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荔山公馆后院那两条狗的威慑被斗转星移悄然瓦解,盛实安本就懒得四肢都要退化,把后门一关,便几乎想不起家里还有个后院,每天睡到日上三竿,打着盹下楼吃东西,然后再睡一觉,随后就陆陆续续有人来造访,都是显贵人家的少爷小姐或者太太妯娌,惯常虚与委蛇的,面上热络无比,实则完全不熟,都是为了巴结盛实安,求她给陈嘉扬吹枕边风,或者旁敲侧击打听陈嘉扬的心思。

从小跟着唐林苑,盛实安对这些事见怪不怪,总之不是送礼物就是打麻将,或者是开派对或者邀她逛街,她本来也无聊,乐得有人来送钱,头一年还有些好胜心,潜心精进牌技,到了第二年,已经懒得费心思,只管在牌桌上装成个如假包换的小笨蛋,“哎呀,我把六条当八条打出去了!”

对面的谢太太觑王小姐一眼,王小姐立刻看似无意地打出六条来,盛实安眉毛都不抖一下,吃了那张牌,赚得盆满钵满,继续装,“怎么这就和了?”

谢太太和王小姐掏钱放在她手底下,也不觉得肉疼,还张罗着理牌重来,盛实安却懒得打了,勾勾手叫人来替,自己爬下椅子,伸个悠长的懒腰,像是这才看见客厅里有人似的,“林经理什么时候来的?阿柠,也不看茶。”

在盛实安下风坐着的是金家公子金之瑜,人是俊俏的,通身气派,翘着二郎腿让谢太太替自己理牌,桃花眼不住地往盛实安腰上飘,“安小姐这眼神是怎么看上陈先生的?人家林经理可来了半天了。”

现在已经没人记得陈嘉扬是玩刀子出身,都叫他一声“陈先生”,连带着盛实安也鸡犬升天。林经理站在一旁等了大半个钟头,垂手陪着笑,“金少爷说笑,刚来,刚来。安小姐这一向可好?”

上次盛实安看完晚场电影,路过百货商场,信步逛逛,看中一只戒指,停步说:“拿出来试试。”

盛实安头发长了,眉目长开了,个子也长了几公分,但也不过是区区几公分而已,身量仍然娇小,新来的售货员只当她是什么都想试试的中学生,急着下班,不耐烦道:“早留给芙庆楼了。”

芙庆楼是戏楼,这么说的意思就是东西留给了名角,她看都别想看。

盛实安直起腰,似笑非笑道:“哦。”

盛实安没再光顾百货商场。大半个月过去,林经理发觉不对,揪出底下的人一问,霎时头大,急得跳脚,“那是安小姐!”

售货员一愣,“陈先生养在公馆的那个……?”

“安小姐”叫什么没人知道,但也没人不知道“安小姐”。林经理不敢得罪,连忙捧着新款成衣首饰口红,上门赔罪,第一次,盛实安前夜折腾晚了,在睡懒觉,他等了三个钟头,这位小祖宗醒了,不过宿醉头痛,他只好告辞。第二次,盛实安不在,第三次,盛实安仍不在,他一打听,原来陈先生带安小姐去吃警察厅长娶六姨太的喜宴,吃完了,安小姐嫌腻,两人索性开车去兜风划船喝龙井,一喝就在外边住下了,已经几日未归。

陈嘉扬素来跟谁都有说有笑,可人人皆知这位新贵其实极难相与,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狠角色,盛实安和他反过来,生就一副倦怠冷淡难讨好的模样,虽然到处横着走,其实不记仇,倒也好打发,并没为难林经理,留客人打牌,自己走去小客厅,倚着沙发挑几件首饰,选几件成衣,林经理终于千恩万谢地走了。牌桌上又打完了四圈,金之瑜嚷着要抽烟透气,剥着松子,脚步一拐就走进盛实安那间小客厅。

小客厅里没开灯,美人靠正对着穿衣镜,镜中隐隐约约映出后窗暮色,晦暗光线中星星点点流晶,是盛实安手指间香烟的橙红光点,映亮戒指是幽幽翡翠绿,指甲是熠熠珊瑚红,旗袍衣料细腻发亮,衣摆下露出纤细洁白的一截小腿,脚腕上一圈莹亮金丝链,足尖摇摇晃晃勾着墨绿缎拖鞋,鞋尖一点小钻,也攒着锐利亮光。

