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盛实安没了把柄,又逃不出红香楼,只能坐以待毙,被楼里各色人等笑话了个遍。唯一好消息是鸨母忌惮陈嘉扬近来的风头,就算知道盛实安是个狐假虎威的骗子,也怕事情有变,把盛实安塞在房里,始终没让接客,心情不好时叉腰骂街:“老娘运道真差,怎么就摊上你这么个赔钱的货!”

盛实安什么都没说,蹲在房里,把一根银簪子磨得针似的锋利,但也不知道自己想杀谁,更不知道自己能杀谁,甚至不知道自己打算对谁龇牙咧嘴——嫖客吗?陈嘉扬也是嫖客,她就没杀他,连看他脸的胆子都没有,那晚还哭得肝肠寸断,好生丢人。

陈嘉扬继续办他的事,当他的差。恶名在外是一码事,实际上仍然是小人物,替人杀人的时候知道人命轻贱,有朝一日轮到自己头上,也不过是轻轻巧巧的手起刀落,因此一时一刻都不能懈怠。拿酒糊弄他的雷三去天津办差,动手时同去的兄弟竟然袖手旁观,于是雷三被打折了一条腿,底下人看得出杀鸡儆猴的意味,个个噤若寒蝉;秦海仁折了爱将,仍旧不动声色,在刘八爷那里吃饭,没事人似的把酒言欢,饭后还记得给帮里的红人面子,“去听听曲?”

陈嘉扬懒洋洋说:“行啊,我请。”

谁知秦海仁近来相好的姑娘是红香楼的头牌,要去听曲的地方是红香楼。

陈嘉扬一听红香楼三个字就头大,但又不能不去——最近的就是红香楼,他怎么让秦海仁舍近求远?难道说“秦爷,别去红香楼,有人碰瓷?”

还是去了。跟老鸨要了后院充雅间的小院,抽烟膏的听曲的喝酒的打牌的行令的闹成一团,不乏有姑娘往他身上蹭,最后他终于来了火,“啧”的一声,抽开胳膊,“别碰我,都是粉。”

粉是涂了点,但年纪轻轻,本就姿容姣好,略施粉黛而已,哪至于一蹭就“都是粉”?那姑娘被说得忒没面子,竟就哭了,梨花带雨哭得我见犹怜,屋里的人哄堂大笑,骂他不解风情。

陈嘉扬出门抽烟,后院黑洞洞的,脚下踢到什么软软的东西,弯腰一看,是碰瓷他的盛实安,他一脚踢在了人家的小屁股上。

这可真是冤家路窄。盛实安蹲在那看蚂蚁搬家,本来专心致志,并不觉得自己幼稚,被他一脚踢破,才觉得忒没面子,连忙站起来,清清嗓子,“做什么?”

“你做什么?”

她指地上,“要下雨了,蚂蚁搬家。”

陈嘉扬冷眼看着,“在这蹲着我?”

盛实安指后门外的小巷,“关你什么事?我等卖糖葫芦的来。”

陈嘉扬半信半不信,无所谓地吞云吐雾,盛实安站在他身旁等,在秋夜里裹紧披巾,半晌,突然说:“嫌人家粉多,你看有人往秦爷身上蹭吗?”

合着也没少偷听。陈嘉扬说:“讲讲。”

盛实安近些天回忆起了些唐林苑的形状,把那些动作口吻拿出来当盔甲,此刻抱臂耸耸肩,老成的姿势格外显得模样幼稚,“秦爷有主,她们有眼睛。”

意思是“你也可以有主”,处心积虑地引他拐上上次的话头,又说:“有我在,今后没人会灌你酒。”

陈嘉扬那天喝错了酒的事,盛实安是后来听说的,原来他的处境也不过如此,要跟人虚与委蛇,跟男人客套完,还要提防女人,上次换酒不过是小手段,倘若是女人在床上套话呢?倘若是女人吹了灯拔刀呢?

盛实安看得出陈嘉扬瞧不上这些污糟,抬起头,在星夜下仰望他的眼睛,笑盈盈地说:“不然你是嫌她们脏吗?我是干净的。”

陈嘉扬有些微微的洁癖,的确嫌脏,向来不爱碰外头这些女人,她猜得对,不过他没理她,抽完烟,转头走了。

陈嘉扬和秦海仁面和心不和地应付到了中秋节前。和兴帮的刘八爷膝下无子,只一个女儿,嫁给了秦海仁,倒插门的秦海仁苦心孤诣钻营了十几年,眼看近年刘八爷老态龙钟,和兴帮几乎是注定要落到自己手里了,心弦一松,就没留神底下的动静,等到他发现帮里冒出了新面孔时,陈嘉扬的风头已经压不住了。

