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好在安全走到了餐厅,吃上了热乎的饭菜,一种久违的惬意感将他暂时保护起来,莫大的满足后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惶恐,伊布甚至想象不到吃完饭以后自己该干吗。

天色渐渐变淡,伊布坐在大玻璃窗旁,见证了整个过程,那天犹如一块染了深蓝色的幕布,透着一丝光点,还被不断漂白,直至光亮透过幕布让四周的一切都清晰起来。

电视上的早间新闻吸引了伊布的注意。新闻报道称,21日,也就是昨天上午,北四环发生了八车连环追尾的重大交通事故,导致环路四条主车道受到事故影响而陷入瘫痪,造成了东四环南向北方向将近一个多小时的严重拥堵。事故总共造成十一人受伤,四人死亡,其中包括北京知名房地产商令狐正夫妇……

令狐正这个名字,伊布总觉得跟自己有关,可一时又想不起来。他强行启动大脑检索一番,突然意识到,令狐正不就是自己前妻的现任老公嘛。

伊布怔住了!

谈不上悲伤,因为伊布的反应没那么快。前妻叫周然,身边的人都叫她然然,和伊布一起在小臂上文过一个哆啦A梦的刺青,除此之外,伊布记忆里与她有关的一切都很模糊。然然不过是伊布当年混乱期里的一个幸运儿,或者说倒霉蛋,伊布在那么多姑娘身体里都没播上种,偏偏是她,一而再再而三的中签,用然然自己的话说,次次都这么准,真该去买彩票。彩票倒真买了一阵子,全打了水漂,看来求财和求子是两回事,要不然菩萨们也不会各自分管一摊。由于前三次都打掉了,中第四次的时候,伊布实在不忍心然然再受那份罪,一咬牙一跺脚干脆跟她领了结婚证,孩子生了下来,是个儿子,起名叫伊一然。这名有什么涵义,伊布现在都记不得了,大概是表示伊布跟周然合二为一,从一而终。在那之后,伊布和周然发现他俩根本没法合二为一,种种矛盾与误会交织在一起,让他们在怨恨中一分为二,很快婚姻就名存实亡,在儿子三岁那年正式告吹,让从一而终成为一个幼稚、破碎的梦。八年过去,两人没有任何联系,仿佛世界上完全没有了另一个人。其实这样也好。直到这个清晨,这则新闻让周然重新出现在伊布的意识之中,但她永远无法再次出现在伊布的生活中了。

八年前民政局门口,然然一句“这辈子死也不想再见你”的话,一语成谶。一别,竟成永诀。

唏嘘之余,伊布想到了孩子,记忆的闸门瞬间被开启,自己还有一个儿子,现在差不多十一岁了吧。

伊布开始担心起这个儿子来,新闻只说令狐正夫妇,没说令狐正全家,儿子应该还活着,那么,他受没受伤?人在哪里?有无人照顾?

很快,伊布就制止了自己不断冒出的想法,质问自己道,这些跟你丫又有什么关系?即使有关系你丫又能怎么样?

自己都泥菩萨过河,哪管得了那么多……伊布克制住自己的念头,立即打车回家,进门就从床头柜摸出一把安眠药塞进嘴里,蒙起被子等待困意将他掠走。可挣扎了半天,不但毫无困意,还心跳加速,紧接着肚子就开始剧痛,痛到忍无可忍,不得不拨了120。

救护车拉伊布去了医院,大夫一检查,根本不是安眠药过量,而是急性肠胃炎,估计是半夜吃猛了,用不着洗胃,便打发伊布去输液了。

输液室竟然满座,伊布只好拎着吊架坐在楼道里。正好几位市领导在记者的簇拥下从面前走过,伊布这才听说,昨天车祸的伤者第一时间都被送到了这家医院。伊布不由得想到了儿子。

伊布以最快的速度输完液,在医院上下打听一番,得知儿子的确也在事发那辆车上,不过只是一点轻伤,正留院观察呢。伊布松了口气,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去儿子的病房看一眼,谁知却根本挤不到跟前去,楼道里全是市领导和记者。伊布想凑到门口看一眼,却被保安拦住,伊布理直气壮地说,我是家属!

保安反问道,谁的家属?

伊布一愣,欲言又止,泄气转身离开了。

想起八年前跟周然离婚时的对话,伊布当时问周然,儿子长大后问起他妈,为什么自己没父亲,该怎么回答。周然很干脆地说,我会给他再找一个父亲的。

让伊布悲伤的是,儿子瞬间失去了父母,比这更悲伤的是,伊布作为生父本该去做点什么,可却不知该怎样面对。

又过了一天,伊布从微博新闻上看到了市领导慰问车祸伤者的图片,其中一个十一岁的孩子让伊布感到一见如故。

这时,发小虎飞指着图片上的孩子说,这令狐正的儿子可不得了,一下就从他爹那儿继承了一大笔遗产。

伊布怔住了。

伊布债台高筑,躲债都躲出了心理阴影,出门会注意是否有人跟踪,进封闭空间会担心有人藏于暗处,夜里睡觉但凡听到一点动静,也会疑神疑鬼,就连陌生号码打进来,捧着手机都会心悸不已。

伊布去雍和宫拜了又拜,求保佑求庇护求解救之道。伊布相信心诚则灵,虽然他姥姥是基督徒,从小习惯了把上帝保佑和以马内利挂在嘴边,但是他坚持认为,不论拜谁,只要虔诚,不管哪个神都会看到的。

