出脑海的画面,才是你最明确的在意。

安颜清醒之后想起刚才那一瞬间的反应,是连珏,怎么会是他。明明才认识不过三个小时。兴许是许萌一直在说他,所以才有那样的反应吧。她内心慌张地只能这样自圆其说。

两个人不敢再坐电梯,从楼梯走下去,走到快接近地面时,安颜的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号码,她犹豫是不是诈骗集团,看它响了一阵才接起来。

“您好,您是?”

“你没事吧。”

“额?什么事?”

“我是连珏,刚才电梯里有女孩子的尖叫,然后他们说是电梯坠落了,我想起你就是刚下去的。”

“哦,没事,刚才确实是我们俩在电梯里,那电梯三不五时就会坠落,但每次都是虚惊一场,不过我们都吓得够呛。”安颜说,“在三楼停住的,好险,我们就从三楼走楼梯下来了。”

“这么不安全,什么破电梯啊。”

“我第一次遇到这种事,还挺刺激的,这下圆满了,”安颜无所谓地笑了,说,“对了,你怎么会有我的号码?”

“在学员手册上找到的。”连珏想了想,把刚才要吓死他了之类的话都咽了下去,“额,你没事就好,以后别坐那电梯了,那你去忙吧,路上小心。”

“恩,好的,拜拜。”

“拜拜。”

挂了电话后的连珏虚惊之后忍不住咧了咧嘴笑了,这安颜,看着柔柔弱弱不禁风雨的样子,碰到这种事还说挺刺激,真是挺有意思的一女孩。

安颜看了看手机屏幕,画面从通话结束退回到主页面。

“谁的消息这么快?”

“连珏,刚被你那声尖叫吓坏了。”安颜说,“话说我刚才耳朵差点聋了,出来的时候还嗡嗡响呢。”

许萌没在意她后面的话,自顾自地感叹:“唉,看来我真没机会了。”

安颜不置可否地笑笑,盯着屏幕上连珏的手机号码看了许久,不知道在犹豫些什么,停顿了几秒钟之后才将其存进了电话薄里。

小黎:

见信安。跟你说一件这样的事情。

有一次游泳的时候遇见了同楼男生,那时我们已经见过几次面,算是在我还没有察觉自己喜欢他的那段时期。很多人不愿意去学校澡堂洗澡,就会来游泳池先游个泳再去游泳池旁边的浴室冲个澡,所以很多来游泳的人都带着洗浴用具。他也一样。我到游泳馆的时候他已经洗好了澡准备要走了,临走前他端着淡绿色脸盆去热水龙头那接了一点热水走到下水口,撩起裤腿冲脚。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那个动作特别可爱。可能那时候,我已经不知不觉地喜欢上了他。

今天,我认识了一个男生,从北大来的,叫连珏,人很阳光,留着现在男生都爱挑战但一不小心就会失败的圆寸。他是很适合这个发型的人,不像我们班上有些男生勇敢挑战,结果把自己弄得跟劳改犯一样。其实到今天为止,我并不完全了解他是怎样的人,有些做派看起来浮夸,像个纨绔子弟。卖萌大笑装可怜,这些样子放在别的男生身上可能会让人觉得做作、幼稚、不靠谱,但他自然地做了,却并不让人觉得讨厌,反而,会感觉很舒服。你会觉得,他大概就是这么天真可爱单纯吧,他笑起来,像个孩子。我不了解他,但唯一我敢确定的是,他是个好人。换了从前,我一定会喜欢上他,只可惜,他好像来晚了一点。在他之前,我遇到了林子默。如果说连珏是口感刺激、提神醒脑的可乐,那么林子默就是清澈见底、气质清新温和的绿茶。我既喜欢绿茶,也喜欢可乐,而老天让我先遇到了绿茶,并且他是带着我对同楼男生的遗憾而来,有着同样一双小鹿一样的眼睛,温柔如春暖的风,我没有办法无视,反而感觉像是上天对我的弥补,是上天的意思。

有时候觉得老天的安排真有趣,在你连个思念的对象都没有时就放任你独自品尝孤独和心酸,仿佛永无天日的困境,当它决定要结束你的这种状态时,却一口气给了你难以抉择的两个。连珏很好,但我更喜欢林子默。

也许之前我还带着心防,毕竟他没有连珏那么热情主动、那么容易相处,但当他举起反光板为我挡雨的时候,我知道自己已经无处可躲了。他撑起的不光是没有雨的保护,更像是要圈住我的一个结界。我心甘情愿地被他圈住。

可能越说越糊涂了,原谅我此刻太激动。我现在在青青家里,今天女主角也过来这边过夜了,许萌也在,阿泽还带了一个帮手来,还有一个明明只有几场戏却一直强调自己是男二号的男生也来了,晚上很热闹,现在已经凌晨四点了,大家都睡了,可我睡不着,所以坐下来给你写这封信。

有些事情不需要讲得太清楚相信你也能够懂。

我和许萌逃了课赶到片场时,天就开始变阴了,大家都担心下雨会影响拍摄,所以都有些着急了。那场戏很重要,是男女主角被流言伤害后的首次碰面,却偏偏女主角跟传闻中她劈腿的男二号一起出现了,三个人在半米宽的小巷子里遇见。拍了很多遍,换了很多机位,导演都觉得无法表达出那种隐忍的伤心,阿泽觉得情节不对劲,认为男女主角擦身而过后应该要一前一后都回头看看,导演觉得应该同时回头,编剧则执意认为男主角被伤得那么重,不应该再回头。三个人各持己见,局面慢慢僵持住了。

眼看着要下雨了,却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说服其他人。徐林随后同意了阿泽的说法,一前一后回头,但都没看到对方,他的态度是反正不能同时回头,都回头就知道是误会了,后面的情节就说不通了。导演很认真地思考这个情节,她觉得其他电影里好像都是这么拍的,两个人同时回头,那样才有虐心的效果出来,她想表现明明相爱却不能再走向对方的不舍得。小黎,看到这里你肯定猜到了,编剧和导演又吵了起来。

这次争吵比以往哪一次都严重,编剧大声抱怨导演一意孤行,为了追求镜头不顾故事逻辑,导演指责编剧不懂构图不懂镜头表达,吵着吵着几滴雨就掉下来了,导演一着急,心一横就冲编剧大吼了一声,就按我说的拍,不拍就走人!编剧听到这话气急了,直接回她,走就走!

