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有人在土地上劳作着,这是茅屋前用绿篱围着的一块地,在阳光下显得扑朔迷离,似一处世外桃园。我在这边缘游荡着,一心想找出一朵一株什么花来,可是没有。不过我看见了几株奇异的草本植物,一种长得像瓦松,另一种长得像芦荟。叶片是透明的,像淡绿色的玛瑙,它散发着莹光,辉映着晶润的露水。这透明呈放射状,叶片越到外围越显得透明,能看见隐隐的叶脉和融融的肉质。这融融的肉质在交叠中更显得朦朦胧胧。我觉得花应该是有的,我想再接近一点,看得更清晰一点眼前其它的景色,可是不能。光线似乎在游动起来,像海底游动的腔肠动物,明明灭灭。我自己也不由自主在游动起来。没有花,但这地方很干净,没有一丝的灰尘,到处都长着洁净碧绿的草和树,连墙上都长着像绒毛一样的草,它们没有一片败叶且非常鲜嫩。我的眼睛好像变得越来越明亮了,眼前的景物也越来越清晰了。我游到了一个花坛边,它像一块铺着的七采云锦,颜色还在飘浮变幻;我在自问:“这些是什么花?”有声音在说:“这不是花,是‘七采云纹草’。”我看了一下四周——没人。但有一个声音在吟唱:“惆怅庭前红苋树,年年生叶不生花……”

终于有人来了,有两个人搭挡着在走来,边走还边在吆喝:“收蛋壳——收蛋壳儿”。这声音打破了此处久久的寂静。这世界变化真快,以前有人收鸡毛、鸭毛、甲鱼壳,现在居然收起了蛋壳。这——我记起来了……我记起来了——这蛋壳是一味中药。茅屋前有刚扔出的几只新鲜蛋壳,还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他们也看见了,在走过来,在走过来,在捡起来,甩甩干净放进了编织袋。这实在有点深不可测,我真的感到落伍了,身上不由得涌过一阵潮热。

再看那劳作者仍劳作着,头也未抬。他的身边星罗棋布地排列着许多蛋壳。是作为植物的养料?可分明时日已久,时日已久了,蛋壳颜色已经发闷。我看不清劳作者的脸,他仍低头莳弄着,难道他没听见?收蛋壳者喊了一会,又看了一会,摇摇头也走了。这里又重新归于了寂静。我真想再听见点什么声音,终于这茅庵里有声音在传出来:“境智俱寂。心虑安然。外不寻花。内不住定。二途俱泯。一性怡然。……”

我在走出门去。出了门,我沿着一条破碎的石板路在走。正走过井台,这是破庙外的一口井,有三条石板路通向这井台。沿着其中一条路我便来到了玩伴甲儿的村落。天越来越朦胧起来了。先到村口那爿小店去看看,那里有许多小商品,也会有好些人在谈天说地。

小店的门已经关着。但里面好像仍有动静。我知道门上有一个障节,可抠出来,我在轻轻地抠出障节。从这洞里望进去看见店老板和一个男的在柜台后面猫着腰干着什么,并且鼻子里嗅到了一股难闻的气味。我又轻轻地把这障节按回了原处。

我来到了甲儿的门外,两扇门敞开着。甲儿在堂前画画。他先剪下一些破布片,然后贴在一张纸上,有的地方已贴了好几层,显出些高低不平来。他又在上面涂抹颜料。说这才有立体感。看得出这是一幅略显神秘的山水画。他在说这是一张探宝图。他在问我:“走过那井台时是否看见有人坐着。”“没有啊。”我好像从来没看见过,或许我今天也没注意。他说:“在那口井旁,有人曾看见过晚上有个人坐着,说那可能是一个闹鬼的地方。”又说,他有一次晚上经过时听见井里有扑通扑通的声音。我在说:“那可能是青蛙看见有人来而乱跳而误跳进了井里吧。”

夜已深了,看门外已绝了人迹。镇中的一抹塔影也在黑暗中隐去了影子。甲儿在把门关好,说今天家里只有他一个人,他外婆进镇办事去了。他要我陪陪他。这时我听见门外有“啪嗒啪嗒”沉重的脚步声,我从门缝里看出去,有一个巨大的黑影。甲儿说那是“泥塘独角兽”,每天晚上都会到这附近来的,它还常常睡在寮檐处,但不会伤人,它似乎在寻找同类,但它可能永远也找不到同类了。

那“啪嗒啪嗒”声音徘徊了一会又远去了。我也该走了。甲儿好像一定要留住我,在说明天带我去探究一个秘密。最终,我跟他约好了———明天一大早在大壬门的桥上等,不见不散。

黑暗中我又摸索着来到了井边,这时我的确看见了有一个人在废弃的井台上坐着。我的脚步迟滞了起来,然后停了下来,不由自主地在在问:“你到底是人是鬼!”是人,应该是人。他嘴巴在动了,在说:“我在等人,每年这时候我都要到这来等我弟弟。”我心里正在想为什么。他说他弟弟那年才十三岁,也像我一样晚上经过这井边,忽然他弟弟眼前有一个黑影一晃,并听见了井里“扑通”一声,他弟弟不禁打了个寒噤,惊恐地跑回了家,当天夜里就发热讲胡话;第三天便开始吐血;家人为他弟弟去算了命,说是碰上了恶鬼,魂被压在了一块石板下;所以那条路的石板他都给陆续敲碎了。可他弟弟的病并不见好转,在一天清晨终于吐血而亡。他在说有几次他走近井台时也听到过井里“扑通扑通”的声音,他弄不懂这声音的来源,可现在他弄明白了,他发现井里有虾蟆。而他弟弟是因“夹惊伤寒”而亡的。我说:“那我不明白,你能等到他吗?”他在说:“已经快了。已经快了。”这一瞬像一句咒语,使我心里有一种惧怕。我在行走了,心想今天怎么没有“扑通”的声音呢?他还在说:“天上忽雷惊宇宙,井底虾蟆不举头。”这时我还听到了一种动物的叫声:“吾哥哥吾哥哥……”。

我又循着石板路在走。天更加黑了,已伸手不见五指,只能看见脚跟前的一点路面,我想看得远一点,可是不能。我在努力地看,我尽了很大的努力,渐渐能看远一点了,这里好像到处是墙,转来转去还是有走不到尽头的墙,难道是老年人所说的“鬼打墙”?原来是我走叉了路,转到镇里的巷子里来了。天开始有点亮了,终于能够看清楚了,我正走在阿姨住过的巷子,可她早已搬迁。往老墙门望进去,是几张陌生的脸;一个个曾经熟悉的墙门我在看过去,也看见了一两张熟悉的脸,从眼神中可知他们已经不认得我了。只要穿过这条巷,再横过一条街,然后再沿着一条路直走到底,就可到大壬门了。这时突然电掣雷鸣,天还下起了冰雹,这冰雹下得很大很密,我只好沿着屋檐在走。忽然身后屋檐上的冰雹在轰隆隆的滑下来,冰雹夹着水像雪崩一样在我身后咆哮而来,我赶紧在跑……在跑,已跑到了横街上,这里地势更底,冰水在挤涌过来;还好这里有两块旗杆石,我赶紧爬了上去。一会儿这路面已被汹涌而来的冰水覆盖。倏尔雨雹停了,但这水还毫无减势。慢慢地天空升起了苍黄的太阳,水在渐渐地少起来,石板路面开始在显露出来,又可以走了。

远远地已看见了大壬门外的那顶石拱桥。当我走近桥时,有两只鸭子并排地在大摇大摆地走下来,还顺势齐齐地翻了几个筋斗,然后又倒着翻了两个。有一个小女孩和一个老者也正好从桥上走来,他们也看到了这情景,小孩高兴极了,在说着什么,可我一点都听不见,好像隔着一层屏障。离桥不远处有一个车站,可没有一个人影。桥下的水浑浊而湍急,水里有一块破布,却在缓缓逆水而行,我正感到奇怪,有一个声音在我耳边说:“这是一种动物,叫‘水中破布’。”这是玩伴甲儿,他的确来了。我仔细再看那“破布”,布下好像有个头,像一个蛇头,它正朝一条白条鱼漂去;有一只乌龟好像发觉了动静,正惶惶地爬上岸来。

我和甲儿一起在朝野外进发,我们翻过了一个大坡,来到了一处开阔的原野,望去似在不远处有一抹淡淡的青山。原野上或远或近错落有致地点缀着一丛丛的树林,望低洼处还有一湾清浅的溪河。我们沿着古石道在走,正转进一片树林,光线一下子暗了下来;突然,有两头黑乎乎的巨兽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们愣住了,两头巨兽也一动不动地瞪着我们,就这样对峙着;慢慢地我的眼睛适应了黯淡的光线,我看清楚了,这是两尊石雕;我小心翼翼地在走近,这石雕刻得栩栩如生,一只像犀牛,却长着象牙;另一只像水牛,又长着鹿角。这时甲儿大叫了一声:“有蛇!”我朝他的视线看去,没看到蛇,但看见草丛深处的草正在缓缓地晃动。我在走过去看,我看见了一只碧绿的青蛙,我仔细一看,它身后还拖着一条细细长长的尾巴,难道是蝌蚪变蛙时没变好?我再仔细一看,它身上还有鳞片,甲儿在说:“啊——这是一条蛇,这是一种会变形的蛇,是很毒的。”他在叫我别靠近,我捡了一块石头在砸过去,它一下窜了起来朝我咬来,还好咬在了我的衣襟上,甲儿伸手一拉一甩,远远地扔了出去,这时它在逃了,并听到了鸟的啼叫声,我看过去的确还看见了有一只鸟在一棵灌木丛树上孵蛋。

沿着林中暗簇簇的路,不时有一些略小一点的石雕出现,这些已经剥蚀得很严重,身上布满了坑洞或尖棱,有的变成了“铜头铁额,鸟嘴鹿身”。路边有一种奇特的植物,一层层排列的长法有点像仙人掌,可圆圆而光滑地又像藕,摸上去质地如同石块,藕节处长着一些叶子,有的节上还挂着紫色果子;甲儿在说这果子是可以吃的,我摘下了一颗咬了一口,肉很薄,里面有坚硬的核,嘴里感到涩涩的;甲儿说这是硬壳果,要剥去这层硬壳才好吃哩,我使劲地咬也咬不开。走不多远又看到了一种像甜瓜似的水果,甲儿爬上树去摘下了一个,这水果的外皮剥掉变成了一个毛绒绒的球,再对半劈开,中间是空白的,像两个厚厚的水瓢,甲儿把瓢口朝上,一只手在揉着像板刷似的绒毛,瓢里出现了水,慢慢地几乎要满出来了,然后甲儿在递给我喝,这味道有一点淡淡的甜,还有一点淡淡的香。

已经到了一个用石板铺成的圆形广场,广场中间放着许多鸡冠花,这一盆盆的花像叠罗汉一样叠成了一个宝塔形;甲儿在说这是铁梗鸡冠花,上面甚至可以站人哩。我记起我们是来探寻一个秘密的,难道找错了地方?这未知的秘密是什么?现在甲儿在我心里反成了一个迷,他始终和我保持着距离,好像隔着一层什么;我在问他什么时候了?“还早哩”他在回答,是的,是他的声音,趁着这声音我拉住了他的手,也很清晰地看着了他的脸,他在说带我去看一个机关,他早就发现了的。

我们终于在一片树林的后面,在一个坡下找到了这机关处。这好似一块介绍某处名胜的石碑,紧贴着坡面斜嵌着;这块石板表面能抽开,然后露出了一个石槽,里面放着一个石函,我在打开石函,里面有一块刻着人鸟符的铜牌,直径足有一寸;再看石槽底部也刻着一个放大了的人鸟图,边上还有一张纸,纸上压着一支人参,参已经碳化,我想去揭这张纸,可在我手碰触它时碰到的地方便化成了灰。我想不出其中的奥妙。甲儿从我手上拿过了石函和人参放了回去,然后把石板移回到原样。我想看看石板上刻着的文字,也许能看出点名堂,但已风化得厉害,只看出了两个字,一个“同”一个是“人”。甲儿在催我走了。

我们正转身要走,这时看见了一个老者,在步履蹒跚地走近,他手持带钩的长枪,身穿铠甲。在问我们:“小弟弟是否知道这附近有间房子?叫某某家庙。”我茫然地在摇头。甲儿似乎在想着什么。老者在说:“从前那屋离这块石碑不远,怎么会找不到了呢?”又在说,都怪他自己一时赌气出走了这么多年,却撇下了老母亲。他在自言自语:“死亡已像乌鸦一样在我头顶盘旋,我真想在老母亲面前忏悔,即使在她的坟前也好。”甲儿在问他姓啥,他说:“我姓这个”——他把枪竖在自己面前,人站得直直的,另一只手指向石碑,并说:“指的是里面的一寸铜牌。”原来他也知道这秘密!我赶紧在问他知不知道其中的奥妙?他在摇头。那知不知道里面有一张纸片?他在抽开来看那些东西,他居然把那张灰纸拿了起来,他又拿了那支参和石函,然后摇着头走了,边走还边在叫:“苍天苍天!本有一间舍。父母为修盖。住来八十年。近来觉损坏。早拟移别处。事涉有憎爱。待它摧毁时。彼此无妨碍。”我想,他出走时肯定还没有那张纸和那枝参。对了,参还可以念成参见的参,那一定是他娘放着的东西。甲儿在说:“对了,他娘早死了。”说很久以前这里确有一个破落的小庙,后来拆了,拆时庙里已无人,却有一口荷花缸,缸里盘坐着一个肉身已风干了的老太太,后来不知人们把她埋到了哪里。我在朝老者走的方向看去,已没了他的影子。望到远处有一条嵌在绿色中的蜿蜒的溪流。

我们来到了溪流边,这溪水清澈见底,我们逆着溪流在走,在往溪流的源头走着,甲儿好像还要带我去好玩的地方。一路的草地上,不时看见有人在找着什么,根据断断续续的消息,好像是在找一朵什么花,在这广袤的边际要找一株花好象是多么的不容易,这是怎样的一株花?难道是一株起死回生的花?人们脸上泛着满是希望的神情,有人在说是在找一种花蕊像烟花般的花。我倒看到了一种番薯般的藤植物,果实长在根边却露在地表,像一个个的苦瓜,头上还有一个奶头般的水泡,你用手挤一下,还能挤出白白的液体,甲儿说这是“奶瓜”。走过了人们在寻花的草地,又看见了一个汉白玉的人像雕塑,他一只手握着蛇的头,一只脚踩着蛇的尾巴,另一只手拈着一根柱杖,柱杖上还刻有一首诗:“手提巴鼻脚踏尾。仰面看天听流水。天明送出路旁边。夜静还归茅屋里。”

渐渐地已看不到人影,好像已走到了溪流的尽头,水在这里突然消失了,只有满是鹅卵石的一片石滩,倒像一个盆地。石滩中有一块突兀的高大的巨石,巨石上还有一盘石磨,这石磨是在这块巨石上因地凿出来的吧,磨盘和巨石是连在一起的。边上还凿有一头水牛,牛背上还坐着一个孩童,孩童手上拿着一根笛子还是一根棒子?哦,一边石磨下的石壁上还刻有一首诗:“三角牯牛独脚舞。两轮石磨绕空飞。新生孩子擎铁棒。直上须弥打一槌。”诗名叫“大磨”。我用手在推那磨盘,甲儿阻止了我,叫我千万别推,然后说他要回家了。我一直盯着磨盘在看,不知为什么这里会有一个两轮磨盘,有一人多高。当我转身去看甲儿时已不见了他的踪影。好像有一种力量在吸引我,我兴奋地推起了磨盘,人并不感到吃力,这磨盘飞快地转了起来,发出了像雷声似的轰隆隆的声音,这时我发觉石滩中有水在涨起来,并越涨越多,附近变成了汪洋一片。我赶紧停手,可这石磨还在转,这水还在涨,水涨到了石磨的基脚时它才停了下来。我只好爬到了石磨上坐了下来,盼着眼前一片汪洋的水一点一点地退下去。我看见了石磨顶上也刻有两行字:“万叠湖山磨不尽。一天风月镇长存。”这时我感到累很,人觉得昏昏沉沉的。

等我变得清醒一点时发觉水已退下去了。我已走在一条回家的路上,但我总觉得有点陌生了,当我又转上另一条路时,我记起来了,这里以前是一条竹径,现在已扩大通车了,再走过一顶桥,应该有一个集市。

到了集市我看见了甲儿,他正帮他外婆守着一个摊,看情形好像守着一个神秘的东西。他好像和我已生疏了,我想与他讲点什么,我在讲着什么,或许是我在讲山中看见的风景,他只在敷衍了事。摊位前还挂着一张黄纸,写着:“一亩之地。三蛇九鼠。物是定价。钱是足数。”

集市边上有人在做爆米花,又要出炉了,那人已在把爆米花机炉抬起来,准备套麻袋了,突然这机炉的封口弹开了,米花在朝天上喷去,喷得很高很高;一群小孩跑过去用嘴和衣襟在接,我也在跑过去,用衣服兜了许多,嘴里也接了满满的一口,还有许多像雪花一样洒满了一地。那群孩子在走了,我也跟着在走,他们唱起了一首儿歌:“天上云像白棉花,树上挂着黑乌鸦,乌鸦在叫哇哇哇哇,娃娃在叫飞呀飞呀……”

小孩停了下来,在玩一种游戏,他们在远远的地上撒了一些竹叶,然后过来划了一条线,再捡了一块破瓦片在扔,谁扔过去盖住的竹叶就归谁,谁拿到的竹叶多谁就赢了,他们就给谁一点爆米花。嬴得最多的人是“小栓子”……

树上有一只小鸟时时对着我在叫:“快去快去自快去”。

我在外婆这里读小学已三年了,我已经能够自立了。我就要回到母亲身边去了。

“丢手帕,丢手帕,小小的手帕丢在小朋友后面,大家不要告诉他,快点快点抓住他,快点快点抓住他!”那块手帕好像总在我头上飞,我总希望那块手帕能掉下来,掉到我身后,那时我能跑出去,能尽情欢快地跑。但是它没有掉下来,在朝远处飘去,直至飘得看不见了。……这时我发觉我是一个人坐在一草坡上,我记得上幼儿园的时候也是在母亲这里的。我看见坡下的丛林里有许多小鸟在欢快地鸣叫,枝头的嫩叶像一朵朵的鲜花。我刚才明明听见有许多小朋友在唱着歌,明明看见有手帕在眼前飘舞。我转过身朝坡上望去,果然看见了许多同学和陈老师在一起,他们是在唱歌,我也来到了老师身边。这也是在上课,是在野外上课,是生物课。我们围着老师,老师在拨开一丛灌木,指给我们观看一个鸟巢,巢里有四个小小的蛋,两只小鸟已破壳而出,另两个蛋也啄出了洞,透过洞能看见几丝绒毛。可老师在说这两个蛋是孵不出小鸟来的,这其实是两个“寄生蛋”。老师在把一个蛋剥开来,寄生在里面的是一条虫,这虫卷曲着一动不动,它的眼睛似紧闭着,仔细一看才知是折皱上的两朵花纹;我们还发现它有一个鸟嘴,老师说那是它的触角,这样它可以骗过鸟类;而它往往趁晚上出壳产卵,在光线下它是不动的,它把卵产在鸟类的羽毛深处,这样卵一有机会便再次寄生。我们都感到非常新奇。我发觉这又好像不是在上课,人零零散散的,是在校园外玩。有一个同学“铫矛”并没有在听老师讲,管自己在那玩,在那山坡顶上一个人孤傲地牵着一只似狗似豹的东西;他也似乎不屑于理我们。我在寻找一个与我最要好的同学“牛童”,可是他不并在,我似乎想起他已经不上学了。老师在叫我们回教室了,说还要考试哩。

这是在课堂里,我坐在前排;班长坐在我边上,是我的同桌。老师正在出题,虽然教室里有点乱哄哄的,我还能听清题意。教室里一直没有静下来,有时吵闹声盖过了老师的声音,打断了人们的思绪。声音是从后面传过来的,我朝后看去,又是那铫矛忘乎所以地谈笑着。我们的眼睛正好对上了,他的眼神好像非常深刻又得意洋洋地看着我。我蓦然高声对他在说:“铫矛!你得意个吊!还吵!”。教室里一下子静了下来。同学们都非常惊讶地看着我,在窃窃议论起来,我听到了邻座的一个女同学在说:“这么粗鲁的话都说得出来的,噢?铫矛父亲是要官哎。”我自己也感到非常惊奇。老师在写试题了,这些试题初看起来我好像都没学过似的,但当我仔细分析后却能慢慢地解出来;就是速度太慢了些。我瞄了一下同桌,他基本上快做好了,而且非常整洁。我心里一急,字写得更加歪歪扭扭了,并写得很累,有一种重滞的感觉。有同学在交作业了,连女同学都在交了,我还在艰涩地做。终于做好了,做好了,终于好上交了。我又听见邻座的女同学在议论着,好像在说我:“他虽然作业不怎么样,但还算认真的。”另一个在说:“太差劲了,你看看他的字好了。”接着又在褒扬我的同桌怎么怎么的优秀。……老师已站在了讲台上,说要讲评了,台下也已鸦雀无声。老师的手上还拿着一根拐杖,他称其为“文明杖”,在说:“这一可指天,二可敲地,三可当教鞭,四可当头棒喝。”老师开始在表扬我的同桌和其他一些同学。老师也开始在批评人了,我的心提到了胸口,果然他开始对我进行批评了,说我缺乏修养,有一些学生不该有的习气,字也太差。我对自己的确也感到很失望,人好像正朝一个无底的黑洞在落下去。老师还在说:“不过一分为二……”,一分为二……说我积极性还是满高的,特别是参与活动的积极性;“只要更专心于学习而不是应付,我想是不会差的。”——还好老师又在表扬我了。这次似乎是模拟测验,下次还有机会。老师说就要毕业了,要好自为之等。老师现在特别严肃,使人有一种疏离感。我在摆弄一瓶胶水,不慎弄得满手都是。终于老师走了,班长又上到了台上,说这学期就要毕业了,今天晚上年级要搞一个野外篝火晚会,希望同学们都能参加等等。我一下子心里感到有些沉重,或是一种将时过境迁的感觉,或是重温旧情的感觉。