盛实安今天穿得极旧式,可旧式有旧式的好,令人有无数糜烂绮思,譬如脚腕上那金丝链,就惹人想伸手一握,再譬如这颜色样式,衬得小小的人愈发像画本里偷穿长姐衣裳的幼女,惹人想扯开衣襟以手丈量佳人发育期,以眼观测这般冷淡肌肤能染上何种潮色。

金之瑜浑身都痒,百爪挠心。

盛实安垂着眼抽烟犯困,金之瑜听门外无人,俯身把手搭在她肩后靠垫上,把掌心的几颗松子托到她眼前,耳语道:“给你剥的。”

话音就拂在耳边,颈后不过半寸外贴着他的手臂,一股浊气混着鸦片膏的暗香。盛实安也不躲,“不爱吃。”

金之瑜道:“上次在警察厅长那里,我看你不是喜欢得不得了?”

盛实安懒散道:“那是他剥的。”

陈嘉扬排场大了,但照旧爱干净,照旧嫌前仆后继的女人烦,更烦各路人马往他身边安插人,因此在外头极给盛实安面子,饭局席间各色人等挤破了头来奉承,他还不忘给盛实安拆鱼刺剥松子,一众有意送秋波的莺莺燕燕都死了心。盛实安戏更足,本就在牌桌上装惯了妖妃,出了门更是恃宠而骄,也不接他递来的松子,竟张开樱唇要他喂,唇上一点胭脂蹭到他手指尖,看他皱皱眉,未等侍者递来餐巾,她已幼稚地一张口含住他的指头,待到男人的指节抽出红唇,指尖嫣红已被她唇舌扫干净。

陈嘉扬高大结实,盛实安倚在他怀中,真正是小鸟依人,雪堆似的白皮肤,水蛇似的削肩膀,含着手指时抬头仰起水滴似的小下巴,神情迷离乖巧,金之瑜在远处看得全身发烫,恨不得把裤子都烫出个洞。

原来都是装的。金之瑜低声笑道:“原来是跟姓陈的演了两年多的戏?跟我吧,我就不用你装喜欢,还不用你守空房,我夜夜都伺候你。”

盛实安微微回头侧脸,抬眼看他,浓长眉睫下璞玉般清秀精致的神容极美极冷,惯常有二分颓唐,此时却是挑起樱唇一笑。

金之瑜心旌一荡,正待开口,却听她轻声耳语:“他回来了。”

声音放轻时如春波荡水,荡出青白烟圈吐在鼻唇间,金之瑜脊梁骨一麻,却不由分出半只耳朵来听动静,果然外头打麻将的声音停了,人声缭乱,牌桌上下的人各怀心思地寒暄招呼,隐约是谢太太问:“陈先生这两天是去南京了?”

金之瑜跳起来,故作镇定,向她一笑,“他今天回得倒早。”

盛实安倚在那里吸了口烟,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是啊。所以你快走吧。”

金之瑜绕过沙发,快步出门,走得太急,裤腿拂在盛实安脚踝,金丝链本就不牢,被一勾就松,滑落在地,他也顾不上捡,连忙走了。

盛实安把那几粒松子丢在桌上,拍干净手心,耳中清晰地听见外头的动静,是麻将桌上乱响一气,先生太太们纷纷站起来,同陈先生问好。

陈嘉扬自顾自脱外套,一颔首就算跟金之瑜打过了招呼,郑寄岚见一旁的谢太太一脸欲言又止,扬眉笑道:“谢太太放心,谢先生在南京老实得很,只是想家,归心似箭。”

郑寄岚性格如此,这些话由他说来也只是一片调皮,并不惹人尴尬,大家一阵笑。谢太太笑骂道:“谁关心这个了?谁要他回来,他在眼前还扰人清静呢。”

谁都知道谢太太在养男明星,郑寄岚恍然大悟似的,连声说:“抱歉,抱歉,会错了意。那我们叫他常驻南京分行,不要回来扰谢太太清静?”

谢太太又笑又气,正待再说,陈嘉扬把外套脱下递给佣人,“阿柠,她人呢?”

一行人被郑寄岚闹得不知天南地北,这才想起陈嘉扬一向最烦旁人没眼色,于是连忙告辞。

汽车发动的声音从后窗窗缝透进来,孔雀被惊醒,忙乱地走动,黑豹子打了个呵欠,两条狗狂吠。陈嘉扬走到小客厅,打开电灯。

明晃晃灯光洒了一天一地,照得满架成衣珠宝和榻上美人都成了一室狼藉。

陈嘉扬靠在门边摘皮手套,打量掉在地毯上的金丝脚链,再看她脸色难看,大约猜得出是怎么回事,在美人榻边坐下,蹬掉皮鞋,端起半盏凉茶喝干,“金之瑜又撩拨你了?”