当然,他们也就是吵吵,编剧没走,只是换到了另一个地方站着,不跟导演站在一起。导演宣布开机,拍到他们相遇的一个全景时,停了停,然后让林子默先回头,女主暂时不要回。换个机位,林子默把头转回来,女主又回了头,他们到底是没有看到对方。说实话,这样的处理,比两个人同时回头要更加的虐心。在讲故事上,徐林作为编剧还是更专业一点,也只有他能容忍导演发脾气而不尥蹶子。每次看到他们吵架,吵完了又尊重对方的意见,打心底里觉得这样才像是多年的老搭档。

林子默的戏份拍完了,雨下得有点大了,还好暂时有树挡着,雨滴被树叶过滤了一遍掉下来得不多。下面就是拍女主角被男二号扶着慢慢离开,他们要停一下,男二号和女主角有两个回合的对话,说完男二号放开女主角,让女主角一个人先离开了。

我站在树下面架着麦克风,雨滴滴答答地落在头顶上,在一边打灯光的许萌笑着抱怨恶劣的拍摄环境。没事做的林子默手里拿着暂时不用补光的反光板向我走过来,我以为他是过来躲躲雨,就没多想,依旧专心盯着正在演戏的那两个人。

女主角说:“谢谢你陪我演这场戏。”

男二号说:“也许我们可以假戏真做。”

女主角说:“我很爱他。”

男二号说:“我知道了,其实,一切都不算太晚。”

我看得入神,据说其实女主角在现实生活中真的喜欢男二号,可是男二号有女朋友了,所以她只能作罢,只能坚守在朋友的位置上,这一次是听说男二号会出演她才最终确定接这个角色。女主角对他用了真情,他们说这些台词时,看得人很心酸。

林子默毫无征兆地举起了手里的反光板,遮在了我俩的头顶。小黎,从感觉到有东西从后背升上头顶,到雨停止落下的那一瞬间,我的全部注意力立即从演戏的那俩人身上移开了。我没有回头去看他,是我不敢在那个情绪下与他四目相对。他也许无心之举,我却明明白白听到了心防破裂的声音。一声脆响,我再无法对他设防。

他今天拍戏,穿着阿泽借给他的紫色衬衫,很好看,靠得如此之近,我能问到他身上散发开来淡淡的香水味。比以前,似更好闻,更亲切,更熟悉。我想,如果之前只是喜欢,这一刻之后,我对他的感觉正式到达了爱情。

小黎,我好欢喜。

我以为一切开始有了变化,拍完了戏,收拾东西,他的每一个看似寻常的举动都似有其他端倪。他让我拿轻便一点的反光板或者麦克风,自己接过我手上的灯箱和三脚架,拉开我,自己走到人行道外侧……我不想去推诿任何,只想着顺着其发展,渴望能到达我心念的地方。

坐下来吃晚饭时接到连珏的短信,他说:“等了一下午你没来,好伤心啊,现在一个人吃晚饭,更伤心了,食不知味,味同嚼蜡,混着伤心的眼泪勉强下咽。”我那时脑子里却没有半点空余可以去设想他经过了怎样的一个下午,大概心里满了就无法腾出空间去关心其他。思来想去,不知如何回复。

心里却好像有些乱了。

有些事情不去想不代表能不想,在沉默时,总忍不住想到他一个下午的傻等。或许是感同身受,或许是不忍伤害,他那样的男孩子,没人能够忍心对待。重新解锁手机,回复他:“好好吃饭,明天见。”

片刻,他回:“说好的啊,明天一定要来啊。”

小黎,我这样子做,会不会很贱,很不上道,很过分?

我以善良的名义避免伤害,却好像迟早会造成伤害。

小黎,路口左右,我该如何选择?

你的安颜

七月

安颜手里的钢笔停顿在七月的最后一划,良久,才盖上了钢笔帽,将钢笔轻轻搁在写满字迹的信纸上。从工作室第一次与复旦大学的叶鲤联合拍片认识了当时来探班的小黎,她们之间不定期会来往一封手写信。小黎是非常文艺的女生,手写信的提议开始于她,安颜时隔快十年才又收到手写信,很惊喜。后来,每当有需要付诸笔端的事情,她们都会用信件交流。虽然很多大大小小的事会透过电话和微信联络,手写在信纸上的内容,都是不寻常的深刻。比如小黎打算远走高飞,比如安颜渴望获得爱情。

她把信纸折好,放进晚上吃完饭后买的信封里,轻轻封好,夹进书里。

手机上显示时间已到五点,再有不久天就要亮了,她一夜无眠,现在也仍然不想睡。

林子默和连珏的先后出现彻底打乱了安颜的生活。

她确信自己对林子默已经是爱情,不然怎么会对他的那句“我多希望自己是只袋鼠,这样就可以永远把你抱在怀里”而轰然击碎。不是爱情,怎么会有这样的反应。虽然,那只是他说给女主角的一句台词。

晚上的时候,他们赶往教学楼顶层一间常年无人的教室里拍摄,阿泽进到教室里就神神叨叨地说这个地方不干净啊之类的话,起先大家都以为他说的是灰尘太多了。

要拍的这一场戏是男女主角确定相爱后的第一次拥抱,女主角在教室里自习遭遇停电,男主角带着蜡烛来找她,两个人在烛光中依偎。是拍片几天来,第一出他们的亲密戏。

由于要拍全景,麦克风和灯光有可能会穿帮,徐林和男二号两个男生站到桌子上去收音和打灯,青青帮他们补了妆后跟安颜站在一起看他们的表演。

林子默冲开教室的门,却发现没有停电,迟疑了片刻,说:“来电了?”

女主角有点尴尬地笑了笑,说:“刚来,就是有点冷了。”

林子默走向她,解下围巾一圈圈地绕在她的脖子上,然后刮了刮她的鼻子说:“傻瓜。”

场面太甜蜜,青青忍不住想要尖叫,使劲儿揪着安颜的袖子。

女主角笑得很甜很满足,回嘴道:“那你就是笨蛋。”

两个人相拥在了一起,林子默抱着她,喃喃地说:“我多希望自己是只袋鼠,这样就可以永远把你抱在怀里。”

青青再也忍不了了,抓着安颜的手,说:“好感人,好感人。”

她无瑕注意安颜的表情,她一路被林子默的表演倾倒,最后那句话,瞬间将她的心化成了水。戏是假的,但人是真的。

拍完这一段所有人都围上来看回放,画面很美,却没有声音,像一出默剧,效果顿时差了很多。

阿泽检查了线路确定没问题,脸色凝重地说:“还真是不干净。”

“没什么大不了的,录音吧。”导演不以为然。

大家都心无旁骛地一个镜头一个镜头地完成拍摄,等到所有戏份拍完导演宣布收工时,青青看了一眼时间,“哇”了一声,已经十一点半了。阿泽脸色瞬时变得铁青,口气不容置疑地让大家赶紧收拾赶快走。

整栋楼的灯已经熄灭了,从扶栏望下去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清楚,回过神的女生们开始有点害怕了。将教室里的灯关掉,锁上门后,只能靠手机屏幕和楼梯窗透进来的一点路灯光照明。一行人慌慌张张地下楼,女主角差点扭到脚。

“别慌啊。”殿后的男二号说。

“好可怕的,下面的门肯定也关了。”青青不无担心地说。

安颜害怕得出了一头冷汗,连着几个台阶都踩空了,心慌意乱时被人一把抓住手臂,她吓了一跳,直到林子默轻柔如常的声音飘到耳边:“别怕。”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脸,那只手传来的温度给了她令人放心的安全。

心惊肉跳地下到一楼,果不其然所有门都关上了。通宵教室的门从里面锁上了,自习的人疑惑地看着这群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人,想帮忙开门却发现那门被锁死打不开,只能无能为力地摇了摇头。

