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常青花园遇故人

培训结束后,六十个女保安两人或四人一组分到苏安的各个角落,我和雨芳分到常青花园别墅,也叫14小区,那里已有十个男保安。这个小区不算大,管理起来也算轻松。我们与物业在同一个地方办公,穿同样的黑白西服制服,但并不归属物业管理,而是直属保安队,这种奇怪的现象可能只有苏安才有吧,这也显得我这个保安还与众不同呢。

成娥与王金玲留在了钢铁公司。这使得她们很快知道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也很快跟炼钢铁的小伙子打得火热。我和雨芳姐在钢铁公司和14小区往来频繁,跟保安们的关系处得相当好。熟识了以后,我开始露出自己大呼小叫的本性,那一群人说:“哦!原来你是个猴子!”他们每个人都比我大,把我宠得不行。所以,头三个月里,我觉得自己像是在天堂里找到了工作。

渐渐我就烦了这种无所事事,每天集合,巡逻,点检,换岗,集合回报,记录。我的日子就要这样过下去吗?这根本不是我想要的生活。困境中我只想着怎么赚钱,现在我的理想又蠢蠢欲动了,我想要当个作家,一个文字工作者。可往往酝酿在心中的词句要下笔时一个字也没有。那些忧伤快乐感动无论如何也连不成一个完整的句子。我没法向人诉说我的痛苦。他们又怎么能明白?

休息时间我常去一家休闲酒吧。它离14小区不远,那儿不像别的酒吧老放出喧闹的摇滚乐,它总是很安静很随意播放着一些歌手的旧歌,像王菲的“红豆”,“给自己的情书”,罗大佑的“光阴的故事”,太熟悉了,我一听到就会安静下来,就像回到了我的中学时代;有时我也带了纸和笔,期待着在某个安详温柔的时刻,灵感翩然而至,成就一篇千古奇文;有时我会全然忘掉了时间,坐到满天星星都出来跟我打招呼,在那些熟悉的缓慢的略带忧伤的旋律中,我才清醒地知道自己不能放弃理想。

很快到了春节,今年春节大家都没回家,我给家里寄了三千块钱,说找到工作了,叫父亲不用担心。心里想着年一过完就辞职,这时我也刚好上班六个月,不违反劳动合同里至少工作半年的条例。

这时的14小区简直换了个样子,到处张灯结彩,花枝招展,漂亮得像要拍电视剧。家乡也一定是这样吧。只这些天我在小区转才显得兴趣盎然,那些住在别墅里的人平时都难见到,还有他们在外地工作读书的子女,这会儿全出来了,我们巡检的力度加大了两倍,果然是要过年了!我在小区里逛,见人就微笑说新年好,好像很职业,其实像傻妞。

这天我绕到保安室背后的假山,不禁眼前一亮,原先这里只是光秃秃的几块大石头,现在却在山石之间多了一片葱葱郁郁的竹子!特别亮的鲜绿色!上前摸了摸,发现这些竹子都是真的!我惊喜地叫道:“啊!真的竹子!”这时从假山背后钻出一个人,我一见,眨眨眼睛,更惊喜了,几乎是蹦起来叫:李飞!

李飞也诧异地走到我面前,愣了一下,突然咧开嘴笑了,他也惊喜地说:“杨含!你也在这儿啊?”像是电视剧里的台词一样,我不禁莞尔!

于是,关于竹子关于竹园山庄的故事关于一切的记忆,现在,才拉开序幕。

我的家乡山清水秀。山指的就是云山,我姑姑和舅舅住在云山脚下,离得很近,但他们就像全真派和古墓派,近在咫尺却老死不相往来。云山没有什么可餐的秀色,跟普通的山没有什么两样,可我小时候常去那儿玩,跟它充满了感情,便觉得它是独一无二的;水,则是指我们村子前的那条小溪水,它叫伍溪,不知由何得名,倒是我的哥哥在伍溪边出生,我妈妈给他取名叫杨伍,伍溪的水清澈见底,真的可以见到小鱼在里面游动,我曾想着我可以像小李飞刀一样扔块石头就能砸到其中的一条,可惜我从来也没有如愿过。

我们村里的山啊水啊都是很好的,但最好的还是那一大片的竹林,房前屋后,到处都有,你几乎看不到房子,只能从那葱翠的缝隙中看到露出的一点白墙红瓦。我们那里的大多数农产品都用竹子做的,竹篮竹席竹床就不用说了,那镰刀锄头把儿,桌子椅子帽子,甚至房梁椽都是用的碗口粗的竹子。春天,一场春雨过后,竹笋钻出地面,那些青嫩的笋菜可以做成各种美味,笋叶,则是端午包粽子必不可少的东西。我们那里的竹林连成一片,有两三百亩地之多,如果不是每家都把竹园收拾得敞亮开阔,你大概会以为自己进了原始森林呢。郑板桥说:宁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他真应该住在我们这儿来!