散会后,我在找自来水龙头,我想找一个温馨的自来水龙头把手洗干净,找了许久还感到没找着;我看到的一些学生居然也都是陌生的新面孔,我也不敢问人,心里有点怅然。这时候我听到了哗哗的水声,我循着水声走进了一幢宿舍楼,虽然觉得有点异样,有点生疏,但声音有点熟悉,我在沿走廊走过去,我终于看见了有着一排排自来水龙头的盥洗室,我走了进去,打开了龙头;真的有水在喷出来的时候,我好像才看到了眼前的景象——有一些女同学在洗着衣物,没有一个男生,她们在嘻笑着,这眼神好像在笑我;好像说:“这是女生宿舍,你怎么闯了进来。”又好像在说:“没关系,尽管洗好了。”但我还是有点窘迫,正好我看见了上课时说我的那女同学“苏西”,她也正看着我,我的眼睛好像没法离开她了,好像在向她求救,这时她在说:“是我叫他来的。”她们的眼睛都在看她了,并又笑了起来,她拉着我就走。我来到了她的寝室,墙上还有一块小黑板,她走上前去写了一句英语,她还一本正经地在教我读呢。我知道那句英语叫“克服困难”,可总是念不准。她在笑我,仍在教我,我还在念,慢慢念得好起来了,但还是带点土腔味,她又在笑我了,还夸张地学着这腔调;我也被她搞得笑了起来。我出手在挠她的痒,她边逃还边在学这腔调。突然她惊叫了起来,是我的手碰到了她不该碰的地方,“哇”门口也传来了一片叫声——门正开着,她的同室正在走进来,在说篝火晚会已在集合了。

我们是在搞郊游。这时天已近黄昏。我们正走进一个寺庙,我跟着到庙里来放生的人走进了左边一间厢房,那个好像是管放生的大和尚坐在靠墙的一张雕花桌边上的雕花椅子上,来放生者落坐在了另一边,他奉上了一个红包并把装着鱼什么的一个桶交给了大和尚,而且轻轻地说了些什么,一个小和尚在上来奉茶,那大和尚把鱼抓出来放在了地上,那些鱼便会在地上游起来,我担心人走来走去会把鱼踩死,但这些鱼都游到了墙边,然后沿着墙根在游,不多时在屋里已游了一圈,然后翻过了门槛游了出去,我在赶过去看,朝着它们游的方向赶到了寺庙围墙的边门,但鱼已不见踪影,只见一座假山后面有一个水池,他们可能已窜进了水里,这水池的一半好像在墙外,这水池上的墙有一个拱形的门洞。我沿着墙边的路在往回走,那墙边有一个垃圾箱,有一些像用面粉捏出来般的小动物在找吃着什么,形状像小狗、小猫、小猪猪等,但体上无毛,光亮的皮肤还有点半透明,我随手抓了一只小狗模样的动物放进了书包里,打算带回去玩。

庙的右偏厅正在进行佛事,善男信女一大群;这里钟鼓齐鸣,佛光普照,里面就像大白天一样,在门口看不出这光线的来源;人们和着节奏在高声诵经。我们想跨过高高的门坎走进去,一个和尚拦住了我们,说要交钱才能进去,同学们纷纷在拿出钱来。法事正进入高潮,几个和尚在手舞足蹈起来,钟罄敲得更响了,震耳欲聋;突然间音响一起寂灭,佛事即告结束。有几个俗家弟子站起身来后仍哼哼呀呀地拖着怪腔在念唱着,一个和尚走过去在训斥他们:“像什么样子!”他们却在反唇相讥:“你这野狐和尚,你懂什么!这叫余音缭绕。”地上仍有两位施主在长跪不起,那方丈在问他们还有何事?手上拿着一片黄纸的人在说:“我看出纸里面有六个魔鬼。”方丈拿过去看了看说:“里面是六尊菩萨。”又说:“你这位施主心里还不净,相信鬼神入鬼道,相信祖宗归祖宗。有偈曰:不要三乘要祖宗。三乘不要与君同。君今欲会通宗旨。后夜猿啼在乳峰。”似在点化他,然后施主拿着那片黄纸念念有词地走了。另一个女的在嘤嘤啼哭起来,说肚里已有了孩子,问方丈:“生下来好?还是不生好?生缘老死,有生必有死,不生才不死,这怎么办?”我听了心里不禁凜然,正在发呆,这时候我看见了一个熟人走到了方丈跟前,他在说要布施什么的,我走过去在与他打招呼:“王师傅。”他也认出了我,便拉着我一起来到了方丈室。“王师傅”在拿出一个黄纸包来交给方丈,说是八千块钱,这代表施主们的一点心意;然后他在向方丈讨偈语;他连忙叫我也拜拜方丈,说这方丈就是陆逊;这名字好像听见过,印象里岁数已经很高了;我也想听听偈语,便拜了拜;方丈在说:“说也恁么,不说也恁么——我手佛手,十八十九。云散月明,痴人夜走。”我脑子里一片糊涂,然后是一片空白。熟人“王师傅”又在拉着我走了,说楼上有个密法道场。他带我走上了楼,在朝一条长长的走廊尽头走去。右边是窗户,我朝窗外望去,下面好像是庙宇的后杂院,还飘过来一股灰尘与发霉的味道。我又在朝左边一间间的禅房看去,好像都没有住人的迹象。终于看见了一间禅房里有一个和尚坐着,几个妇女正在拜诣,说她们多么艰难才找到这里,要求开恩什么的;但和尚爱理不理地仍闭着眼,我想或许和尚已经睡着。熟人还拉着我在走,又看见一个房间里有人在,熟人王师傅拉我走了进去,里面却没有和尚,可能是居士,我还拿到了一本封面是蓝色的佛经,有人在开始诵经了。一会儿又走进来一个人,说下面有人要王师傅去说法;熟人王师傅犹豫着。这时我看见窗对面的木板墙上的一扇小窗户打开了,正好伸出一个和尚头来朝我们这里看了一看,一下头又缩了进去并关上了窗。有人在说那和尚已经悟道,有一次风突然吹开了那扇窗,发出了声响,他闻声而悟了。我觉得空虚而无头绪,仍跟着王师傅来到了楼下。这是庙宇边上的一块空地,有人随意地坐着,好像还在等人。人堆里坐着一个“独眼龙”特别醒目。有一个光着头的人在走来,双脚像铁一样直硬硬地在走,衣着看来不像和尚。又走来了一个人,像一片纸一样轻飘飘地在过来。王师傅在说:“那独眼龙功夫很深的哩。”我这才仔细看过去,他的一只眼睛不知在看着哪里,你永远猜不准他在看哪,好像一个深沉的思想者。没有人在讲话,也不知道谁会来发言,也不见那传信的人,这里好像还在等人。边上不远处有一批女的在练一种功夫,好像是“抖抖功”,双手在飞速地抖动,身体也在抖动,像一根根抖动的钢丝,看不出具体的方位,可能这样才可以出奇不意地攻击敌人。其中一个人停了下来,急匆匆地跑到了边上的一个荒坡边蹲下去撒起尿来,还好有几丛暗簇簇草挡着,随即她又急匆匆地加入了抖抖功中。这里的人好似已进入了视而不见的境界。又有一群女的在赶来,情形像是来讨说法的,或是来捣乱的,一下子冲进了抖抖功的地界,可一下子都被弹倒在了地上,一看不行,她们爬起来便走了。也有一双手在拉起我便走,这手怎么会如此柔软,又有一股温馨的气息。原来是一位叫“苏西”的女同学,她说:“我一直在找你。”天已经很昏暗了,看前面青黛的山林上的云几乎已掩去了层层佛殿。我朝空旷处看过去没有看见有其他同学,我在犹豫起来,她却在说:“虽然晚了,还是去吧,以后很少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同学们一定会在前面等的。”我想和王师傅道个别,但王师傅与另一个人个人手拉手地在练一种功夫,有人说这叫“双人无相功”——拉手后进入无意识状态,像睡着了一般,但奇怪的是不会倒下去,当一个人要倒下去时另一个人会向另一方拉过去而保持平衡。我在走了,我听见有人在问:“这徒弟怎么走了?”独眼龙在说:“因为处处都有王老师。”

绕过了一个大殿的外围,我们来到了一个放生池边,我居然看见了一个同学,我记起他早已辍学,他手上拿着一朵花嗅着,且在吟唱:“爱上这朵刺玫瑰,再度放浪丑形骸。可怜可怜。……”我在走过去叫他,以为他会认出我来,可他似乎已不认人头了,已变得疯疯颠颠;他从手中拿出一张白纸来问我:“小先生这里往哪里去?”我不禁哑然;他又在问我身边的苏西:“小姐这里往哪里去?”她轻轻地嗔怪了一声:“神经病!”他却在说:“哎——我有毛病,你也有毛病,那我们一起去!”他欲来拉她,我拽她退到了我的身后,心想他的确疯了。他哈哈笑着坐在了石砌的水池边,连鞋子一起把脚浸在了水里。这水倒泛着异样的光彩,波光鳞鳞,这光线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往水里照得很深,然后又在反射上来,照得这水很清澈,使人怦然心动。边上的一块石头上还刻着几个字:“夜中有光。从水而出。”他又在唱起歌来:“我抛却了红尘的繁华,已赤条条无牵挂。欲望就像净水里的垃圾残渣,肮脏肮脏。我心灵洁净无相。众生的心像随风的杨花,忽上忽下。你有几多性啊,你有几多命?能担几两惊,几斤怕?越追求得多啊性情越堪嗟……”他唱着在飘然而去。我发觉这是一个庙内放生池的龙头处,下面是朝一条溪沟贯通的。

我和苏西沿着溪沟走了一段路,我又先走进了一个有一条小路的丛林,看见了一棵高高的奇特的树,这树上开着白花,还结着大小不等的果子,大的可能成熟了,有一颗在掉下来,这果子由像蚕茧纸一样的果皮包着,我捡起来拉开了果皮,里面的果子像一个透明的玻璃球,球里面像有一个卷曲的动物。我把这果子放进了口袋。这时苏西又走上来拉住了我的手,在说:“给我看看。”我在把果子拿出来给她看,这果子已经在变动了,里面卷曲的动物在蠕动了,就像一只刚出生的老鼠。这时又来了一个姓邱的男同学,他脱掉了鞋子卷起了裤腿,走到了外围的一个放生池里在摸东西。我看见沿放生池的一条小路的拐弯处,有一座小屋,我走过去看见屋里有一个和尚闭着眼睛在打坐念佛,我想他大概是这个放生池的看护者。我转身在朝邱同学摆手,想示意他不要去摸,但邱同学仍在摸。苏西在看着他。我朝屋门走了过去,并站在了门口,挡住了和尚的视线。这和尚手里拿着一把红豆在数,左手数到了右手,然后又从右手数到了左手。一会儿和尚睁开了眼笑着在看我,我在问他是哪里人氏,我侧着身是在故意找话题,他说他是“木鱼”人氏,果然他开始在敲木鱼了,并在“哦哦哦”地喊着,另一边可能是假山石外的半边池塘,那里的鱼开始在抢水而行,然后一跃而起冲过了路埂,翻到了这里外围的放生池里,还有几条用力不够,搁在了池边的斜坡处,然后一扭一跳地才窜进了水里,我想这和尚应该是“牧渔”人氏。我看这条路上的石板已经磨得很光,应该是一条古驿道,这和尚的屋子应该是驿道边的“十里亭”改建的,虽然已经很破旧了,但下面的石雕和上面的木雕还很优美。我发觉里面的石壁上写有一首字迹已淡化模糊的诗:“题鸡子”——“勤奋谨慎龙爪步,烂污耷拉鸡屁股;说是文冠有五德,到时被杀狗不如。”我又转头朝屋外看去,屋外有一块歪斜的石碑,刻着:“放鸡亭”几个字。我在问这和尚:“为什么没有现在的诗词?”他在说:“现在的社会不能乱写。封建社会是乱写的,如‘长恨歌’,嗷。”这时我发觉邱同学摸到了一个脸盆大小的河蚌,然后捧着跑过了一个绿篱的拐角处,这时这和尚拿出了一个L型的木制的镖飞了过去,这镖会拐弯,正打在了邱同学的膝弯处,同学噗地跌倒了,我赶紧跑了过去,和尚也飘然而至,把河蚌捡了回去。并在说:“上大人,邱乙已。化三千。七十士。尔小生。八九子。……”

我们一起在走了,我们又绕过了一个大殿,看见了一个智力发育迟滞的同学,跟着一群陌生人在一厢房门口伸着头看热闹,我们在高声喊他,他这才跑了过来。又走过了几个殿,果然看见前面的一块空地上同学们都在;他们已点起了篝火,一个班一个班地围坐在火堆前,要进行野餐了。火光一闪一闪地,照在一张张熟悉的脸上,透过火光的眼神好像都成熟了许多。忽然火光照着了一张苍白的脸,是其它班的一个同学“钟易”,他怎么会在我们班这里?我不禁心里一紧,我一直觉得他是一个可怕的人,他观念很强,又虚伪而心狠,以前他总喜欢独往独来;我的眼神也告诉了他——我知道他的为人;他却在朝我心照不宣地笑着;我也从他的眼神中看出有不良用意。他与几个我们班的同学低声交谈着,然后用手拍拍他们的肩膀,他们在起身,在跟着他朝后山走去。我发觉有什么不对,便跟了过去。

他们一直在荒山野林的小路上走着。然后翻过了一座光秃秃而尖尖的山峰,来到了一个大峡谷里。又在黑暗中走了许久才停下来,然后打开了一扇像是石壁上的铁门,他们被带了进去。我一直隐身在观察,过了会儿那苍白面孔和一个章同学走了出来,关了门并上了锁。黑暗中他们还在朝峡谷深处走去,当到一个弯口时有两个人在那等他们——像是来接头的。钟易在问些什么,隐约听见那两人说:“还没谈好”什么的,好像还要他们亲自去谈云云。又跟着他们走了许久,在这朦胧中我看见了雪山似的白色背景,还有一座高大的平台。突然好像整个峡谷都在震动,这时候平台上出现了一架飞机似的东西;背景里还凌空出现了一个标识,像一个航空标志。我想我来到了一个秘密基地了。很快有人在平台上集结,突然,有人在平台上跳了下去;又有人在喊:“有人跳下去了!有人自杀了!”好像在说有几个女的自杀了。他们四个人在跑过去,这是一条路边没有建筑的道路,路边偶尔有几个石墩,那两个带路的不知是谁?年纪也很轻。快到平台处有两个高高的圆筒式的建筑,像一副竖着的望远镜,我对这东西产生了一种害怕便止住了脚步,这时我发觉有东西在发射过来,像一条条的白丝带,有一个领头的在倒下去,钟易在叫:“赶快卧倒!”路边的石墩可以作为掩体,另一个带头的在说:“我们是从那边出来的,那里的人怎么会打我们?”钟易还是把他按了下去,可他又站了起来,一束白丝般的东西已击在了他前面的一块石墩上,白丝在石头上像雷电的闪光一样在散射开来,他被击中了,他在倒下去,这闪光还在他身上蔓延,他肯定死了,那章同学倒趴下了。我赶紧在回头。我摸黑来到了那石壁上的铁门前,我在地上摸着石块,想把这锁砸开。可手摸到了一团软软的东西,拿近来一看原来是一只大蛤蟆。终于摸到了一块石头,然后我砸开了锁。幽深的洞里泛着淡蓝的光线,找不到房间的门,也没有人的迹象,壁上在泛出几个字来:“无缝铁门”。我发现这里放着一种“蝙蝠衣飞行器”,我在穿上去,在腹部和四肢处的材料是隔层的,背上还有一个容器,是液态的氦气,手套上有几个控制器,可控制隔层里面的氦气容量。这时我听到了洞外有了脚步声,我赶紧走了出来,可是已被他们发觉了,我没跑多远他们就在追上来。我一脚高一脚低地在杂草树丛间奔跑,惊奇自己居然不会被拌倒,可这样并不能摆脱他们。这时候我真的想飞,能飞得高高的,我觉得我应该会飞的。然后我在给隔层里充氦气——我彻底放松了自己,双手双脚像踩水一样在划动,人慢慢在上升,并且越来越快了,高度一下子超过了山顶,渐渐地一片漆黑,下面什么也看不见了,然后我放平了身子在平行而飞。许久我觉得已脱离了危险,我在把隔层里的氦气放掉了一点,慢慢地在飞得低起来。可不知怎么才能找到回家的路?眼前掠过的都是陌生的景色。终于我看见了一条大江,我记得家就在江边的一座城市,我开始在沿江而飞。我看见了一群鸭子整齐地排着队也静静地在江边走着,水里还有一条巨大的鱼窜了一下头。渐渐地看见了有人在岸上走动,也有人看见了我,好像还在指点议论着。我觉得不能再飞了,也有点飞不好了,变得疲惫起来了。我便落在了地面,还赶紧在走。

我终于回到了市区,已走在大街上。现在的人看起来已有些隔阂之感,自己也有种孤零零的感觉了,但有人在你身边走来走去,总有所期望。灯光也很明亮,如同白昼。同学们不知上哪儿了,没有再看见他们。我还想再找找,好有个伴。但看去的情形好像已时过境迁。我记得这街的边上有一个溜冰场,我曾经和同学们来溜过一次,我又走了进去在溜冰,我并未用溜冰鞋,我脚底有一股气能把我与地面托开,溜了一会我并没有看见一个熟人。然后我坐下在休息了,这时我看见了一个女同学“玉露”,她带着一个瘦瘦的男人也来到了这里,真是不期而遇。她走了过来在问我:“我刚才看见你怎么没穿溜冰鞋也在溜冰啊?”她好像不信。那后面的男子始终没说一句话,顾自走开去穿溜冰鞋了。玉露在和我说她和他只是业务的关系。那男的又一声不响地在走来了,她迎上去在与他窃窃私语,然后那男的朝我点了点头,他好像要跟我比赛,我们又开始在溜了,男的和我并排在溜,玉露跟在后面,我一下在窜起来,跳到了栏杆上在溜,玉露的男子在下面仍紧跟着我。人们都很惊讶,可能觉得很危险吧。到了栏杆的尽头我不但没跳下来,还一跃在往墙上溜去。当我慢慢地溜下来时,我看见玉露和她带来的男子都已都不在了。

我把“蝙蝠衣”已放进了书包里。我在街上走了一段路我却看见了那可怕的“苍白面孔”——钟易,他与一群陌生人在一起。他怎么又会在这儿?我想回避他,可他已看见了我,他的眼光好像也在探寻我在这里的原因,他在走过来,然后若无其事地拍拍我的肩膀。我在问他:“你带我们班的同学到哪里去了?”他说:“到财神庙去了。这财神庙有三个关口,只有我得到了满分。去的人首先要有信心,其次要有精力,还要有智力。失落在第一个关口的是做生意的下等人,失落在第二个关口的是中等人,失落在第三个关口的是中上人,我都没失落,所以我是做生意的上等人。”他随后和那一群人扬长而去。那群好像都是做生意的人。

我来到了一个车站,我便在等车。这是一个十九路的车站,这车牌上还写着一句语录:“圆鉴曰:从来十九路。迷悟几多人。”路上的人越来越少了。路中间有一张塑料纸自个在玩乐着,在飘飘而舞;一当车开近时又能险险地避开;有时兴致来时又尾随着车追逐一段路;不时还有警察在巡逻走过,这时那塑料纸才偷偷地溜到了路边安静一会。我不知道公交车还会不会来,但我一直在等着。

朦胧中,她拉着我轻轻地来到了这山坡上。她说拳师都会很早就来这山上练拳的。她知道我很想学武功,所以带我来这里,从这可以偷看偷学。时间好像还是半夜,天虽然不是很黑,还有半轮月亮,但看过去也只能看见一点轮廓线。从这荆棘草丛看出去,有一个可拾阶而上的平台,看来是一处毁圮房屋的台基。台基前还有根露柱,我看见了一边露柱上的几个字:“大术胎中无伎俩。毗蓝园里逞风流。”我们趴在厚厚的草甸上,别人是看不见我们的。她柔软的身体一直靠着我,使我有了一种安全感。她总是要我叫她“好姐姐”,可我总是在叫她的名字“伊涟姐”。她在说要教我一个新的成语,我没在听,我观察着空地上的台基。她拉了我一下,我发觉她已坐在那里,并拿出一个西瓜在剖开来。我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她会嘴对嘴地把汁水吮给我吃。她又在问我:“刚才讲的关于瓜的成语有没有记牢?”我还没想起……,却看见有人来了!