“从窗子爬出去。”阿泽当机立断,一行人鱼贯而入一间教室,拉开窗户,外面的高度足够一个成年人跳下去。他让徐林先跳出去,把器材都接应出去,然后女生一个一个地跳出去。女主角没跳过这么高,做了半天心理建设仍是不敢,男二号只得先跳下去然后接应她跳下来,女主角这才鼓起勇气跳下去,扑进男二号的怀里。已经站在窗外的导演、青青和许萌都暧昧地“哦”了起来。

林子默最后一个跳,阿泽催促他快一点。

“万一被抓到了,这个可说不清楚,快点。”

林子默说:“没事,有人来了你们就赶紧跑,反正我不是这个学校的。”

安颜一句“那怎么行”脱口而出。

导演、青青和许萌再度暧昧地“哦”了起来。

这一晚上,好几组暧昧对象浮出水面了。

回去的公车肯定是没有了,导演、青青、许萌以八卦组的名义誓死不分离地同坐一辆出租车,还拉上了徐林,两组暧昧对象一辆车,剩下阿泽和阿泽带的帮手坐一辆车。八卦组一路都在八卦另一辆车上的两对暧昧对象,安颜和林子默是怎么个发展目前不太确定,但男二号和女主角之间显然有个跨不过去的现女友,情况比较复杂。

“子琦追了严辰很久了,人家好歹是女神榜里的人物,严辰那个现女友长得像个男生似的。”青青想到那个女生很不屑地撇了撇嘴。

“就是,当时确定严辰的对象就是那个女的,大家都呼喊严辰赶紧承认自己其实是喜欢男生算了。”许萌忍不住吐槽,“子琦对他感情很深,看他俩演戏就看得出来,完全无视林子默这个男主角了,严辰对子琦好像也不是完全没有意思啊,会不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啊。”

“严辰和子琦这种情况,祝福他们好像感觉怪怪的,”青青接过话,说,“但我觉得林子默和安颜能成,你们看呢?”

薛芬芬讳莫如深地笑了笑,摇了摇头。

“你摇头干什么,他们俩挺般配的啊,我已经感觉到了恋爱的粉红泡泡。”

“我也是我也是!”

青青和许萌激动地握住对方的手。

“他们应该没戏……”芬芬说出了她知道的事情,青青和许萌都“啊”了出。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徐林回头说:“那真是太可惜了,他们俩真的挺登对的,所以说啊,两个人在一起的时机真的太重要了。”

“反正我的意见是没你们那么多声明大义道德捆绑,什么宁拆一座庙不毁一门婚啊,顺其自然吧,万一成了呢。”薛芬芬笃定地做了个总结,“况且人生还长,最后谁跟谁会在一起,现在怎么说得准。”

这些对话,安颜都不知道。

她是知道男二号和女主角之间过往的人,车来了后主动拉开了副驾驶座的门,林子默拉开后座的门示意她坐后面,他来坐副驾驶的位置。一路上他们的谈话很少,每个人都有一肚子话,碍于别人都不好开口,算是最沉默的一辆车。

坐在桌前的安颜双手交叠握住,支在下巴,窗外天色渐明,天亮了。

在黑夜里结束的昨天,带着隐喻在时光里沉默。

一大早,安颜刚进教室便看见连珏朝她大力挥着手臂,开心的样子溢于言表,安颜停顿了一步,只得向他走去。迎接他一脸单纯无害的笑容,安颜不知如何应答,只得淡淡地冲他笑笑,说声早啊。

“早啊。”他的青春明媚那么耀眼,就算能够搭建心防,面对他也只能自动放下城门。连珏真是让人没有办法抗拒,真是让人拿不住态度来回避的大男孩。

“你吃早饭了吗?”

安颜点了点头,说:“吃过了。”

“那就好。”他说完就低着头从书包里翻了翻、掏出一盒红色包装的红枣牛奶,插上吸管,笑嘻嘻地递给安颜。安颜惊讶了一下,想拒绝但知道那会是徒劳,并且还会显得矫情,只能接受。

那盒红枣牛奶有暖暖入心的温度。

“好喝吗?”

安颜点点头,问:“你自己没喝吗?”

“我一般都喝纯牛奶,没喝过带味道的。”他说,“很多人不喜欢纯牛奶,所以给你买的红枣牛奶,如果不喜欢的话,其实我还买了芦荟、花生、巧克力啊。”他从书包里一一拿出他买好、温好、各种口味的牛奶,像摆放货物一样摆在桌面上,“还有大麦味道的,”他把最后一个口味的牛奶摆出来后,看着安颜,傻兮兮地咧着嘴笑了。

“如果你喝了一口不喜欢,还有其他选择,包您找到最合适的口味。”

有的柔情可以致命,安颜面对他无害脸孔,不知如何应对。

她很感动,却什么都做不了。稍稍定了定神,假装无所谓地问:“买这么多,那你自己喝吗?”

“我不喝啊,我早上喝了一个纯牛奶了。”

“那剩下这些怎么办?”

“你那个红枣口味的好喝吗?”

“还行。”

“那就好。”连珏满意地笑了笑,然后开始把牛奶分发给他认识的几个同学,大家拿到牛奶都很开心,跟他打趣了起来,场面很热闹。在这样的热闹之中,安颜心乱如麻,这样的男生早一点遇见,她不会有任何心理障碍,只要随着自己的心去接纳就好。她一定会喜欢上他,虽然认识不过两天而已,安颜是对爱情极为敏感的女生,只要有讯息,她会在第一时间捕捉到。可惜她先遇到了林子默,几乎算是一见钟情,相处后越来越肯定,至今已深陷在对他的爱情里,暂时没有可能逃脱出去。她知她对林子默的爱,深刻而确定,既然有幸遇到他,就非他不可了。

抱歉只能做朋友。

爱情讲究时机,先遇到的,也许是老天的安排。

安颜看着连珏一会儿抬头一会儿低头十分认真地听着课,感觉到她的目光时就突然转过来冲着安颜淘气地张开嘴吐了吐舌头。安颜实在不忍心伤害他的天真无邪。该怎么处理,她发自内心地不知道。

看她皱眉,连珏问:“怎么了?”