眼看陈嘉扬羽翼渐丰,秦海仁终于急了。陈嘉扬倒极压得住,气定神闲,该砍人砍人,该喝酒喝酒,熟人送来杨梅酿,他还差郑寄岚去送些给秦海仁。

郑寄岚拎着酒坛上门,料想秦海仁该是一张臭脸,万万没料到秦海仁心情不错,正和太太在廊下看雨,幸灾乐祸地问他:“陈老弟可还好?若是用得着兄弟帮忙,说一声就行。”

郑寄岚心里一咯噔,出去打听一圈,果然出了事——韦沣去红香楼喝酒,叫人给捅了,当场血溅三尺,嚎得像杀猪。

韦沣是蓝济帮韦老爷子的宝贝小儿子,儿子吃了这个亏,老子自然不能善罢甘休,老爷子当夜把跟班盘问了个清楚,原来那捅人的姑娘有主,一向概不接客,可韦沣哪管这个,几杯黄汤下肚,废帝的皇后他都敢上,当下就要用强,小姑娘于是拔出簪子动了手。

老爷子又问:“她有什么主?”

跟班跪在堂下,涕泗横流,“……说是那边陈嘉扬的人。”

陈嘉扬的名头,老爷子也听过,不是善茬,但也不至于惹不起,连夜派人去了刘八爷府上。两个帮派本就不对付,两拨人当场打了起来,十几个人挂彩,还死了个喽啰。刘八爷大为光火,陈嘉扬两头不是人,也窝了一肚子火,不过一时没发作,等到平完事,已经是七八天后,总算想起来那个惹祸的祸水。

冤有头债有主,他去红香楼寻仇,鸨母迎出来,满脸堆笑叫姑娘们见客,他谁都没理,“盛实安呢?”

鸨母疑惑道:“没这人啊。”

他这才想起来那小东西还有个花名,压着脾气问:“缈缈。”

鸨母有一分忐忑,九分淡定,“找她做什么?”

他说:“废话,算账!”

郑寄岚帮腔,“就是。你们怎么办事的?就睡了一夜,没招她没惹她,给我们捅了多大的娄子?”

郑寄岚是好说话的,鸨母脸一垮,红酥手往郑寄岚胸口一推,“您又为难人,事情坏就坏在陈哥就睡了一夜。那坏东西巴着陈哥不放,我信了,养她一个月;后来事情砸了,明摆着她就是拿陈哥的名头骗人,好啊,那我把人扣着等你们处置,但你们不来,难不成我还养她一辈子?”

她生得娇媚,郑寄岚听得桃花眼带笑,陈嘉扬可没耐心,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横眉冷对道:“少东拉西扯的。人呢?”

鸨母两手一摊,“上礼拜,耳朵胡同郑老爷子买走续弦去了。”

郑老爷子年近古稀,已经换了七八房小夫人,好好的姑娘到了他手里,不出一个月,有死的没跑的,一个都留不下来。盛实安那个不识好歹的秉性脾气,在郑老爷子手里必定水深火热,陈嘉扬这下连手都不用自己动,就把人收拾妥帖了,省了大事,一时畅快,连打火机都赏给老鸨了。

外头下雨,两人在檐下抽烟,等下头的人开车来。郑寄岚说:“那缈缈不挺漂亮?你是不痛快,但与其把人给了姓郑的,还不如一枪崩了干脆。你也太不怜香惜玉了。”

陈嘉扬没理会。雨刚下起来,马路上一片乱,卖香烟的卖报的卖花的急着收摊子躲雨,逛街的急着找车回家,一个月白旗袍的女学生拿书挡着头,在对面茶馆门前拦黄包车,奈何性子文文雅雅,排队在前头,却抢不过别人,裙摆都打湿了。陈嘉扬目不转睛看着,目光穿透雨幕,恨不能把她盯出个窟窿。

郑寄岚还在说:“鬼天气阴冷阴冷的,该吃铜锅涮肉,等会上南门?……嗳,你上哪去?”

陈嘉扬撇下他,往前踏入雨中,大步过了马路,仿佛往来的汽车黄包车自行车、报童摊贩小姐太太都是无物的风,笔直地、不留余地地走向她面前。

那女学生身姿娉婷,剪着齐耳根的短发,耳垂上两颗圆圆珍珠,五官清秀精美,远看如月洁白,近看也美,却远非记忆中那人的温润情状。

他走过来时大步流星,颇有几分打家劫舍的鲁莽,女学生被他吓了一跳,“你做什么?”

开口字正腔圆,是标准的本地口音。

陈嘉扬缓慢地吐了一口气,胸口里凭空烧起的火霎时泻空了。的确不是那个人。

他没说什么,抬手拦了辆黄包车,看着女学生上了车,才跟郑寄岚去吃铜锅涮肉。郑寄岚头一次知道陈嘉扬脑袋里还有桃花二字,大为好奇,“什么时候的事?你没去找她?姑娘现在在哪呢?”