有人拿着枪追来了一只老虎,他们在射击,虎被打中了,是中了麻醉枪,虎踉踉跄跄地跑了几步便倒下了。有人把一根管子插进了它的鼻孔,还有人在拨弄着虎鞭,旁边还接着一台仪器。一人在说怎么采不到什么,另一人在说把那管子里的气再开大一点。我心里有一种无着落感,这情形似乎已见过,那好像是我做过的一个梦:我鼻子里嗅到了一股医院里特有的气味,在这气味中,好姐姐赤裸着躺在一张手术台上,有一把手术刀和一些手术器械在我眼前慢慢移动着,我似乎无能为力,有种无着落的害怕。我在问好姐姐:“医生为什么戴着口罩?”她在说:“他们大概怕难为情吧。”而我却觉得深不可测。……

那些医生样的人终于走了,我感到今天拳师不会再来了。等会老虎醒来还会有危险。我在轻轻地叫好姐姐,并拉起她在走,她好像还很不情愿。

我们正沿着山沟往山下走去,我感到走在山沟里很隐蔽很安全。走了一会,已经能看见一座尼姑庵的围墙了。这时在围墙的拐角处走出一头东西来。是一只小老虎?它停了下来,似乎在观察路线。好姐姐按着我趴了下来。正好这沟边有一块突出的山石,能把我们挡在阴影里。那头东西不走了,又像在等着什么人。我在轻声地说:“我们在这对它并无恶意,是不会伤害它的;希望也不要伤害我们。”那头东西是在等人,拐角处又走来的是一个长发飘飘的女子,她拍了拍它的头,它在朝沟上的小路跑来。他们似在进行着什么秘密的任务,我们千万不要撞破它。我们绝不会说的……我心里叨念着。那头东西已跑了过去,突然它一个回头朝我们扑来,在山石前一口咬着了什么东西,并狠狠地甩了出去。好姐姐把我按得更紧了。那头东西又一口在咬去,只听咔嚓一声,一条蛇的七寸处已被咬断,一个很大的三角形蛇头的嘴还在一张一张。多险!我吓得逃上了沟。那女子在走过来,并在安慰我们说:“别怕,别怕。”又说,亏了我们心里并无恶意,它才有意救我们。说这是一头“神獴”,它有感应能力的,常走山路是少不了它的。他们飘飘然地往山上走了。我们也赶紧在走,我这才想起没有向她道谢。在尼姑庵门口看见了一块石碑,月光照着上刻有的字:“三千余法论修行。第一烧丹路最亲。须是坎男端的物。取他离女自然珍。”我心里还有点后怕,不知道山上有这么多危险。我似乎长大了一点,不想再做儿童的游戏了。看好姐姐倒沉静勇敢得多,大概是属蛇的缘故吧。我心里又开始在后悔,刚才遇见的肯定是个神女,我没有求她指点一下。

已到了山脚,这里有一块半人多高的大石头,上面比较平坦,沿过这块石头就可到公路上了。我记得在夏天的傍晚经常有人爬到石头上乘凉的。天色已经发白,我一抬头猛然看见石头边的树杈上吊着两个人,好姐姐也尖叫了起来,我们都看见了,是上吊的一男一女,两个人都赤裸着身体,看样子是殉情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石头边上,男的一只脚还跨步似地弯曲着,几乎要踮到大石头了,可能他吊着后又想返回来。这样的殉情使我心里有一种凄美的感觉。这石壁上还刻有字:“去来今世互相瞒。休弄精魂业识团。一片石头遭带累。几人来拂藓痕看。”可能死了有一会儿了,我闻到了一股刚刚散发出来的夹着淡淡肥皂味的尸臭。他们这样难道在抗议什么?真使人心惊肉跳。等天亮看清楚了会更可怕的,好姐姐拉着我沿过石头来到了公路上,公路上也有人在驻足观看。好姐姐拉着我的手在微微发抖,这不禁使我想到了她洗澡的时候,她洗澡的时候我是可以闯进去的,我可以搬个小凳子坐着看她洗澡,看她的手也会微微发抖。她会洗很长时间,要更换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一边。直到有一天她的胸部鼓起了两颗像荸荠样的东西为止,就不让我进了。

在快到奶奶家的路口时,光线正透过薄雾游离到树下,空空洞洞的,人好像是梦游一般。我看见了一个人影,这影子不在地上,而是在薄雾里,像是一个已过世的亲人,他正站在那棵树旁。这树的影子正映在村口一间房子白灰墙的一边,而另一边正像一张巨大的白纸,人影在挥动着手,在把树叉的影子移向另一边的“白纸”上。我总以为他在给谁写信,这好像是一种奇怪的文字。好姐姐拉着我在悄无声息地走过。那影子没有看见我们,他还面对着墙。邻居们也还没起来。又来到了一个叉路口,她亲了我一下,要跟我分手了,我看着她朝溪边的那条路飘然而去,那里有一顶玻璃般透明的被雾笼罩的桥,她飘上桥时分明也成了一个透明的影子。

我已到了家门口,姑表哥永年和奶奶正在说着什么,好像他也在说影子的事。然后又在大声说:“是否要集合族人祭祀一下。”奶奶看了看我说:“我没有看见什么影子。”言外之意是没有这个必要。奶奶是族里举足轻重的人物,有族人在聚拢来。在雾里的人群中漂浮着好些影子,这些影子使我困顿,我在对奶奶说,应该祭祀一下了,看那些影子,怎么不在地上,而是在空气中。奶奶在点头了,她好像也发觉了事情的严重性,说:“那到祠堂去吧。”然后我在朝屋里走去。

等到祠堂集会的一天,我起来太迟了,我从屋里出来时,门口已没了人影。我独自一人沿着溪边的草地在往下游走去,这是我经常走的一片草地,似乎我对这里的每一棵草都非常熟悉,历历清晰,每一遍都丝毫不差。我今天在这草地上好像走了很长的时间,好像是在做梦一般。等我看到了一些人,并听到他们在说话时好像才从梦中醒来。有人在说,这里出现了一条巨蛇,有的人却说不信。我相信的,我似乎已嗅到了它硫磺般的腥味。走不多远,便看见有许多人在溪河的两岸,说是有人在“漂财”了。溪河到这里已有六七十米宽,这里水还算平缓,再下去便是一个小瀑布,下面便是波涛汹涌了,且深不可测。可能有人要出嫁了,“漂财”是有钱人的一种仪式。上游有一艘船抛锚停在河心,开始在漂财了,木盆里放着各种器物在漂下来,河边有的人拿着网兜,有的人拿着竹篙,甚至有的人拿着琉球钩,在打捞那些器物。这是允许的,谁捞到就归谁了,规则是人不能下河。真的一下子人声在鼎沸起来。但是侧翻的多,打捞上来的少。人们又在起哄了,开始在漂金银珠宝了,先是放在银色的盆子里,最后居然是一个金盆,里面有许多珠宝首饰,有一个琉球钩钩到了这金盆,但钩不住,只钩到了几件首饰。一会儿金盆离那瀑布口已差不多只有五十米了,人们都在惊呼起来。突然有一只水獭露出了头在顶着金盆往河边游来,它可能是哪一个人训练的,人们在欢呼起来。其实我已经能看见那祠堂了,牌匾上写着“三姓祠”。我到今天还没搞懂,为什么会三姓共建一个祠堂。这更像一个庙,正面是大姓的牌位群,并有一尊塑像;两边是两小姓的牌位群。

我已走进了祠堂,刚才还是好好的天气,这时外面已下起了雨,暴雨如注,应该说雨像一根根的水柱。我随着人们落座在长条桌旁,我扫了一眼没有太亲切的人,这或是远房的族人或是其它两族的人。今天怎么会是三姓齐集?桌上还放着一碗碗的酒,人们齐齐地站了起来,然后在端起碗来,我也学着端起碗在一饮而尽。这酒有葡萄酒的味道,但葡萄酒没有这么香。当我仔细一看,端起酒的都是前辈,他们端起来并没有饮,而是在祷告,然后用手指沾沾往地上洒一点,再把余下的放到了供台上。突然人们把我按在了桌上,说我犯了族规,要把我绑起来。我在挣扎的时候抬头看见了一条蛇,一条巨蛇从梁上挂了下来,在朝着人们窥视接近,“哎呀!蛇来了!”我不禁惊叫起来,人们也看见了,放开我在四散而逃。蛇楞了一下,张开大口朝一个人扑去,这时我拿起了一条凳子便塞进了它的嘴里,并在桌上压住了它。这条蛇怎么这么熟悉,我似乎见过。记起来了,每次在梦里它总想接近我,可我一点都不怕,我四周总有一张网罩着,它只得在网外温存地游动。有人在递过朴刀来,说把它的头砍下来;也有人说,这是家蛇,不能砍杀的;又有人说这或许是神祗。我发觉蛇的眼睛哀怨地望着我,我在对它说,听得懂话便点点头,它用力在点头;我说以后不准再吓人了,它又在点头。我放开了它,它在往梁上缩回去,在按首徐行。人们又在围拢来,说刚才是和我开个玩笑的。这时太奶奶从里面被轮椅推了出来,一头白发像雪一样;我跑了上去,我知道太奶奶最喜欢的是我,她暗中曾对人说我:“其最像祠堂中的那尊塑像了。”刚才的酒香味真是绵长,我的嘴里还留着这味道。我在问太奶奶这酒是怎么做的,她说了:“这酒虽是葡萄酒,做的时候还掺一些香米和两味中药。还有最好的葡萄酒是存放在一个沉香木桶里,其次是存放在……。”其实今天还要安排我和几个人会个面,我被领进了偏厅,然后走上了二楼的厅堂。我从窗口望出去,溪河边已没了人影,河对岸那厚厚的草甸上有一只小动物在一蹦一蹦走跳着。有一个人走到了我身后,也在看。我觉得小动物是一只兔子。我在说:“你看那是一只兔子。”她却在说那是一只小狗。原来是好姐姐走到了我身后,她手上还抱着一个熟睡了的孩子。她望着窗外在说:“太可惜了!……”。我走上前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一下说:“我知道……”。我想问些什么,我想和她说些什么,她却叫我什么也别说。这时许多亲戚都走了进来,在问候她,好像还嘁嘁在说这孩子的事,然后带着她走了。从他们的表情中我觉得她要出远门了。我母亲还在,我俩孤零零地站在这空大的厅堂里,另一边是关着门的一排客房,客房的下面便是祭祀厅吧。母亲在说奶奶要给我相亲什么的,然后把我推进了一间客房,里面有三个女的,两个斜躺在靠椅上,另一个站在窗口。我走过去在看,第一个是瓜子脸,五官端正,但显得苍白而无内容,睡衣敞开着,奶子和那东西都露在外,那东西像一个杀白了的鸡屁股还一翕一翕在动。第二个好像已经睡着了,肚子圆圆的,奶子像两个透明的气球。还有一个一直瞪着大大的突出的眼睛在看着我,这眼睛大得出奇。我犹豫了一会便走了出来。

祭祀重要的形式之一是食祭,往往放在偏庁,正在客房的楼下。我发觉邻居们都来了。长远不见的姑表妹也在,她人胖得像一个圆圆的皮球,似乎已坐不下来,正站在那里猛吃着;我在问:“是不是得了什么鼓胀病啊?”母亲说:“不是,她就是挺能吃。”我没能再看见好姐姐,她的确走了,我在问母亲她去哪里了,母亲说:“地址我一下子忘了。”好姐姐今天和族人一起是来办一件什么事的,有点讳莫如深。今天桌上还有一道虎肉,说是那位姑表兄永年猎来的,他就坐在我对面,他看我的神情很得意,似乎我今天得到了他的施舍,他还不无神秘地在朝我讪笑。这使我想起了他一些其它的事,我浑身感到不自在起来。年纪大的人先走了,太奶奶也走了。我也不想再呆在这里了。

我已决定要走了,但我不知道要去干什么,也没想好要到哪里去,反正是有地方去的。母亲正在准备着什么;奶奶正撒着米、茶叶和清水,说这是出现家蛇后的仪式。父亲坐在香桌旁喝着茶,神情有些异样。天已漆黑一片了,但这时斜对面的柴房里有铜钱形状的光影在穿透过来,在这屋里出现了斑斑驳驳的铜钱影子。我看见父亲正满头大汗、歪歪欲倒。我赶紧扶住了他,我摸着了他的肩胸处是空瘪瘪的——脏腑移位而脱垂了?我赶紧扶他躺在了一张躺椅上,并帮他揉着身子,渐渐地他的眼神柔和了起来,似乎好一点了。奶奶喃喃在说:“柴房里好像也有鬼了。”母亲说要请道士来醮神杀鬼什么的。我说:“还是超度超度他们吧。”

门外虽然很黑,但我还是在朝门口走出去,并跨出了高高的门槛。年纪轻的还在猜拳喝酒,我在想:“父亲也是年轻的时候把酒当开水喝的缘故吧。今天又喝得多了。”

我总喜欢到外婆那里去。这次是我第一次选择了坐火车。下了火车还要走半天的路程。

这是走在田间的道路上。四周都是密密麻麻一人多高的络麻,挡住了我的视线,看不到远处,只见晃来晃去的枝叉和叶片,时间长了犹如在催眠一般。

这是一个老妇人挎着一个篮子在迎面走来。我知道离目的地还远着哩,但忍不住要问一下:“请问大妈‘归池’还有多远?”“十里路”她在说。一下子周边又变得非常寂静。

又走了许久。终于看见了路边的一间田舍,一个老农正在门前整地。还是再问一下路,总是走在单一的景色里,叫人不放心。他也看见了我,我赶紧在问:“哎,归池往哪走?”老农往手里吐了一口唾沫搓着手说:“年轻人要懂得礼貌。”对对,我觉得很尴尬。他在指着我背后说:“那是我儿子,问他好了。”我转过身去,看见了一个奇瘦的年轻人,正无声地走来,我在向他鞠躬问路。他说我朝那走是对的,这样一直走,等走出这片地再问一下好了。我又在问:“还有多远?”“十里”——他也这样说。走着走着,见到的还只是密密麻麻的络麻。突然我听到有人在“喂喂”地叫我,我转身看见老农的儿子在赶上来,他要我跟他转回去。像我这样走还得走半天,而他那里正好来了一辆汽车在装粮食,这下可搭车到某镇,再从那镇坐机船到归池镇。我在谢他,我领了他的好意,可我还是决定像这样走着。

行行复行行,终于穿出了络麻地,来到了一个村庄。这好像还有听说过的印象,这应该是一个路标了。这条路从村中穿过,房屋都建在高起的土墩上,门都关着,路上也无人。人有点累了,我就在这土墩下的草丛里坐一会吧。路对面土墩上有一间屋子的窗户敞开着,那儿肯定有人,果然有一个人正沿着之字形的坡道在走上去,并迅速地翻进了窗户。这事有点蹊跷,我赶紧穿过路在跟上去。我走近了窗户朝里看去,并没有人,房间的门都关着,对冲应该是房子的大门,两扇大门也用门闩栓着。我叫了几声也没人应。我正转身犹豫着,一只手拉住了我,一个年轻女子出现在窗前,在说:“来,进来吧。”我好奇地翻了进去。我在说:“刚才有人从窗户翻了进来。”她说:“没有啊,这里就我一个人。”她丰腴的身子在靠过来,我走了开去,想把那两扇大门拉开,可怎么也拉不开。她说村里的人已把她的大门封死了,只允许她从窗户进出,还说是这里的什么规矩。我只得仍从窗户翻了出来。我站在窗口在问她:“归池还有多远。”“十里”,她也这么说。“不过沿小路走只有七里了”,她又这样说。我依稀记得外婆说起过是有条小路可走的。

出了村,我沿着小路在走。路两边不是水田便是池塘。路上一直没人,走了许久终于看见了一户孤零零的人家,门口的露天里放着不少桌椅,有许多人聚集着,之中还有和尚;听声音像在做“水陆道场”。屋后是很大的一个湖。突然有人在喧哗,说:“看看——冥钱还没烧,魂灵已来了。”我在朝湖里看去,有个一沉一浮的黑点。人们绕过屋也来到了湖边看着,黑点慢慢近了,是浮在水面的一个人头,一下又沉下去不见了,然后又浮了上来,原来是有人在摸河蚌。我看了一会,没什么新鲜的东西,便又沿着小路在走。

我看到了一片玉米地,玉米中间已鼓出了玉米须,顶上开满了雄花。有一个人穿着潜水服一样的东西在雄花顶上飘行,我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我;我在朝他走去,他也在飘过来,他的脚踩在一个脚盆般大小的下面在旋转的盘子上;我在问:“怎么这么美好,这是什么原理?”他说:“这是磁悬浮的原理,能够反重力吸引,而旋转还能保持平衡,这个道理和被重力吸引的旋转陀螺是一样的;在这飞盘下面还能冲击强力光波而迅速上升。”忽然他在上升了,还在唱歌:“放弃吸引飞呀飞……”然后消失了。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再来,我又在走了。我记起了曾看见过的杂技表演,表演者在特定的地方也能上升,可能也是这个原理。

这是我正在翻过一座石拱桥,这是一座三叉水道口的桥,桥呈Y型。因为通了公路,很少有人从这走了。站在桥顶看前面有两条岔路,我观察了一下方向和远处的地形,在沿右边一条路走去。另一条路现在在河的对面了,它不知通向哪里。在对岸浅水处,我看见了一株开着白花的水生植物。我在往回走,又翻过了桥,转到了花的这边,冲眼看去它像水仙花,叶子也像,可这花一串串地又像凤仙花,下面已结着籽,中间是开着的花,头上还是花蕾。这是株什么花?花伸手可及,我在采花籽。这里水很清,几可见底,分明看见了河底有一口寺庙的大钟,有些铭文还依稀可见,还有许多清晰的水虫纹,几条鱼还在那悠闲地游着;水中还长着红色的果子,就像一颗颗的杨梅,我想是不是听说过的“水杨梅”?湖边草丛里还还躺着一块石条,刻着一行字:“片地最清凉忘却花花世界。”我一时深感奇怪。我用手帕包好了花籽便在走了。

这一路走着就是挥不去刚才看到的河里的情景。我曾听外婆说起过一个明朝建的寺庙,说这寺庙里有一对“雌雄钟”,到清朝时寺庙废弃了,但钟仍坐落在一个大殿的架子上。清朝时,一个皇帝经过这寺庙,看着寺庙已经废弃,但这对座钟还很好,他打算把这对座钟运到京城去,在运到河边时一口“雌钟”便滚到了河里,他们怎么捞都捞不起来,只好运走了一口“雄钟”。我想可能这口“雌钟”对这里是情有独钟吧。

我已看见了“归池”镇外的那片树林,我慢慢地在走近,踟蹰地在穿过去。有好些人在树下,有手提鸟笼的,有打拳的,有在拉琴的,还有一个人脸朝着天在唱情歌,原来他是在唱给树上的几只小松鼠听,小松鼠听得如痴如醉,在手舞足蹈着。

走过树林,便是通向村里的那条水渠,渠边上就是大路。渠里有清清浅浅的水,看得见浮泥上有鱼虫爬过的痕迹。我一路走一路在寻找着鱼虾,可往往有青蛙在跳下去,并搅浑了一大片水。看见了一堆修墈子留下的石头,有两只黑色的动物在石头边窜上窜下,不知在寻找着什么。看这形状有点像猪,一头比猫略大一点,另一头比猫还小;它们看见了我,便一头钻进了淤泥里消失了。我仍沿着水渠在走,忽然只见大一点的那只又在前面的淤泥里钻了出来,我赶过去俯身想把它抓住,可它又一头扎进了淤泥。我正要起身,那只小的正好钻了出来,被我逮个正着。我在拎起来,心里很紧张。可它很温顺,圆圆的眼睛像犯错的小孩一般看着我。它黑溜溜的皮毛很光滑,居然纤尘不染,滴水不沾。我把它抱在了怀里,仔细地端详着:嘴巴要比一般的猪尖而小,前蹄是猪状,后蹄已成蹼状。真好玩,不知它叫什么。

已经到了村口,有一个女孩从灌木丛里转过身来看着我,手中还拿着剪刀,是“林嫣”。她笑笑对我说:“你来啦。”她还认得我。她看了一眼我手中的动物又在说:“这是‘塘猪’,这里奉为神灵的,不常出现,它还认得人哩。”它似乎认识她,这时我松开了手把它放在了地上,它也不跑,在她脚边亲昵地纠缠着。她抱起了“塘猪”走到了池塘边把它放了下去。“塘猪”浮了一会,并回头看了几眼,才钻进了水里。她的手还在水里划着,好像在送别它。这使我想起了曾和她到东荥湖划船的情景。她转身又在修剪树枝。我的心好像有所触动,我拉住了她的手。她说她现在喜欢上了唱歌和裁剪,她现在正在练习裁剪呢。我跟着她在看,她在裁剪树,使之错落有致;她在裁剪花,使之姿态各异。她又领着我来到了麻田深处,她已编好了一张床。她似乎很高兴,在拉着我一起坐下去,我担心会压坍,双手在撑开去,不经意中我的手按在了她的腿上,她在惊叫起来。我赶紧在解释,我不是故意的。可已经有人来了,有人出现在我们面前,像青纱帐里的游击队。还好她在说是叫着玩玩的。来的人当中还有几个我熟悉的,一老者在说,你是来送你舅舅的吧,怎么还不去。这时我才记起,似有这回事。

我拉着林嫣的手一起来到了外婆家的老屋前。我看见外公在屋前练“甏功”,外公趴在三个甏上,一个甏在头下,一个在肚脐下,另一个在脚下。外婆也来到了屋外说这是“甏疗”,甏底是未熄灭的草木灰碳,隔开的上一层是草药。外公现在有了奇相,脸成了三角形,眼睛像眼镜猴,后脑勺变得扁扁了。在门外便看见了舅舅走了出来,他人已很瘦,眼眶一圈是黑黑的,脸色沉重而严肃,他只抱了我一下然后摸了摸我的头,没有说一句话,只给了我一张纸条。一会儿舅舅把东西已打点好了,在放进一只木头箱子里,舅舅正与另一个陌生人吃力地要抬起来,舅表哥“英武”跑了过来在帮着扶起来。出发了,一群人跟在后面,一直送到了村口,舅舅在歇下来,斜阳里在依依不舍地挥手向人们告别,还是不讲一句话。人们的神色也很凝重。他似乎要到很遥远的地方去了,或是一去不复返了。我发觉外婆没来,我回头在看,外婆来了,还捧来了一个旧布包,边走边用手扶摸着,舅舅在接过来,放在了木箱上。我就这样看着舅舅和那沉重的箱子远去了。我在想,表弟山丹怎么没见到?这时,人们才转身往村里走。林嫣过来拉了拉我的手,我们跟在那人群后面。

