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册 第一章 湔山夜,无云也无月

我被人从坑坑洼洼的水垱里捞起来那日,恰逢谷雨,是个播种移苗、埯瓜点豆的好时节。

据阿玉讲,那日的天气原本甚好。烈阳当空,祥花盛放,万里长空瑞云灼灼,非常适合穿轻薄一点的罗裙衣裳。而她——阿玉姑娘,刚好就有那么一件新做的绿罗裙,搁在床头上日久,终能在谷雨祭这一天穿上身来,出门去显摆显摆。

却不料才刚到家门口,天公便不作美了,竟然下起了毛毛细雨。她左右也就犹豫了那么一小会儿,便不得不因菩萨心肠,而捡回了我这么一位神志不清,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知道的主。

我也曾努力回想过从前的事情,可一动脑子,就像被大锤抡过似的,痛得撕心裂肺。阿玉见我一副龇牙咧嘴要死要活的模样,好不恐慌,皱着眉头连连摆手,道:“罢了罢了,可别勉强自己,记不记得起来,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这会儿阿哥不在家,姑娘若是一个不小心把自己给疼死了,阿玉也不知该如何是好……阿玉年纪还小,可是受不得惊吓的……”

我想了想倒也是,于是冲她咧嘴一笑。

新识得的这位朋友阿玉姑娘,年纪倒也不大,十四五岁,巴掌大的小脸上嵌着一双珠玉般闪烁的眼睛,耳畔各梳了一个小髻,髻上插了朵不知名的小野花,余的发丝自然垂落在肩膀上,麻衣布鞋,穿着打扮虽说朴素简单,但却整洁干净,叫人看了心里自在舒服。

我刚醒来那会儿,脑子里迷迷蒙蒙的,还不大清醒,肚子也正饿得慌,见床前只守了怯怯懦懦的这么一个,不晓得到底是个什么关系,就情不自禁地端了架子,冷色道:“你,速去将食物取来!”

阿玉闻言,扑哧一声笑了说:“看来止缯大哥说得没错,姑娘的架子端得还真是不小。”

我顿时愣了,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想不起自己是谁,身在何处,眼前这位又是何人。正要逮住她问个清楚,她却已飞快地转身出了门去,麻织的裙摆带来一阵风。

那一瞬间,在我眼前竟匆匆地掠过了很多画面,似乎色彩鲜亮,感觉也是非常熟悉,待想要再定睛一看,寻个究竟时,却又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躺在竹榻上,我心中也略觉有些惆怅,可并无半点惊慌。似乎这一片空白的新开始,是我原本就满心期待的。

也是奇怪。

吃饱喝足才有力气说话,这是人的本性。

三两口吃完阿玉送来的小粥、野菜后,我也知道了自己大概的来路。

我重获新生的这一日,恰逢大蜀谷雨祭。

俗话说,谷雨有雨,雨生百谷。正因为是信了这个,每逢谷雨时节,各族的族长、巫王、祭司,都会不约而同地前往湔山,拜求浮云宝殿里的那位神女,祈福风调雨顺。

话说这谷雨祭的由来,也算十分悠久,怕是要追溯到三百多年前去了。

听闻三百多年前,在杜宇氏的立国之初,大蜀曾发生过一场撼天动地的洪涝灾害。那次灾祸可真是空前绝后,狂风暴雨持续了整整七七四十九天,却半点未有停歇之意,国觋甚至为此以身祭天,可暴雨洪水,依旧还是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

国主也快要绝望了,便是此时,听闻在湔山顶上,有位神女十分懂得通天之术。那当世的国主望帝便连夜赶来了湔山,长跪于山门之前,叩请神女相助。神女为救黎民苍生,便应了国主之求,顺着通天神树,施展仙法,到了九重天上,拜求了司管布雨的仙君,这才避免了那一次的灭国之灾。