陈嘉扬把白白的萝卜放进锅里,脸上没激动神色,淡淡道:“嫁人了吧。”

家里出事那年他十一岁,那月白衫子的姑娘看起来跟他年纪相仿,如今该十八九了,南方旧式人家,女儿出嫁早,大约早已嫁作他人妇。

何况只是几面之缘,他无缘得知对方的姓氏,而对方大概甚至不记得他是谁。

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既无愤懑亦无不甘,他只像错过了花期的看花人,虽有枝叶繁茂,可他眼中空空,没有就是没有。

盛实安在耳朵胡同的大宅子里已经待了一礼拜。人关在厢房里,不见天日,心里惦记着郑老爷子的恶名声,始终有些怕,奈何身上是韦沣打出的伤,真要遇事,打也打不过,但这次始终也没人来。

又过了三四天,有个跛脚的中年男人进来找她。

盛实安心里有数,知道“郑老爷子娶续弦”泰半只是个幌子,这是有人要从她嘴里套话,还想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于是有了几分底气,虽然是跪在地下,却敢提要求,“给我叫医生。”

这人正是落了瘸腿毛病的雷三,如今办差知道多长个心眼,看她脸色憔悴,含着胸不敢多动弹,的确是有伤病的样子,也不腻歪,虽然不可能给她叫医生,但还是出去要了消炎药来丢到地下。

盛实安爬起来,一瘸一拐走过去,捡起药片,问他:“你要问什么?”

雷三道:“陈嘉扬,你从前认得。”

盛实安点点头,也不解释。雷三接着问:“现在怎么不搭理你了?”

盛实安站在窗边喝药,一面琢磨利害。

陈嘉扬是道上混的,想必仇家不少,仇家要找他的把柄,必是从亲近的人身上找,奈何陈嘉扬身边无亲无故,只有她这个死皮赖脸的,生造出二分牵绊——那时他要她长点心眼,别跟他扯上关系,看来不错,麻烦来了。

只是,眼下倘若说实话,未免被当废棋,不好说真要被扔给郑老爷子。

盛实安把半杯气味诡异的水喝干净,喝得很慢,一口一口,缓缓思索唐林苑的样子,最后学着唐林苑对盛老爷子曲意逢迎的样子,回头粲然一笑,掺着点可以乱真的苦涩无奈,“我怎么知道?本来好好的,突然就生气了。”

她做出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好像自己仗着陈嘉扬的力气,丝毫不怕雷三动手,唬得雷三将信将疑,云里雾里地走了。

盛实安人在屋里,管不到外头的大世界,迟早有露馅的一天,果然没过几日,在睡梦中被狠狠踢了一脚,雷三拽着头发把她拎起来,一路拖到外头去,又往肚子上给了一脚,“小丫头片子,骗我是吧?”

外头在下雨,盛实安痛得脸发白,过了一会,在湿冷冷的雨地里慢慢坐起来,徒劳地抹一把额上雨滴,扯出一个笑,“没骗你啊。我们从小是邻居。”

雷三一愣。这几天把红香楼查了个遍,最后偷听过墙角的伙计交了底,原来从头到尾都是盛实安倒贴,陈嘉扬早就告诫她别找事——上次韦沣那事闹得大,秦海仁听说这桩桃花,还真以为刀枪不入的陈嘉扬有了破绽,原来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于是把雷三一顿教训,雷三今夜是来找盛实安撒气的,不料还有东西可挖。

他把她拖回屋里审,“那小子到底是哪里人?”

盛实安上次吃了消炎药,身上的淤青划伤总算好了些,今天又被踹了窝心脚,坐在那缓半天才说出话来,“上海。”

上海人跑到北平来当教授学者生意人的多,特地北上当打手的少。雷三将信将疑,又问:“家里人呢?”

盛实安道:“死了吧。”

这话说得模棱两可,雷三皱眉,“哪年?”

盛实安委顿在地上,爱答不理的,说话像挤牙膏,“好多年了。那年我还小,不记得。”

雷三接着问:“上海哪里总该记得,说清楚。”

盛实安张了张口,抬头看了一眼窗外的雨,撑在地上的手指有些麻,连带着麻到唇舌口齿,直觉不该说,也不想说。

雷三催了一遍,她说:“易维庙外头那条街,临着一棵香樟树。”

雷三发电报差上海的手下去找,找了几天,电报回过来,颇狼狈地告诉他,香樟树满地都是,但没有易维庙这地方。

秦海仁催得急,雷三动了气,又把盛实安弄出来一顿折腾。这次盛实安照旧无辜,“有的,一定有。不是易维庙,就是易维寺,就是易维祠,总之有这个地方,我没有记错。”