盛实安在他面前不用装模作样,并不起身,支着手肘夹烟点头,如实转达:“他要夜夜伺候我。”

金之瑜一向盯着盛实安看个没够,她不过碍着金家的面子才不给他难堪。陈嘉扬脱了外套往榻上一倒,把她薅过来,“那你怎么说?”

盛实安趴在他身上,拿下巴拄着他硬邦邦的胸口,“我能怎么说?他大烟抽多了,蔫蔫巴巴的,能伺候得好吗?”

陈嘉扬哈哈大笑,捏着她的小鼻尖,“盛实安你长本事了,开口就是黄腔?”

盛实安眨眨眼,瓮声瓮气的,“你也没别的好教我呀。我不怪你,你摸摸我。”

陈嘉扬弹她一爆栗,“摸什么?摸你脑袋瓜子里有多少荤段子?”

男人一根筋起来实在是烦,但盛实安有耐心,看着他说:“你说你今天回来。我洗过澡了。”

这几天他不在北平,前几天在北海时她又来月信,加起来有小半个月没碰过她,的确馋了。陈嘉扬喜欢死了盛实安知情知趣,在她脸上没头没脑啃一顿,把她拆吃入腹,盛实安抱着他的脖子不松,小声地呼吸,手中的香烟烧成灰烬,烟灰砸在陈嘉扬后颈,他被烫出“嘶”的一声,“……毛手毛脚!”

盛实安软着嗓子摇头求饶,陈嘉扬让着她年纪小,停下动作让她喘口气。盛实安带着哭腔喘,恨不能背过气去,他看一眼桌边烟头,烟头边是两三只烟盒,里头都是半空的。

他心里慢慢沉了一下,这才发现有哪里不对,“盛实安,你抽烟?”

盛实安食髓知味,在情热中煎着,没听懂,“嗯?”

陈嘉扬又问一遍。盛实安恍惚地与他对视,陈嘉扬蓦地伸手压住她主动迎过来的腰,盛实安被弄得一抖,讶然睁开眼,看见陈嘉扬凶得非同寻常,拧眉厉声问她:“盛实安!金之瑜教你什么了?”

陈嘉扬从来不操心盛实安,一个小丫头窝在家里,能学什么坏?他久不留心,现在猛然察觉身边多了一杆大烟枪,再想起金之瑜那个狗东西,如同脊髓里陡然被灌了一盆冰水,寒意窜了一身。

身下的盛实安还没反应过来,他恨得掐住她的脸颊肉,嗓子要着火,“说话!他教你什么了?”

下手真狠,盛实安清醒过来,喘息着发愣,“金之瑜?他不敢的呀。我跟谢太太学的。”

这是实话,荔山公馆比旧式王府还要煊赫,盛实安和外面的红香绿玉毕竟不同。打狗也要看主人,金之瑜再垂涎,也至今不敢摸盛实安一下,更遑论教她吸鸦片。盛实安是在牌桌上被金之瑜这种人盯得心烦,随口问谢太太:“你那个好抽吗?”

谢太太教得尽心尽力,恨不得把雪茄也弄一箱来进贡。盛实安从夏天开始抽烟,烟瘾也不大,有一搭没一搭,最近格外无聊,又正巧找到了薄荷味的女烟,正在稀罕,于是抽得稍微一多,终于被陈嘉扬撞上了。

陈嘉扬松了口气,这才觉得自己小题大做,没好气地放开她。盛实安知道他要骂,先下手为强,抓着他的手腕不松,咄咄逼人,“你说我抽大烟也就算了,说我跟金之瑜玩,这不是在骂我吗?你不要动,先跟我道歉。”

陈嘉扬更有理,反手拉住她的手腕往上提,“我被你烫了还跟你道歉?你怎么不让我给你磕头?”

盛实安这才知道自己把他烫着了,爬起来一看,他什么事都没有,于是又心安理得靠回去,“我使劲打你都没感觉,烫一下怎么了?”

陈嘉扬确实没被烫着,不过被她惹得想揍人,盛实安被欺负得风浪里的小船一样起伏,“停停停,慢点慢点,对不起,我不敢了……”

陈嘉扬虎着脸骂:“跟她学个屁,脑子有毛病?姓谢的没好人,不准抽她的烟!”