“没什么。”

“有心事哦。”连珏假装坏坏地笑了起来,露出一副邪魅狂狷的表情。

“哪个女孩子还没点心事,女孩的心事你别瞎猜。”

“猜不明白也得猜。”

说完他自己笑了,世界安静了。她眉头开了。

第二节课刚开始,安颜睡着了,迟到了一整夜的睡意这个时候才袭上来,被夏天的风热乎乎地吹着,在桌上趴了一会儿就闭上了眼。连珏做笔记之余瞄到睡着的安颜,伸手去拉了拉窗帘,挡住落在她脸上的大片阳光。她在梦里撇了撇嘴,睡得很安稳。有一些透过窗帘上的小孔落在她脸上的阳光,那样子特别美。

她那么美,以至于让他忍不住放下了手里的笔,去仔细端详,关掉手机照相快门的声音,偷偷拍下她睡着的样子。她大概永远不会知道,睡着的她有多美,卸下了所有的防备,让人有想要保护的冲动。他没办法再听什么课,撑着脑袋歪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就算不能在一起那又怎样,他知道自己从重逢她的那一刻起,就暗自决定再也不会容忍失去她的消息。人海茫茫中找到她,她若是爱上了别人,他的守护也不会停止。无法放心别人对她的方式,除了自己,不放心任何人对她的爱。

我是多想永远陪着你啊,只要看到你开心,我什么都愿意。

如果我有那个福气被你喜欢,大千世界再神秘迷人,比不上陪你看平淡风景。

你出现过,我怎么可能再爱上别人。

他伸出手,影子落在她的脸上,像捧着她的脸那样。

安颜的手机突然响了一下,她模模糊糊地睁开眼,连珏吓了一跳,连忙拿起笔装作一直在认真听课,心虚地说:“你醒了啊?”

她掏出手机,是青青,催她没事就赶紧来剧组帮忙。青青发过来一条语音信息,安颜弯下身躲在桌子下去听,青青抱怨许萌今天来了大姨妈,啥事都做不了,阿泽的帮手也有事走了,剧组各种忙乱,快点过来。

“你又要走了吗?”安颜从桌子底下爬起来的时候连珏问。

“恩,”她一边回复青青,一边说,“那边人手不够。”

“带我去吧!”

与此同时,青青补充过来一条信息,可以的话带个人来帮忙。

连珏又露出猫似的的眼神,安颜没辙,说:“你不听课确定没关系?”

“我回去看他的课件吧。”

考虑到剧组人手不够确实不太行,安颜一咬牙,说:“那好吧,下课跟我一起溜掉吧。”

话刚说完下课铃就响了起来,两个人连忙收拾好东西,老师宣布休息的话音刚落就猫着腰从后门溜出去了。

今天的片场在明孝陵附近的一面湖水那里。

正在跟男朋友打电话的青青看到安颜带着一个高个子帅哥走来,兴奋地连声说:“哎呀,不说了不说了,帮忙的人来了,要开工了。”挂了电话就冲过去抓住安颜,兴奋地直跺脚。

“你怎么了?”安颜疑惑地问。

碍于连珏也好奇地看过来,青青只好先按捺住内心的激动,拉着安颜碎步快速往前走,小声地说:“好帅啊,哪儿找来的?”

“暑期班,北大来的。”

“真的好帅,帅死了!”

“要不要这样,你比许萌还夸张。”

“我为什么要这么早谈恋爱啊,原来好的都在后面啊。”青青捶胸顿足地叫,“我当时还那么着急怕不抓住眼前这个,不咋地的也要被瓜分完了,我当时到底在着什么急啊!”说罢,还懊恼地使劲儿跺脚。

为这些弱女子举不起打灯设备而烦得上火的导演看到安颜带来个魁梧男生,冲他招招手,问:“来帮忙的?”不等连珏点头,接着说,“扛下灯光。没个男人就是不行啊。”

青青笑着说:“导演比我们有见识多了,阅人无数,看到帅哥也毫不客气。”

“帅有什么用,能把脸撕下来做成麻辣兔丁吃吗?”导演白了青青一眼,张罗着确定机位,不时让林子默和女主角这边那边地挪挪。林子默分身无暇,安颜始终没能跟他打到照面。青青心情大好,纠缠着导演说怎么可以吃兔兔,导演气得让她滚开。青青大笑着拉着安颜跑开了。

这里的戏都是一些零碎镜头,拍摄时要不断地换位置换服装,演员会很忙,光衣服就要来来回回换三次。安颜虽然一直注视着林子默,却到底是没办法说上一句话。连珏很殷勤,演员换下来的衣服要收拾,导演嫌太慢,他二话不说就帮林子默收拾起了衣服,安颜和青青蹲在他旁边帮女主角收拾衣服。

青青的收拾有一搭没一搭,一件衣服折了半天才折好,安颜瞅她一眼,她用肘子撞了撞安颜,两个女孩子拱来拱去终于跌坐在了草地上。青青索性躺下来,把手里折好的衣服又抛向空中,说:“这里真好,天气也好,风景也好,好想在这里野餐啊。”

“今天是不是还有夜戏?”

“是啊,好累,忙死忙活的,也不知道在图个啥。”

连珏把林子默的服装收拾好,走过来躺到安颜旁边,夸张地说:“好舒服啊。”

青青侧过脸朝着连珏笑了一下,说:“是吧。”

“你也躺下来呗。”连珏从背后拉了拉安颜的手臂。

“导演看到我们三个居然躺在这了,会不会疯掉。”安颜就势躺了下来,横躺着看天空,湛蓝湛蓝,有几朵薄絮一样的云漂着,这个视觉最辽阔了,眼睛里好像有一整片天空。

“在这边的戏都是些零散的镜头,都是东一出西一出的,她光想怎么拍出不一样的感觉就有够折腾了,才没工夫管我们呢。”青青伸了个懒腰,“好舒服啊。”

连珏拍拍安颜的手,指了指天空某处,说:“看那里,有飞机!”

天空之上,无垠的蓝色之中,有一架化成很小很小的白点的飞机,缓慢飞过。好安静,虽然知道天空那里会很吵,但隔得好远,竟然听不到它飞行的声音。只看它悠然自得地缓慢,看起来好怡然。

“有一次我跟我男朋友去看《少年派的奇幻漂流》,”青青说,“那还是第一次看3D电影,那些鸟像是真的要从屏幕里飞出来了一样,我就拍了拍他的肩膀,指着屏幕的右上角说,快看,那里有鸟。我们两个好像真的在郊游一样。”

青青脸上有回忆甜蜜的微笑,眯着眼,像在回味。

“后来呢?”安颜问她。

“画面里突然窜出来一只老虎,吓得我一把抓住了他,一直到电影放完,我们的手都没有放开过。”她说,“那是我们第一次牵手。”

“你是在给宅男们提供泡妞技巧吗?”连珏笑着说。

“事后他也这么说,可当时真是无心的。我之前一直在犹豫要不要跟他在一起,那时候已经很暧昧了,再往前走一步就能踏进恋爱里。可是我有点不甘心,因为他没有那么好,就是感觉差点意思,我在想会不会有更好的在后面呢,”青青抬起右手遮在额头上,说,“那一牵手,我突然认定了他。也许后面真的还有更好的,可是那个时间那个地点遇见对了,那个人可能就是对的人了吧。其实决定在一起,就是一个冲动,有时候是对的,有时候是错的,但即使是错的,当时那个心动的砰然,也没有人会觉得不美好吧。”

“你们现在很好啊。”

“是啊,没什么不满足的,他对我很好,虽然有时候免不了有摩擦,但跟他在一起,我觉得挺幸福的。”青青笑着说,“我以前老幻想恋爱要有多浪漫,从遇见到表白,再到相处,都要很浪漫才行。可是我跟他在一起,他没有向我告白,从电影院出来后我们很自然地牵着手,后来就没放开过。”