从那以后,大蜀的黎民百姓,便将湔山奉为了大蜀的神山,将神女奉为了大蜀的仙尊。

三百多年的星月更替,国主望帝传了九代,湔山神女也传了九代。可是,自三百年前那一次的救国之举以后,浮云殿便不再过问世事,只将每年的谷雨祭做得甚为周全,以护大蜀风调雨顺,平安百年。至于神女传人,更是从不现身。若有世间贤人墨客前来拜访,也不过是隔帘雅叙,回复寥寥数语,便闭门谢客。

这种情况,一直维系到了十八年前。

十八年前的那一场谷雨祭,至今仍是湔山回龙沟的小老百姓们,茶余饭后最有兴趣的话题。听说那日的天气,与我被人从水垱里捞出来那日伊初一般晴好,碧空如洗,和风习习。也是到了后来,才狂风大作,暴雨肆意,半点不留情面,将那原本和谐美满的祭祀淋得一塌糊涂。

说起那日祭祀的主角,有个不得不提的人物——大蜀国的国主杜宇氏。

杜宇氏信仰祖神太阳神鸟,是极为看重祭祀的。每年二月初八,杜主望帝都会亲自前往青龙山参加嫘轩宫的先蚕祭,拜祭嫘祖与轩辕黄帝;待到六月初六,再赴石纽山祭拜大禹王。除此之外,还有丰年祭、瑞雪祭等大典,总而言之,一年到头,祭祀不断,相当虔诚。

而各山、各寨、各部族,也有大大小小的各种祭祀,国主本尊只会观望,却不会贸然参与。譬如饮马河畔鱼凫族的圣王祭,江源城伯灌族的圣王祭,还有湔山浮云殿里的谷雨祭。

直到十八年前,新登位的那一位杜宇氏,也不知因何缘故,竟然破天荒地参加了浮云殿里的谷雨祭。

那一年的谷雨祭,因为有新国主的参与,而变得盛况空前。国主当时未立王后,坊间于是便有了新望帝有意迎娶湔山神女为后的传闻。

但此事也仅限于传闻。那两人,最终也不过是携手同登了神台,共祭天地而已。

从那一祭之后,浮云殿里的那位司玡神女便闭关修炼,十多年来,未再露面。而国主望帝也再未参加过后来的谷雨祭。

大家揣测的原因有很多,总而言之,都深信不疑国主与浮云殿里的那一位,确实是有些瓜葛的。

尽管国主不再御驾亲临,神女也不再露面,可谷雨祭却是每年照旧进行。托了那一年望帝与神女同祭天地的福,如今的谷雨祭,可是有祈福、求雨、撞姻缘三大主要目的。

这一天于整个大蜀的青年男女而言,都是非常重要的。

怪了的是,就在这个天大的好日子里,我竟落进了灵山九峰之间,那个被称为日月交替之地的蒙谷里。

灵山九峰紧连着湔山,你说这九峰也统称是湔山的沿脉,也不为过。在那九峰之间,有个蒙谷,传说是远古时候太阳卧眠的地方,是为圣地。蒙谷当中,又有个不深不浅的大水垱,尽是自周遭的山上流下来的泉水蓄积而成,波光粼粼,清澈见底,灵气逼人,又美其名曰忘忧泉。而我,便是被人从那忘忧泉当中,给捞出来的。先前说过,只因蒙谷是圣地,所以鲜少有人进去。倘若当时无人经过,想必我已经溺毙在里面了,兴许也是我命不该绝,才得了这般好运气。

阿玉感慨说,救我的这个人,真可谓是我的再生父母,叫我往后若是寻到了他,定要好生报答报答。

我挠着脑袋想了想,说:“唉,可如今我身无分文,这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恐怕也只好以身相许了!”