肌肤相亲的暖意熏得人像酩酊大醉,盛实安昏头昏脑,搂着他的脖子不放手,小脸粉扑扑,“那你让我替你跟坏人玩,你是什么好人呀?”

眼底水光潋滟,嗓音千娇百媚,奈何陈嘉扬铁面无私,全不吃她这套,“赚钱的不是你?”

盛实安出门或在家都从陈嘉扬口袋里掏钱,更是从来不上交赌资,全换成金条存进银行,俨然是个天生铁公鸡,并且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笑眯眯地点头,“是我呀,我攒钱买新房子住,怎么了?”

年纪不大,志向倒不小,陈嘉扬握住她两只小膝盖,“大小姐想买就买呗,搬家记得给我发个请柬,我带人去给你砸了。”

盛实安被控得动弹不得,气得要死,只恨自己不是健美冠军不能把他打一顿,小声说:“我才不告诉你在哪呢。”

陈嘉扬忍不住弹她一个爆栗,他饿了半个月,没空跟她聊天,把盛实安拽到身上。盛实安这下真要哭了,哭得泫然欲泣,哭得百转千回,西施貂蝉潘金莲倘若在世都要同时羞惭汗颜,而且哭得皮肤发红发粉,像日本人做的兔果子,里面揉了樱花酱,外面撒了糯米粉。

盛实安实在受不了,逃出魔爪,却险些要滚下床,手忙脚乱地抓床沿,没等摔下去,被他拎着脚腕拖回床上,手起掌落,打了十几下。盛实安满床躲着大喊:“都快四十分钟了!谢太太说她养的小白脸厉害,也不过就是半个钟头!”

还不如不说,没得比了吗?陈嘉扬干脆把她扯过来压着揍,看样子恨不得把她吃了,“谁问你了?”

盛实安这才意识到自己越抹越黑,连忙岔开,“王小姐送了这么大的一笼螃蟹来,你吃不吃?”

盛实安最会卖乖,挨着揍也不躲,只跪在他身下一本正经地眨眼睛,伸出两只小手比划,“每个都有这——么大。”

陈嘉扬抄起靠枕往她背上抽,盛实安嫌痒,手脚并用抱头鼠窜。陈嘉扬起身去洗澡,盛实安还在外面问:“你真不吃?”

浴室里响着哗哗的水声,陈嘉扬不知道听见了没有,自顾自扯着嗓子问:“你真不去?”

盛实安这才想起晚上是陈部长请客,上次他提过,但她忘了,不过倘若是非去不可的场合,他不会问她“去不去”,他既然这么问,那就是可去可不去。盛实安乐得清闲,自然不去,等他走了,她也洗个澡滚去卧室,迷迷糊糊睡到晚上十点,睁开眼睛,看着钟表指针走到十一点,再走到十二点,再也睡不着,翻个身,觉得被子不舒服,再翻个身,又觉得床垫不舒服,翻了好几次,终于想起自己晚饭只吃了块咖啡蛋糕,现在不但睡不着,还饿了。

人无聊起来就是这样被口腹之欲控制,反正盛实安又不是学生,不用上早课,肚子一饿,也不管现在几点,披衣下楼,开火蒸螃蟹。陈嘉扬回来时已是一点,进门看见盛实安翘着小脚趴在沙发上看书,张口就笑,“挑灯夜读呢?”

盛实安抬头看他一眼,看他眼睛发亮,眉眼带笑,知道他有些醉了,习以为常,翻一页纸,继续看销路奇佳品位低下的鸳蝴小说,“我在挑灯等螃蟹。”

饭局上最不要紧的就是吃饭,陈嘉扬没吃什么东西,满肚子杂酒煎得难受,脱了鞋就找人,要去叫阿柠或者厨子起来。其实厨子知道他半夜回来要饿,所以提前留了现成的面,只消下锅一煮,浇上清汤就能吃,盛实安今天出奇地主动:“你不要叫人了,我来煮。”

她弄了一碗面,正巧螃蟹也出了锅,于是拆出蟹黄蟹肉放进面碗,陈嘉扬靠在旁边看,无比震惊,因为盛实安是小姐脾气,从来十指不沾阳春水,在金鱼胡同就没做过几次饭,搬来荔山公馆后更是连狗都没喂过,遑论喂人。他瞪着她端面过来,难免狐疑,“干什么?你又把鹰喂死了?!”

盛实安冤枉极了,“没有!上次那是郑寄岚拿错……你能不能不提这茬了?说了都怪郑寄岚!”