上海的手下又找了几天,这次回过消息来,说找到一条易维巷,巷口有一棵蓊蓊郁郁的香樟树。

雷三大喜过望,亲自去上海寻访。

雷三南下,盛实安的禁闭形同虚设,在郑老爷子府上的厢房里待得实在无聊,于是试着推门出去——倘若有人管,她就回屋里,倘若没人管,她就放放风。

破木门推开,院里是耍大刀的老头,山羊胡子,鹰钩鼻,双眼浑浊得像发霉,盛实安看这副老色鬼相,推断他是拿了雷三好处的郑老爷子,于是面不改色地把门重新关上了。

雷三去了一个多月,郑老爷子的大刀越耍越威风,直耍到了窗外,深夜,听着里头淅沥沥的水声,猜度香软乖张的小美人正在里头的窗下沐浴,于是拿指头蘸了口水,悄悄戳破窗户纸。

这伎俩老套得不堪入目,盛实安泡在木桶里,静待三秒,迅速反手戳过去一指头。郑老爷子被戳了眼睛,一声惨叫,急忙跑了。

果然郑老爷子不敢得罪雷三的人,盛实安想。

事情在又几天后生了变故。盛实安在清晨睡得口渴,闭着眼皱着眉伸手去够水杯,一呼一吸,猛然嗅出了腐朽气息,惶然睁眼一看,郑老爷子正压在自己身上,她衣襟被解开了一半,险些就要被他占了便宜。

盛实安抬脚就踹,踹完就跑,郑老爷子攥着她的脖子往床上拖,嘶声道:“好孩子,好孩子,你好好伺候我,我保你一命!跟着我吃香喝辣——”

盛实安愣了一下。易维巷的确有,那是她坐车经过几次的地方,跟陈家和盛家没有半毛钱关系,雷三在那里只能一无所获,如今终于发现她在拖延时间狐假虎威了,想必已经有风声传来,郑老爷子心知雷三盛怒下必定不会再保盛实安这颗棋子,于是馋虫大动,终于破门而入了。

盛实安又气又急,奋力挣扎,衣裳被剥到肩头,脚腕被老头子攥住拖到胸前。门上发出“咣当”一声响,从外面被人一脚踢开,雷三迈进来,靠在门上看热闹,直看着盛实安被扑倒在地下,看到郑老爷子饿狗似的伏在她身上,贪婪地嗅闻少女皮肤的芳香,才终于开口:“行了,老爷子,钱是我出的,能让你白糟践吗?我还没回本呢。”

郑老爷子讪讪起身。他总换老婆,开销不菲,这次是雷三出钱他出面,到手的钱他已经花光了,眼下既然雷三要人,他也没钱把人买下,只好眼巴巴看着雷三大步跨进来,连拖带推地把盛实安弄走了。

上次事后秦海仁不再重用雷三,雷三这次好不容易领到活,攒着劲想亮一手,不料盛实安是假老虎真狐狸,吐出来的没一句真话,大概肚子里压根没有陈嘉扬的消息,拖了时间不算,他花出去的钱还打了水漂,于是拉盛实安往城郊走。

城郊有几间青楼,破败了些,不过有一家醉雨轩的老鸨是蒙受过雷三恩惠的,见他来卖人,虽是个破了身子的小丫头,也不敢不让雷三占便宜,开高价把人收下了。雷三坐在圈椅中点钱,阴森森问:“傻眼了吧?陈嘉扬不管你,再拖有个屁用,你就是拖一年两年都是一样的下场。”

盛实安跪在地上,脑子里嗡嗡的。

雷三背着手下楼喝酒,老鸨察言观色,听出原委,心知这是陈嘉扬玩过的女人,雷三一定不会放过,于是兢兢业业催着盛实安沐浴,又拿出时下最时髦的女校制服给她套上。

盛实安爱答不理,任由摆弄,耳朵里灌着左邻右舍的呻吟低喘,一张小脸上貌似是处变不惊地在发呆,实则走投无路任人鱼肉。

在雷三手里不送命才怪,可是她还有什么办法可想?

盛实安站起来,转身推开窗。这里是四楼,跳下去不死也丢半条命。

她踮着脚趴在窗边,正是傍晚,楼下人流如织,提筐卖菜的婆婆,看顾弟弟妹妹的大姑娘,敞胸露乳给孩子喂奶的妓女,刨木花的汉子,墙根下半死不活的醉鬼,还有门边不知道已经死了几天的老狗,狗肚子边嗡嗡地围着苍蝇。酸臭杂乱的世景,她摔出脑浆子也惊不起什么动静。

有车驶来,停在楼下,那大姑娘的弟弟妹妹拖着鼻涕泡,扑上去一顿围观。盛实安正看得出神,耳朵听得身后一顿乱响,雷三上了楼,踢开门走进来,带着酒气,把她拖到吱吱呀呀的破木床上。