我和林嫣来到了村头的井旁,在一排石凳上坐了下来。这时我才注意到,井旁还有一棵茶花树,冠状的树上开满着花,有风在徐徐吹来,树冠冉冉摇动着,有几片黄叶在滑落下来,随风翻飞着,许久许久才落到地面。前面的空地是一个晒谷场,许多麻雀在吃着落下的谷子,好像吃得太饱了,鼓鼓的嗉囊处能看清一粒粒的谷子形状,鸟几乎已飞不起来了。有人在跑来抓鸟。有一只笨笨地飞到了我肩上,有一只手在挥过来,我看得很清楚,但我好像一下动弹不得。是林嫣挡开了那只手,并握住了小鸟。那人在跟她理论着,但她没理会他。这时我才看清了林嫣的衣着,她居然穿着飘飘欲仙似的单衣。那人在嘲笑她,说这树上的花是假的,有什么好。只听她在自言自语地说:“似花非花。”那人走了,她也把鸟放飞了。她似乎有点伤感,这花一定是她剪扎的。天也在暗下来,但这花反而变得清晰了,我在说:“非花似花。”她好像有点感动,她轻轻地靠在了我的身上。天已经要黑了,我得走了。她约我晚上到她家里去玩。

到外婆家后,我才问到表弟山丹到外地读书去了。

我来到了林嫣的住处。一走进这,我记得小时候就来过。这是一个L形的建筑,一边是走廊,另一边是房间,L的底部是一个大厅。我又来到了她的房间,我觉得每一样东西都那么熟悉,桌上放着一篇她还没有写完的文章,标题是“弹出水面的青虾”。我拿起来在看:

“船在移动着,这是清澈的水。清澈的水,我的手在水里划着。一切都显得那么静谧,‘休——息、休——息’只有那么一只鸟在间隔许久才那么遥远地鸣叫两声。小船在任其漂移,岸已离得那么遥远。

我真有点担心,现在是正午的时候,看不到一个人,他也趴在那睡着了。

嗯?有东西掉进了湖里。‘嘬’一声。有几颗晶润的水珠溅到了手臂上,像是闪闪发亮的钻石。当我要拿起来时,它滑进了水里。咦,耳花怎么只有一个了?可能是刚才他捋我头发的时候弄松了而掉进了水里。也许本来我就只戴了一个而来。

这水是如此晶莹,没有一丝杂质,手浸在水里,毫毛也看得清清楚楚。是玻璃般的放大作用?这是光线的折射,红橙黄绿。船边漂来几片黄色的花瓣,绢光丝亮。我闻到了丝丝清香,难道是花瓣发出的?我想把它们捞起来闻闻,抓不住,它们像一枚枚金币一样在往下漂沉。这水如此清澈,能看得很深。

我们久久地漂在水面,好像变成了一条鱼,已赤裸着身子,衣服放在了哪里?幸好现在没人,现在不会有人的。

这是照出来的影子,这是谁?应该是我。是从未发掘过的我。这是一束阳光,五颜六色的,从这腿上一直照遍全身。

‘嘬’一声,又有东西掉进了湖底,我要把它找回。我好像来到了湖底,景色一下子清晰了十倍,在眼底纤尘不遗。耳花应该在这,可光线变得越来越暗了,看水面上正是灿烂的阳光。我好像被困在了一个水晶般的舞池里。

他在哪儿?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充满阳光,他在那儿,船舷旁飘着一绺卷发。现在不会有人的,衣服就在船上。

我想仔细地欣赏他,可他变得流动而柔和,波光盈盈。原来他也来到了水里,他想抓住我,我在飘起来。他的手是多么温暖,水是那么深邃柔滑,还有变得如此真实的他。

衣服就在身边,在船舱。湖上清新的空气和他的气息互相渗透着从鼻尖流过。他在说什么,他朝我笑着,我听不清,没听到,别调侃我。

我记得有东西掉进了湖里,到底是什么?我在问他,他没弄懂。

时间可以停滞,空间也可凝固,这镜头再看一遍,没有声音——没有东西掉进湖里,水没有一丝波纹,平静得像镜子一般,这船舷上的障节也是千真万确的清晰。我的视线在温暖的水面滑动着,滑动着,忽然‘啾’的一声,这是一只弹出水面的青虾……”。

我在问她怎么没写完。她答非所问,说能不能帮她一个忙,因为她还没拿到一件东西,所以至今都不能到某个地方去。说那东西放在村后教堂讲台上的桌子下,用布套包着。现在那里是禁止去的了,只有晚上偷偷地去,问我是否能陪她一起去,我答应了她。……

我在和她携手而去,我们好像钻进了水里,不是水,是潮湿的雾,是暖暖的雾。忽然出现了一个教堂,我们走了进去,这教堂已破烂不堪,屋顶上有一个个的窟窿。雾被隔在了教堂外,流不进这里,看东西清晰了许多,地上长满了草,我叫她趴在草里别动,我爬上了讲台,讲台上的屋顶还是好好的,台后有一架盖子打开着的钢琴,突然我听见了几声“叮叮咚咚”的声音,我并没有看见人,只看见一双手在钢琴上,我心想那不是人,我不禁“哬”了一声,那双手离开了琴键在飘走,然后在穿墙而去。台前有一顶用布幔包着的桌子,我拉开布幔找到了那布袋,这时我心里轻松了些,人感到有点困倦了,但我看到了讲台的边门上忽然透出了些许光亮,我想看看那屋里有什么,我从门缝里看见屋里有人,正点着一支蜡烛,我赶紧飘上了打灯光的阁楼,朝下看去,一个大和尚穿着一袭红衣入定在那,另一些人在忙碌着,似乎刚在安顿下来。朝外的一扇门开了,推进来一辆板车,推车的两个小和尚穿着青灰布衫,眼睛贼溜溜的。这车上是什么用品?用布罩着,布角掀动了一下,我看见了一只缩回去的脚。这是个是非之地,我赶紧溜下来,落在了教堂的草丛里,并赶紧叫她别出声。里面响起了击打的声音,然后是一声巨响,只见两个人破门而出,滚到了讲台上,那屋里已一片漆黑,一个迅疾地飘上了阁楼,一个爬起来大声在喊:“大盗在这里。”从那屋里又窜出一个人,然后两人嘀咕了几声,在朝台后窜进去。我赶紧拉着林嫣在往门口爬去,如果给他们发觉,要错把我们当大盗了。林嫣在说:“有一次甲儿就死在了这儿。”

我们回到了村口,发觉有人在设卡盘问。难道我手上的东西是违禁品?或是我们触犯了什么禁条?我摸了摸布袋,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我把它塞进了衣服里,夹在了腋下。听人们在说那两个大盗不知长什么样。他们已得到了情报,是来辑盗的。我看见外公也来了,一身行伍打扮,这将是留在我脑海中最深刻的印象。我走上前去在和外公说:“那两个大盗我曾见过,是小和尚的打扮,穿着青灰布衫,只要从这经过我就能认出。应该有三个,还有一个是躺在板车上的。”外公叫我们隐蔽起来,我们隐蔽在了路旁的草丛中。

从路上来了一匹驴子,背上叠着几只空麻袋,上坐着一个和尚。“就是他!”我在说。有人一棍子朝他头上击去,已被打昏在地。又有人把他拖进了草丛,装进了麻袋。不多时另一个也进了埋伏圈,人们一哄而上,已被活捉。有人在审问:“东西在哪里?”他在交代说:“东西好像已被庙里拿回去了。”人们押着他们在往庙里赶去。

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我把布袋交给了林嫣。她拉着我的手,又来到了她家……。

我似乎刚从这儿醒来,刚起床,我们一直在这床上玩着,我几乎不想再到别的地方去了,已懒得动一下,眼睛慢慢地适应了柔弱的光线,我看见了她,她坐在床头,她在说她就要到某个地方去了,就要跳出这是非之地,她父母在那等她……。我知道,这里也是她外婆的住处,她外婆去世后,她父母在节假日也带着她常住在这里。她在把钥匙给我,说我可随时随刻到这来,顺便照看一下这里。她说她节假日会回来的,叫我常在这等。她在叫我帮她整理一下古董,我发觉这大多都是宝玉。她和我一起在整理,我发觉她的衣服渐渐变得透明了,过了一会又恢复了掩盖,我在问她:“怎么会这样?”她说:“只要不想到别人,我这衣服就会变成这样。”……

林嫣已经走了。再过几天我又要离开外婆的住处了,这一天,我这是在推开门,又推开了林嫣家的院门,然后在穿过院子里的一条石板路,我脸上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可能是“刺蛾”,但有一片树叶附在了脸上,我抹掉树叶时手上又被刺了一下,并发觉有血渍,我朝地上看去,有什么东西动弹了一下,我再蹲下去看,只有大大小小的一些枯叶,忽然有一片枯叶在朝我脸上弹来,我避开了它,原来是外形像枯叶的跳虫在作怪,它可能是吸血的,我用脚在把它踩死。这时我看见院门外有人偷偷地伸了一下头,院门忘了关了,我转身过去关上了院门。走上了台阶,一扇扇的雕花门窗都紧闭着,转过L形的回廊却看见大厅的门半掩着,可里面没人,正堂上静静地挂着一幅山水画,显得很古老而冷清。供桌上还有一只三足鼎的玉雕香炉,从不同的角度看,香炉上的花纹会变得大小不同,我点上了三炷香,这时香炉上的花纹在变幻出不同的色彩来。我又来到了她的房间,桌上有一本笔记本,翻开着,写着一首诗,题目是“沉默”:“沉默吧,隐去你的感情,让你的梦想深深藏躲。就让它们在心灵深处冉冉升起,又徐徐降落。默默无言如夜空的星宿——观赏它们吧,爱抚而沉默。思绪如何对另一颗心诉说,你的心事岂能被别人懂得。思想一经说出就成谎言,谁理解你生命的真谛是什么?搅浑一泓清泉水,连混带浊——自个喝吧,痛饮而沉默。只要你会在自性之中生活,有一个大千世界在你心窝,魔力的神秘的境界充满其中。别让外界的喧嚣把它震破,别让内心的无明把它淹没。静听它的歌吧,静听而沉默!”不知道是她写的还是哪里摘录的;另一页上写着:“僧问:‘当何所务。即不落阶级。’师曰:‘圣谛亦不为。何阶级之有。’”下面还写有“石头庙?”三个字,并打了问号,以下全是空白……

我在走出去了,我走过了回廊,穿过了石板路,我正在打开院门,有人走到了我面前,说:“桂花糖要不要?”我在说不要。一把刀子已抵在了我胸口,我在倒退着,还有些人在跟进来。我迅疾地退了一步,在大喊:“有强盗!”希望有人能听见。可一点动静都没有。那些人在朝屋子冲去。抵着的刀也在刺过来,我往左在侧过身去,仿佛是个慢动作,是同步的,我用左手握住了他拿刀的手腕,接着一个提右膝“虎扑子”并一个反手推送把那刀捅进了他的肚子,这人倒下去了。我夺门而出,在朝乡公所跑去。乡公所好像已得到了情报,已在集合队伍,正在发枪,也发了一支短枪给我,要我带路。刚到院门口便碰到了两个远房表兄,说听到了动静来帮忙的。我们冲进了墙门,那些人在逃窜,有几个在抢下应声而倒。人们在冲进屋里,在一个房间一个房间搜索,似已肃清。有人来报说全镇都在展开搜捕,这里一结束就去增援。我却想留下来,可已被人拉着走了。现在是在搜捕漏网者,四处还燃起了狼烟。我们已搜到了护城河边,看见一个小孩正聚精会神地朝河里看着。我看见水草下面动了几下,有人在朝水里开枪,然后从水里浮起了一具尸体。闻声赶来的人又在四处找着,有的人还拿着鱼叉,像叉田鸡一样在水草里叉着。又有人发现河道边的下水涵洞口有脚印,他们在朝里面射击,还有的说要拿烟熏。看来这些人应赶尽杀绝的。我朝护城河边走着,不想再看见有人,结果又看见了一个小伙子在柳树丛下,他是用一根竹竿在钓鱼,我在问他:“有没钓到鱼?”他说:“还没有。”我还在问:“朋友贵姓?”他说:“我姓党。”这时他在把竹竿拉起来,钓起了一条长长的鱼,这条鱼还有两个前爪,嘴巴很大,还冲着我们在张口直咬过来,他把鱼放进了鱼篓。这时拿着鱼叉的两个人在走过来,我在说:“你们别到这里来叉,我和朋友正在钓鱼呢。”过了一会他又钓起了两条鲫鱼,我说我要走了,他在说:“你住在哪里?以后我再来钓鱼便来邀请你。”我告诉了他地址,但我说:“我不喜欢钓鱼的,也不会钓。”……

天下起了雨,不大也不小,我和外公都撑着伞,这是从家里拿了一些东西朝乡公所去,到乡公所我还了枪然后先折返了,这时雨好像小了一点,但这雨在风吹动下变得非常奇怪,有一阵旋转的风吹来时,雨点被团在了一起,变成了一个个气泡般地在斜着袭来。有一个女的也没撑伞,在路边走着哭着,嘴上说着:“我是大学生”还怎么怎么地困苦,听起来好像是生活上有了困难,她人已被淋湿,一阵雨泡泡还袭得她趔趄了一下,我在走过去给她撑上了伞,并从口袋里摸出了几块大洋给她,她很感激我,说到她住处去坐一会,我心想不去坐也要把她送到住处。她住在一个死胡同底的角落处的一间屋子里,她执意要我进去,我总觉得不妥,我道别然后在走了,走到胡同口看见两个彪形大汉正奇怪地看着我,又马上装出不在意地看着别处。

这“石头庙”三个字始终在我心里搁着。后来果然给我打听到了,石头庙在村后的一座山上。与其说是庙,还不如说像一座石头牌坊。这庙进深不过三米,前面是敞开的,后面是封闭的,全部用石头搭建而成。只有一尊石头菩萨像坐落在中间。偶尔有人来烧过香的痕迹。边上的两个巨大的石柱上各凿有一间耳房,木门已坍败,门对冲处还有一扇圆形的窗户。有一个房间的角落上还铺着稻草,可能有流浪者在这寄宿过。我退出来坐在了太阳底下的台阶上,只见草丛边上一只小老鼠好奇地观望着我。我记起了舅舅给我的纸条,我从表袋里拿了出来在看:“他日塔作红色。吾再至也。”

我在石头庙回来的路上正走过一顶石拱桥,有一群人在抬过三口棺材来,看人们的脸上充满了仇恨,抬着棺材的人是一步一顿地在走在哭喊着,在说这三个人都成了“杀头鬼”,“我们一定会给死者报仇的。”他们好像在发泄又好像在示威,也好像在散发舆论。

这世界好像发生着什么变故,看行人总是这么急急忙忙。但似乎与我无关。路边的商店看进去光怪陆离,使人眼花缭乱。……这是又来到了一个小山镇。

这是表舅的饭店了,门口有一副对联:“送客不离三步内,迎宾只在草堂前。”表舅在店里忙着。我走进了大堂,一个跑堂在喊:“来啦!红蜻蜓炒绿豆芽。”表舅一边招呼着客人,不时还跳几下踢踏舞。他看见了我,招呼着我坐下,并随手盛了一碗东西来给我吃,我一看吓了一跳——居然是一条盘着的蛇;表舅说不用怕,这是一种菌,这菌可以长成任何形状,叫什么“灵子肉团”;说着他自己在往嘴里咬,我还是不敢吃。表舅在朝我装鬼脸,他用手指把鼻孔堵上并鼻子用力在吹气,鼻子像气球一样在鼓起来,变成了一个小丑鼻子。他要我再到包厢去看看,我推开包厢一看,人们居然吃着一个个的人头,而且有些是名人的头像,这大概也是模子里培养出来的。我想这可能是现在的一种时尚。

我记得屋后有好玩的地方。我穿过大堂朝屋后走去,屋后不远处的山坡上有一间茅草屋,屋前还有一架秋千;这儿没变过,是真实的,在我心里有深深的印记。现在我正站在一方用卵石砌成的水池旁,水清澈见底,可没有一尾鱼,可能是山泉太冷的缘故。有一只蝴蝶飞来了,它突然窜进了水里,在水里嬉戏着,有人说这是“水中蝶”,它在水里游起来还挺潇洒自如。随着走动的人看去,边上还有一间作坊,是一个食品加工场,在加工着硕大无比的粽子,是用荷叶包的,清香扑鼻。看他们包得很快——人们用手裹好后,每一头在机器上“啪嗒”一下,就被绳子扎牢了。忽然有人在喊:“快来!快来看哪,挖到了一个怪物!”听声音是大表妹“莲子”在喊。我随着人们在朝这食品加工场的屋后跑去。她在挖一条水沟,那东西仍在沟里,是一只似鳖非鳖似鱼非鱼的东西。似鱼却长着四条腿,似鳖却又有鳞片。有人拿起铲子来在铲下去,我伸手拦了一下,已来不及,铲子已在下去,还好偏了一点,只打掉了一些鳞片,从它的尾部却滚出一个蛋来,它退了一下仍孵在了蛋上,这时它伸出了头来,似一个久经沧桑的老人,乞怜地看着人们;这可能是远古时代遗留下来还未进化的物种,我阻止了人们再伤害它。

表了两表的大表妹“莲子”还在孜孜不倦地挖那条水沟。我在朝后面的山坡边的一块空地和一间茅屋看去,在朝一架秋千看去,在朝那走去,我在走过溪沟上的一顶小石桥,这是一顶小桥流水,我记得第一次来的时候我还是个三岁的娃娃,那是表舅相亲的日子,印象最深的是山边还开着白白的粉团花,可我外婆说:“这是饭团花。”

我这是来到了小表妹跟前,这是用毛竹搭成的秋千,小表妹“枝丽”就坐在秋千上,秋千悠悠地在晃动着,她只朝我点了点头,看她还是喘不过气来的样子,看她的十指和嘴唇还都是紫色的。秋千后面是一片茅草,这茅草的花茎窜得特别高,开着一蓬蓬的白花,茅草边上还有一个露白的灰膏坟。她就喜欢一个人待在这,秋千前这放杂物的茅屋怎么还完好无损?她说这是每年都喷药水的缘故,如果她不叫喷了这茅屋就会化解掉的。这茅屋还有松窗竹榻,天下雨或人累了还可在里面歇息一下。屋檐下的竹竿还有不同间距的孔洞,风吹过来会发出不同的声响。窗前还有个圆圆的铁丝网,树枝触到时,像是在弹琴。真是:“依稀似曲才堪听。又被风吹别调中。”

这时表舅也过来了,左手里拿着一个黑布袋,右手拿着一把竹弩,他走到表妹跟前轻轻地推了几下秋千,和我说跟他到山上去弄点时鲜。

我们先沿着一片古树林在走,我还看见了一块刻着一首诗的石碑:“摧残枯木依寒林,几度逢春不动心;樵客遇之犹不顾,猎人却在苦追寻。”然后我们来到了一个墓道的牌坊前,上面写着:“障碍重重,生生不息……”“虎狼当道,蛇虫遍地……”等字。表舅拉我隐蔽在牌坊不远处,一会儿有一条巨蟒在游过牌坊,有腿股那么粗。我正想逃,表舅说不用逃,它每年都经过这里的,我清晰地看着它在我们面前横过去。后面还跟着两条胳膊般粗的蛇。然后表舅又拉我来到了牌坊前,他手里拿着一根棍子,说后面还会有蛇,果然后面又游来了一群几尺长的小蛇,表舅用棍子在敲地面,并不时朝它们拨弄,它们都卷了起来,慢慢地缩成了像一根根竹笋般的模样。表舅说这些蛇胆子很小的,一受惊吓,就装成这样了。他从布袋里拿出一把火钳来,把这些蛇夹进了几条到布袋里,它们还是没动。表舅说这是一道非常鲜美补益的菜肴,枝丽就喜欢吃这,他每年都来弄一点的。在回来的路上又看见了一条盘成了一个花瓣型的蛇,头在中间吐着舌头像一个花蕊,表舅说这蛇其毒无比,但味道极其鲜美,现在已经很少发现了,表舅用一根竹箭插进了它的嘴巴,蛇紧紧地缠住了竹箭,表舅也把它扔进了布袋。表舅一路上又用竹弩在射鸟,我在帮着捡,有一只鸟明明看见它滑进了不远处的一个草丛,但我在草丛里始终没找到它的踪迹,却在草丛里找到了一支碧玉簪。经过了山脚边的一个水潭时我看见潭里长着一支支雪白的东西,表舅又在采摘,说这叫“阴笋”往往长在背阳的清泉里,也是一种食用菌。

已经是晚上了,表舅烧了一桌“蛇宴”。有鲜蛇肉,有蛇干,还有一碗肉丸,说是“酒糟蛇肉丸”,感到很香。还有新奇的一只菜是“杨梅干蒸咸蛇干”。

这是第三天了,我又来到了秋千旁,可小表妹已不在。我走到了茅屋后的竹园里,这里的竹子上挂满了果实,是“竹实”,就像一个个的小秤砣,皮是黄的,还没成熟,成熟了应该是殷红色的,摘下来后拔掉蒂便可插一根管子进去,里面是中空有汁的,味道有点像茅根的汁水,并有粽香味,说能清热化痰。