刚刚说完,就听见了“砰”的一声巨响。

我探头一看,阿玉家的那位阿哥走路也是太不小心了些,竟然撞在了外间的门框上。他扶了扶脑袋,立稳了,这才继续向前,只是步伐再不如先前那般平稳,原先高大伟岸的背影,也有些狼狈。

我不禁冲着阿玉皱眉叹息:“你看,人长得高就是累赘。啧啧啧,他这一下,撞得恐怕不轻……你赶紧过去看看,看那门框有没有事!”

阿玉杏目圆瞪,愕然地看我。我猜大概是她从未想过,路边捡来的这个我,竟是如此重情重义的一个人,就连她家门框的安危如何,也都有所顾及。

至于我是如何被托付到阿玉的手里去的,她是这么说的……

“当日傍晚,我换了新罗裙正想要上山去瞅瞅浮云殿里如何撞姻缘的热闹,不巧在家门口便遇见一位穿着黑色外衫的公子,他的脸上覆了一张赤金假面,抱着姑娘你,正艰难地行走,看那方向,像是要往湔山上去。但乍一见我,却是如释重负,央我帮忙照看姑娘你。我原先其实是不打算收留姑娘你的,但见将才还晴好的天气,居然下起了大雨,料想也是上天注定的缘分……况且那位公子抱着你前行也是可怜,我便心生怜悯地同意了。”

言下之意,阿玉因是让雨打湿了衣裳,又见那公子可怜,才肯收留了我这个落魄少女的。

我扯了扯嘴角,压下心中小小的委屈,强颜欢笑道:“那位公子,你可知他是谁?”

阿玉摊了摊手:“本是萍水相逢,阿玉又如何知道呢?”

“那他多大年纪?”

“戴着面具,却也看不出来……可听声音,大约是个十七八岁的样子。”

“可是还有其他的特征?”

“嗯……黑色的外袍质地考究,左衽和腰带上,都用金线绣了太阳神鸟……除了贵族,在大蜀是不敢有人这般打扮的,想必那位公子身份卓然。但衣服也有些不大合身,似乎是匆忙套上去的,不一定就是那位公子的衣服……况且,从里边露出来的裙摆是白色的,这白色的衣衫,左衽上方,又露出来了些许蓝色的丝绸,颜色看起来,倒是有些像长墟的学服……唉,我一个姑娘家,也不能逮住人家瞧个仔细,便只晓得这一些。”

阿玉的这番观察真可谓是深刻彻底,还敢说没将人家瞧个仔细。我不敢揭穿她,只笑了笑,又问:“那他可曾留话于我?”

她托腮想了想,道:“只说让姑娘好生将息,待到有缘之日,定来再会姑娘。”

如此说来,不如不说。

我沉默片刻,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便问:“阿玉姑娘,不知……不知我恩公他……可曾有付酬劳于你?”

阿玉的脸红了红,低声道:“确有付过小女三枚货贝,以酬辛劳。”

我如释重负,长嘘一气:“如此甚好。方才我摸了摸兜子,发现里面竟然空无一物,心下已然慌张,唯恐此番相助,白白辛苦了阿玉姑娘。”

阿玉掩嘴笑笑:“倒也不是,姑娘你被救起来那时,兜子里倒是装了一尾小鱼。”

我不由得一笑:“这鱼倒是灵物!”

阿玉闻言,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大约觉得贸然开口有些不妥,于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我忙说:“姑娘方才欲言又止,是有话想要问我吗?”

阿玉犹豫了下,说:“我深知姑娘如今不大记得从前之事,但却又有些不得不问,以便将来好生相处……”

“你且直言。”

“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关于这个问题,我方才已思度良久,这会儿由她主动问起,更是越发觉得非得定下来不可。

我站起身来,驻足窗前。可窗外除了深夜里那黑压压的一众山头,再无其他,于是心中一动,淡然笑道:“我叫云无月。”

阿玉闻言略为惊讶,喃喃自语道:“姑娘这般聪慧过人,思绪正常,莫非是止缯诊断有误?”

“止缯?”

见我着重说了这个名字,阿玉脸上猛然一红,轻声道:“是请来给姑娘看伤的医师。”

“他如何说?”