安颜看着青青微笑的侧脸,那种满足的神情,让她羡慕。

她握了握青青的手,说:“你的冲动是对的。”

“恋爱的时机太重要了。”青青扭过头来看着安颜,说,“安颜,你要珍惜,错过了,以后会不会再遇到,就很难说了。该争取的就去争取,幸福是自己的事。”

她们看着对方,都笑了。

连珏的视线只能到她的耳朵,那里有几根乱了的头发支支叉叉,她耳朵微微红,可能是太阳光照耀的缘故。她好美,忍不住去看她。她舒服得就像一杯暖暖的奶茶,温和、悠然、柔美,他从遇到她的第一眼就领会到她给他的冲击力,再见到她,他就放弃了这个世界可能遇到的还未知的所有可能。

“我换下衣服。”一个淡如温水的男声响起,林子默拍完这个镜头,准备换衣服拍下一个镜头了,走过来看到三个人舒服地躺在草地上,都不好意思打扰。躺下三人组连忙起身给他让地方,连珏伸手拉起安颜时,注意到她看向林子默的眼神。他不愚钝,安颜表现得太明显,连珏明白了一些内容。

直到晚上的戏都拍完,坐在去青青家的公交车上,他仍然忘不了安颜那种情深意切的眼神。虽然经过一天的观察,林子默看起来坦荡荡心无芥蒂,安颜对他的态度却再明显不过,一切都很含蓄,但他能够看得出来。

喜欢这种事,实在是没有办法,你闭上嘴巴,也会从眼睛里冒出来。

虽然碍于情面,安颜坐在他的身边,他却有些高兴不起来。

“你不回去真的不要紧吗?”

连珏一天的殷勤表现顺利赢得了全剧组的满意,晚上收工时送上来的热狗让导演连夸他懂事。他顺势表达自己想要一路跟随的意愿,当然被批准。

“不要紧。”危险人物就在安颜身边,再要紧也没这件事要紧,这个时候回去才是大白痴。

“晚上不查房吗?”

连珏忍不住笑了出来,说:“暑期学校又不是真的学校,而且大家都住在宾馆怎么查房,又不是中学生。”他表情认真诚恳,看着安颜,笑着说,“没事啦,放心,导演也不舍得我走对吧,”连珏回头冲着正昏昏欲睡的芬芬卖萌,芬芬手伸过来爱不释手地掐他的脸,说:“当然啦,我可舍不得你走,安颜不许赶连珏走!”

安颜尴尬地笑笑,连珏上位太成功了,俨然比自己的位置还要牢固。

一直到公车到站,林子默都心无旁骛地在睡觉。

公车停稳,大家都伸着懒腰收拾东西准备下车,安颜伸手拍拍坐在前排的林子默,他朦胧着双眼含糊地说:“额?到了?”安颜点点头,他如梦初醒地对安颜笑了笑,眼睛好似刚出生的婴儿一样懵懂清澈,温柔着注视着眼前的人。他们有几秒莫衷一是的对看,这几秒足够让一边的连珏心惊肉跳。他拎起三脚架,小孩子撒娇一样推着安颜的后背,嘴里说着下车啦下车啦。林子默起身扫视了一下大家的座位,确认没有遗落东西才跟着下了车。

公交车门“哗啦”一声在他身后关上。

今天收工是开拍几天以来最早的一天,戏拍得差不多了,明天将会是最后一天,如果林子默着急回上海的话,明晚就可以走了。关于他的归期,她还没来得及询问。她一直暗自思量着如何在他临走前,留下一些足够再见的理由。

“青青,”安颜唤她,青青正在和阿泽一起看相机里的剧照,嚼着苹果应了她一声,“你们家有冰糖和蜂蜜吗?我来做冰糖雪梨给你们喝。”

听到有甜品吃,青青立即抛下阿泽,跑进厨房翻找,一连串的声音从厨房里传出来。

“有雪梨,冰糖也有,啊,蜂蜜也有,”青青探出一个头,说,“可是雪梨没几个了,这么多人不大够吧,要不然你再做点奶茶,上次都没喝过瘾。”

安颜站起来,朝厨房走去,说:“那你家有牛奶、红茶和炼乳吗?”

青青手里握着安颜提到的三样东西得意亮相,说:“上次你教我做,虽然没有学成功,材料剩了不少呢。”

“那好,我来做吧。”安颜说,“你还要学吗?”

青青摆摆手,说:“算了吧,我还是自觉地满足于只做做吃货,贤妻这样的人设还是你比较适合。”说完暧昧地扫视了一下连珏和安颜,吐了吐舌头跑开了。

“我来帮忙!”连珏从沙发上跳起来,兴高采烈地朝厨房走来。

“你的帮手都到位了,我就跟大家一起等着吃吧。”青青的声音从远处斜刺进来。

连珏眼睛发亮地问安颜要做些什么。

“额,你把梨去个皮吧。”

“遵命!”

安颜用两个锅子烧水,往做雪梨的锅子里先放进去十几颗冰糖,冰糖掉入陶瓷锅底,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安颜从小就喜欢听厨具和食材配合发出的声音,食物落水声、煲汤咕噜咕噜的声音、切蔬菜清脆的声音、高温油炸绵密的声音,每次电视里一放烹饪的节目,她必定会放弃所有电视剧和综艺节目专心不二地看完。新鲜的肉和菜经过厨师一系列动作融合成一道菜,这个过程神秘而让她着迷。

她捉刀准备切雪梨,连珏轻轻推开她的手,说:“我来切吧,你说切成什么样子?”

“大拇指大小一块吧,”安颜说,“你小心点用刀。”

“放心,不会做菜,切菜还是很擅长的。”连珏说,“我妈说不会做菜的男孩子讨不到老婆,可是我天生就没那根筋,我妈就说,学不来做菜,那切菜就必须学会,要不然以后真讨不到老婆了。我家里的菜都是我切的。”

“你妈妈好着急啊。”

“我爸以前是军人,自称绝不进厨房半步。退伍之后,每次我妈做饭他就坐在客厅看电视,我妈就不爽了,非逼着他进厨房打下手,说是不会一起做饭的夫妻肯定要离婚。我爸就老大不情愿地帮我妈打下手,这么多年了,他们的感情一直特别好,估计跟这个有点关系吧。”

“我家里都是我爸做饭,我妈手艺不行,她觉得自己做了也没人要吃,我爸就随她去了。我爸挺顾家,相比起来,我妈比较事业型。”

“那你跟你爸爸关系肯定好吧。”

“我做菜就是我爸手把手教的,我很喜欢做菜,特别是煲汤,看着锅里面的汤小小地冒着泡,那感觉特别好。”安颜掀开陶瓷锅盖,锅里面的水沸腾了,正在翻滚着气泡,“把雪梨放进去吧。”

连珏把雪梨块全部拨拉进沸水里,水面立即恢复了冷静,安颜盖上盖子开始煮红茶。煮红茶比较快,水沸、放茶包、闷,三分钟之内就要完成,否则茶煮久了就容易苦。她掀开锅盖,红茶的颜色都凝聚在茶包附近,像没完全散开的颜料。