我家住在村子的最东边,两层的小楼房,顶上是个小阁楼,阁楼上挂满了风铃,那是我姑姑的杰作,风一吹它们就叮铃铃地响起来。夏天无比清凉,冬天非常温暖。后来我突发奇想,请我姑姑绣了“竹园山庄”四个字,做成一面小旗,挂在阁楼上,我在村里大呼小叫着说:我们这里以后就叫作竹园山庄!

我家是个很特别的家庭,有爸爸,张伯,姑姑,哥哥和我。张伯据说是爸爸的战友,他一直追随我爸爸,从未成家,他跟我们一起住,一起吃,一起干活,他很宠我;我的姑姑是小学老师,她有时很喜欢我,有时又特别讨厌我,后来她搬到云山脚下一个人住,那是学校分给她的宿舍。我没有妈妈,她是个很不幸的人,她怀着我哥哥的时候,被毒蛇咬了一口,所以我哥哥生下来就是个傻子,至于我,则给她带来了灭顶之灾,她生我的时候难产死掉了。我从来也没有见过我的妈妈,想起来也不免有点难过,但这并不妨碍我快快乐乐地长大。

我的爸爸是村里的队长,当了很多年也没有换掉,他总是笑眯眯的,他手里不是拿着一把锤子就是一支笔,敲敲打打写写画画,要么就是背起手在村子里转,跟人闲谈两句,村里人都很尊敬他;我爸爸常把我一把举过头顶,他乐着说:“丫头哎,你可真聪明!”我就会咯咯地笑,那时我觉得我家真好,除了我哥之外。

我哥哥杨伍比我大三岁,他长得清伶干净,比正常人还要漂亮,可智力跟三岁小孩差不多,他似乎永远只上一年级。我们村里调皮的孩子看到我哥哥,就叫:“伍哥伍哥!”等我哥哥乐颠颠地跑过来,他们就拍掌齐叫:“五五二十五,杨伍是个二百五!”然后哄笑离开,我哥哥茫然不知措地看着我,我则极其厌恶地拉他回家。

我五岁的某天,爸爸叫住哥哥和我,他说:“我出个题目给你们做。”然后,他出了一道算术题,我很快就做出来了,抬头看哥哥还在那儿咬嘴唇。我鄙夷地看了他一眼,把我的答案给爸爸。爸爸看了后说:“小含,你很聪明,哥哥很傻,半天还没有做出来。”他停了一下,就问我:“你知道为什么哥哥这么傻,你却很聪明吗?”我愣了一下,爸爸轻轻地说:“因为,哥哥把他的聪明智慧全都给了你呀!”这句话使当时小小的我受到极大的震动,看看哥哥,还是一脸茫然的样子,我一下子心疼得都要哭出来,我拉拉哥哥的手,决定这一辈子都要保护他。

也许从那时起,我意识到不能歧视残疾人,因为他们付出了更多给正常的人才会这样。村里的小伙伴则没有这种意识,在嘲笑完我们没有妈妈的事实后继续欺负我的傻子哥哥,我用武力使他们知道这是一件很不光彩的事。这些孩子挨了打,回家向父母哭诉时,不仅没有得到同情,反而遭到训斥,因为他们的确错了。这以后的结果是再也没有人欺负杨伍,大家都叫他伍哥,多年以后,我想到这些事,仍觉得心中充满了温暖,这也是竹园山庄的魅力所在。

后来就播放《小李飞刀》了,我的邻居的邻居李飞就开始倒霉了,因为我一直以为他是小李飞刀的传人,他家是我们村唯一一家姓李的。我说:“李飞,你是李家的后人吗?你会扔飞刀吗?你教我一下好不好?”李飞与我同年,比我大几个月,长着浓眉大眼,胆子小得可怜,嘴巴老是嘟起,像跟谁有仇一样,他沉默少语,从不大声说话,是少有的没欺负过我哥哥的人,我和我哥到他家去玩,他给我们搬两把凳子后就再也不理我们。我连续问他问题的时候,他正在哄着他一岁的小妹妹,他无法回答我的问题,我知道他也想自己是小李飞刀的后人,他可能回家还问过他爸爸呢,可他偏偏一点儿也不会扔飞刀。唉,可惜。我想帮他抱抱小妹妹,李飞不愿意,我又问他:“你妹妹是不是叫小刀?哦,我知道了,你叫李飞,所以你妹妹叫小刀,这样才是小李飞刀啊。哈哈!”李飞诧异地看看我,又看看自己的妹妹,更加不让我抱她了。