“他说姑娘你在忘忧泉里伤了脑子,又受了惊吓,醒来应当不大记得自己是谁了,要我们耐心照顾,护你周全。”原本是无关要紧的一件事情,可她说着说着,脸上、脖子上竟然都爬满了红霞。

我忍不住笑了:“阿玉姑娘如此娇羞,莫非那位名叫止缯的医师,是姑娘你的心上人?”

此话一出,她顿时跳了起来,连连摆手,急切地解释道:“你莫要胡说,才……才不是。”说着,就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了头,发丝也随着落下一缕,露出粉粉的耳郭来,我眼睛太过于厉害,竟然看见她的耳郭后面,还有颗小小的红痣。

这位阿玉姑娘,虽然算不上让人一眼惊艳的女子,但五官端正,眉清目秀,假以时日,定然也会出落得水灵动人。就是不知那位寄托了她芳心的男子,是否正好也思慕着她呢?

情人之间最美好的事,不正是两情相悦吗?

可方思及此,我便觉得心中一阵莫名的酸涩。

单方面思慕一个人,想来也是件十分痛苦的事情。你对他倾注了全部的情意,他却未必知晓。更可悲的是,他即便是晓得你对他的全部情意,却依然对你视而不见。妾有情,郎无意,人世间最大的无奈,大约也不过如此吧。

不知道失忆之前的我,心上是否也住了这样一个让自己无能为力的人。

我不愿再细想下去。一来觉得头脑空空,想了也是白想。二来惊觉阿玉端来的那碗白汤,实在是相当诱人。

汤很浓稠,闻着挺香。

埋首专心吹开汤面上的热气,我淡然道:“我方才新起的这个名字,因是如今外头漆黑一片无云无月,与我当下的境遇十分贴切……所以你大可放心,你那位心上人确实是个神医,他诊断得一点没错,我当真是不大记得自己从前的事情了。”

阿玉姑娘看我说话的声音低沉失落,心中大约是有些愧疚,便安慰我说:“姑娘你也莫要太过于着急,阿哥曾嘱咐我说,让我宽慰姑娘,莫要再去追究虚无的从前……”

“你阿哥?”我想起方才将脑袋撞在门框上的那一位,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阿玉也笑了,说:“阿哥看起来虽说略微粗糙了一些,却也是晓得要关心人的。”

我连连说是。

阿玉托了托我手中的碗,柔声说:“姑娘快趁热喝了这汤水,也好早日康复啊!”

我闻言点头,埋首尝了一口汤。果然这汤如我想象中那般鲜嫩美味,唇齿留香。我忍不住又多喝了一口,才问:“这汤不错,不知是用何物熬制而成?回头可否再多熬一些?”

“这……恐怕不大好办……”阿玉扯了扯嘴角,艰难地说,“就……就是姑娘您兜子里装的那尾鱼……从蒙谷里带出来的……”

我一口汤顿时哽在喉咙里,从而引来一场震天动地的剧烈咳嗽。

就在我咳得泪涕齐下、青筋崩裂时,恍惚见到竹门旁边,有一个青布衣衫的身影,迅速隐入黑夜里去。

不用猜也知道他是谁。

我醒来之后同阿玉聊天,便发现他似乎一直都守在门外头。不知是湔山的规矩要男女避嫌,还是什么原因,他也不进门,更不转身看我,有需要为我送药之时,就在外间嘱咐阿玉。

我只当他是害羞,怕生,面浅得很。

后来有一次午夜梦醒,我口渴得慌,便要下榻寻水。可屋子里又未掌灯,窗外也无星月,只是一片漆黑。我刚将双脚落了地,正要摸索着往外间去之时,眼前竟然出现了鬼影,骇得我不由得惊叫一声。

也就是在此时,从屋子外间风驰电掣般地冲进来一个人,不待我反应过来,他已将我揽至身后。

我以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歹人,吓得连连惊叫,直到吵醒了阿玉。阿玉捧着烛火进门来,这才看见是她阿哥,不由得愕然一惊,喊道:“阿哥,深更半夜的,你如何会在无月阿姐的屋子里?莫非你心中正思慕着无月阿姐,意图不轨?”