我又听见大表妹在高喊了:“哇,挖到了一个墓!挖到了一个坟墓!”我赶紧在跑过去。这好像是一个已被盗过的墓,墓砖都已坍塌,在清理掉墓砖时发掘出了一把骨质的篦头、一面铜镜、还有几件瓷的冥器,篦头上还刻着一枝花;铜镜上还依稀可见几个字:“湖州真石家念二叔照子。”冥器好像是两只羊,但这羊毛却做得像刺猬一般仅较短而已,可能拿着刺手所以也没人要。我在问大表妹:“小表妹人呢?”她说已经送到医院去了。我对这墓感到很好奇,我想再挖深一点,看看还有没有东西,我拿过了锄头在挖下去,果真挖出了几颗玉珠还有两串编钟,编钟上面的一个最大——像个汤碗,下面一个最小——像个酒盅,每一串有十六个,这样就有三十二个音阶。看样子这墓没被盗,只是坍塌而已。我又清理出了几件青花瓷,虽然是平常的器皿,但看起来很清新。我感到有点累了,我走上去在歇息。大表妹又走了下去在发掘,她又挖出了一个玉盘和一个玉佩,还挖破了一个玉碗,我在感到惋惜,这碎片的一面还刻有精细的纹饰。大表妹又挖出了一个已散架了的小屏风,屏风上装饰着琉璃一样的东西还和泥土黏在了一起,大表妹在清打泥块,几乎都把琉璃装饰打碎了。在打碎的泥块里我发觉了一枚玉章,擦干净后看出了两字:“玉珏”,大表妹莲子又发掘出了一块翡翠,最后大表妹还清理出了一块墓志碑,写着这是一位县官的女儿,还未到及笄的年龄便患病死了。我看见边上长着许多飞蓬草,开着白色的小花,我捋了一把飞蓬花撒到了墓里。我在问莲子:“这个墓是怎么发现的?”大表妹说:“这里有一种动物是会偷古董的,我看见它在拱土然后在挖下去,这地方肯定有个坟墓在。我昨天看见了这动物。”

我也来到了山边的田地里想找找偷古董的动物,我看见一个地方有泥土在拱动,我在走过去,这土拱得并不快,但并没有停下来往下挖,我跟了一段路,它好像发现了我,它窜了上来在朝我攻击,它像穿山甲,我在跑,它还在追我,我跑到了一个开阔的田埂上捡到了一根棍子,我舞动了一下棍子,它回头朝山坡的方向在逃了,这下我在追过去了,我看见它钻进了一个洞里,我追过去正想用棍子去捅一下,我发觉从洞口推出了一些东西来,有一幅卷轴的画和几件玉器,看来它表示投降了。我拿起了这些东西,我打开了卷轴,这好像是一卷圣旨。……

第二天我来到了表舅的母亲姨外婆处,我这是在帮忙了,是来了客人,姨外婆正在忙着,这又是个远房表亲,说我应该叫他表叔的,我在给他泡茶。桌上已放着几个菜,锅里还在发出“吱吱”的声音。表叔在说小时候经常来这里,现在已长远没来了。说还在这里学过武功,并比划了几招。姨公一直坐在楼梯下的黑影里,好像身体已很虚弱。一会儿已到了吃中饭的时候,姨婆说姨娘应该回来的,可总不见她的踪影。我们只好先吃了。我叫姨公一块吃,他在摇头,嘴里在嘀咕着什么。表叔饭吃好后站起来走到灶龛边在打量着,一会儿在拿出一本书来,只有他才知道这里垫着的是一本没有封面的旧书,他在随便翻看,我看见翻开的一页有一张画,一个人依在庙柱上,底下写着几句歌词:“我尤二清苦倚破庙,……。”我在问:“表叔,这是本什么书?”表叔在说:“这是我那时候在到这里来的路上捡到的书,也就是这样残破的没有封面的半本,不知道叫什么书。”我在拿过来说:“给我看看。”我翻过画看见了一首诗:“娘生面目既分明。远不疏兮近不亲。试向途中问归客。不知谁是倚门人。”表叔叹了口气在说要走了。姨婆想留他住几天,他在说已身不由己,这次也是顺道而来的。姨婆忙叫我送送他,说:“以后有机会再来吧。”眼里有一种企盼的表情。

我帮表叔拎着藤箱,一路走出窄窄的弄堂向车站而去。走在大街上我有一种既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我看见一个杂货店的柜台后面蹲着一只大老虎,竖起的尾巴在摇晃着,青色的毛皮点缀着黑色的斑纹,这可能是一个变种,也可能是一件工艺品。老板还是个瘸子,一瘸一瘸地在招呼着顾客。

车还没来,我们在车站等着。这方圆几十里似乎只有这么一个车站,等车的人还不少。这时表叔从藤箱里拿出三个盘子来,说是古董,并送给了我;上面有一些字,我把它揣进了怀里。一辆车子进站了,人一下子在拥上去,好像位子是要抢一样的,表叔也挤了上去。然后车门关上了,车在开了,我在目送着车子远去。这时表了两表的表弟“规章”正骑着自行车带着姨娘来了。姨娘一脸的沧桑,不知什么时候已下起了毛毛雨,姨娘肩上头发上都有点湿了。我说表叔已经远去了。姨娘远远地望了一眼,说她到这里还有事,要我与表弟先回去。

表弟规章带着我在穿过一条窄巷,有几个女学生在前面走着,反应很迟钝,表弟在打车铃,她们也没听见,我们只好下来推着车在走过去。我正想说他们几句,发觉她们在流泪。表弟看了一眼在轻声说:“这是坐在秋千上表妹的同学。”又说喜欢坐在秋千上的那个表妹已经不行了。规章说他母亲一早也就去帮忙了,现在应该又去了。我想表舅叫我到姨外婆这里来,可能是要我避开伤心的事。

我这是在赶过去,我直奔那秋千,这秋千已用一道细竹编成的篱笆围了起来,秋千上挂着一个花篮,小表妹枝丽半躺在花篮中,好像已死去一般。她的几个女同学也在,她们没注意到我,这些女同学在嘤嘤啜泣着,并轻轻地在说着什么,小表妹好像还能听见,眼角在流出泪来,嘴唇也动了一下,难道还在弥留之际?他们是在超度她,还是在做什么起死回生的法术?我一阵揪心。有一个女生在放生青蛙,把一只只碧绿的青蛙放在那竹子上,这青蛙的脚能吸附住,可能是一种树蛙。有一只鸟在飞来,从那翠竹丛中飞了过来想穿过竹篱笆时被卡住了;我跑过去在帮它退出来;它掉了些羽毛,我把它朝天上扔去,在扔上去,可手上有一股力在把它拉下来,它重重地摔在了地下——死了。那些女同学在说,太残忍了!我也在流下泪来。表舅走了过来,说已经叫姨娘去请巫医了,相信枝丽在这环境下能撑得过去,表舅叫我先回到姨外婆那里去。……

我又来到了姨外婆处,我怎么会被安排在这里?这是一个厅堂,紧靠着墙是一个略高出地面的炕台,台上放着一张四四方方的矮桌,我盘腿坐在桌上,四面都围着布幔。我在翻看表叔那里拿来的这本残破的书,我看见了一页里面写有几个字:“后天筋脉之一”,我在想这本书可能是《后天筋脉》。我在看一篇《灶火》——

“这是一股寒意,从背脊里透了进来。是寒风,从遮拦不住的空旷里吹了过来,直追到灶火烘着的胸口。风也吹动了灶堂里微弱的火,刚刚烘烘烈烈的火已倏烁即逝,只余留着几丝无力的火苗,有一条火忽尔上冲,想冲出这闷住暗黑的锅底?而直感无力又在缩回来。回落的火势已不怎么烤人,正当暖烘烘与寒冷的交换时,脸上也感到了一阵灰心的寒意,直透到了太阳穴里。我心里有点害怕,这会不会是一股在将来越来越寒的寒意。

不要斫断了筋脉。时节正值仲秋,空中会有一轮明月,你难道没有感到这种气候如同早春二月,这时的空气清新芬芳。你曾经感到过,或还会感到的。你要回忆那美好的印象,你要一色纯情,不要受到那场面和信息的影响。你会有前途的,你要充满希望。忽然我发觉‘你’‘我’怎么会在一个体内。忽然来了一股暖意,面前寒冷中的火光,那离奇的闪烁,那鲜嫩的碳火。快再加进些柴竹,不能让火熄灭,要让它烧得更旺。

在火堆面前是暖烘烘地,而外物还是寒冷的。你暖烘烘地充满了快意?可这是一层表象,你的肚里还是虚寒的,你在用意志强去领略,你的心里反而受压,你看你的双脚还在颤抖。其实你希望:心有所依,别人能理解你。你希望对象一门心思地为了你,对你纯情一意。你觉得自己像一个赤条条的婴儿,而要有人照顾。你又开始觉得火光太单调,同时又怕火光离开你。但终究会离开的。

灶火又在重复刚才的过程,再加进了几块木柴。饭锅已在“噗噗”地冒着蒸汽,你的一场事业将要进行完毕,它不会再对你感兴趣,已到了极点,你还未满意?火已熄掉,兴趣时时要转移。

好了。可是没有人来叫你,没有事情可为。想着的不是共同的心事,盼望的不是同一的乐趣。心不应肾,肾不连心。‘心里的苦闷升到了嘴里变成了乏味的语言。’心肾分离的动作会古怪可笑,你现在的心肾怎么才能贯通?你可通过语言的交谈把肾气引到心里。可语言是种相互才起作用的东西,你把内心的情绪通过空气的震动传到了她(他)的耳朵里,她(他)突出眼睛在竭力地体会。传到了她(他)的耳朵里,但这毕竟不是灵验的东西,可能像空谷传声,这词汇可能没有引起她(他)的共鸣,只按照她(他)的心脉在传导,产生了一点微弱的心动。而你外向收集的信息熵可能会阻断了你的筋脉。你毕竟大道未成。

锅底有那么一片火星在衍来衍去,这亮点就像天上的银河,只是相对时间已经缩短,能量在减少。一片火星在明明灭灭,最终只在锅底的尖角处还有一点,不久也将熄灭,归于黑暗。什么是人生中最值得珍惜的?难道是那显赫的地位,土豪的金钱,热闹而戴高帽子的场面。我用火钳在锅底划了一划,这火星又在曼延开来,像远看着闪灭的霓虹灯,也像在俯瞰城市的夜景,更像那宇宙膨胀过程的时间与空间的缩影。我又划了一下,我在叫她快过来看看,她看了后说:‘这是司空见怪的东西。’她好像根本不感兴趣。难道是我心肾没有相交,筋脉不通。

这又是一股寒意,这是在背脊里已挡不住的寒意。这是我内心感到的与外界共通而来的寒意?我在观察四周,这寒意也在从地底而来,也在从板壁的缝隙里而来,从瓦楞的间隙里透露而来,然后聚集在了我的身上。我再想寻找一丝暖意,我看到了那剩下的碳火,碳火里有一团黑影在窜来窜去,然后黑影越来越浓越来越大了,最终变成黑影朦胧了。真是‘地炉无火客囊空。雪似扬花落岁穷。拾得断麻穿坏衲。不知身在寂寥中。’

冷风还在从四面八方吹来,她不知去哪儿了。……”

我拉开面前的布幔看出去,有一扇窗开着,一只黄蜂拖着长长的脚在窗口游进游出,忽然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在窜过来,看清了,像一条鲇鱼,肚子大大平平的,鳍已变成了翅膀扇动着,无声无息地在滑过来,一口把黄蜂吞进了嘴里;好像还抿着嘴在笑。看它顽皮地在窗口游荡了一会,便朝窗外滑了出去。我站起身来走到了窗口看出去,发觉它还在,它吸附在对面一间灰瓦房的檐下,那间就是厨房。我环顾四周却没有一个人,一切都无声无息。这时我才发觉有一扇门一直开着,厅堂里面的角落边还有一架楼梯。等我转眼再看那飞鱼时,它已不见了踪影。我正转身朝帷幔走去,却听见有人在呼唤:“请留步。”可不见人影。又有声音在说:“请帮个忙吧!”这时我手里出现了一张纸条,上有两幅简笔画。声音在说帮他找找,找什么呢?哦——可能是个孤魂野鬼。一幅是一个吊桶在井里,是不上不下?还是七上八下?另一幅是一片树林,林里还有一只熊。声音在说他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了。“那……你的名字应该叫……‘林熊’。”他似乎知道了,他走了。这里又阒无声息了。

天慢慢地黑了下来。我正朝门外看去,熊已变成了事实,只见一只大黑熊在朝我这里扑腾而来,我赶紧在朝帷幔里跑去,似乎那是个安全的地方。可熊仍在窜进来,我赶紧躲到了帷幔后面,它已窜到了矮桌上,暂时被帷幔给缠住了,我干脆拉下了帷幔,它被罩住了,它在拼命撕咬,我骑上了它的背,手臂紧紧地箍住了它的脖子。危险似乎已经被遏制。但我发现又有一只东西在无声地朝我走来,是一只狼,一只白色的狼,这怎么办?情急之中我想起一只“大耳狗”来,我在呼唤它,它果然来了,一只狗跑进了屋,在与狼搏斗,一口已咬在了狼的脖颈上,可没有流出血来,双方这样僵持着。又有人来了,有人跨进了门,这狗是开路先锋。这时白狼一下子挣脱了,然后从窗口跳了出去。

来的都是亲戚,我松开了熊在朝他们逃过去,大叫着帷幔下面有熊!有人走过去在看,说已经死了。还有人在夸我,我还真不敢相信这是事实。

天已经很黑了,门还开着。我看见大表妹“莲子”在跑来,边跑边在喊:“快关门,快关门!”只见地上有一个亮点,紧紧地跟在她身后,她跑进屋子还来不及关门,这亮点已窜进了屋里,融进在了灯光里。姨娘在说:“这是个灾星!”有人在说要把它赶出去,有人在拿出一把剑来,并念起了咒语,剑在隐隐地泛出一种光来,且颜色在不断变幻,这神剑开始在大厅扫描,没发现什么;扫到了二楼,也没发现什么;一路扫到了三楼,只见有一个小女孩背朝我们站着,我在问她:“是谁?还不快走!”她突然转过身来,头发披散着看不清脸,那人拿着神剑正想朝她刺去,突然她捋开了头发,好像是一张熟悉的脸,是谁,我还没反应过来,持剑的人也惊呆了,她一头已朝那持剑人撞去,那人用剑一拦,她便往墙上反弹了回去,撞得五官都变了形,持剑人在说:“你想怎样?”她奓开头发一头又在撞去,持剑人一闪身,她撞在了那些桌椅上,桌椅纷纷散了架,这时她哭着一闪而逝。只听见大表妹在楼下也嚎啕大哭了起来。我们来到了楼下,表舅也来了,说小表妹已经过世了。……

这是在火葬场了。我随着亲戚在等着灵柩的到来。等着的还有一些学生,是表妹的同学,女学生都在流泪,男学生都阴沉着脸。有人在说:“来了,来了。”开在前面的是一辆敞篷车,前面摆满了花圈在缓缓而行,边上还有横幅,还有乐队在上面吹奏;后面一辆是平板车,拖着一个用黑幔围成的帏屋,帷屋前的左右还伏着两只老虎;再后面跟着一些执白幡的人。拉着帷屋的车停在了那座冷峻的屋前,那有一扇门打开了,有人在把帷屋在抬进去,原来围着的是一口棺材。这时有人呼天抢地地哭了起来。

悼念仪式开始了,有人领着在唱祷词,有些人跳起了带着面具的舞蹈。乱哄哄中有人来分食物了,说尸首已送进炉里,大家都要吃点东西,这是一个个方格子的托盘,里面是一格格的食格,放着一些小巧的食物,说至少要拿三样。这好像是个风俗,我也捡了三样。我走到了外面,看见墙脚满是密密麻麻的虫子,再看这墙上有各种文字,甚至有英文和梵文。还看见一个牌匾上写着一首中文诗:“人的感受:人知死活常感叹,动物不明顺自然;其实结局都一样,身心难受弃命安。”下面地砖是灰色的,中间是狮虎的纹饰,边上是牵牛花的回连纹。有人在放火灯笼了,这灯笼有导火线,放成了一盏盏在空中飞舞的花,然后烧尽,化成了灰烬。说这叫“孔明灯”,我看应该叫“空明灯”。

我又跟着表舅来到了墓地,是一个二层的建筑,上一层是放骨灰的,是透明的玻璃房;下一层是放棺木的,以古铜色为基调,还有浮雕。看见有的地方还刻着的几行字:“迸破铜棺险出头。焕然等现万机休。劈空独握掀天棒。涂毒声腾四百州。”“千年白骨露铜棺。佛祖难将正眼看。凛凛腥风吹大地。等闲触着骨毛寒。”这墓区造成一个很大的回字型,中间是天井,通天井的只有西面一扇门,走进去像一个罗马竞技场,但又像少林寺的塔林,醒目的是一座琉璃塔,一个基座上有三个四托的塔,塔尖像葫芦,葫芦由重瓣的莲花座托着,葫芦上有孔,风吹着有呜咽声,花瓣也在互相碰撞发出啪啪的声响。还没到楼梯口便看见有人在做仪式,一口铜棺的盖子打开着,边上竹榻上放着一个孩子,手在扑棱着。这户人家在说:“生生一个一个都是女孩,生了一大堆;叫算命先生算了一下,说要活埋一个才会生男孩。”看大表妹又在流下泪来,在说她把这小孩领养走好了,说着她想去抱这小孩,边上的“棺材子”在把大表妹拉开。那孩子的母亲穿着很华贵,但面无表情;孩子父亲的脸也铁青着。小孩已被放进棺材里,还放进了一根棒子,那道士模样的人还在念咒语,再在上面象征性地洒上一些土,然后盖上了沉沉的棺盖。……

是晚上了,这是我又回到了表舅家,我被安排住在二楼。

刚才我跟着表舅他们在烧小表妹枝丽的遗物时,我看见了她写的一篇作文,我把它收藏了下来,我现在拿出来在观看这篇作文:“寂寞一枝野黄花”——

“好花美景伤心看,荒草堆里常徘徊。我常常一个人耽在这儿,正是深秋的傍晚,黄黄的太阳正在落山,天际好像一片寒冷的冰河。

树林边的一个破坟上的朝阳处,开着一朵不知名的小黄花,它留恋地望着太阳,想把时间留住?我知道是留不住的而感到悲伤。虽然太阳晒了一天的泥土还很温暖,干草丛中还散发着余热,也没有吹来一丝凉风,但已经知道天气在一天天凉下去了,晚上的露水将是冰凉的。

也就在这黄昏时分,花下泥洞里的一只蟋蟀‘嘀——嘀——’地在单声长鸣着,听着很凄凉,像是在呻吟在叹息,从沙哑的熟悉的声音中可知——就是那只‘棺材蛐蛐’,它已经老了。这时有一阵风吹来,几片树叶飘落在荒草上。

‘有许多生命都将不可避免地死了。’我看着这一切衰落景象,倒感到宽慰起来——对死有了一种伤心的好感。接着我在沉思起来……

要知道这还是暮春的时候,这只蛐蛐好像刚从烂棺材板里爬出来,它开始天真好奇地在地面上爬行着,应该感到地球是美好稳定的,只觉得有点孤独而已。

农历三春三月已过,一度明媚艳丽的桃李花都已飘落为泥了。在坟头的灰膏石上已长满了绿绿的苔藓,青苔上还点缀有花瓣。四周看去都是郁郁葱葱的,正是植物茂盛的时节。我看到这只蛐蛐在这株小黄花草下挖了个洞建了个窝,当时这株草还只有两片奶叶,它或是喜欢这株草,或是选择了一个好地方。

江南六月的天气经常淅淅沥沥地下雨。树叶都在雨中‘悉哩索落’地抖动着。熟透了的梦子一颗颗地掉在了地上。枯萎的树枝上和肥土里都长出了各种菌菇。坟头下的凹地上积起了一汪清水,好些草都没入了水中……。幸亏小黄花草占着坟头的高地,水没有浸着它。

已到了夏天,黄花草长得很快,大大的叶片撑开着,成了蛐蛐的保护伞,蛐蛐和小草成了朝夕相处的朋友。

我在这儿,也成了它们的一个朋友。我经常看见小蛐蛐在傍晚爬出洞来,它陪伴着黄花草度过了干旱的夏季。

初秋,雨水又调和了,黄花草的茎叶从枯红色渐渐在返青,又变得肥厚嫩绿了,就像一个人经历了坎坷后成熟了。

一天,天气变得非常憋闷,好像没有一点流动的空气。万物都静静地等着什么。我在朝黄花草这儿走来,然后也静静地伫立在这。听见蛐蛐开始在鸣叫了。天一下子在黑了下来,像暮色来临一般,又突然一阵狂风卷来,发出了可怕的‘呼呼’的声音。我赶紧走进了茅屋。突然有一道闪电和雷声重重地打到了地面,接着黄豆般大小的雨点也劈头盖脑地打了下来,听见了一片树枝的呼啸声。我看到了一个一动不动的影子,就像黑暗中的一块墓碑。又一个雷电来时,眼前的一片漆黑一下子变成了雪白的一片,影子也忽然窜走了。又一个闪电一株枯树被雷劈开着火了,很快又被雨水冲灭了。黄花草也弯曲着几乎贴到了地面,雨水已没到了根茎,蛐蛐也爬到了茎上。