“你拿勺子压一压茶包,把红茶全部挤出来,然后把茶包扔掉。”

安颜打开陶瓷锅,水重新沸腾后,雪梨的清甜味道跟着水汽冒出来,她装了一点冷水倒进锅里,水面又平息了,等待牛奶煮沸时,再重复了一次倒冷水的动作,然后盖上盖子,把火调小。

连珏压着茶包,眼睛却看着在灶台前不慌不忙有条不紊的安颜,她在两个锅子的切换之间伸手把头发捋到耳后,让他看着着了迷。安颜回头,问:“挤好了没?”连珏慌了一下,赶紧把茶包扔掉,把一锅子暗红色的茶递给安颜。

牛奶在锅子里泛着密密的小气泡,她一手轻轻搅动牛奶,一手将红茶倒进去,红茶的颜色一圈一圈地与牛奶融合,合成淡淡的红褐色。奶茶的样子出来了。她捻起几粒冰糖,放进奶茶里,继续搅动,冰糖在铁质锅底如飞沙走石,清脆碰撞,声音越来越小,直到听不见。

安颜关掉火,盖上盖子,吐了口气。

“奶茶好了?”连珏问。

“恩,等它凉一点就能喝了。”

掀开陶瓷锅盖,一股蒸汽涌上来,锅里的汤水变成了清澈的淡黄色,她挤进去适量的蜂蜜,用铁勺子来来回回地搅动了几圈,盖上盖子,用上了文火。

“这个再炖一会儿就能喝了。”

安颜大功告成地长舒了一口气,虽然做过很多次了,每一次都还是紧张、带点兴奋。这大概就是对某些事情永葆热情的表现吧。

青青搬出来两套茶具,一套喝奶茶用的欧式茶具,一套喝冰糖雪梨用的水晶杯。每个人捧着自己爱喝的饮品继续打牌、看电视、检查拍摄素材和八卦。林子默选了冰糖雪梨,捧着杯子小抿了一口,仔细地品评了一番,说:“很清甜。”

热切盼望他意见的安颜顿时安了心。

可其实她最拿手的是奶茶,他只喝了冰糖雪梨,让她有些微微失望。

连珏选了奶茶,但他同样喝了几大口冰糖雪梨,好像这样就占到了大便宜一样嘚瑟得不行。他端着装奶茶的杯子到处跟人碰杯,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安颜目光被他吸引,看他快乐得满客厅跑,人来疯一样,忍不住露出会心笑容。他多天真,像阳光一样,普照着在场的每一个人。大家都很喜欢他,虽然他只跟他们在一起不过半天而已。天真烂漫这东西原来真的会感染人。

而林子默,就如他的名字那样沉默安静,静得美好,温和自然。安颜想起他,寻遍客厅却不见他的踪影。她问正要去厨房续杯的阿泽,阿泽想了想,说:“好像是去楼上了。”

她踩着楼梯走上二楼,楼梯终结处的走廊上有风,逆风看去,林子默坐在阳台上,留给她一个万家灯火下前的背影。她走过去,到他身后,说:“好像星星。”

林子默回头看到是安颜,朝她笑了一下。

安颜在他旁边坐下来,说:“我一直觉得,这种灯火好像繁星。”

“恩,是啊。”

他们面前是一片几十层的商品房,晚上一些人家亮了灯,就好像点亮了黑夜里的一颗星,越来越多人家亮灯,就好像一片繁星。看起来,很温馨。

“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

林子默笑了笑,和安颜碰了碰杯,呷了一口冰糖雪梨,轻柔地咽下去,说:“虽然朝夕相处了好几天,却仍然不是特别熟悉,总感觉格格不入。”

“你不怎么说话,”安颜说,“可能是拍戏太忙,都没什么时间跟大家聊聊天。”

“恩,可能是吧。”

聊天突然就停格了,好像,想聊的太多反倒想不出该聊些什么。

安静也好,夜晚略带凉意的风吹拂着晃悠在阳台外的腿,光着脚丫会想唱歌。

“真好。”

林子默看过来,问:“什么?”

安颜笑起来,说:“现在这样真好。”

如果时间能停下也好,虽然还没有过什么甜蜜浪漫的相爱,就这样一直坐在他身边,感受夜晚,感受夜晚凉凉的风,感受喜欢的他,就很好了。她不想要全世界,也不想要什么万千宠爱,她要的也许就是这样的一个晚上,静静的世界,好像只有安颜和林子默。他是个安静的人,他的沉默,就像一种体会。

她曾经幻想跟同楼男生会有这样的画面,一起坐在寝室楼的阳台上,喝点什么,时不时聊点什么,大部分的时间都用来沉默。虽然沉默不语,但明了,他就在身边,安心安全。不需要热络欢快,知道这世界上有一个他,就是让人心满意足的事情。

安颜忍不住笑了,她是很能让自己去感受幸福的人。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轻声喊他名字:“林,子,默。”林子默神情温和地看过来,她举了举手里的杯子,恰巧,她拿的也是冰糖雪梨。杯子碰撞的声音在安静的夏夜里清脆响起。那种情景,够用来回忆很多很多次。

从另一个角度,连珏看到安颜和林子默同时消失,心跳顿了一下。他上楼,看到他们坐在一起,晚间的风偶尔撩拨她微微卷着的长发。虽然不想承认,可是,他们看上去真的很般配。都是温和如水的人,都是平淡如菊的人。他在他们的背后如同一个影子。她看起来很开心,晃悠着她的脚丫子。坐在阳台围栏上多不安全,如果是自己,是绝不可能让她这样坐的,起码也要扶着她,护着她。

他们碰杯,一模一样的两只杯子碰撞出水晶般清脆的声音,那声音在他耳朵里无限回响,在回响的嗡嗡声中,他暗自做了一个决定。如果她真的喜欢他,而林子默也喜欢她的话,他愿意看到他们幸福。

连珏整理出笑容,走过去,笑声起来,说:“你们,是在幽会吗?”

安颜和林子默同时回头,看到连珏笑容满面地走过来,林子默伸出手跟他碰了碰拳头。安颜说:“你怎么也上来了?”

“他们排挤我,不带我玩儿。”他故意装出委屈样子。

安颜笑了,说:“少来了。”

他于是展开笑容,坐在她旁边,这个位置,可以保护得了她,又不会太亲近。他只能让自己这样做。也许在朋友的位置,他才能永远保护她,不会伤害到她。

“林子默。”

林子默看过来,连珏伸出杯子,隔着中间的安颜和他碰了碰。

“其实奶茶更好喝。”

“我一直比较喜欢清爽的东西,奶茶对我来说,有点腻。”他直言不讳。

连珏喝了一口奶茶,做出很享受的样子,说:“奶茶的味道才耐人寻味啊。”

林子默顿了顿,说:“可能我喜欢比较简单的东西吧。”

那么安颜,对你来说呢,是不是有些复杂了。她不是一眼可以看透的女孩子,她是可以一读再读、手不释卷的一本好书。林子默,那你喜欢她吗?