此话一出,不仅是我被震撼了,就连那被头发遮住了脸的高壮汉子,也是虎躯一震,但却也不多解释,便沉着脸出了门去。

我这才同阿玉说道:“是我怕黑在先,你阿哥大约是以为我遭遇了什么不测,这才冲进屋里来的……”

阿玉闻言,微皱娥眉,瞅着她阿哥离去的背影,咕哝道:“奇怪,他为何如此及时?难道是夜里一直都守在这屋子门口的吗?”

我想了想,点了点头:“大约是吧。”

阿玉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瞅着她阿哥远去的背影,恨不能穿透他的身躯,将他的心思看个清楚明白。

阿玉家的这位阿哥,我没有太多接触,不太了解他。但我晓得他大约是个十分不羁的青年,有些不大喜欢收拾自己。如今连着多日,他都穿着宽大的衣服,无论晴天、下雨,都总是披着一件蓑衣。

这倒也罢了,每个人的审美不同,我们互不干扰,彼此尊重也是无碍。只是叫人不忍直视的是,那蓑衣奇大,大得遮住了他的一双手臂,远远看去,就像一朵会动的菌子,其实是有些滑稽的。

我同阿玉说起自己的看法,阿玉只说她阿哥的性格确实是有些古怪,是个比较特立独行的人,但心地善良,是个好人。

我自然晓得他是个好人,不然也不会日夜守在我的门口,护我安危。

他的背影宽厚,又少言寡语,有着山里人家独有的质朴憨拙,不过,这并不代表他就是个憨傻粗野的糙汉子,我看他飞身而入的速度,便知他的身手不凡。

不晓得是不是他平日里除了打猎砍柴,也会练功习武。

自打做了云无月的那一天起,我便决心要将过往的自己全部抛弃。每日里除了吃和睡,也不多言语,对于未来,更是没有半点打算,心中只想着四个字:得过且过。

并且我对阿玉说:“平凡人最大的特征就是随波逐流,知足常乐。如今的我,倒甚是愿意做个平凡人的。”

说得好像从前的我不是个平凡人一样。

阿玉翻了翻白眼,不予理会。

从捡到我这个神秘女子至今,已有二十来日。在她与阿哥的悉心照料下,无月姑娘我的身子倒是恢复得强壮刚健,但人却也是变得笨拙了许多。手臂和大腿所占据的空间更是越发宽阔,倘若是动作幅度稍微再大一点,就有肥肉肆意乱抖,毫不低调。见我这副模样,阿玉十分感慨,人倘若没有过去的烦恼,也没有未来的顾虑,果然极其容易横向发展。

而救我于水火、戴着赤金面具且疑似倜傥风流的那位恩公,这些时日以来,却音信全无,未再出现过。

阿玉有些忧虑,整日里愁眉苦脸。

我以为她是担心我会永远留在她家,无人领走,便安慰她说:“想来,大概是我与恩公的缘分还未到吧,但总归有一天,他是会来将我领走的……倘若是他不来将我领走,你也莫要太过于担心了,我看你这采桑养蚕的手艺也是不错,不如也教一教我,待我赚了钱,也好再来报答你!”