灾难总有出头日。在秋天的雨露滋润下,黄花草有了几个花苞。

桂花二次开了又在谢了,好像气候才适应于黄花草,孤零零的黄花草在火辣辣地开花了。还倏忽有淡淡的香气飘来,偶尔还有蜂在飞来。

蛐蛐看到小黄花开了反倒悲伤了起来,虽然天气还未很冷,但它好像感到小黄花和它都离黄泉不远了。蛐蛐的叫声开始悲凉起来了,它看着小黄花开得越热烈,它的叫声越伤心了。……

深秋后,又四个星期过去了。现在小黄花也感到索索的寒冷了吧,已在萎缩。死亡对谁都是越走越近的,是无可挽回的。我正像已失足掉下了万丈深渊。

清晨,天气已是很冷的了,草上有了一层薄薄的霜,我也不禁在打寒战,也已听不到蟋蟀的叫声了。我来回的步子也变得沉重了起来。

落叶乔木和灌木的叶子已落得精光,风吹着落叶在地上瓢动。太阳又慢慢地在落山了。我转身时看见了自己瘦瘦的身影,正映在那棵枯萎的黄花草上。

有曰:‘不解西方不学禅。偶来尘世只随缘。一间茅屋傍溪住。两扇竹窗关月眠。’……”

我又在拿出表叔送给我的盘子看,上面写着的是一篇墓志铭,虽然没有编号但可以看出这是第一个盘子,也没有标点符号,我试着在断句:

“蔡公,讳浴沂,字钦山府君墓志:故兄大学讳浴沂,字钦山。行钊三十二吾祖,讳士基,字兆之公冢孙,讳銮,字和九叔考之长子也,生乾隆乙亥六月初四卯时,素行谦厚,醇谨无市习,屡试童军,有志未逮,经理家政,诸务秩然,人咸称吾高祖适标公、曾祖其章公以来之家风未坠云,嘉庆”(第二个盘子疑缺。)……第三个盘子上写着:“娶张氏。二.,际贤娶曾氏,承兄故弟义先生桃。三.,尊贤国学娶汪氏,庶周氏,继娶侯氏。四,敬贤未娶早卒。女二,长适安邑舒金荣公子,次适金邑孔坊江永清公子,子女俱蘖,出孙六,佛傅娶张氏,修傅承嗣朗贤位下,娶汪氏,億傅广傅俱际贤出,后傅考傅尊贤出,孙女四,一适薛,一适金,际贤出一适张,一适侯,尊贤出曾孙重泰。”这是第四个盘子未写满:“修傅出曾孙女一,佛傅出际贤兄弟。因浅厝已久今卜道光十年庚寅十二月初六日葬兄祖山虎峡源首东趾,伏惟兾神。”

我好像睡不着,一直站在窗口,离窗十余米处便是山坡,突然山坡处出现了一块亮光,光线照到处非常明亮,而没有照到的地方仍旧很暗,我看见有东西在飞来,在那亮处落下,原来是天马,我一动不敢动,只怕惊动她们,这天马比果马还小,长着翅膀,她们也看见了我,没有惊怕也没有跑,她们的头像人,还披着长发,眼睛明亮纯洁地朝我眨巴着看了一会,然后飞走了。我也很想飞起来,跟着她们走,跟着那亮光走,可是我飞不起来。其实我是迷盹了一会。这下我仍旧睡不着,我在写一首诗——

《猎鸟拾簪》

猎荒野

鸟落荒丛变玉簪

看眼前

老樟如云暗深沟

茅草摇动露荒坟

想当年

新墓前落泪不听劝

纤手栽树烧纸钱

人立夕阳还留恋

尔后清明年年来

荒野活力添

溪中照影洗粉脸

笑折坡上红杜鹃

如今是

苔封碑

人不见

拾玉簪

呆思缅

……

我们这是在参加劳动,正在这山坳的溪涧里挖石头。我在把锄头艰难地掘下去,但总掘在石头上,虎口震得发麻。这是一拨人在挖石头,另一拨人在负责抬走。这进程非常艰缓,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够完成。人疲惫得很,心情就像灰色的石头一样毫无新意,手却停不下来。在晃动的人群中,我看见了班主任王老师的背影,他也卷着裤腿在搬石头。可能是用力太猛,这下我的锄柄已在根部被折断了。我在蹲下去看这块石头,被我掘破的地方却有石花显露着。这时老师在叫我们休息了,一些同学已在朝老师走去,有的也掘断了锄柄,我提起这断了柄的锄头也在朝老师走去。我们围着老师坐了下来,想听他说点什么;他开始向我们谈论毕业论文,说我们这里出了两个天才;一个解答了某主义在什么情况下可实现,(我心里一阵激动,我正写了这个题目。)另一个解答了精神完全解放的条件;然后,这两位同学是杜某与李某某。原来不是我。老师又在说:“他俩的答案竟不谋而合——只有在梦里。”大家不禁哗然,真是石破天惊。王老师还在读李某某写的一首诗:“二十三年居梦宅。而今梦破宅还空。直饶合得虚空体。未免依前在梦中。”我整个人更感到已疲惫得无可奈何。这时从山后飞来了四架飞机在我们头顶上轰鸣而过,一架飞机尾后还用网子绑着一个鸡蛋型的东西。老师说可能在进行军事演习。它们已消失在另一边的山后了。不一会它们又在折返了,那架绑着东西的飞机飞得很低,几乎砸到了我们头上,驾驶仓里的人也看得一清二楚,好像还是个女的,瞬间这架飞机沿着山岙擦过一棵大树时几乎已撞着了,屁股上的“蛋”把树的枝叶都砸得飞了起来。前面是一个缓缓的山坡了,它在努力昂首爬高,看样子不行了,飞机尾部已扫到了灌木丛,飞机尾部已在散架,头还昂起着,然后架在了一片树丛里。我心想那蛋形的东西会不会是原子弹?还好,许久没有动静,没有发生爆炸,像没发生过什么事一样。这时老师点名要我到农场里去背一捆竹柄来,并报告一下这里的情况。我回过神来在朝山口走去。

农场里的人好像都下地去了。找了许久,才找到了一个哑巴,我比划着,他把我领进了一间茅屋,没有窗,光线很暗,泥地上很潮,里面杂乱地堆着一些农具,我赶紧拿了一捆竹竿走了出来。我想起还有“飞机”的事,我怎么向他比划;我比划了半天,他只朝天上看看,然后又摇摇手。我只得背起这捆竹竿朝山口走去。

这条路是沿着溪沟的,这里风景秀丽,我一个人在走着。不远处我看见了一对休闲的男女在一个溪滩里捉鱼,我放下了竹竿在看过去,溪水很清澈,能看见游动的鱼,可根本捉不住,纯粹是在玩。女的正捉得起劲呢,那男的却悄悄走掉了,消失在了背景里。她发觉只剩她一个人时,她在哭起来。我走到了她跟前,她脸上有一种上当受骗的表情,她的肚子好像被水灌得很大,她一边哭一边在往嘴里掏水,说上了男人的当,随着水掏出来,她的肚子也在小下去。现在已经是中秋了,在水里应该有点冷,我抽出一根竹竿来在递过去想拉她一把,但她好像并未看见,在转过身去,在朝那男的消失的背景里走去,然后她也消失在了那背景里。

我这时已到了山口,可路已被军警封锁了,好些人被堵在路口。我在说明情况,我得过去。这事态好像比我想象得要严重,他们在拨战地电话,好像已证实了我说的事情,在拉开栅栏让我过去。这时突然听到了一声爆炸声,那山里升起了一朵蘑菇云,连同的是耀眼的火光。原子弹爆炸了!我们赶紧向边上的溪沟里趴下去,我想接踵而来的是冲击波。我抬眼朝沟里看去,趴着的还有一只农家的狗,我发觉自己眼睛并未瞎,人们的眼睛也都好好的,目光互相探寻着。这时军警走过来在说:“别慌!这不是原子弹,是燃烧弹。”我背起了竹竿便朝山中走去,可我心荡神迷地走叉了路,等找到了刚才劳作的地方,已没了人。有一个老农正在下山,我跟着他在走,他也注意到了我,说有老师领着一班同学在半个小时之前已下山了。我把这捆竹竿送给了他。

路口军警仍设卡在检查,并配备了警犬,每个人都要被警犬嗅过。例行检查非常缓慢,等了很久才轮到我,那只警犬在我身上嗅来嗅去,有几次毛茸茸的嘴嗅到了我的喉咙处,我一动不敢动。狗离开了,我仍呆在那,不知下一步该怎样,一个军警把我拉到了边上疑惑地看看我,似想问点什么,犹豫了一下又叫我走了。

我随着三三两两的人走着。突然又传来了呼啸的飞机声,这声音似要摧毁一切,看天空中出现了许多飞行物。有人说又在演习了,难道要打仗了?我神态变得有些恍惚,随着人群在恍来惚去,好像恍惚了好久,我还不知道要往哪里去。这时我看见一个女同学在走来,顾盼着好像在找人,是同学“丁于”,我来到了她的跟前,她也看见了我,但我总被晃来晃去地人群挡开了,终于她伸过手来拉住了我。我觉得似乎经历了一场生死劫,她说:“这好像是在拍电影吧。”我们的手还拉在一起,有许多眼睛在朝我们看来,我有些不自在起来,赶紧放开了手。又看见了一些同学,有一个男同学彭某,我几乎要认不出来了,他身上穿着一件五彩的汗衫,手臂上还缀着花,长长的头发在头顶编成了一个环状的发型,我想他可以像拎包一样被人拎着走了,他在跟我说这汗衫是某某送的,哦——那是一个名人。另一个同学何某在说是来通知我们去参加一个什么会的。

何同学兴高采烈地在前面领路,再走过前面的一座小桥便可以看到校门了,这是一条近路,可走近这小桥时发觉有一堵墙挡着,是一堵透明的水墙——是一个水帘墙,原来是桥边的上游的溪河里有一个水转翻车,领路的何同学弄来了一根竹竿把这水车卡住了,我们走过后他又抽掉了竹竿,这水帘墙又出现了。这其实不是一座桥,是一个水渠,边上有一个小道,见石道上还刻有字:“见僧踏水轮。俗人过石桥。”这难道是一个虚幻的事?

这是在课堂里了,真实不虚。我们这几个同学已来迟了。我挤在最后一排,四个人的位子居然挤了五个人。正在给我们讲课的老师是个新面孔,处处显示出军人的风范,应该是个军代表,是个教官。他不停地在黑板上写着,看着应该还明白,一当擦去时,我脑子里便是一片空白,我很想用笔把它记下来,但速度跟不上,只抄了一些片断。身边的同学还在推来搡去地搞小动作。教官还不时在讲些故事,一些英雄事迹。但这英雄原型不知是谁?是男是女?我始终没搞明白;或许是他自己吧;我耐不住在问;他说待会楼老师会揭开这个谜底的。这时我才注意到靠后墙边还坐着几个老师,班主任王老师在颔首点头,在他身边坐着一个陌生的年轻女老师,她就是新来的楼老师?

课结束了。坐在边上的一个绰号“十三点”的女同学站起身来在问那新来的女老师:“楼老师会唱歌吗?”不能抵挡这一诱惑,女教师随即在唱起来,她俩在对唱着山歌。好像有点不对头了,女教师的中气越来越不足了,嗓音也有点变调了,她似乎感到了不是滋味,是上当受骗的感觉,她愤然地走出了教室。“再来一个!”有同学在喝倒彩。我脑子里一片茫然,可有半阕诗一直在耳边萦绕:“人道,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开心果。”

人们对这课不是很感兴趣,我也是。针对刚才发生的事件,那教官又开始在训话了。我没在听,顾自在整理书包,好像书包里放着一些我感兴趣的东西,似乎在书包里藏着许多秘密,我从书包里掏出了一本书来,这是一本厚厚的书,已没了封面,感觉是本禁书,我正想看,那教官已站在了我的身边,我赶紧把书塞了进去,教官拿起了我的书包就走,被没收了?还是不许我分心?这时台上班主任在宣布:“现在下课,十五分钟后到大礼堂开会。”

在大礼堂召开的是“成果”大会。我心里担心着那书包,人犹豫着在走进去,已经迟到了。在讲台上的是那个年轻楼教师,人们都好奇地在朝我看着,好像什么新闻已经发布,我也成了新闻人物?讲台上还放着糖果,每个学生都分到了一份,在剥那糖吃,女教师在招手叫我过去,也给了我一份糖,我剥了一颗放进了嘴里,这是“雪糖”?吃到嘴里是冰的,且像雪一样在融化。女教师要我站在讲台上,说把她讲的要点写在黑板上,这时她宣布开始开会了。她开始在演讲,并提醒我把要点写上,我发现她更像一个传教士。她虽然是老师,可我总觉得她很幼稚,讲的许多问题我不敢苟同,我很想把我知道的想法说出来。终于讲完了,她要求人们来提问,这时我在把提问写在黑板上:“真理是什么?”提问也结束了,没人提到我想要问的问题,我在问她:“真理是什么?我很想知道。”她在回答:“什么‘真理’,只有‘真义’这个说法。”我没再问,她嘀咕了句什么,我也没听清。“我能下去了吗?”她奇怪地看着我,并从讲台下面拿出了一个莲蓬来给我,好像是对我的奖励。我手拿着莲蓬走下了讲台。同学们都在伸起了懒腰,说起了闲话。教官把书包还给了我,并一个箭步又窜到了台上,在宣布散会了。我看着年轻女教师径直走到了门外,门外还下起了毛毛雨,透过窗户我看见了楼老师她钻进了一辆轿车里。

散会了,那轿车还在。我突发奇想,想把这莲蓬还给她;我冒雨走了过去,走近车时她看见了我并打开了车门,我发觉教官也在车里,我在把莲蓬还给她;她在说今天讲课有点言不由衷,是失败的,她自己也很迷惑,她让开了位子示意我进去坐,我站着没动,也没开口,雨还下着,好像我身上下不到,身上没有一点凉润的感觉,反倒感觉像流动的热血,然后我转身在朝同学们跑去,与他们一起在走,走过了操场,操场上是湿漉漉的。

还没上课,同学们都在外面玩,可我总感到不带劲,我在尝试着飞起来玩,终于……终于我找到了飞的感觉。有女同学在那几棵大树边玩着,大树的这边是一片开阔的草地,我在朝那飞去,我现在飞的姿势是踩水式,感到很轻松,有一个女的也在飞来,她人显得很臃肿头也特别大,绰号叫“大头”,所以飞得还不太灵活,“大头”或许想飞得再高一点狠狠地在女同学们头上踩了几脚,她们对她无可奈何,已抓不到她;我在滑过去,“大头”正飞到一棵树旁,我在她头上惩罚性地狠狠地推了她一把,她掉了下去,我也在飘下去,女同学围住了她在叫她道歉,她看看我似乎毫无办法,只好在鞠躬道歉,同学们笑着好像原谅了她。这时我看见女同学丁于一阵风似地从草地上在奔跑过来,她像并未注意到这里发生的事。我又想飞起来,飞得高高的。女同学们在叫丁于,我正在起飞,丁于跑过来拉住了我,女同学们和我手拉手全拉在了一起,似乎要我带着她们飞,这下飞起来很艰难,划水式已不行,我试起了蚂蝗游动式,这才勉强飞了起来;但不远处有一堵很高的墙总是飞不过去,人也感到越来越沉重了,我只得落到了地面。这时女同学们好像也学会了飞,像燕子低掠一般在飞着玩,原来是现在正流行着“氦气飞行衣”。有人在喊叫这里人的名字了,那里来了几个纠察问我们怎么还不去集合,说要纪律处分我们了,女同学们在飞掠而去,我却脚步感到沉重地在走。又有稀稀拉拉的雨点开始在落下来了。

在暴雨之前我已走进了教室。还好同学们都在。班主任王老师也在——他仍旧显得那么年轻,脸上带着微笑。原来今天是考试,他说:“今天是校长监考,待会他会来亲自发考卷的。同学们再耐心等一下,大家还可再温习一会。”然后他又诡秘地笑着说:“这次的语文试题我大致能猜到一些的。”在同学们的祈求下,他在说出要点来。有人在记录、在讨论、在思考。作为课外读物的一篇文章,在分段上有了分歧,各自都认为自己是对的,我认为应该把每一个自然段作为一个段落。班主任正走到我身边,我投去了询问的目光,他在笑着点点头。外面天突然很黑了,狂风在夹着暴雨而来,窗户上蒙上了一层如梦幻般的水帘。大家都在解题,教室里显得格外地宁静了,耳旁只有“哗哗哗哗”潮水般的雨声。这时门被推开了——校长突然走了进来。同学们赶紧在把东西放进抽屉。可门口那同学的稿纸已被校长拿去,班主任显得很尴尬,想解释什么。校长却在说:“这事要向上级汇报,是要处理的。”大家都沉默着,这时一个瘦小的女同学丁于忽然站了起来,她在问:“这是为什么?”校长说:“有试题泄露了。”她在指责校长:“这件事你有不可推卸的责任。首先,由于你工作方法的错误——试题才有泄密的可能。其次,你来的时候考试时间已推迟了二十分钟,我们完全可以罢考。不过要看你的态度。第三,这问题并不严重,只是各人的猜测和交流——这不过是一种学习的方式。你看每一题都是考题吗?答案都是对的吗?”校长再看了看那张稿纸,迟疑了一下,然后决定不向上级反映了。然后在发试卷下来。考试题目做得还算顺利,还剩下最后一题了。我发现雨也停了,看着外面的树也晃动得柔和了。教室里剩下的人已不多,身旁又有同学在站起来,他敲敲桌子在轻声说:“别忘了,明天还有数学考试。”我一下子紧张了起来,我在推想着数学考试能否顺利通过,通过后我会把厚厚的数学课本扔进旧书箱里。可我心里不由得又在担心——数学的原理和公式我已经印象不确切了。……

我在朝一个大教室走去,有许多同学在补课,我在窗外游移着。老师正好看到了我,这老师我不太熟悉,他投来了责备的目光。我从后门溜进了教室。老师正在讲解一个数学公式,我根本听不懂,我在问身边的人,他说我肯定已脱了多节课了。我看见了前面一排正坐着一个同班同学,我探头在问他这公式的究竟。他在说:“哟。你怎么会来凑热闹的?”他还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从他不屑的表情中我好像明白了一些什么,这里不是我应该来的地方。铃声响了,下课了。我记得还要开年级大会。我刚走出教室,沿着有两排白杨树的林荫小道朝礼堂走去。有知了在鸣叫着,与远处的呼音连成了一片,这好像是一个无法逃避的咒语。有人在从礼堂里出来,在逆向而行。说:“到大教室……到大教室。”“年级会仍到大教室。”乱哄哄地我又随着人们走进了大教室。里面已坐满了人,我没找到座位,一个女同学正坐在过道边上,她往里面挪了挪,要我挤在她边上,我正坐下,另一头过道边坐着的绰号叫“毒头”的同学又在挤过来,我要被挤出了,然后又在挤过去。“年级长”已在台上发言,在说一些难以理解的价值观,在讲一些听过即忘的话。然后在表彰几个班级,没点到我们班。然后又在表扬一些人,这下点到了我的名字,说我在体育上为年级争了光。下面乱哄哄地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只有坐在边上的女同学朝我点点头笑了笑。在“嗡嗡嗡嗡”的时间流逝之中,我只清楚地听见了年级长在说:“大会就此结束!下面是去参加年级足球对抗赛。”我心里一阵激动,想自己是年级足球队员,这下可大显身手了。可我等着却没人来找我,广播里也没叫到我的名字。我在找年级长询问,他说:“这是自愿组织的。”我想我不知在哪里脱了一环,又失去了一个机会。以后参加这种比赛的机会已经不会有了。

我来到了操场,比赛已经在开始了。我心里期望着会有球朝我飞过来,我可以狠狠地把它踢回去,并踢一个漂亮的弧线球,一直飞进那球门。……终于有球在朝我飞来,我在迎过去,可球已在我前面落地,然后在弹起来,正面已不可能踢到了,我来了一个凌空转身的倒勾,但这球打在了球门的横梁上,并没踢进,我心里袭来了一阵失落感。这时有人在拉我的手,是那女同学翟羽来到了我身边,在温存而神秘地微笑着,她说:“我在那树林里等你噢。”我说:“哦”。但我还在看着足球赛,足球深深地吸引了我。

足球赛已经结束,人都在走散。我在朝校园边的树林走去,走进了树林里,整个树林里都没有人,使我有一种进入了另一个世界的感觉,好像有一种自然的力量“深深地打动着你,吸引着你。”在树林里我徐徐地走到了学校的围墙边,不远处是学校的一扇边门,门开着,翟羽可能回家了吧。

我走进了一幢熟悉的房子,感觉好像长久未来了;一楼有人在走动;我在跑上二楼,没人;跑上了三楼也没人;仍旧是磨损的地板,桌椅已堆好,教室里空空荡荡的。等我下到一楼时正好碰到了班主任,老师严肃地在对我说:“因为另两个同学的论文把你的论点给否定了,所以你的论文要重写;并且写论文要有充足的论据。”这时我记起了好像是伟人的一句话:“必须放弃一切原有的程式思维,而要从实践中去领会。”什么的,我感到很茫然,但我总认为自己是对的,只是论据不足,所以感到已没什么好写了。我必须要演讲,把我的观点说出来,得到同学们的支持。我是预测的话题,难道现在可以有证据吗?班主任老师又在说,还没有到应该毕业的时候,还是再留下来吧。但我走进了我们班的教室,开始在台上演讲,本来就没几个人,可没引起几个人注意,投来的一瞥也是匆匆的不经意的,他们只顾自己在奔进走出;我似乎呆在真空里,声音传不出去,没人在听;教室里的人慢慢在散去,剩下的几个人也开始在堆桌椅搞卫生。我也只好走出了教室。走廊里也已没几个人了,我想走进盥洗室,一脚刚踏进去,便已浸在了水里,这水还夹着污秽,我赶紧抽回脚来,这鞋已灌进了水,有人看见我狼狈的样子在笑着,一个女生正好拿着一双布鞋经过,说可借给我穿,她有点面熟,是哪个班的?可一下子记不起来;这是一双旧布鞋,勉强拖着能穿。