我对于小李飞刀并未忘记。我弄了很多的细竹枝,插上针,这样就做成了一把飞镖之类的东西,我朝着钉在树上的靶子侧手扔,正前扔,起初我没有一次能碰到靶心,后来渐渐熟练,也能做到“例不虚发”了。李飞对此很是羡慕,开始跟我玩。我帮他哄妹妹,这个妹妹长得很好看,我逗她:“小刀,笑一笑!”可是她一见到我就哭,那我也不喜欢她了。李飞非常喜欢这个妹妹,我有一次在楼上看到李飞抱着妹妹走来走去,嘴里还响亮地喊着广播体操“一二三四,二二三四……”抖动使小刀咧着嘴哈哈大笑,李飞走了一会就累了,他把小刀放到摇篮里,擦擦脸上的汗,喘着气说:哎呀妹妹,你累死哥哥了。

小刀真是很可爱,可惜她长到两岁半的时候得了脑膜炎死掉了。李飞的伤心远甚于他的父母,无法形容。我非常同情他,李飞再没有别的兄弟姐妹,他是我们村里唯一的独生子,我跟他成了好朋友,我的哥哥也因此共享给了他。

小刀死了半年之后,我家来了个小客人。我从外面玩着回家的时候,这个大约四五岁的小男孩,坐在我家的高竹椅上,抱了个大瓶子在喝水。他那么小,椅子又那么高,他的两条腿都吊在半空中。后来,他在我家住的日子里,张伯特意为他做了个小椅子。此时张伯在旁边看护着他,爸爸则在一边微笑着跟他说话。我瞪大眼睛看着这个不速之客,觉得他挺可爱的,对他笑笑。这个小家伙放下那个瓶子,看着我皱了皱眉,又看了看爸爸。爸爸马上说:“哦,小严,姐姐回来了。跟小含姐姐玩好不好啊?”小严仍是皱着眉头,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说:“好!”爸爸就示意我抱他下来。

小严长得极标致,像个女孩子,毛茸茸的细头发,淡淡的眉毛,眉头老皱着,两边脸颊什么时候都红红的,像刚跑完步。他长得这么好看,却总皱着眉,苦着脸。难怪,这么小,怎么会一个人到别人家生活呢?

我爸说小严是他一个朋友的儿子,父母都很忙,送他到乡下来玩。小严可能并不喜欢这种离开父母的生活,老想哭;但又好像他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也不会哭出来。我有时逗他:“小严,你爸爸不要你了吗?”小严抬起头看看我,嘴巴开始扭动,这是哭泣的前兆了。我的爸爸和哥哥都会立即制止我这种残忍的逗小孩方式。

我爸在我的房间里摆了个小床,他就跟我睡了。起初他根本不理我,有事就找“大哥哥”,可我哥也老是牵着他来找我。他渐渐老磨着我。有一次他在院子墙角里专心等我放学回来,然后问我:“为什么你们这里这么多竹子?”我带他出来,指着阁楼上的四个字,说:“看没看见那四个字?”小严说:“看见了,但是我不认识字。”“竹--园--山--庄。我们这里是竹园山庄,所以到处都是竹子!我爸就是庄主,大哥哥是少爷,我是大小姐,知道吗?你是我们竹园山庄的贵客,嗯,那你就是小严公子!”小严公子很吃惊,他可能还搞清楚什么公子少爷的。不过他在我们那上了一年学,最先学会的字就是“竹园山庄”。

我带着漂亮的小严在村里玩,大家都很喜欢他,抢着跟他玩,他渐渐地开心起来到不舍离开。

跟小严玩得最好的是小林和虎子。小林会弹弓,虎子会游泳。小林有一次打下来一只黄色的小鸟,把小鸟的腿打坏了。小严和他一起精心照顾那只小鸟,给它疗伤,给它喂食,小严还给它唱歌,那只小鸟竟然康复了。然后,他们又一起把那只小鸟放了。在这个过程中,小林和小严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虎子有一次可把小严吓着了。他在伍溪里游泳,小严在岸边看着,他对小严夸口说他一个猛子可以扎到十几米宽的对岸去,然后他就扎下去了。一分钟后还没有起来,五分钟后还没有起来。小严吓坏了,他大声哭着叫虎子,虎子也不应,他赶紧跑回家叫了我爸,我爸又赶紧叫了虎子的爸爸。我们一群人到伍溪边时,虎子露出了他的小脑袋,小严惊喜地叫一声“虎子!”,然后眼泪就流下来了。他说:“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死了!”虎子抹抹头上的水,笑嘻嘻地说:“我逗你玩的!”他的话惹得他爸爸大怒,要揍他。小严拦住了虎子爸,他轻轻地,奶声奶气地说:“他没有淹死,你怎么还要打他呀?”大家笑着散了。