对于我的提议,阿玉复以我的却是一连串的白眼。

至于我被人打捞出来的那个地方——位于灵山九峰之间的圣地,太阳睡觉用的蒙谷大水垱,我也在几日前,搭了村口山葵大师傅家的牛车去看过了。

话说住在村口的这位山葵大师傅,他可是回龙沟里数一数二的富户。

他家里世代都是铸铜师,传到他这一代时,具体是传了多少代,其实连他自己也记得不太清楚了,只知道从他的上祖开始,就是干这一行的了。山葵大师傅说,他的先祖曾为蚕丛王、伯灌王、鱼凫王做过宫廷铜器,也为几朝的国觋制过通天法器,为千年大蜀的国运昌荣,做出过不可磨灭的巨大贡献。只是时光荏苒,白驹过隙,倏忽之间,历史的进程便到了杜宇氏这一朝,尽管山葵家的铸铜技艺依旧精湛,可大蜀也已是今时不同往日。现如今国家人才济济,随便飞一把石头出去,砸到的十个路人里头就有七个是铸铜师。

山葵大师傅说他年轻的时候,也和所有拥有梦想的年轻人一样,辗转于王都郫邑和陪都瞿上城两地,苦奔前程。料想不到的是,社会上的竞争太过于激烈残酷。他意识到身为铸铜世家的儿孙子弟,也算是有点身份、地位的人,和年轻后生们抢生意难免有辱祖上盛名,于是就退返回了湔山回龙沟的老家,摆了个小摊,为十里八乡的乡亲们做做铜器,铸铸镰刀、锄头、钉耙什么的。不料却因此发了家,建了个铸铜作坊,还买了牛车,娶了早年的湔山之花,生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生活富足,衣食无忧,日子过得万分惬意。

他后来收了徒弟,便时常告诫徒弟们说:“年轻人的面子要放兜子里,双手要插泥土里。”或者“有肉吃肉,有粥吃粥,万事莫强求。”诸如此类,等等等等,极易触动在外奋力拼搏、振翅翱翔的青年人内心。

由于徒弟们的口口相传,很快他的这些话便成为了巍巍湔山的名言金句。那些前赴后继出去闯荡,闯荡无果以后又回来,回来之后又后悔,于是再出去闯荡的年轻人,更是将之视为人生座右铭。

我觉得山葵大师傅这个人,身体力行地为湔山青少年之思想发展,起到了极大的影响作用。所以就这方面而言,我还是比较欣赏他的。而且他这个人比较善良,在听说了我的身世遭遇以后,颇感同情,便主动向阿玉提出,要带我回事发地点去看看,兴许,还能寻得个蛛丝马迹来。阿玉虽然表面上欣然接受了山葵大师傅的好意盛情,私下里却悄悄对我说,山葵大师傅之所以表现得如此热心且积极主动,定然是打了山长宝座的主意。

“平日里,你顺道坐坐他的牛车,都要被念个好几回的,非得再寻个机会,把便宜给占回去。他的为人,十分吝啬,哪怕是问他借了两勺盐末子,也是要给记在账上的,生怕你忘了还。”

我倒觉得山葵大师傅此举得当,便说:“顺道坐了人家的车,被人说说倒也无妨。至于借了他人物件,本就该记载于案。你看,光是回龙沟里,就住了一百九十八户人家,还不能算上湔山别的沟寨。若是家家户户都问他借一勺子盐,积少成多,其实数量还是很具体的。”

阿玉听了,鼻子一哼,头一扭,觉得我在帮着外人讲话,她很伤心,于是蹲在厨房角落里,整整一天都没搭理我。

虽然她颇不认同山葵大师傅此举乃是本性善良,但最后还是陪着我同山葵大师傅一道去了灵山,在九座山峰之间爬坡上坎,七拐八拐,历经千辛与万苦,才总算是找到了蒙谷,而忘忧泉,就位于蒙谷的正中央。

那地方所处的位置较为隐蔽偏僻,也少有人烟,择了正午过来,是谷内仙障最少,也是妖魔异兽最不会出没的时段,行人,也多会选择这个时段经过。除此之外,倒也没有什么过分特别的地方。

可是,我们顶着炎炎烈日等了许久,这山间小路上,却是连半个人影都没有。

我等得实在无聊,瞅见蒙谷入口的边上,有棵参天大树,便吐了两口唾沫在手中,扒着树干便往上爬。可才爬到一半,便觉得树丫子抖了抖,落下许多叶子来。我抬头去看,也不见有什么东西藏在树叶里,便问阿玉:“阿玉,你抬头帮我看看,可有见到这棵树上有什么大鸟、大蛇这类东西……我怕爬了上去再见着的话,打它不过。”

阿玉仰着脑袋正看着,但因着眼睛太小,半晌也没回应我。

我抱着树干有些艰难,便又大喊一声:“快帮我看看啊,撑不住了要!”