我来到了寝室门口,然后推门走了进去;同学们都还在,他们在互相问着以后联络的地址,丁于同学也在,她走过来在问我的联络方法,我告诉了她;有一个男同学孙丙在床上靠着,从情形看他好像病了,有女同学给他拿来了药;我自己也感到很疲惫;有同学在说,现在是“非常时期”,看样子课上不下去了,我们应该投入到社会洪流中去;好像的确.是“非常时期”了,这使我们抛开了许都顾虑,我们一起冲进了女生宿舍,似乎想向她们道别,一个女同学傅某还拥着被子靠在床上,她恬静地笑着,我发觉她靠在床上的样子显得特别成熟;外面还下着毛毛雨,我感到有点冷,有点在发抖,她在问我:“感冒了?”我说好像有一点,她拉开了被角让出了一个空位来要我坐进去,我也靠在了床上;人们还在谈论着,谈论着命运,还记录着什么,可她似乎已睡着了;我们正起身要走,她从身后塞了一个纸团在我手里,我真想马上展开来看,我觉得其实我已经看过了,只不过时日已经久远了。这时班长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说现在学校有一个集会,我们怎么还在这儿,看他的神色好像事关重大。我们又来到了操场,人们都席地而坐,我也坐了下来。这时老校长在台上抨击谁,说谁性格有缺陷,几乎是在作人身攻击了。我发觉身边的同学有的还握着枪,不知他们参加了什么组织,有一个人显得很愤怒,他在说要打死这校长,并把枪举了起来,我伸手把他的枪口压了下去,原来我们是一起踢过足球的,他看看我把枪收了下去。散会了,许多拿着枪的同学登上了一辆停在操场边的卡车,卡车在开过主席台,是军代表领着他们,校长在他们的谩骂声中显得无可奈何。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低着头走过主席台退出了会场。我又回到了宿舍。

第二天我又来到了教学楼,在一间一间地教室看过去,已没有一个人;只有一股灰尘的味道。然后我又来到了操场,操场上也没了人影。我记起已是星期天了,我走出了校门,来到了街上。对面正走过来借给我鞋子的那个女生,她已打扮得很时尚,她或许没看见我,或许没认出我,或许不屑与我招呼。我看了下自己的脚,感到走得很不协调。我看她斜刺里往一大厦走去,门口有一个男人在等她,她在与他握手,他身旁还有两个随从,然后消失在了那扇炫目的玻璃门内。走了一会我正要穿过马路朝对面的乌有巷走去,看见一群人在马路上游行而来,手里都举着扫帚,有的人还在扫把上燃起了火,口里在喊:“要扫除一切寄生虫。”并在作扫地状,然后又在举起扫把喊着口号。我正在挤过游行队伍,突然我听到了枪声,人在四散,有军警在围抄过来开枪;我正在马路中间,正在队伍中!我得赶快逃。啊!路边还有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还愣愣地站着,我赶紧蹲下身抱起她便朝附近的巷子里跑,小女孩的手紧紧地箍着我的脖子,我几乎透不过气来,再三两步就可进巷了,这时我看见了一个女警察正举着枪在侧面朝我跑来,我顾自在跑,她开枪了,我听见子弹在我耳旁飞过,看见了子弹打在了墙上爆出的烟;可能是她故意放我一马,这是一个女人见了孩子应有的恻隐之心,我进了巷后她果然没有再追上来。我跑到了一个大宅院门口,便把小女孩放在了门口的石凳上,有一个妇女在急匆匆地跟过来,说这是她的孩子;小女孩好像还不肯回去,好像觉得这很好玩,还拉着我的衣服不肯松手。这时我听见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我看过去有点面熟,但我记不起来了他的名字;他说他与我的同学孙丙是住在一起的,我们还一起玩过哩,他叫“小鲍”,这下我记了起来。他说孙丙同学好像出事了。

我与小鲍一起来到了一个实验农场,我发觉有一只狗在朝我俩跑过来,长着黄绒绒的毛,它走近时我看头有点像狐狸,可身子的形状却像水獭;它摇着尾巴很温顺的样子在我裤腿上蹭着;这朋友马上拉开了我并拿起棒子要打它;他在说这是“土厌”;我闻到了一股冲脑门的使人透不过气的浓浓的香味,使我头晕眼花起来;朋友在追打那东西,它想窜过一条沟时陷进了泥潭里,只一个尾巴露在外面,忽然变出了一只婴儿般的手在招着,我说别再去弄它了,朋友一把把它拉了出来然后摔在了草地上,我一看这已是一个婴儿形状;朋友在说它一沾到泥土就会变,又说如果你不警惕,被它的迷香迷倒了,它就会噬咬你的喉部把你的血吸干为止;我还有点不信,朋友在挠它的脚底,说它就是怕痒,这下它果然又变回了原来的样子,并窜起身在逃,这时有一条狗在追它,我看着它窜进了一条河里。

穿过了大半个农场才望见有一排房子。走着走着,我似乎听到了念佛的声音,我深感奇怪,在问他,他说没听见;不一会我又闻到了似庙里的一股香烛气,觉得有点蹊跷。转过一片树林时已能看见孙丙同学家的门了,的确有人在念经,小鲍也惊怪了起来。许多人还在门口议论纷纷,说是孙丙同学已死了。又说是孙丙同学是有心脏病的。有人们在挤进去。我久久不能相信这是事实,心里希望能听到一些意外的消息,譬如说——不是孙丙同学,是我刚才听错了,是孙丙同学的奶奶什么的。我也在走进去,有一个老太太坐在门边,她在递过一团青草来,说要在手里搓一搓,是避邪的。在堂前我看见了丁于同学正在与另一个平时与她不太要好的男同学说着话,并且脸贴得很近,丁于同学眼圈红红的,脸也是红红的;她还没看见我,我走到了一间卧室门口,里面拦着一块布幔,显然是停尸间了,这布幔一动不动地垂着,里面有人一动不动地躺着;我想走进去看看,最终还是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孙丙同学的母亲就一直坐在他的侧面,脚头灯忽忽悠悠地亮着。另一个房间在做着道场,孙丙的父亲在道场的角落呆呆地坐着,有几个男女同学在安慰他,我也想去安慰他几句,怎么说呢?女同学丁于正挤到我身边,脸上仍泛着红晕说:“你也来啦。我们去安慰他母亲几句吧。”我又来到了停尸间,丁于同学与孙丙同学的母亲握着手在说:“我们就是你的子女,我们会经常来的。”说着眼泪在扑扑簌簌地往下掉。有人在说:“太惨了。”有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在奇怪地看着我们,嘴里还吮着棒棒糖,有人说这是孙丙同学的弟弟。这时有人在递过酒来,说每个人都要喝一口的,这酒非常辛辣。

趁天还亮着,我们同学一行正在往家赶。忽然有一群飞机从远处在低低地飞来,嗡嗡的声音使人感到恐怖;是入侵的轰炸机,已在扔炸弹;还好我们的飞机来狙击了,敌机乱扔一气炸弹后在逃窜,可敌方又有战斗机来增援了,空中在展开一场激战;不知是哪方的飞机——有几架被击落了,坠毁在不远处。

有传言在说,是倭寇打进来了。我看见路上已有人在逃难而来。

当我回到家时,父亲要我赶快离开这里——说不要再上学了,而到外婆家去避难。

当我决定不再上学时,我去告别了几个同学。有几个同学一直在陪着我。当我碰到翟羽时,她说前几天一直在家门口的树林里等我,我这才知道前几天我理解错了地方。回来时我们沿着近路——田塍路在走,这到处都是竹篱笆,上缠绕着秋刀豆,有一个同学去摘了几根,另一个同学打了他一拳说:“别偷东西!”然后拔腿在跑,被打的同学在追他,他们沿着池塘边在跑,其他同学也拥到池塘边去了。一会儿我听见池塘里扑通一声,难道追打的人掉进了池塘?可他俩正气喘吁吁地朝我跑来。又听见有人在叫:“有人掉水里了。是丁于。”我赶紧往那里跑去,这池塘种着菱角,边上还有可编织箩筐的柳条。我看见一水草丛在动,我赶紧爬下去把她拉了上来,我在给她做人工呼吸,她“哇”地吐出了一口水,她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眼角在流着不知是灌进去的水还是眼泪,我把她抱在了怀里,她叹息似地轻轻叫了我一声,还居然在笑,她在说:“你要走了,我刚才想折一根柳枝给你的。一失足滑了下去。”然后她推开我在站起来。我想我们就要告别了,杨柳杨柳实难留啊。

我这是在长途车上,坐得久了人觉得昏昏沉沉的;这时车靠路边停了下来,这里有一片大白菜地,地中间还有一些草垛,这是天然的卫生间了;人们都在纷纷下车;我正往一个草垛后面走去,看见一个人影一闪便没了,我绕过去在看这个草垛,草垛中挖出了一个洞,有两个人蜷缩在里面,是一个妇女一个小女孩,小孩掰着大白菜生的在吃,那眼神使我心酸,大人在说他们是逃难的,他们那里已经沦陷,小孩的父亲也不知随部队到了哪里,……。我从口袋里摸出了仅有的几块钱和一包点心来……。菜园的尽头有两棵参天古树,我跟着几个人在朝那走去,树上有鸟窝像宝塔一般耸立在树枝间,有人在说,这鸟是很恋家的,这种鸟每年都会在原来的窝上加搭一层新窝,你可从层数看出窝的年轮;这鸟在啼叫着,声音听了使人哀伤;有一只鸟见了人不惊也不飞,顾自沉浸在啼叫当中,突然有一个人拿着一根竹竿在朝它抹去,那鸟被打落在了地上,这时它才惊叫着在跑,那人拿着竹竿在追来,鸟跑到了我跟前,我捧起了它,它在我手里并未挣扎,像一个婴儿,那柔软的彩色羽毛如此美丽洁净,它开口在跟我说话了:“我好痛,好伤心啊。”声音委婉凄切。我在问:“你怎么会说话?”它在说它原来就是人,因为喜欢漂亮的鸟类,便投胎成了鸟;它说它的家乡在“归池”,现在很想回去。我心里一阵激灵。拿着竹竿者已到了我跟前,他说他知道那个地方,说把鸟交给他吧;鸟的眼睛企望地看着我,似乎只信任我,而他人会伤害它的;我拒绝了拿竹竿者。我抱着它在走,它奄奄地靠在我怀里,它说它不行了,我正为它惋惜时,它倏尔消失了,只见有红黄蓝三个光团在我身边飘着,又听见一个声音在说:“拜托了,一定要给我带回去。”我在回答:“会的,我会的。”光团落在了我面前的草地上汇成了一团,是一团白色透明的光了,它还艰难地朝我脚跟前滚近了一点然后才不动了;我想这大概是精神的力量;我在俯身把它拾起来,我在拾起来,我终于拾了起来,我拿出了一个盒子,把它放在了里面。

车到了站点,在离站不远处的河边有一条小船是来接我的,来的是外婆这一支的远房亲戚,我们都叫他“桂花娘舅”的,其实他的名字叫“贵华”。这次不用再走路了。这时我想起了一首童谣:“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这船划一会就会经过一道竹片做的鱼梁,这好像是一个计时器,随着这声音,离目的地也越来越近了,“沙——”的一声这船经过时竹片会被压倒,可船经过后那竹片又树立在那里了,不同的水域可能归属不同的主人;河岸边以水田为主,不时能看到一片片的稻子田;太阳照着的河堤上也时不时能看见几条像水蛇一样的东西。这时我们来到了一处船只聚集着的水上人家,据说也是逃难来的;我听见有妇女在哭泣,水上不远处还漂着一个婴儿;我与桂花娘舅说划过去看看,是不是孩子掉在水里了;我们划过去捞起这婴儿时,这婴儿显然已死;那女人还在船仓里哭泣着,我们靠近了那船,在问船主人是怎么回事,船主人在说现在大人都吃不饱,还能养得活孩子?他老婆生了一对双胞胎,只得溺死一个;境况原来如此凄凉。我们又在行进,桂花娘舅在说,有的人家连一个都养不起哩,说一路上将会看到更多的“溺婴”,果真在路上又看见了一个漂浮着的婴儿,真是惨不忍睹。一路显得更荒凉了,在竹园里不时能看到一些“草包棺材”,这一般都是穷人的,因买不起葬地,先买口薄皮棺材用稻草包好,借个地方浅厝一下,到时候可把骨殖放进一个甏里拿回家再想办法。桂花娘舅船上有一支钢鞭,鞭头上是一个三爪钩,说又好打鱼又是武器或工具。桂花娘舅说该吃中饭了,他拿出了钢鞭扎上了河边的一棵竹子,船靠河边停住了,桂花娘舅拿出了竹编食盒。这时我看见一条狗发疯似地朝一口草包棺材撞了过去,然后跑回来又一头在撞过去;我问桂花娘舅这是怎么回事,娘舅说:“这往往是失去了家的野狗,它是饿极了,撞破了就把死人拖出来吃,有些狗直至撞死;狗其实也知道死活的,一者它饿得难受,二者它对自己投胎了狗不满意,撞死了它可去重新投胎——给自己一个投胎人的机会。”又说:“我有一个朋友曾对我说:‘我前世曾投胎成了狗,因对自己不满意,后来决意撞死了,有幸又投胎成了人,这事我还历历记得。’……”休息了一会桂花娘舅收起了鞭子然后在朝水面看去,隐隐约约有一条大鱼在水里游动,桂花娘舅一鞭扎了过去,那鱼差一点被扎住了。对面有一条小船正交会而过,坐在船头的是一个和尚,他在高声朗诵着:“舞棹呈桡古渡头。婆婆相见问来由。何人拚得亲生子。抛向江心更不救。”“河里尽是木头船。这头踏着那头掀。……”

已到了小镇,在这山边的水路船已上不去了,我们的小船在靠向码头;有一条大船也在我们后面靠过来,有一个人还在向我招手,原来是一个长远不见的小学同学戊戌,可看过去他已骨瘦如柴;我听说他由于不满父母的包办婚姻,便逃婚去了日本。上了岸戊戌在说是回家养病的,看他的样子好像精神和肉体上都受到了严重的摧残。上岸不久我和戊戌便分道而行了。走不多远便看见一架运输机沉重地“呜呜”着从低空在飞过来,并且越飞越低,好像不堪重负,看机翅上印着膏药旗,突然从镇中有一束光在朝它一闪,同时机尾在冒出黑烟来,一下子飞机在栽下来,从镇上低掠而过,然后听到了一声巨响,像地震一般,路边的墙也在晃,有灰沙和碎石块在掉下来。有人在说这飞机是被地下党的暗器打下来的。可我觉得像是一个闪电。

还没有到吃饭的时候,我先来到了二楼;我从窗口望出去,有一批人担着粪桶,头戴着斗笠,腰上还配着剑在搞某种仪式,好像很神秘;这粪桶担简直可与法国的橡木葡萄酒桶相媲美,形状几乎一模一样,就略显小了点儿,并且是用三个竹箍箍起来的,非常环保。我来到了楼下在问外婆,外婆在说倭寇带进来一批害虫,其中有一种是食人蟹,不过这种蟹一泼到粪它就会逃,如果泼到它的口器里它就会不动了,然后可用刀把它砍杀;原来是这样。

我疑惑着——外公怎么不见,我走进了外婆的房间,只见靠墙的长茶几铺成了一张小床,靠外面用椅背拦着,小床上睡着一个人,我仔细一看原来是外公,看来他得了一种怪病,人已缩小得像个儿童,皮肤像失水的鱼鳞,还散发着腥臭;我觉得我与他已很疏远了,我正想走开,只听外公在喊着:“我罪过的,我罪过啊。”外婆走了进来,手上拿着一块干净的布,还端了一木盆水放在了茶几旁,外婆一声不响地在替他擦洗替换,正当外婆转身拿什么的时候,外公一个鲤鱼打挺掉进了盆里,这下倒好了,他好像变成了一条娃娃鱼贴在水底游动着,鲜活而激动;我担心他真的会变成鱼,这太残忍了;外婆一下子把他捞了起来,这下外公又变成了一个怪人。

天黑了,外婆叫我别出去,但我还是走了出去,想到处去看看;天虽然黑,但仍能看清幢幢房子和疏落的树影;我一直走到了林嫣的住处,大门紧闭着;我在折返,路上没人,我走了一会心里有点害怕起来,可我总感到有人在关注着我;这时我听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突然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喊:“食人蟹来啦!还不快跑!”朦胧中我看见了一群磨盘大小的巨蟹正爬过绿篱舞着大钳在横行过来,我赶紧爬上了边上的一棵树,这棵树太小了,还在摇摇晃晃着,它们已来到了树下,钳子“喀嚓喀嚓”几下便剪断了这树,我随着树在倒下去,我感到了末日的来临,只听扑通一声,我落进了一个露天粪缸里,像扔了一颗炸弹,粪在溅开来,那些蟹掉头在跑,我看起来这像是“机器蟹”;这时镇里像死一般的寂静,一个远房的表嫂惊恐地在跑过来帮助我。

我洗了澡后来到了房间,突然感到一阵疲倦袭来,这是一种长途跋涉后回到家的疲倦,是一种洗了热水澡后的倦意,我靠在了床上;门虚掩着,有人推门进来了,是表嫂“米姝”,手上还端着什么,是给我的?原来是一杯茶,我喝了一口便把茶放在了床头的几案上;我在问表哥“英烈”可好?只见她眼圈红红的在啜泣起来,她坐在了床沿上悠悠地说,表哥英烈已死,是误伤在一次暴乱中;我心里对她深感同情。她似乎哭得累了,已把头靠在了我的肩上,并渐渐地睡着了;我把她放倒在了床上,拉过我盖着的被子也盖在了她的身上,我自己也靠在床上昏昏入睡了。

我这是闻到了一股夹着松针味的炊香,天已亮了。朦胧中似乎发生过什么,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只听有人在训斥我,有人在推搡我,我睁开眼看见了外婆正瞪着我,并一把掀开了被子;表嫂仍熟睡着,身上却一丝不挂,肌肤如冰如脂,曲线毕露,我不禁怦然心动。我在说我没做什么,我其实不知道有没做过什么。她怎么还不醒?好像喝醉了酒一般,外婆在把她扶到外婆自己的房里去了;还好没外人看见。

天亮了,有一帮邻居来到了门口,在问外婆:外公得的是不是传染病。外婆说没确诊过。有人在建议:“应该去看看呀,总不能等死吧。”我心想这种病连神仙都看不好了,他们是怕这病会传染开来吧。然而外婆在指挥着,把外公抬到了院门外的一辆马车上,我也跟上了马车,有人还敲锣打鼓吹着喇叭把我们送到了村口,像是在送瘟神,这鼓敲得使人毛发都在振动,这时外公说了一句话:“真是一鼓作气呀!”我看见了表嫂也在人群中。

这是外婆和我一起把外公带到了医院,医生翻了一下眼皮,听诊器听了几处地方,量了一下血压,又用橡皮榔头击打了几个关节,说这可能是大脑萎缩症,还好瞳孔没放大,还是再去看看皮肤科吧;说着开了一些补脑的药。这时又有人抬过来一个病人,看他身上长满了一个个的水泡,有的水泡已破裂,破口处躺着黑黑的血水,还能看见一条条白白的筋丝从破口处挂出着,有人说这是“烂丝病”,是吃了一种野生动物引起的,这动物的眼睛白天看起来发红,晚上看起来是发绿的。这医生正疑惑着,抬来的人在说:“皮肤科要我们到这儿来看看。”外婆在说我没事了,说这是一个古城,叫我趁机去游玩一下,并塞给了我一些零用钱。

我走出了医院,沿着这条街在走,街的尽头有一座陡峭的石山,壁上凿有两排能搭手脚的洞眼,有人正在朝上攀着,看来有点危险。在山脚边还有个洞口,弯下腰正好能钻进去,里面像一个烟囱,一直能望到天空,壁上也凿有落脚搭手的洞眼,从这也可上去,我对登高似乎不很感兴趣,况且壁上有水在渗出来,很滑,有风在吹进来发出了“空空”的声音。当我退出洞时,看那攀登者已站在了山上。我围着这山在转,山顶似乎是平的,上面还盖有房子——能看见一个飞檐翘角,并有鸽子在飞出来。转到山的后面是一个平静的湖,水是深蓝色的,似乎很深,湖边有一个山字型的牌坊,上书着“天湖门”三个遒劲大字。沿着山脚走,一边是山一边是湖,来到了山的另一边,这里怪石嶙峋、奔腾突兀,有台阶通向一座摩崖石刻,这是一个武将,单膝跪地,手握两个巨锤,不用往台阶走了,这里就能看得很清楚;有人在问我是否想上山?说从台阶可以上去的,有路在锤后的胳膊处,可转上去。他还在用方言说:“上山拐弯拐八个,第一个拐在胳膊,山上有庙名‘别国’,养着五十只鹁鸽。”