李飞也经常到我家玩,他傻里傻气的,又不爱说话,可小严就爱跟他玩。小严爱皱着眉头,李飞用手指拨平他的眉毛,他说:“小孩子不要皱着眉头,不好看又老得快。像老传祠那样。”老传祠是我们村里最老的人,他脸上的皱纹比我吃的饭都多。小严很听李飞的话,很少皱眉了,有时不注意皱了,也马上改正。对此我很嫉妒。小严做了我们之间的和平使者,他通常一手拉着我,一手拉着李飞:“含含姐姐,李飞哥哥,带我去山上找山岭果子去吧。”我们这才相处融洽。

小严在竹园山庄呆了两年,我和李飞带他玩遍了竹园山庄。其间他的父亲来看过他四次,每次只过了个夜就走了。后来我猜他们可能是送生活费来的。冬天的某一天,很冷很冷的,小严的爸爸来接他回去,小严都不舍得走了。我当时想说:“严叔叔,就让小严呆在我家吧。”我当时已经胆子很大,可是终究没有说出这句话,只在旁边瞪大眼睛看着他,小严央求他爸爸:“我们就在这里过年吧,要下雪了,李飞哥哥说要堆一个跟我一模一样的雪人……”但他爸爸一句话也没说就拉着小严上车了。我很气愤地说:“小严,你爸爸是个大坏蛋!”小严爸爸很惊讶地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发动了小汽车。他只朝我爸爸点点头,车子就飞快地开走,小严的哭声渐渐远去。我爸爸领着我们一群孩子回屋里烤火,那天我很生气,但过了一会儿就好了。在后来的日子里,我和李飞偶尔会谈到这个小孩,或者过年的时候会提到他一下,但他长久地不出现了,连他的爸爸也不再跟我们来往,再后来,只有看到长得好看的小孩,我才会隐隐想起他,一个曾在我们家里住过两年的陌生的孩子。

我上小学后,特别喜欢到我姑姑家玩。她一个人住一间小而精致的房子,准确地说是一排房子其中的一间,那是学校分给她的宿舍,离学校近——没错,她是我们学校的老师。但我姑姑脾气火爆,一点儿也不为人师表,有时甚至像个泼妇。在她的房子里睡则更要命,她老是要求我早起。早起干什么呢?在她的房子里不用起来喂猪,也不用喂鸡,也不需要做四五个人的饭,但是她每天早上五点半就起床,那时我还在做梦,我姑姑穿戴整齐后在我耳边轻轻地叫道:“小含,含含,起床啦!”我迷迷糊糊地应一声,继续睡;姑姑就会出去打水洗漱,打扫小院,收拾房子,末了发现我还没有起来,这时她就有点生气,她站在院子中间喊:“杨含!还不起床!”我会连忙答应:“啊,起来了,起来了!”倒下继续睡。这时我姑姑会到门口菜园子摘点青菜回来,或者洗衣服,如果等她忙完一件事我还没起来,她就开始骂了:“含猴子!还不滚起来!要睡死啊!”倘若我还不起来,第四遍的时候,我姑姑就会暴跳如雷,简直是嚎叫着骂:“含婆娘!你个小妖精!小杂种!死猪!还睡!”我姑姑只这么骂过我一次,通常在她骂“含猴子”的时候,我就起来了,睡眼惺忪地立在院子里不知所措。我姑姑见我起床了,一下子怒意全消,她会温柔地说:“好,先去洗脸,一会儿就吃饭!”