这声呼唤太过于深情,总算是引来了立在远处守着牛车的山葵大师傅。

他起身看了看,有些不太确定地说:“那树干上好像有个脚印,但又不太像……不晓得会不会是巨型白鹳留下的……无月你且放心地爬上去,此树名叫扶桑,乃是天生灵性的神树,三百多年前,湔山的浮云神女,可就是顺着这棵神树,爬到九重天上去的,这一般的邪物,也是不敢栖身在上头的。”

我如此一听,心下顿觉十分安稳,咬了咬牙,抓着树皮奋力一搏,总算是爬到了离地面最近的那根枝桠上去了。我上了树,长嘘一口气,拍了拍树干上的灰尘,将自己摊平了躺直,一来远眺看看,可有路人经过,二来也避避凉。

未曾想到,这大树上头的风光极好。我俯身看去,蒙谷当中的那汪大水垱子,波光潋滟,清澈见底,日光落了下来,水底的小石头五光十色,熠熠生辉。倘若是枕着树干,昂首望天,便可见着日头透过密密麻麻的扶桑叶子,洒下了斑驳光影。我正饶有兴致地数着叶子,却隐约看到更高的树干上头,似乎挂着一溜溜黑色的东西。因隔得太远,我也不敢确定,看着好像是片黑布……若非是鹳鸟带上去的,便是先前有高手在上头蹲点之时留下的。

倘若真是高手留下的,我是真心拜服喟叹,爬得那么高,这位高手的身手,还真是高啊!

阿玉斯文,坐在大树下,倒也没有怨言。我猜她大约是巴不得我赶紧寻到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好将我送回哪里去。

等待的时光总是极其无聊的,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同阿玉聊着天,阿玉也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我,并时不时地催促我:“无月姑娘,你莫要老是躺着,小心掉下来了,还是坐着踏实些,也可以顺便看看有没有人来,这般枯等着也是恼人啊!”

我立马坐了起来,翘着脑袋往左边的小路上看了看,又往右边的小路上看了看。过了许久,我总算远远的看着有两个樵夫走了过来,忙冲阿玉喊:“阿玉,阿玉,拦着拦着,有人来了!”

说完,我便掉转身子,扒着树干就往下爬。

山葵大师傅怕我摔着,摊开双手在树下喊:“无月丫头,你可千万小心,要是摔断了胳膊腿儿,丛二娃怕是要寻我的麻烦!”

我顿了顿动作,丛二娃?噢,那是特立独行的那位阿哥,他的小名。

这两位樵夫装扮的人,四五十岁,个子一高一矮,走路倒是步伐挺快,我才刚落到地上,他们就已行到蒙谷跟前来。

阿玉拦了他们,正要询问,我拍了拍膝盖上的土,跳着跑到他们跟前,笑着说:“二位老伯,可是住在这蒙谷附近沟寨里头?”

个子较高的那位点了点头。

我心下雀跃,忙又问:“那可听说过一个月以前,在这蒙谷当中,有个小女娃溺水,被人救出来的事情?”

两位老者面面相觑,摇了摇头。见我面色惆怅,个子较矮的那一位,忙说:“蒙谷是圣地,鲜少有人进去,所以从来都是风平浪静,又如何会有小姑娘溺水的事件发生呢?况且忘忧泉是圣水,我等凡胎,哪敢往圣水里造次?姑娘定然是听错了,这种事情断然不会在蒙谷里发生的!”