陈嘉扬跟人约了在醉雨轩谈事,停好车,走上楼,阿耿下来迎他,畏首畏尾地拖他胳膊,耳语道:“快走快走,快上楼,今天不巧,雷三在那,别被他看见。”

他回头看,楼下的酒桌正热闹着,上首是雷三,不过喝飘了,搂着两个浓妆艳抹的姑娘亲嘴儿,愣是没看见他。

雷三重欲又缺钱,熟悉的人都知道,陈嘉扬不奇怪他在这种便宜青楼出没,也不找事,自己跟阿耿上楼,去那破落极了的雅间里点菜。

阿耿连着几个月都在此地投宿,对菜色毫无兴趣,只是正正经经地讲事情,陈嘉扬边吃小菜边听,阿耿的线报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他的脑子被泡在这破败青楼里不绝如缕的尖叫呻吟叫骂声中。

耳朵里灌进来的声音杂乱纷扰,其中一股是软的,柔的,大概又疼又怕,她在哭,情境让他想起红香楼那颠鸾倒凤的一夜,他握住少女止盈一握的细腰。

阿耿见他筷子尖埋在碗里,半晌没提出来,又见他神情发飘,于是不说了,过了几秒,恍然大悟,霎时脸红了,“您是不是觉得……吵?听、听惯了就没事了,今天且有得吵,您吃吧。”

陈嘉扬精虫上脑,觉得手心发烫,于是心不在焉,问:“今天?”

阿耿老实,点点头就和盘托出,“雷三弄了个女孩来卖,钱到手了,他还要、要睡。”

陈嘉扬全没听进去,他只从满脑子的旧声音里翻翻捡捡,终于想起了那夜盛实安支离破碎的呻吟,想起了他发烫的手心里那截不可思议的细腰长在谁身上,想起盛实安拽住他的衣角,眼神沮丧得让人心口一轻。

阿耿说:“陈哥,怎么了?”

陈嘉扬往嘴里扔一颗花生米,“没怎么。”

盛实安是个害人精,死活不关他事。

盛实安的簪子也被抢走了,她扑过去要夺,被雷三顺势一脚踢在背后,她摔在地上,雷三就上前来骑在她腰上压住。方才一番扭打,雷三被她咬了两口,已经来了火,把她掀过来,猴急地下手去解她衣服。

女学生制服仿得颇得精髓,以禁欲为最高宗旨,连扣子都做得死紧,雷三扯了两下,也只扯烂一片布,索性直奔主题脱她裙子。盛实安的鞋袜都被脱了个精光,挣扎间,两条赤裸的小腿被大手握住,用力往腰后拉,她脱力地抬手捂住了脸。

算了,迟早是死,她想。

醉醺醺的男人靠近过来,盛实安睁开眼看,既不熟悉也不陌生的一张脸,神情浑浊,眼睛浑浊,气息浑浊,连吐出的声音都浑浊。

本来不必如此。唐林苑当年的那些男人个个人模狗样,文员、经理、小老板,她随便挑一个人嫁了,盛实安的日子都会比眼下好过千百倍,至少能挑个好看的死法——她干嘛非要嫁给盛家那驼背老头、干嘛非要跟盛家人争家产?

对母亲的满胸积怨沉淀日久,终于“轰”地炸裂开来,炸成了漫天漫地的不甘心不情愿,盛实安不知道自己是哪来的力气,抬手狠狠推了一把桌脚,桌上的酒壶掉下来砸在她额头,她抄起来就往雷三头上摔。

“啪”的一声,酒壶粉碎,雷三捂眼狂叫,盛实安爬起来往窗边跑,够不着窗台,踮起脚往下看。

晚霞刚起,满天紫红,方才热闹的景象荡然无存,只剩一台车和那条成了肉干的狗。

盛实安踩着脚凳爬上去,鼻尖离开屋子,胸中陡然一轻。

外面的空气那么好闻。左右支绌地逃了一年多,怎么现在才发现死比这样活着强太多太多?

她几乎是愉悦地、轻巧地把双腿翻出了窗外,坐在床沿,有风吹乱头发,一呼一吸,松手就往下跳,却有一只手从后伸来,迅疾地攥住她的手腕。

死都死不了。

盛实安被大力一拖,径直丢到屋里地上。

肩膀先着地,盛实安全身散了架,爬都爬不起来,只是被雷三掐着脖子按在地上,左右开弓扇了两耳光,“找死?找死?骗了老子一个多月,花了老子几十块大洋,你敢找死?”

盛实安有出气没进气,恐惧无奈地睁着大眼睛,刘海被汗沾湿,愈发显得像个瓷娃娃,孱弱、幼嫩、稚拙。雷三越看越来气,他怎么就被这么个小东西玩得团团转?