我姑姑的小院里种了很多的花花草草,我估计是用来陶冶一下她的暴脾气的。她的房子像个花房,香气怡人。她家还有好多的竹枝风铃,跟我家的阁楼上的一样,都是出自她本人之手。姑姑也特别爱美,所以她常把我打扮得漂漂亮亮,这是我最喜欢她的地方。

从我姑姑家出来,绕过伍溪的小桥,再上一个小山坡,就到了我舅舅家。我舅舅也一个人住,可他家就脏得多,因为他又喂兔子又喂猪,总感觉臭得很。他有一把猎枪,常带着我哥去打猎,男孩都爱去他家玩;我有时也想让他带我去,我舅舅就说:“女孩子别野!跟你姑姑玩去!”我说:“你也去!”舅舅笑笑说:“我去了她会把我赶出来的的。”我摆摆手说:“不会的,你是我舅舅,她是我姑姑,你们都是我的亲戚,那你们俩也是亲戚!”我舅舅哈哈大笑,但仍然拒绝我的要求,我撇撇嘴,离开他的臭屋。

我舅舅跟我爸爸不和,他们彼此看不惯对方。我有一次听我爸很气愤地对张伯说我舅舅这人气量狭小,这大概是小严还在竹园山庄的时候,我很少看到爸爸这样生气;舅舅倒没在我们孩子面前说过我爸什么坏话,可我也看得出他对我爸爸不满,每年的团年饭,都吃得不愉快。不过这也不关我们什么事。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舅舅和姑姑原来是相好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又不在一起了,可能是因为我爸爸,也可能是因为别的原因。总之,他们一直没在一起,现在他们都快四十岁了,仍然各自单身一人。我为此感到很遗憾,可我当时只是个小孩,我能有什么办法呢?

我哥哥越来越大,语言能力却未能进步,他从来都说不清一个完整的句子,他的智力可能有所提升,使他明白自己是个智障儿,所以他更加沉默寡言。他只跟四个人讲话,张伯、李飞、舅舅和我,也只讲很简单的词语,我们说话稍快一点,他的眼睛里就露出了茫然。

我哥哥只上了几年学,吃力得很,也只不过认得几个字,他在家里帮忙做农活。没事的时候他在村里转来转去,不说一句话,有人叫他一声“伍哥”,他看人一眼,又漠然地走开。李飞叫他的时候他会应一声。然后他们一起到溪边坐着,很久不说一句话。

张伯把哥哥照顾得很好,他才像是父亲,甚至比我父亲更疼哥哥一些。有一天,张伯跟爸爸说,哥哥晚上做梦了,一直哭喊着叫妈妈,吐字十分清晰。张伯很心疼地跟爸爸说:“小伍这孩子,以后就这样了吗?你该再带他去看看呀!”爸爸叹口气,黯然:“怎么看?唉!这大概是他的命,也是我的命。”这时我哥哥拿了根笛子进来,他把笛子给张伯看看,说:“李飞给的。”又看了看爸爸,没再说什么,又走了出去。

我哥哥从这天起一鸣惊人。他成了一个吹笛子的高手。他常躲在我家后面的后花园里吹,听到什么就能吹出什么,他丝毫不懂音乐,可电视里播出的好听的插曲,他听一遍就能吹出来。那些旋律或明快或忧伤,在我哥哥的脸上都显而易见。吹那些欢快的曲子里,他的脸上洋溢着笑容,眼睛里再没有呆滞,而是充满了灵动;那些忧伤的旋律则让他的眼泪一滴滴滑落,这时他像个忧郁的王子,笛声好似在诉说他自己的故事。

这件事在我们村里乃至整个市里都引起过很大反响,市里还曾派记者来采访过。这是意料之中的。我们村里人由衷地为哥哥高兴,我爸也说:“他总得有一样长于别人!”只有我舅舅反应最为激烈,我哥哥吹了一个曲子给他听后,他顿时泪流满面,抱着我哥哥的手要哭出声来,他说:“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不会一直这样的。”他几乎又要哭他死去的姐姐了。

李飞的一枝普普通通的笛子,在我哥哥手里变得神奇。他常坐在云山顶上,在我家的阁楼里,在竹园里,在我舅舅家的房顶上,在伍溪边,一遍又一遍地吹出优美到不可思议的旋律,他的笛声响彻了整个竹园山庄。

我小学毕业上初中,初中毕业就上重点高中,高中毕业又考上大学。我们村里的小伙伴则纷纷中途落马,他们大多数人读完初中就出去打工或回家种地结婚生子,这一路就只有李飞陪我走过。李飞跟我哥一起玩的时候,村里人尤其是他妈,非常担心他变成跟我哥一样的傻子,还好他没有。他在学习上聪明绝顶,所以就考上一所很好的北京某大学的建筑专业,我则考了个一般般的二类院校,并且只上了一两个月就退学了。自从上高中后我们就很少碰面,见面也不像以前那么亲密无间,成长似乎让我们一下子变得很拘谨。而今天,在这个不是北京也不是大连的城市,我遇到我儿时最好的玩伴,李飞。

第三章 常青花园遇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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