我还沿着山脚在走,一处石崖凹进的地方像一个廊檐,成了一处因地制宜的茶室,茶室的石壁上刻着云彩似的浮雕,旁边还有一个字,是“舍”字,是宿舍的意思还是舍得的意思?树上还挂有喂鸟的食盒,有几只羽毛油亮的鸟正在进食。再走过去有一头钻进石壁的石雕大象,看不见头,但一个象鼻从石壁里倒甩了出来,象鼻中还在滴水。左下方还刻有一个印章,可能是雕塑者的名字,字迹已模糊。

沿着山,我正在走过一边在水面的九曲桥,这时看见了林嫣正撑着阳伞在远处朝我走来,居然能在这里碰上她,她也看见了我,她在朝我笑着,笑得很灿烂,她已变得成熟了。我拉住了她的手,我们手拉手沿着湖在走着,我们走过了一处一人多高的石雕群,走过了一顶溪沟上的小石桥,她显得格外兴奋,说是我外婆给她家里打了电话,我外婆知道她已搬到这城里她父母的家。我一直嗅着一股飘逸的香味,她拿出了唇膏在嘴上抹着,她现在向我展示的是神秘而新奇的一面,但又多么的熟悉,这似乎早就存在着我的心里。她在笑我嘴上怎么长胡须了,她手上的唇膏忽然划在了我的唇上,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笑着在跑,我手往嘴上一抹,手上也有了淡淡的红色,还又一股淡淡的香味,我在向她追去,她跑得很快、很轻柔,她手把着伞似乎能御风而行,我一直追到了景区边界外的草丛里,她在慢慢地停下来,并一把抱住了我,……。

我和林嫣分手时,她知道她以前给我的钥匙我已经掉了,她又交给了我一把钥匙,叫我到时候到她家的老房子去打扫打扫,她每个月也会去一次的。

回到了街上,我心里仍感到很纯净,像这天空飘过的几朵白云;心里也充满了希望的阳光,就像这耀眼的太阳。我在路边的集市里买了好多东西,打算回去送人,除了给外婆买的,具体还没想到是送谁的。有一个女的领了一个孩子来到了市场,孩子的父亲正摊着一块破布坐在地上卖扇子,孩子过来乖乖地坐在了边上,男的颓废地在说:“这孩子太漂亮!眼睛大大地像个外国人——是我的孩子吗?”女的没理他在朝其它摊位走去买东西,这女的显得活泼而热情。……我再朝孩子的父亲看去,只见他把扇子摆得很整齐很有艺术性,我打算买点回去,他在问我是要买有文化的还是没文化的,我觉得我从来没买过有文化的——我说要有文化的,他从一个口袋里拿出了一把然后交给了我,我仔细在观察这文化在哪里,原来是在这扇子上面写有一首诗——

《你像……》

你像落在绿色草坪上的新鲜花瓣

你像白嫩皮肤中的一块乌青

显示出曾经的蹂躏

你像一个罅裂了的红柿子

你像一个熟透了的水蜜桃

柔软而甜蜜

你是五月的风

你是夏夜的雨

你能无限地满足人的天性

……

在这集市的一处地方还在卖豌豆,中间还放着一个巨大的模型豆荚,买的人很多——像抢夺一样,我也去买了一点,一下子卖完了,模型豆荚便打开了,里面居然赤裸裸地躺着一个女子。买的人手上都有一张票子,说是摇第一个奖,居然摇到的是我——这奖是可以给女子去穿衣服。我把衣服拿了过去,便帮她穿上了。说摇到的第二个奖可得到这模型豆荚。……

外公从医院出来又回到了家里。还配了点药。

晚上了,外婆居然安排表弟“山丹”与我睡在一起,半夜里我听到楼下的房间里有哭声,我打开房门来到了楼下,哭声是从客厅另一头的房间传出来的,我记得这是间仓库,我觉得有异常。我赶紧去敲表哥“英武”的门,他只开了一条门缝然后摆摆手,又惊恐地关上了,看样子他早就知道。我又去敲表姐“山岚”的门,表姐出来了,听我说了后她拿出了两根棒子来,就像棒球棒,说这棒能打鬼。我们来到了库房,这里还放着一口寿材,我发觉有东西朝那闪去,我一棒朝寿材捅去,可没用,表姐打开了寿材盖,我发觉里面放着一些棉被什么,我发觉有东西在下面蠕动,我挥棒在打下去,有东西跳了出来,是三只狐狸拖着一个人头,我一棒打死了一只狐狸,表姐也打死了一只,还有一只一跳变成了一只蝙蝠,飞到了一个花瓶上,它想我们会投鼠忌器的。我还是一棒打了过去,花瓶打碎了,它也被打死了。我们回头再找那人头也不见了,我想可能是个鬼头,我记得刚才还眨巴着眼睛。……

又是一天,这是为我接风还是搞什么仪式,外婆叫来了许多亲戚,先召集在祖宗牌位前祭拜;有些亲戚我已不认得,只见人头济济都在下拜。我看见表嫂米姝眼窠微肿地看着我,或许是外婆批评了她。我还看见了别人看不到的一些东西——我看到了一个老太爷的影子,他摸了摸我的头,然后又轻轻地拍拍这人的肩,摸摸那人的脸,那些人却浑然不知,我也不去惊破它。桌子上放着许多食物,使人馋涎欲滴;看见表弟山丹手上拿着一枝草药,细细的叶子有点像韭菜,断口处还在一滴滴地流出汁来,积在手掌里的白汁还会凝聚起来,我说:“这东西可能有毒,待会不可用手去抓东西吃。”表弟说这是“失心草”,只要滴一点在杯子里喝下去自己就不知道自己了,原来是这样。拜祭已经结束,人们在散开去,外婆却拉住了我,要与我一起再拜一拜,说要我忏悔一下,她在念着阿弥陀佛,我却在划着十字;这时两支蜡烛突然爆灭了,我心里一惊,不知这是什么预兆。外婆却在宣布——外公已归天了……。然后我们在吃“豆腐饭”了,我在一碗荤菜里夹出了一块桂皮,这块桂皮还有着浮雕,是一匹外公所属的马,有的人还夹出了镂空雕的马图案……

过了几天,表哥和表姐又出走了。

又过了几天。然后,我们这是在逃难了。传言说有一群倭寇已打了过来。表嫂米姝一直搀扶着外婆,外婆却叫我照顾一个孩子,说是走散了的邻居的孩子。由于外婆竭力反对家人给她缠小脚,现在显出了大脚板的优势,走得还矍铄矍铄的;到了一个山坳里,人们陆续停下来在休息,看他们坐下了,我要解小便在朝林子深处走去,在一个灌木丛后面有一对老夫妻坐在那,男的在吃着饼,女的拿着那男的劳什子在给他搓揉着,这东西已像秋后的一条老茄子,我赶紧趁他们没看见便转身在走。我来到了外婆他们坐着的地方,表嫂与外婆显得更亲密了,说刚要去找我,人们都又要走了。

我们好像走了许久,来到了一处比较开阔的盆地,这里有一个废弃的军用机场,从铁丝网里看进去,还停着机架破旧飞机。沿着铁丝网走过了机场不远处有一条江,江那边是高峻的山,像一片原始森林,这里有一个轮渡码头,看江面不宽,江水却很湍急,朝对面看去有两个码头,与这里的码头呈一个三角形,有人说这里的船渡过去正好到对面下游的码头,而对面的船要渡到这必须从对面上游的码头过来。码头上正好有一条渡船,有人在上船;我们也赶了过去,可他们不让上,说这是机场的船,只有职工和家属才能上,船在撑开去;在这船上我看到了一个小学同学,我们在高喊着在互相打招呼。这时上游有一条渡船过来了,不一会便靠了岸,人们在拥上去;这船没有客舱,除了驾驶舱便是一个巨大的甲板,只靠着栏杆才有些座位;急匆匆的外婆在拥挤的人群中被铁铆绊了一下,头上磕出了一个血包,我赶紧把她扶了起来,在怪表嫂没扶好,表嫂好像要哭出来的样子在扶着那邻居的孩子了;人还在不断地涌上来,船已无法起锚;这时听到了岸上有惊恐的哭喊声,有一群倭寇在追杀过来,看情形是一批浪人;有浪人用标枪在往船上捅来了,我赶紧把小孩和外婆按到了座位下面;可已有一些人在穿肠破肚地倒下去,其中就有表嫂,她的大腿处在流血,我怪自己没来得及把她拉开,我在把她扶起来,她在说:“我有……有了……”然后便闭上了眼睛。我愤怒地拿起了一根竹篙便跃上了码头,棒打一大片,我在猛扫,浪人拿着标枪或鬼头刀在与我迎战,看看已寡不敌众,我展开了”凌波虚步“,已“凌”到了空中,篙头前面是个尖锥,锥后还有一个铁钩,只要在浪人的头顶一戳或在下巴处一勾这浪人便报销了;这时我听见了艄公在齐喊号子,同时有竹箭在从江对面的山上飞来,这些箭是削尖的半根毛竹,这箭又狠又准,浪人一个个被射穿并插在了地上;浪人在退了,这时从上游下来了一批舢板,这些人都带有火枪,一上岸便开枪在追杀残余的浪人,这些浪人已被赶尽杀绝。

射竹箭的好像是一批世外高人。从舢板上下来的人好像是散兵游勇组织起来的游击队,或是杀人放火的好汉。他们的领头人在说要防止敌人趁虚而入,所以要到前沿去开展游击战而保护老百姓,他们在前面为我们开道而去。

人们也在陆陆续续地走着返家了,有人还用担架抬着尸体。表弟山丹和另外几个表亲抬着表嫂米姝,还好表嫂只是大腿上受了伤;我心有余悸,手上仍拿着那竹篙;这时我们碰到了一个同村的女孩娟娟,她与家人冲散了,说要和我们一起走,她也扶着外婆在走,外婆又把她当成了自己人,外婆在身上摸着说:“一串钥匙不知放哪儿了。”那女孩跑过来在我的一个口袋里摸着,果真摸出了一串钥匙来,她怎么会知道在我口袋里?我们默默地在走了一会便又在坐下来歇息了。这时我看见一个人也拿着一根竹竿在走来,他是在把竹竿当拐杖,他的一只脚好像扭伤了,他这样走回去是很艰难的了,他愁眉苦脸地咬牙切齿坐了下来,并拉起了裤腿在看扭伤肿起的脚踝处,应该很痛吧。一个同村的老人,人们叫他“道医伯”的走了过来,“道医伯”说给他医治一下,“道医伯”拿出了一根像缝被子的针却比缝被针略长一点的针,在这人的脚踝的一处插了进去拨了一下,然后又在另两处这样拨弄了几下,这样还放出了一点淤血来,这人开始不咬牙切齿了,并站了起来,好像不怎么痛了,“道医伯”在说:“一个礼拜就会完全好了。”他在朝“道医伯”鞠躬感谢:“真好真好!感谢感谢!!”我记得小时候“道医伯”也给我看过病,有一次是我生起了“小儿疳积”病,他也是用针在我的十指上和背上扎破挤血;还有一次是得了小儿惊风,他是用指甲在帮我“刻筋”。我在走过去问“道医伯”:“爷爷,人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您怎么这么快就能给他医好?”“道医伯”爷爷在说:“拉伤的筋如果靠自己恢复原状,又淤血也要靠自己吸收掉,这肯定要上百天。而我刚才已经把他拉伤的筋拨正了,也放掉了淤血。”……

这是走在山溪边的一条垄上,前面有人驻足在朝溪水里看着,似乎发现了奇怪地东西,原来是一条巨大的蛇正在溪边朝阳的地方在蜕皮,有一截尾巴还浸在水里;有人说这么大的蛇蜕好皮便要出蛟龙了,蛟龙出世便要发大水了;这里是古代生产石板的地方,山崖陡峭,贴水面的山脚有许多神秘的深水洞,它一定是从里面游出来的。在一个洞口的崖壁上还刻有一副字:“坐断南闽第一峰。群魔胆丧虎潜踪。有时一喝春雷动。解逼生蛇化活龙。”我清晰地看它的皮在一点点蜕下来;有人要阻止它了;一人从我手上拿过了竹篙,在走下坡去并扎住了它,把它拖上了垄,一直拖到了庄稼地;表弟山丹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个乾坤圈来在它的头上猛砸了两下,我忽然听到了一个声音:“我修了千年的功果,一旦毁在了你的手上,以后也要罚你到冷水潭里去修,我会再来找你们的。”我看见有一缕青烟从它头上冒出而去,我心里不禁打了个冷战。……

表弟山丹好像和游击队有了联系,我曾看见有游击队员在他家神秘地出现,他手上也有了一支弩,只要用竹子削成箭便可发射。表弟说要去抓几条毒蛇,说要把蛇毒采来涂在箭头上,这样便能见血封喉。我看到表弟的竹箭的箭头是套着的一个铁的箭头,而且是两叉型的,就像蛇的舌头。蛇对我来讲好像既害怕又神秘,我跟着表弟来到了山上,在一个枯树根前表弟山丹停了下来,他看了一下说:“这有一窝蛇。”我朝枯树根的洞里看去好像都是一个个白色有黑斑点的蘑菇,表弟说这种蛇就喜欢在这种场地产蛋,原来这蘑菇先是在地表长成一个蛋形的样子,然后再破体长出一个伞型,不过这蛋形和蛇蛋是可区分的——蘑菇蛋一头有点红色;又这蛇头长得和长成的蘑菇也很像,需要仔细看,才能辨别,表弟趴着在看,我离得远一点的;表弟在说今天有好戏看了,他说今天有一只“狼蛛”在这里埋伏着,这狼蛛是吃蛇的,你看它用蛛丝把蛇的出路全封死了,就留了一个通道,那里是一片草,狼蛛就在草丛里,等蛇出来时它就会把毒液注射到蛇体内;我看见了这条蛇,是一条白蛇,它好像察觉到了危险,它在用尾巴把枯树叶卷过来盖住了蛇蛋,并从尾部分泌一种粘液把树叶沾在一起;表弟的头在慢慢凑近洞口,我叫他:“别……危险!”但他说:“没关系,只要不晃动蛇是看不清的。”突然这蛇凌空一口咬了过来,正咬在表弟额头,表弟头一甩这蛇趁机飞了出去,表弟一下昏了过去,我赶紧拿出一把小刀在他创口划了两刀,这蛇的毒液很毒,有黄色的浆糊一样的东西和着血水在流出来,我使劲在挤压,慢慢地只有血水了,可这伤口的肉已坏死,伤口像烂肉一样翻开着;表弟还昏迷着,我赶紧背起他在朝家走去。这下走过荒草丛时却看到了一个残碑:“南来揩痒毒蛇头。一口亲遭恨未休。纵使两川三峡水。到头难洗此冤雠。”还好到家后便请郎中敷上了草药,郎中说虽没有了生命危险,可是这毒可能对大脑会有损伤。……

一天一队日本鬼子扫荡经过了“归池”村,就要出村的时候,有两个鬼子故意掉队了,他俩在村里掠夺鸡鸭。一个小男孩看了不高兴,捡起了一块小瓦片在朝鬼子扔去,鬼子跑过去逮住了这小孩,鬼子从口袋里拿出了一盒火柴,叫小孩举手拿着,说不这样拿着就一枪打死他,小孩只好拿着;鬼子走了几十米路,突然一个转身一枪在朝小男孩打来,孩子吓得倒在了地上,还吓出了尿来;两个鬼子笑着跑过来在看——这一枪打掉了孩子手上的火柴盒,打枪的鬼子在鼓吹自己的枪法多准,另一个好像也要炫耀一下,他看见几公里处的山上有一个人担着柴在走动,他一枪打了过去,只看见那人也消失了。(后来听人说担柴的那人的确被打死了。)因为听见了枪声,鬼子中队又在返回了,而两个鬼子已昏倒在路上。后来这两个日本鬼子也死了,有人在说是被毒箭射死的,有的说是被毒蛇咬死的。……

我这是在朝同学戊戌的家走去,我想去打听一下鬼子是怎么认为的。这时我听见了一阵噼噼啪啪的枪声;街上的人一下子已跑得精光,我在敲同学家的大宅门,门开了,我在说好像有情况,那开门的老者赶紧把我让进了里面,并关上了门,老者在把我往里面领去,正走过一个回廊,这回廊的形状是一条巨龙,似腾龙出水,尾部正好穿过一个水池;我被领进了一间大厅,同学的父亲在太师椅上坐着,我和他寒暄后他走到楼梯口在喊他儿子,戊戌的声音在回答,说已经躺下了;我来到了楼上,戊戌更加瘦了,脸上毫无血色,我问他有没有听到枪声,他点点头然后示意那老者给我去躲一躲,看着那老者执拗的表情,我愿听从他的安排;老者领着我在楼梯下的亭子间里抽开了一块板让我躲进了壁墙,里面虽不大但可容身,随即板又被抽上了;许久我听见了有日本人的声音,在问有没有生人来过,听老者在回答:“没有。”日本人又在上楼,然后又听见了一阵“叽里呱啦”的日语交谈声,然后日本人走了。出来后,我担心着家里,但不知可否回去,我在向戊戌同学打听消息,戊戌说日本人在搜捕游击队,他要我小心点,然后递给了我一张通行证,说是刚才弄的,叫我拿着就可以了。我在想鬼子可能认为那中毒而死的两个鬼子是被“谋杀”的。

我在穿过小镇,在朝外婆家走去。我想戊戌可能把我当成了游击队员,我虽然不是,但我总觉得有某种联系。快傍晚了,到家时我看见了表弟一瘸一瘸地在探头探脑,他的运动神经好像已被蛇毒损伤,我走近时看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我在问发生了什么事,他说游击队长在他家里,好像是出不去了;我赶紧拿出了通行证叫表弟去给他。

的确,这个村被日军包围了,我们都被集中到了村口,四周都是荷枪实弹的侵略军和伪军,四周还点起了篝火,日军还押来了一个抵抗者,他手被反绑着,一瘸一瘸地在走,好像已经受伤,虽然军服已经破烂不堪还有斑斑的血迹,但仍不乏英武之气,人们情不自禁地在围上去注视着,他已走到了我身旁,我深深地注视着他,他也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感到这眼神有点熟悉,但想不起是谁;他被押到了一条壕沟前,一个日本兵举起枪在他脑后便是一枪,他重重地跌扑在了沟里,他俯卧着,好像还没死,他想翻过身来,没能翻过来,他侧过了头,我听见他好像叫着一个人的名字,应该是一个女孩的名字,这时我记起了在草垛中啃着大白菜的小女孩的眼神,原来这熟悉的眼神就是那小女孩的眼神!我心里一阵纠结。血在汩汩地流出来,从他的嘴角、鼻孔、和脸颊上子弹穿过的地方,血在土地上洇开来,他似乎还想高喊什么,可这血噎住了他的声音,他在受着极度的煎熬;这子弹不知是故意还是怎么的射偏了,那刽子手又在举起枪来,那长官把他的枪压下了并摆摆手;那抵抗者痛苦得把嘴啃进了泥里,这泥土似乎为他止住了一点血,他侧过了身又把头转了一点过来,满脸都是泥浆血,他的眼神好像看着很遥远的地方,嘴里仍在叫着一个人的名字;那女孩不知现在在哪里?她还活着吗?活着能知道他在喊她吗?那长官跳进了壕沟,低下头好像想听点什么消息;我也在沟边蹲下去,我恨不得有一把匕首把这鬼子刺杀了,一块泥巴从我脚边滚到了沟里,那鬼子转过了头来在直勾勾地看着我,这是一种异类的眼神;我在看着那抵抗者——志士,心里非常悲恸,一只手来拉我了,是外婆,他把我拉到了人群后面;那志士好像吐了一口血唾沫在那鬼子长官脸上,“啪”只听一声枪响,我心里一紧,那鬼子拿着枪在站起来,那志士已不动了,额头又多了一个洞,眼睛失神地定着;鬼子不能从他嘴里得到一丝口供,即使在弥留之际。

现在我们被逼到了壕沟边,鬼子说要我们交出地下工作者和游击队,没有人在响应;在火光的闪烁中,我环视了一下,看见了几个陌生的面孔,还有表弟也在;正僵持着,一个看起来有点猥琐的村里的人在向鬼子点头哈腰地走去,说皇军息怒,他再做做工作,这人转过来对人群说:“有谁知道的快说出来,皇军大大地有赏。”并没有人回答;他又走到了人群里在四下张望寻找,并朝外婆点了点头,我心扑扑在跳,我在跟外婆讲这人可能是个汉奸,是坏人;外婆说:“他是保长,是被逼的。你看那些和日军站在一起的伪军才是汉奸。”保长好像并未找到地下工作者或陌生人,他“哼哼哈哈”地又走到了日本人面前,说:“的确没有,都是大大地良民。”那长官在骂:“死啦地啦地!”鬼子在把保长吊了起来,并对着我们在说:“你们的再不说便要把他‘凌迟’了的!”人群中显得更加沉寂了,日本鬼子的长官在说:“他的眼睛可能睁得不够大,把他的眼皮凌迟了!”一个日本鬼子上去拉着老村长的眼皮,一刀下去连村长的眉毛都被割了下来。这时我听到了枪声和游击队的喊叫声,那长官好像被打中了受了伤,也有其他鬼子嚎叫着在倒下去,敌人在反扑并有枪在向人群扫来,有人在倒下去,外婆也在倒下去,我正弯下腰去扶她,她一把把我拉进了壕沟里,我们没死,外婆也活着;游击队又打过来了,好像还是大部队;人们纷纷在滚进壕沟,也有带枪的人在滚进沟,是一些反水的伪军,他们在朝天放着空枪;趁这时外婆拉着我沿着壕沟在跑,一会已跑到了战场外围,我们在爬上壕沟在向家里跑去,我看见保长也在后面跑;这时我想起了表弟,他瘸着腿能跑出来吗,虽然他和游击队在一起。

第一章
红尘影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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