阿泽发现客厅里一下子少了好几个人,大声问正在喝奶茶检查素材的薛芬芬人呢,薛芬芬不耐烦地说:“都这么大个人了丢不了。估计找个房间聊天去了。青青记得打扫卫生。”

“现在的导演都这么粗鲁了吗!”青青笑着说。

阿泽朝青青使了个八卦的眼神,青青即刻会意,两个人放下杯子偷偷摸上楼,没花多少工夫就看到他们三个人正在阳台上谈笑风生。阿泽刚要走过去插一杠子,被青青捂着嘴拉下楼了。

“你别去,坏了安颜的好事。”

“一女两男呢,安颜最近行情见涨啊。”

“没那回事,她跟连珏肯定有戏,连珏有多喜欢安颜瞎子都看得出来。她跟林子默肯定不行。”薛芬芬斜刺里扔过来一句话。

“为什么啊,”在用手机刷微博的女主角都忍不住加入了八卦行列,“我觉得他们可般配了,安颜很喜欢林子默吧,上次在车上,眼睛一直盯着他看,我那时候才懂了什么叫目不转睛。”

“因为,”青青明白安颜的心思,所以揭晓答案时,有些不忍,“林子默已经有女朋友了。”

阳台上,连珏侧过头,玩笑语气中饱含认真和希望地问:“林子默,你有女朋友吗?”没有的话,安颜很喜欢你,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林子默直视着远方的万家灯火,想起了某一个散步回来的夜晚,她指着上海的某一处居住区说:“以后,我也想要那样一盏灯。”他在她因为费尽心力依然无法挽回前男友而买醉大哭的那一刻起,就决定这一生都要好好保护她。

“有的。”

他平静的两个字,让安颜的心,有如晴空之下听到一声巨雷。她险些失衡,被连珏一把拉住。这个答案,让他始料未及,又惊又喜。

林子默平静地继续说着,脸上浮现一种,可以理解为幸福的笑容。

“我跟她是拍微电影认识的,在一起一年多了,虽然她时常像个大小姐一样,对我来说,她是个心无城府,有点霸道,但很简单的女孩子。”林子默说,“就好像,口感简单的柠檬茶,但有时,她也挺像冰糖雪梨,甘甜、清爽,喝久了会有点酸。”他说着,轻轻呷了一口杯子里变凉了的甜品。

安颜的笑容早就凝住了,保持笑容让脸僵得发酸,放弃对表情的控制后开始一点一点地掉下来。她能听到他的话,不禁放大了他话里的满足和幸福,那些对她来说都太致命了。无法名状,也没办法在一时之间想得清楚。她此刻真有些怪罪老天,这种安排太可笑、太过分了。

“风有点凉了,我先下去了。”安颜用最后一点气力保持着冷静,从阳台护栏上跳下来,兀自走了。连珏看着她的背影,心有不忍。

“连珏,”林子默扭着头看着连珏,依然是温和如水的笑,说,“加油,安颜是个好女孩。”

也许,如果我先遇到她,可能也会爱上她。

爱情里有时差,没什么道理可辩驳,都是命运的安排。

连珏收起了笑容,笃定地说:“我肯定会的。”

等待所有的声音都停响,林子默微笑着凝视着手机里苏小夕的照片,她总喜欢拍一些卖萌、扮萝莉的大头照,其实每一张照片都失真得很厉害,她却依然乐此不疲,还把他手机里自己的照片全部换成了类似的大头照。他最喜欢的照片里,她对着镜头清甜地笑,很有夏天的感觉。林子默用这张照片做了她的来电大头贴。他想她了,就打她的电话,就会看见这张他心里最美好的照片。

“喂,小夕。”

“怎么了?”她那边很吵,有剧烈的电子音乐和女孩子们的笑声。

“你在哪里啊?”

“我们在打电动啊,哎呀,太好玩了,我们都不会玩,一关都过不了,”小夕笑起来灿若千阳,没心没肺的可爱,“你今天拍完了?”

“恩,明天就可以回来了。”

“那我明天去接你吧,”电话那头有人呼唤着苏小夕、苏小夕,她声音兴奋起来,说,“轮到我了,不跟你多说了,我要去杀个片甲不留,哇哈哈哈,先拜拜啦。”她在故作夸张的笑声中挂断了电话。林子默盯着切回到主屏页面的手机屏幕,淡淡地笑了。

小夕,没有我,你也一样可以过得很快乐吧。

可是,因为你,我变得没有以前快乐了。

那一夜他们三个都没睡着,连珏睡在客厅里,目光空洞地盯着电视机直到电视台都打烊。安颜躺在两个频次均匀、此起彼伏的鼾声旁,睁着眼睛看外面投在天花板上的灯光。林子默靠在床上,阿泽不时说些含糊不清的梦话,让夜晚显得更加寂静。

“我睡客厅。”当连珏临睡前这样宣布时,林子默心里明白,他大概永远不会原谅他了。有些人因着某些原因,永远无法成为朋友。哪怕他面对你时,笑容与对他人毫无二致。

安颜拿过手机,刷了一下微博,最新显示的几条里,有一条微博来自于同楼男生。当初查到他的名字后,按图索骥,安颜获取了所有他的社交网络联系方式,但是她只选择了偷偷关注,现在虽然放下了,却没有特意去删除。

他说:可以的你,不可以的事,不可以说。

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大概搞不好,他根本就是有女朋友的人,所以才会在她靠近时却躲闪开。所有的疑问,在输入这个答案后,都迎刃而解。只不过当初没看出来罢了,总见他一个人独来独往,跟同学都很少一起,以为他肯定是单身。现在想想,也许他有女朋友,女朋友不在南京。跟林子默一样。

想想也对,那么好的男生,没有女朋友才奇怪。

安颜拇指接着往下翻,连珏发了一个笑脸和晚安,安颜笑了笑,在下面回复他晚安。

再往下不远,看到了林子默今晚发出的微博,是一句法语,J'espèrequevousêtesheureux,bonnenuit。安颜用翻译APP将它解译成中文是,我希望你是快乐的,晚安。

不知道是留给谁的,有些事已经不敢随意去猜测。

总在该自信的时候,放弃了属于自己的心意。却一直在不该胡乱意会时,一再对他人误解。从头到尾都是误会。

安颜把手机轻轻搁在床头柜上,像某种水陆两栖动物潜进海水里一样滑进了被子里。窗外的那一片万家星光,现在只剩下一两盏,看起来分外孤独。

Bonnenuit,solitaire。

第二天一早,林子默醒来时,安颜和连珏都不在房子里了。旷工一天的许萌买来了早点,随后要拍杀青戏份的男二号也到了,阿泽的帮手据说也要来。安颜和连珏消失得无影无形,不告而别。虽然她在之前的每一天都是这样时来时不来的,但他突然有些担心,这一别会不会就不会再见了。