陈嘉扬是真饿了,都不逞口舌之快,一筷子把蟹黄蟹肉拌进面里,正狼吞虎咽,只听盛实安淡淡说:“我就是想、想给你补补。”

这下算是捅了老虎屁股,陈嘉扬把面碗一搁,抱起盛实安往餐桌上放,握住她的睡裙下摆就撕。阿柠就在一楼小间住,大约能听见动静,盛实安把人惹完就变怂,憋着笑,“陈嘉、陈嘉扬,好歹上楼……面要凉了!”

陈嘉扬脸都黑了,“你要凉了!”

盛实安一时嘴贱,到底还是被按住摆布了一通,叫哑了嗓子,在厨房桌布上软成一滩水,石榴红的真丝睡裙都皱成腌菜叶,下摆全是莹亮的水印子,次日醒来刷牙,在脏衣篓里看见,那点点湿迹都结成了干涸白斑,不由得想起自己被摆布到天亮的惨状,一阵恶寒,一根手指挑起裙子,丢进垃圾桶。

时间已是午后,盛实安下楼吃东西,郑寄岚也在,开门放进后院的猎犬来玩,黑毛猎犬们摇着尾巴进门,都当他是空气,一屁股坐在陈嘉扬脚边不肯走。

郑寄岚在狗面前讨了个没趣,起身看盛实安,见她眼睛肿得像水蜜桃,讶然问:“眼睛怎么了?”

盛实安嗓子也哑,腰也酸,腿也软,坐下喝了口水,闷闷的,当他是空气。

郑寄岚又看一眼陈嘉扬,后者正在玩狗,弯腰时露出后颈,里头一道红印子。转头再看盛实安,小身板披着件开司米,遮遮掩掩地藏着脖子和胳膊,唯有小腿露在外面,脚腕上都淤青了,惨不忍睹。

郑寄岚见惯了这阵势,依然要感叹陈嘉扬不是人,于是咧嘴尴尬一笑,望天咳了一声,叫阿柠拿来一只木盒子,“前几天我们不是去南京吗?他特意给你带的手礼。”

是陈嘉扬带的没错,不过倒没有特意,只是郑寄岚一提醒,他觉得这提议无可无不可,就在一堆礼物里挑几件带回来。盛实安打开盒子看,东西倒是很漂亮,白亮透彻的钻石,不过没用,她把盒子合上,“我没耳洞。”

陈嘉扬闻言抬头端详,见果然没有,开口挑刺,“你是不是女的?”

盛实安心里气了个倒仰,偏偏仍旧吃人的嘴短,无言以对,只好满世界找烟抽,陈嘉扬这时候才管:“还敢抽?再抽烟我抽你。”

眼看盛实安要炸毛,郑寄岚忙打圆场,“又不是只有这个,还有呢,实安,再看看。”

盛实安从那盒子里拿出剩下的东西,翻开看看,是一份庄园地契,在西贡,后面附着照片,是南洋烈日中的葡萄园。

郑寄岚说:“这个还行吧?”

盛实安翻开册子细看庄园里的马匹和酒窖,看一眼郑寄岚,又看一眼陈嘉扬,老实点头:“嗯,好大。”

郑寄岚笑起来,盛实安也知道自己是小孩脾气小孩眼界,但的确第一反应除了大就是大,因此厚脸皮地继续翻地契。

陈嘉扬预备出门去银行,张开手臂让阿柠替他穿衬衫打领带。盛实安也不翻地契了,撑着下巴看他穿戴,突然说:“那边讲法语,可我不会。”

陈嘉扬说:“笨死了,让你躺着收租,谁让你去摘葡萄了?”

盛实安被骂了也不恼,眼巴巴地看他,乖乖说:“去摘一摘也可以,李太太讲过,那边的东西很好吃,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你去的时候可以带我一起。”

阿柠听得偷笑,一错手就打歪了领带,陈嘉扬“啧”了一声,伸手自己来,一面借题发挥:“李太太王小姐谢太太,你打个麻将怎么打出来这么多狐朋狗友?阿柠,跟他们说,不许带坏盛实安,抽烟可以,抽别的就滚出去。”

就盛实安那个扮猪吃老虎的螃蟹样子,不知道是谁带坏谁,阿柠腹诽着答应下来,摘下大衣递过去,陈嘉扬嫌热不穿,拎在手里出门,边走边叫:“郑寄岚!”