亲生儿子继承了他继父令狐正的遗产,这件事在伊布看来,正是神明显灵,让他受宠若惊。

伊布上网咨询了一下,明确了一个原则,未成年人所继承的财产,一般是由继承人的法定代理人代为管理。那么,伊布只要以亲生父亲的名义,重新争取回对儿子的抚养权,自然可以对尚未成年的儿子所继承的遗产进行代管,相当于扮演未成年人所继承遗产的管理人。

虎飞却搬出了一段法律条文给伊布看:

《继承法》第6条规定,无行为能力人的继承权、受遗赠权,由他的法定代理人代为行使。最高人民法院在《关于贯彻执行〈中华人民共和国继承法〉若干问题的意见》第8条中进一步明确规定:“法定代理人代理被代理人行使继承权、受遗赠权,不得损害被代理人的利益。法定代理人一般不能代理被代理人放弃继承权、受遗赠权。明显损害被代理人利益的,应认定其代理行为无效。

伊布眉头一皱,用不以为然的口气对虎飞说,我是他亲爹!亲爹花儿子继承来的钱,有什么不对?再说,我用钱是为了还债,跟遗产相比,简直九牛一毛,相当于从一大口锅里舀一小勺粥出来,搁在秤上连刻度都看不出变化,怎么叫损害他的利益?!

虎飞撇撇嘴道,你儿子认不认你还是一回事呢,就算认了你,也不一定答应。

伊布被戳中了麻筋儿,一本正经地反驳道,他有什么理由不认我?我是他亲爹!就算得经他同意,凭咱这张嘴,搞定一孩子还不容易?

虎飞说,什么事到你嘴里都不算事,行,那我看你怎么搞定他。

伊布一把勒住了虎飞的脖子,说,有你虎飞哥在,还用我出面吗?!

虎飞盘子大、路子野,在伊布眼里就是一包打听,两人关系好到连iPhone手机的AppleID都共用同一套注册邮箱和密码,彼此间连隐私都不存在,名副其实的发小,进幼儿园第一天就认识了,而且还是在男女共用的大厕所里,当时,虎飞的手纸被一个上大班的胖姑娘抢走了,虎飞气不过,就来抢伊布的纸,伊布的手纸被抢走后,没再去祸害别人,而是淡定地拉完屎,不擦屁股,提上裤子走人。独自回到小班教室,面对一排挂得整整齐齐的手绢,伊布小小年纪就清楚地记住了虎飞的号码——007,跟詹姆斯·邦德同号。伊布伸着小手将虎飞专门用来擦嘴的手绢摘了下来……

当天下午活动课后,小朋友排排坐,喝水水,喝完水水擦嘴嘴,突然从一个角落里传来一阵哭声,那副绣有007号字样的手绢上似乎沾上了巧克力,可味道相去甚远,只有007号小朋友尝到了。

这个结果让伊布觉得没有想象中那么有趣,虽然这是他人生唯一一次用手绢擦屁股。

两人就这么开启了荣辱与共的发小生涯,同上一个小学,一个初中,一个高中,甚至是同一个大学,接着一起被开除,各自混迹在社会上,如今依然像幼儿园一样,恨不得拉屎都黏在一起。虎飞吃过伊布的屎,也成了伊布的谈资,但凡是酒局,伊布准会借着酒劲跟在座其他人声情并茂地描述一番当时的情景,如同在炫耀一件光荣的经历,虎飞为此还打过伊布一巴掌,不过当时伊布已经进入喝断片儿的状态,根本不记得了。

伊布唯一对虎飞不满的就是这家伙习惯跟他借钱,还总装作记不得了,一脸无辜,死不认账,弄得伊布也懒得跟虎飞计较,反正下决心不再借钱给他了。

伊布猜得出,大多数钱都被虎飞拿去挥霍了,要么赌牌,要么赌球,虎飞还喜欢充大头,广交友,这跟他总换工作有关,作为无固定职业者,市面上什么赚钱他干什么,倒卖过电脑和红酒,帮人推销过眼镜和墓地,开过网店卖美甲产品,还跟着几个年轻人一起张罗cosplay(真人模仿秀)的活动,在网上组织模特海选,还能从中抽成,赚钱的营生都不差,到头来却都被他赌光了。

由于他开过炸鸡店兼送外卖,跟派出所的几个小片警关系还搞得不错,一起吃过两次炸鸡,可到他嘴里就成了跟市局领导把酒言欢谈笑风生,还搭上了一批公检法的关系。伊布从不拆穿他,内心倒希望虎飞真像他说的那样吃得开。

虎飞夸口帮伊布打听他儿子的情况,还真办成了。

伊布在虎飞的带领下来到东城区一条老胡同里,胡同口竟然还能遇见一个磨剪刀的匠人,似乎跟几十年前一样,唯独没有了老北京的叫卖声。

沿着胡同往深处走,除了几座门脸房被改建成咖啡吧,充斥伪文艺气息,其余几乎没变。路旁停着几辆脏兮兮的三蹦子,像是稀有文物,不过一两年的工夫,全北京已经很少能看见这些并不破旧的老式代步工具了。

两人来到学校操场前,隔着铁栅栏能清楚地看见一个班正在上体育课。伊布望着一个个生龙活虎的男生,问虎飞,哪个?

虎飞像是在用双眼检索,没多久,抬手指向一个落单的孩子对伊布说,就是他,周一然。

伊布顺着虎飞手指的方向望去,诧异道,怎么姓周?

虎飞说,随他妈姓呗。

伊布说,我还以为叫令狐什么呢。

伊布瞪大眼睛却依旧看不清那孩子的脸,只见他个头不高,一个人站在队外。

伊布接着说,瞧瞧,站得多直啊,一动不动,哎,他是文体委员吧。

虎飞默默地说,那是罚站。

第二章
暂停时间的手表
免费计数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