我依旧有些不死心,又问:“那又可曾听说过,哪家丢过女娃子?”

“这附近的沟沟寨寨,长久以来也都是太平安稳,不曾听说过哪家丢过女娃子……姑娘你问这个,是为何故啊?”

我笑了笑,不再多言,便向二位老伯道了谢,放他们过去了。

其实我早就料想到了这种可能。倘若是我自己落到这水垱里来的,倒也不至于给溺得人事不省。显然是被人所害。而将我扔到蒙谷里来的那个人,除非是个傻子,否则断然不会在我家的附近做这等子烂事。

所以,假如我当真是被人从蒙谷里救出来的,那定然不大可能是湔山人士。可我究竟是来自何方,却也成谜。

可尽管我早就想到了种种可能,却依旧没有反对来这蒙谷看个究竟。一来是阿玉和山葵大师傅的盛情难却;二来是在阿玉家里待得久了,委实也闷得人心里慌张。

夕阳衔山,眼看暮色苍茫,暝烟四合,山葵大师傅有些慌了。他是怕仙障落了下来,便出现些不干不净的东西,本来是做个好事攒攒人品,为竞选下一届的山长积累福气,万一一个不小心,丢了性命,可就太不划算了。于是他跑到蒙谷外头好几次,巴不得我现在马上就说起驾回府。

可我假装识不来眼色,蹲坐在水垱旁边,久久沉默。

这个长约两丈、宽约三丈的水垱,倒也不深,站在岸边便可看见花花绿绿的小石头,还有游来游去的几尾小鱼,十分逍遥自在。我见到它们,便倍感亲切,不禁想起阿玉熬制的那碗鲜香美味的白汤来,于是果断挽起袖子,下垱捞鱼,可吓坏了山葵大师傅和阿玉。

阿玉冲了过来,一把抱住我,慌张喊道:“阿姐你莫要胡思乱想,阿哥说过,若是记不起从前的事情,就在我家一辈子住下去也没关系,你就是我的亲姐姐,我就是你的亲妹妹,可莫要想不开,寻了短见啊!”

山葵大师傅也挡到了水垱跟前,又是作揖又是跺脚,嘴里不停地说:“是啊是啊,无月丫头,回龙沟现如今就是你的家啊。倘若是你不愿意住在丛二娃家里了,等我做了山长,就立马为你择一块好地,造个房子,让你安居无虞,你可千万要想得通啊!”

这两人哭着喊着闹着,吵得我头都疼了。我扯了扯阿玉的袖子,淡然道:“你们想什么呢,我只是想下去捞几尾鱼回去,阿玉熬的汤当真鲜美得很嘞。”

说着,我便吞了吞口水。

阿玉同山葵大师傅对视一眼,无可奈何地冲我翻了个白眼。

后来我才晓得,他们是怕我想不开,要跳水自尽,毕竟失去记忆又无亲无故的我,心理承受力恐怕不太够。又因为出发之前,阿玉家的哥哥曾嘱咐过山葵大师傅,要他小心照看我,因我生性活泼,比较顽皮,不太晓得分寸,莫要再给溺水了。因为据号称湔山第一神医的止缯所述,若是我不幸再次溺水,恐怕便不止是记忆力消失这么简单。恐怕我轻则成为傻子,重则魂归西天。

阿玉家的这位阿哥,竟然把这话给牢牢地记在了心里。虽然此人长得略微粗糙了一些,但心细如发,我不由得对他刮目相看。

关于我的记忆力不太行这件事,把医馆开在长墟附近的那位名唤止缯的医师说,大约是因为我溺水,受到的惊吓过大,脑子里又进了太多的水,所以造成了短时的记忆消失,待到时日再久远一些,应该也是可以逐渐恢复的。

我听闻以后,心情竟然波澜不惊,不知道这种反应究竟该说是天性迟钝呢,还是泰然自若?

上册 第一章 湔山夜,无云也无月
蜀山云无月(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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