郑寄岚还在吃盛实安的零食,闻声连忙跟上。阿柠小跑去叫司机,盛实安也趿拉着拖鞋走出来,“那等我学会法文就自己去。”

陈嘉扬说:“哦。”

车开来了,陈嘉扬拉开车门,头也不回地上车。郑寄岚也坐上来,关了门,张口就说:“你下次回来记得看看家里的犄角旮旯,我要是盛实安,没准要磨刀砍了你。”

陈嘉扬说:“你闲的吗?大男人没事当小姑娘干什么?”

郑寄岚往座椅上一靠,无言以对。陈嘉扬被勾起了兴致,转头问:“她砍我?有毛病?”

郑寄岚说:“人家姑娘东拉西扯问了半天,你就回一个哦?”

陈嘉扬觉不出不对,搞不明白郑寄岚干什么要没事找事,“那我该一个字都不回?”

郑寄岚说:“你也太那什么了,盛实安今天摆明了是舍不得你走,不然为什么跟你没话找话?”

陈嘉扬气笑,简直荒谬,他不在家的时候她就是西太后,他在家她就得天天换床单,盛实安会舍不得他走?“真能琢磨,你把琢磨女人心的功夫放在银行,早就能把紫禁城盘下来开澡堂子了。”

郑寄岚不服不屑怒其不争,倒豆子似的数落他,“你懂个屁。你昨晚回来又折腾人家了是不是?”

陈嘉扬点头,想起手指头捏过的白里透粉兔果子,唇角就扬起来。郑寄岚看他这样,更没好气,接着说:“盛实安脑子又不笨,况且你深更半夜才回来,她要是不想让你折腾,你就连根头发都摸不着,懂了吗?”

盛实安想让他折腾?她昨晚哭得快要断气,分明恨不得踢死他。

但陈嘉扬转念一想,想起盛实安竟然破天荒地给他煮面,煮完了面还给他“补补”——那么晚了,她不睡觉,在客厅看小说——可是小说有什么好看的?那么是在等他?

陈嘉扬表情一时一变,像见了鬼。郑寄岚心满意足,拍一下他的肩,“懂了?陈嘉扬先生,任重而道远。”

车子平稳地行驶下山,陈嘉扬摸到车座上的半盒烟,就想到盛实安夹着烟发呆的落寞神情。他开窗透气,对面有车上山,远远停下来,后座摇下车窗,“陈先生,去忙啊?上次讲好了请您吃顿便饭的,最近新开一家法国菜口味不错,您今晚可有空?”

那车里是李厅长和李太太,两个富贵闲人一脸巴结,让人看在眼里觉得十分没必要。郑寄岚替他寒暄,他默默抽烟,视线动也不动地粘在那两人脸上,把人看到心虚告辞,才合上车窗继续开。

盛实安人没有多大,却每天应付这些不能交心的脸,好像是有些可怜。想去西贡散散心,还被他骂了一顿。

陈嘉扬被郑寄岚数落了一顿,难得没骂回去,银行开会,他坐在上首翻一本西贡行游见闻。反正他似乎过些日子要去勘察,去的时候可以带她,于是开完会,叫秘书问清楚什么时候去西贡。

秘书一顿排布,底下的人纷纷猜测,到了晚上,传言中的陈嘉扬已经抵达西贡做橡胶生意,殊不知一切的源起只是昨晚盛实安吃了块咖啡蛋糕,摄入了大量咖啡因,故而没睡着,故而看小说,小说里女主角正杀仇人,故而她也嘴贱找陈嘉扬报仇,反倒被收拾了一顿,不过并没有白熬夜,起码吃了螃蟹,吃完了,觉得螃蟹也不过尔尔,还是想去西贡吃李太太盛赞过的虾。仅此而已。

深夜再回家,盛实安已经睡了,陈嘉扬回自己的大卧室冲凉换衣服,拉开被子,想一想,还是去她那边,也不开灯,把她的被子拉下几寸,“盛实安。”

盛实安睡得晕晕乎乎,从嗓子眼里挤出软软的一声:“……嗯?陈嘉扬?”

陈嘉扬说:“学法文吧。”

这简直莫名其妙。盛实安半睁开眼,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大半夜的把她弄醒叫她学习,难道银行要招襄理去法兰西公干?招就招,怎么找她?北平城没人了吗?

她还没想完一圈,陈嘉扬已经打个呵欠,趿拉着拖鞋回去睡了。

盛实安是第二天吃完早饭,看到桌上的庄园地契才想起这事的源起,原来他真打算带她去西贡吃虾。

【第五章】
弱水金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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