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夜里的白影

夜已经很深了,有着正常生活及正常生活规律的人正在床前和家人互道晚安,剩下那些没有说晚安的对象和必要的人正在那些昼伏夜出的地方纵情欢愉,享受或是厌恶着这个夜晚,而这个夜晚离结束还早得很。

我一人在这样的夜里开着车,车是陈昊送我的,不过更多的时候我觉得,他只是借给我而已。

昨晚很运气,陈昊没有回去,他不是每晚都会回他借给我的那套房里的,他有很多地方可以去,与我不同。

所以很运气,昨晚我可以不用洗脸,慕容在我脸上的画迹得以保留。我想离慕容的那个叫柳潇的朋友远点,所以结果自然就是我不能再去光顾慕容的画坊,不能再去找慕容帮我画这张脸。

我顶着这张画上的脸开着别人送我的但更可能只是借我的车行驶在这寂寞的夜里,漆黑的天幕看不到群星,街边的灯火一闪而逝。我没想去哪,我也不知道有哪里能去,我只是想随便逛逛,等着看解决问题的灵感会不会就这么找上我,或者是等着被礼貌的交警拦住,被要求出示我根本没有的驾照。

康晔恨我,他恨这个长得像胡雪卉的女人,他警告我不要再靠近他,或者他没这么说不过意思也差不多。也许我该就这么放弃,远离他再找个机会远离陈昊,远离他们纠缠在一起我却不完全知道的那些纠葛,把陈昊给我的东西都换成钱,再带上我剩下的现金离开这里,永远地离开这里。

当然,很多事都只是想想而已,要走我早就走了,我放心不下康晔,我和陈昊不是没有接触过,他不是康晔能够对付得了的人。康晔赢得了赌局得到了他的店,可他现在看上去并不快乐,我知道这是陈昊干的,而且我知道他这么干没费多大力气。

陈昊是个心思深重的人,我猜不透他到底想给康晔什么样的打击将他引上什么样的结局,经过思考与挣扎后我承认我还是在乎康晔的,所以我要让他远离陈昊远离他的目的与阴谋。不管是用劝说还是欺骗的方法。

我害怕这世上真的有比一无所有更糟的局面。

我开车行驶在这漆黑的夜里,车前玻璃上映着我的脸,我默然地盯着这张脸,觉得它无比地陌生。

我眨了一下眼,别盯着这个看了,我对自己说,会出交通事故的。

就只是我眨了一下眼的工夫,幻觉出现了,也许也不是这一刻出现的,也许它本来就在那儿,也许它在那儿已有整整一夜,而我整整一夜都沉浸在那些凭我必定找不到答案的问题里,所以是现在才刚刚发现。

在车前玻璃上映着两张脸,两张一模一样的脸,一张映在正对着我的玻璃上,一张映在我旁边座位正对着的玻璃上。

那么真实的影子,两张一样真实,那么不真实的影子,两张一样不真实。

我转头去看我旁边的座位,我上车的时候确定那座位上没有人没有任何东西,在我决定转头的刹那,我不确定我看到的会不会仍是一张空座位。

在我转到能看到旁边座位的位置前我瞄了一眼车前玻璃,上面仍是映着两张脸,我以为是幻觉的脸没有消失。

说实在的,我是真的不确定希不希望看到旁边的座位空着。我不知道哪个更糟,凭空多出的人还是单纯的幻影?

有着和我一样的脸,和我现在一样的脸。

副驾驶的座位上坐着个人,坐着个女人。我转向她她也转向我,正对着我的脸,轻启朱唇,淡然微笑。

我感到自己的寒毛根根竖起。

我和一个与我有着相同容貌的人脸对着脸,就好像我面对的是一面镜子。

镜子这个想法给了我一点启示,我仅用左手握住方向盘腾出右手向旁边探去。没有什么镜子,至少我没摸到什么镜子,横在我们中间的只有空气,我的手轻轻易易地穿了过去,然后轻轻易易地穿过她的身体,就好像组成她身体的也不过是些空气。

一个名词划过我的脑海,一个会通过日本恐怖片反复加深印象的词。

这一点也不像是镜子,我们穿着完全不同的衣服。她浑身穿着白色,那白色轻飘飘地挂在她身上,就好像是为了加强我脑海中出现的那个词的效果。

她伸出手指着前方,她的手白得近乎透明,指着车子正在行进的方向。

“你是谁?”我问她,“你想干什么?”