雷三憋火无比,又抽了一耳光,把她往墙角一推。盛实安一动不动地屈腿坐着,僵硬木然得像个人偶娃娃,脸上透着死灰似的绝望。

雷三颠三倒四地絮叨,憋屈、愤怒、痛快,“想死,老子让你死,死了一样玩——”

沾着酒菜酱汁的手弄脏了盛实安的头发、衣服、裙子,气味恶心,盛实安本能地挣扎了一下,到中途又收了手。僵持多日,不会有转机了,她这个样子,从唐林苑非要进那个门起就早已注定,再挣扎只显得可笑,像巨轮碾来前一秒蚂蚁非要奔逃求生。

雷三的手尚未落下,木门发出一声破碎的钝响,轰然倒塌,激起一片粉尘,接着是一片火星似的光爆裂闪开,“砰”地响在她眼前。

陈嘉扬门也没进,站在门外一扬手,一枪崩了雷三的头。

雷三太阳穴洞开,迅速划下一行深色的血,流进脖子里,滴到盛实安腿上,溅开一片血花。半晌,热的尸体向前一倒,砸在她胸口。

盛实安始终一动不动,满脸是眼泪,却没有表情,像是呆滞,也像是麻木,看着雷三扑在自己身上,木门掀起的尘灰和雷三的血披了一头一脸,怔怔看着身上多了个死人。

陈嘉扬冷眼看着,知道她是早就吓傻了,现在看了死人,连惊慌都不会,更遑论把死人推开,于是迈进门去,提着雷三的后领拎到一边,自己到洞开的窗前往下看一眼,差点骂出声——盛实安这个不长眼的东西,倘若她刚才真跳了,他的车也要遭殃。

好在她没跳。陈嘉扬收起枪,回身出门,走了两步,到了楼梯口,发觉那不长眼的害人精没跟上来,顿时一肚子闹心——她不就是要跟他吗?如今他枪也开了,人也杀了,她怎么不跟着?有没有眼色?

陈嘉扬走回那扇破木门前,盛实安还行,好歹动弹过,挪到了墙角里,缩起两腿,抱着膝盖,头埋在臂弯里,背脊在缓缓起伏,是小动物似的浅呼吸。

他又走进去,捡起落在桌脚的裙子丢到她腿上,看她被溅了一身血,衣裳领口破得露出了小肩膀,左思右想,一番挣扎,终究把外套也脱给她了。

带着温度的衣服把盛实安烫了一个激灵,抬起头,跟陈嘉扬四目相对,空气一时胶着。

她这才认出他。那一枪之后时间静止,此刻屋子里的光与灰尘陡然恢复流动,投射在眼前人身上,逆着光映出一圈金色剪影,不完全是陈嘉扬,还是帝王神明和修罗。

陈嘉扬弯腰从雷三口袋里拨出半盒烟,点燃一支,吞云吐雾,等她反应。

盛实安操纵僵硬的肢体穿上裙子,披上外套,跟陈嘉扬走出去,目之所及的人都目光躲闪,不敢多看,因为盛实安一身血,因为陈嘉扬刚才开了枪。他们一前一后,把一级级台阶踩得吱吱呀呀地响。

到了一楼,从外头采买回来的伙计尚且不知道楼里发生了什么,大惊失色地拦,“我们大价钱买的人,您说带走就带走,这怎么行?”

陈嘉扬站住脚,盛实安也在他身后站住,低着头。伙计伸手来拿她,被陈嘉扬拨开手,叼着烟,半笑不笑,“你们如今还有没有规矩?看清楚,这是我的人,买人还买到我头上了?得了,人我买回来了,钱去楼上找雷三拿,在他钱夹里。”

伙计犹不甘心,眼睛瞪成牛铃铛,“狂什么,你算老几?”

谁知道陈嘉扬今后在和兴帮能算老几?鸨母从楼上冲下来捂他的嘴,生怕他祸从口出。

陈嘉扬带人扬长而去,转动方向盘开出这片破地界,回头看一眼后座上的盛实安,再次觉得人不可貌相,这么米粒大小的一个人,竟然能惹出这么大的祸——方才他转念一想就明白利害,隔壁的叫骂声是雷三的,雷三是来卖女人的,哪个女人轮得到雷三来卖?他有九成九把握,上次买走“缈缈”的绝不是郑老爷子,是雷三把人藏着,暗度陈仓打听了一个多月,盛实安没松口,终于玩砸了,彻底惹毛了雷三。

他撂下筷子撇下阿耿就往隔壁走,情知杀了雷三势必引出一圈麻烦事,而倘若不杀雷三,他难道由着盛实安把他前半生行藏出处都和盘托出?