“今天暑期班有重要的事情,所以他们俩就先走了。”青青说。

林子默没说什么,端起装豆浆的杯子,杯口斜了唇上许久,最后又若有所思地放下来。

教室里的安颜一直精神不佳地趴在桌子上,今天的阳光收敛了很多,不拉窗帘也不会刺眼。她坐在靠窗的里面,连珏坐在外侧,忧心忡忡地看着她。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递给她的牛奶喝了,蛋糕也吃了,她平时话就不多,也很少有喜形于色的时候,现在看起来跟平日里一样,却又不一样。连珏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早上她默默地洗漱完从卫生间出来,到沙发边拍了拍他的脸,看着他睁开惺忪的双眼,说:“我们该走了。”

连珏飞快地洗漱后,跟着安颜走出大房子,轻轻带上了门。

从醒来第一眼看见她,到此刻,她保持着平淡如水的神情,不喜,但也看不出悲。他忍不住恨上了林子默,早该说清楚的一切,何必等到她陷进去了才宣布真相。不厚道。

安颜趴着脑袋望向教室的窗外,15楼而已,能看见南京城一大片的老居民楼,那些老旧的房子窝在城市中心的附近,安颜时常会担心它们很快就会被城市化的脚步踏平。要真是那样了,傍晚飞回来的鸽子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今天的戏份很煽情,女主角要走了,男主角陪着她在南京城里他们一起留下美好回忆的地方走一走。他们最后一次牵手散步,走了很多地方,好像不会累一样。偏偏记忆那么丰厚,怎么回忆都好像来不及。最后女主角在曾经跟他一起千辛万苦才找到的藏在巷子深处的小吃店前痛哭。

他们努力了那么久才走到一起,从牵手到分手,又牵了手,本以为失而复得的结局就是长相厮守,最后却还是无疾而终。花开花落自有时。要走的,始终留不住。

林子默抱着女主角,默默地流泪。

他不能挽留,也不能太悲痛,就好像每一次她要去飞一样。要让她安心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完成自己的心愿。他会等她,一直等到时间催他赶紧走,再也等不到她为止。

这场戏是重头戏,导演说这是一定要让观众哭得死去活来的一场戏。看完剧本后,安颜一直在期待这场戏的拍摄,现在,拍到哪里了,在江苏路还是梅园、抑或是紫峰大厦脚下?她只能坐在这个枯燥无味的教室里,看着高楼旁盘旋的那群白鸽。

挨到晚饭后,夕阳把白鸽染成金黄色,没课了,但也好像没有哪里可以去了。

“我们晚上去看电影呗?”连珏提议。

“最近有什么好电影吗?”

“去电影院看看吧。”

安颜心里有事,也越来越着急,拿不出任何态度。坐下来看电影,恐怕压不过自己的心。她刚想摇头否决,手机响了,慌忙从口袋里掏出来,是许萌打来的。

“喂,许萌,怎么了?”

“你真的不过来么,林子默晚上就要走了。”

“几点的火车?”

“说是赶八点的火车,大家现在还在吃饭。”许萌犹豫地问,“你真的不见他最后一面了。”

这几个字彻底击垮了安颜努力修筑了一天的防线,她平静而肯定地说:“我来。”这回答,让连珏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林子默的离开很简单,薛芬芬为了吃豆腐抱了他快半分钟,拍戏期间她分身无暇,现在像是要一口气把没吃到的豆腐都吃回来,阿泽和男二号,还有今天哭得梨花带雨的女主角也点到为止地跟他抱了抱,剩下的人都只是跟他含蓄地握了握手,包括安颜,也包括决不会跟他拥抱的连珏。

“林子默,以后我有合适你的角色,你还愿意来吗?”薛芬芬心虚地问,几天时间就拍完全部戏份,这种强度之下还能合作的可能性太小了。她心想,估计又要多一个把她列进导演黑名单的演员了。

“好啊。”林子默笑着说。

在安颜眼里,这是他来南京的这几天里,唯一一次笑得这么放松。

“不会是跟我说场面话吧?”

“不是,虽然确实很累。”所有人都笑了起来。

这离别的场景,前半段看上去并不伤感。

林子默拎起包,冲着大家说:“就不要送了,我在门口打个车就走了。”

刚要开口说些什么的青青被安颜的话挡住了,她说:“我送送你吧。”

“我也去!”连珏连忙举手跟进。

安颜回过头,眼神笃定地看着连珏,说:“让我一个人送吧。”同样,也说给在场的大家听。连珏看着她的眼睛,不再坚持,失落地点点头,说:“那好吧。”

林子默没有拒绝,他终将面对,不想回避。

他们并肩走在房前的巷道里,冗长的巷道里规整地安置着一列路灯,两盏灯都照不到的地方是如海沟一样的黑暗。他们走在渐次明暗的路上,一会儿看得见,一会儿又沉入黑暗,彼此脚步都很慢,却都没有说话。漫长的小巷里,安静得听见树叶坠落。却听不见身体里,有什么正在斑驳碎裂的动静。

可是多长的路,也总会走完。

巷口被灯光照出油画一样得黄,看起来一切都很美。

林子默伸手招了一辆路过的出租车,说了一声:“我走了。”安颜点点头,他拉开车门坐了进去,车开走前,对车外的安颜笑着招了招手。

她目送汽车在尾气中驶远,在泪水盈眶中不见。

小黎,后来我看了一部电影,里面有一句台词说,很多时候我们觉得遗憾,是因为不曾好好告别。我对同楼男生的遗憾的确因为告别,但我不知道,那时候,我跟林子默,算不算好好向对方告了别。

小黎,我站在路口看了很久,其实早就看不见了。我们终究没能留下再见的理由,我想,也许我跟他的相遇,是此生一期一会的美好。他大概不会知道,在他来南京的那几天,是我黯淡的这一年里最快乐的时光。

路灯下的安颜,孤零零的一个小身影,羸弱无助,站在阳台上用力凝望着她的连珏按住心口一阵阵地痛。他不知道自己掉泪了,多少年了,这些眼泪像久别重逢的老友,在他决定要坚强时收起了它们,在爱上她时,再忍不住。他会在自己被伤害中使劲忍耐,但是爱情,一定是伤人伤己的事情。

这一年夏天的这个夜晚,他们站在各自的世界里瑟瑟发抖。

因为爱情,一定是伤人伤己的事情。

不几日,暑期学校的课程全部结束了,虽然远不是该离开的时候,也必须得暂时先离开。

“说句大俗烂的话,”连珏笑着说,“离开,是为了更美的遇见。”

安颜也笑了,说:“真是有够俗的。”

连珏放下手里的包,张开双臂,说:“抱一下吧,这次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来。”

安颜微笑地看着他,没说什么,抱进他的怀里。连珏合拢张开的双臂,就像一朵巨大的花保护着藏进花瓣里的蝴蝶。外面风吹雨打,花朵里面很安全。

“我一定会再来的。”连珏不知道是对安颜承诺,还是给自己决心。

安颜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从他宽厚的怀抱里出来,伸手摘掉落在他眉毛上的一朵小蒲公英。吹一口气,让它飞起来。

他们都望着越来越看不清楚的小蒲公英,没有说话。

连珏,我该对你说一声,谢谢。

没有遗憾就不是人生。

眼下我只能接受那些遗憾。

将来的事,就等将来再说吧。

南京,七月。
风停在了鹿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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