短短几步路,陈嘉扬脑子转得飞快,铺开七八条路斟酌利弊,等到门一开,他看见里面半死不活的盛实安,想也没想就拔枪上膛。子弹穿过雷三的脑袋,盛实安这个麻烦彻底落在了他手里,他连日莫名积郁的胸口里却像被吹了口清风,诡异地轻松了。

大路笔直无人,他开车开得心不在肝上,手搭在窗外捉风玩,回头“喂”了一声,“他想问什么,你告诉他不就完了。”

盛实安鹌鹑似的缩在他的衣领里面,神情空白地看着他。那双漂亮眼睛里的畏惧太过明显,陈嘉扬只花一秒就明白了原委:比起雷三,她觉得他更不能得罪。

所以盛实安到最后都没松口。陈嘉扬和雷三如此不对付,想必对彼此行迹都有好奇探究,她相信陈嘉扬迟早会知道她在雷三手里,故而大着胆子拿命赌命,殊不知雷三在陈嘉扬眼里还不够看,更遑论钻研雷三的行踪,因此她一场豪赌赌到万念俱灰,却山重水复见了又一村,她赌赢了。

她的恐惧忌惮喂养了陈嘉扬的愉悦,车开回城,他问:“饿不饿?”

盛实安的伶牙俐齿不翼而飞,垂着脑袋不答腔,大概实在吓傻了,陈嘉扬自行下车打算买四两包子,前面的大姑娘要了豆沙玫瑰馅,他听在耳朵里,自己买完,又添一句:“再来四两豆沙玫瑰馅的。”

上了车,装包子的纸包丢给她,盛实安仍旧蔫巴巴的,叫下车就下车,叫走路就走路。

陈嘉扬的窝在金鱼胡同,胡同口有老太太乘凉卖雪梨,有小孩子捏蚂蚁,有姑娘跳绳,一片热闹因为他靠近而戛然而止,一群人又好奇盛实安这个陌生面孔,又要各自忙着给陈嘉扬让路——他车开得横冲直撞,身份更凶神恶煞,他们恨不得就此消失。

陈嘉扬习惯于所到之处兵荒马乱,视若无睹,雷厉风行穿过胡同,在门口终于想起还有事情未交待,顿住脚回头问:“盛实安,跟我过?”

盛实安缀在他身后几步外,白棉袜丢了一只,小腿上有血,裙摆上有灰,整个小小的人笼在宽宽的黑外套里,怀里抱着纸包,湿漉漉的眼睛看着他。

看了不知几久,她安安静静点点头。

跟就跟,麻烦是麻烦了些,但他还担得起。

陈嘉扬在醉雨轩喝的酒后劲十足,进门就打了个呵欠,还想冲凉,没成想膝盖一碰床铺就一阵困倦,于是进了门倒头就睡,漆黑中察觉身旁有温软的东西,捞进怀里抱着,却被那东西硬生生抖醒,还以为天亮了,但睁眼一看,才半夜一点。

他这才想起这东西不是个枕头,是个大活人,于是把人一推,没好气,“你抖什么?!”

盛实安哑巴了一下午,到现在也不答话。陈嘉扬把人翻过来,这才发现她脸色惨白,刘海被冷汗泡得湿透,左手臂抱着右肩膀,浑身都在瑟瑟地颤抖,漆黑的瞳仁散了,不知是昏是醒。她身上还穿着白天的衣服,他迅速下手剥开黑外套,看见她的肩膀肿得老高。

陈嘉扬霎时酒醒了大半,迅速翻下床,把人扛在肩上出门开车,风驰电掣把诊所门砸开,见来开门的是学徒,劈头盖脸地骂:“你能有个屁用?叫你师父起来!”

学徒看他扛着个人,还以为陈嘉扬舞刀弄枪弄出了人命,屁滚尿流去叫医生,医生也一身冷汗,到了急诊室一看,只是个白净文弱的小姑娘,不由松了口气,再看她小脸青肿,唇角都破了,又警铃大作,觉得陈嘉扬这玩意果然不是人,这都下得去手,不禁瞟他一眼。

一个两个都这样,陈嘉扬大吼:“看我干什么?!看她!”

医生连忙上手查看,盛实安是从窗户上摔下来时撞坏了肩膀,胳膊脱臼,医生忙活着正骨、擦药,忙完一圈,仍旧是没忍住,责怪地问:“怎么弄成这样才来?”

陈嘉扬当没听见医生话里话外的误解,只竖着眉毛瞪盛实安,兴师问罪的样子,盛实安低着头。

她在雷三面前都能梗着脖子,在陈嘉扬面前是一天一夜的垂头丧气。如今处心积虑想要的东西要到了,有了地方落脚,有了床榻安眠,然后呢?

然后是她一身张牙舞爪的硬壳碎了个干净,只剩里面手足无措的肉体凡胎,她是被雨打湿了羽翼被风打瘸了腿的杂毛鸟,注定要在食肉鹰隼的翅膀下偷生,可就连偷生也不是易事,陈嘉扬知道该如何处置她,知道进门前给她买包子,进门后告诉她床在哪被子在哪,然而她并不知道该如何对待陈嘉扬。唐林苑给她上的课不多,她还没学会伺候男人,何况也不知道自己的肩膀是什么情况,刚开始是钻心的疼,后来有些麻,本以为会像磕肿的膝盖那样慢慢地好起来,谁能想到竟会越来越疼?她也想问问陈嘉扬这是怎么回事,但他会不会嫌她烦、又要把她赶出去?她想着想着,他都睡着了。

陈嘉扬板着脸问:“问的不是你?都脱臼了,怎么不吭声?”

向来一副胸有成竹模样的盛实安想了一会,小声说:“……这就是脱臼吗?”

陈嘉扬霎时没了火——倒不是消了气,是觉得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世上怎么会有人这么笨、这么无知、这么缺心眼、这么大尾巴狼?!

在诊所折腾到天起鱼肚白,陈嘉扬带着盛实安回家,盛实安坐在沙发里,他靠在桌子上,两人高低明显,训话者抱着胳膊跟她约法三章,“盛实安,我不是土匪。”

盛实安捂着肩膀,弱声说:“有人敲门。”

方才陈嘉扬在诊所打过电话,让郑寄岚送几件女装来家里,眼下郑寄岚送来了。

陈嘉扬出去接东西,郑寄岚要往里挤,“身板尺寸这么小,谁啊,那个缈缈?你还学会金屋藏娇了?让我看看。”

藏什么娇,藏的是他妈给他订的麻烦精,养着不赚钱,扔了活不成。

陈嘉扬要关门,说“回见”,郑寄岚不肯罢休,陈嘉扬补一脚加一句:“滚。”

他回屋里,把衣服搁在柜上,“今后缺什么东西,跟我要,倘若我不在,你自己拿钱去买。”

肩膀上的疼劲过去,盛实安那些勉强为之的聪明回来了三分,他说什么,她都回答:“嗯。”

陈嘉扬接着说:“若是外头有人给你气受,你回来告诉我,我不在,你找郑寄岚。要是我给你气受,那没办法,你忍着吧。”

盛实安“嗯”也不“嗯”了,没了想法,只觉得他脸皮好厚,这等虎狼之词也说得出口。

但这确然是陈嘉扬能给出的最大诚意,要他给谁出气,是小事一桩,但要他不气谁,实在困难,尤其在女人面前——面对雷三秦海仁之流,他尚且要考虑长线,遇事还能将就一二,但女人又没屁用,尤其盛实安在家呆着风不吹日不晒,他在外奔波劳碌出生入死,他凭什么看她脸色?

他不觉得自己有毛病,自顾自说重点:“要是生病,不管我在哪,给我打电话。”

盛实安把约法三章掰开了揉碎了琢磨,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小猫或者小狗或者蛐蛐蟋蟀,只管吃睡和受气,此等好运气,皆因唐林苑当年逢人就给她订娃娃亲。说到底婚约只是玩笑,陈嘉扬不会娶她,但他会记得陈太太当年想让他娶,他养她是因为陈太太,因为那晚喝错的酒,因为他不管她就会死。

陈嘉扬熬了大半夜,浑身不爽,走去冲凉,盛实安倒杯水,打开桌上那个纸包。昨天回来路上买的,一两有三个包子,四两有十二个,陈嘉扬自己买四两,给她也买四两,因此买了足足二十四个包子,令人拍案叫绝。

盛实安跟二十四个包子面面相觑半晌,转开目光打量这间屋子。房子不小,看得出是个单身男人随便买来的,一切整齐大件都出自原先主人的手笔,陈嘉扬不光衣物杂物钱币乱扔,自己添置的沙发和床也随便乱摆,玻璃窗映着将晚天色,外头的院里有石榴树有葡萄藤,邻居家的橘粉蔷薇花爬过了院墙,跟紫葡萄纠缠不清,晕成朝晖颜色。

跟唐林苑的公寓自然没法比,也比不上高级女中宿舍,更比不上金碧辉煌的盛家老宅,但盛实安觉得好。没有别的形容词,不华贵不现代,亦不舒适不精巧,只觉得好,读书时想独立想进步想革命,如今只想要这简单至简陋的好,北平城里再也没有前途未卜的“缈缈”,只剩金鱼胡同的盛实安。

至此,盛实安才真觉得又困又饿,吃掉一只豆沙包,睡眼惺忪地等陈嘉扬洗完澡出来,跟他说:“什么都可以要吗?我要牙膏牙刷。”

【第二章】
弱水金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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