我是有点被吓到了,但还没那么怕,我见过什么都能画出的画师,我相信在这个世上不管碰上什么事都不会特别离奇。

她没有回答我,只是执著地指着车前的方向,示意我看。

我转头去看我或者说我们正在行驶的路,什么也没有,只是深夜空荡荡的路面而已。

我再去看她,她仍是指着前方,就在我正打算问她的时候,她指向的方向突然转了向,她的手指突然指向了左边。

我慌忙朝左边看,左边也仍只是路面,以及一条多出来的路面,一条延伸出来的岔路。

我有点明白了,慌忙向左边打方向。因为打得急,我被离心力带起倒向一边,车轮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身体倾斜时我瞄了一眼我身旁的神秘女子,她仍是坐着直直的,好像车子不曾突然转向,好像牛顿定律对她失去了兴趣。

“你是要给我指路吗?”我问她。

她没有回答,依旧只是指着前方,就好像那是我理所应当该去的地方。

我放弃了接下来问她我们这是去哪的打算,我觉得她对回答问题不是很有兴趣,反正到地方了我也自然会知道的。

至少我还是有一个问题得到了解答,她是想给我指路。我一路默默地开着车,小心回避去想她是谁这样的问题。

不过我还有别的问题可以想,我在想她想要我做什么,在到了她领我去的地方之后。

我们一路无言,所驶过的路面车越来越少,越来越空旷。最终她收回了一直指路的手指,我想,这应该是表示到地方了。

她离开了座位向上飘起,就好像没有任何重量。她看了我一眼,或者说我觉得她看了我一眼,然后她直直地向上飘去,无遮无拦地穿过车顶,就好像车顶从不存在,或者是她从不存在一样。

我漠然地盯着她看,看着她的身体一点一点地消失在车顶,从头到脚。我打开车门跑出来,她果然没有消失,她就漂浮在初春凉意阵阵的夜空中,在这墨一般黑的夜里白得那么飘渺。

她指指自己又指指我,然后向前飘去。我明白,她是要我跟上她。于是我跟上她,把车扔在路边。路边的地面上画着禁停的标志,不过我没有在意,反正车是陈昊的,要是有罚款就让他去交好了。

她不紧不慢地飘在空中,我缓缓地跟在后面,我们在夜色的沉默与空寂中穿行,前面的方向隐约出现了黑色的轮廓,那些轮廓并不清晰,但已足够辨认。

我想我知道我们这是要去哪了。

那些轮廓有着规则而死板的几何外形,排列地整整齐齐,掩映在远看像是松树以及柏树的影子里。

苍松翠柏,在传统中认为其万古长青,也因此被广泛种植在那些需要这些特殊意义的地方。

这里是墓园,已经可以看得很清楚了。

我跟着那白影在墓碑中穿行,墓碑后传来土块松动的声音,我想那也许是一些甲虫在土里苏醒过来的声音,又或者那不过是我自以为自己听到的声音。

她终于停下了,停在了一座墓碑旁。这么说似乎没有什么意义,这里是墓园,除了墓碑,她还能停在什么地方?

她浮在墓碑旁,望着我淡然一笑,那笑容没有喜怒,那笑容不像是人该有的笑容。我们有一样的脸,当我有和这同样的脸时我曾对着镜子做过各种表情,我也曾对着镜子笑过,所以我知道我决不会有那样淡然的笑。这是她第二次对我笑,也是最后一次对我笑,第一次就像是打招呼,这一次就像是告别。

笑过后她向墓碑飘去,身子没入墓碑中,却没在墓碑后再次出现。

那墓碑上没有字,上面贴着一张照片,黑白色的,似乎是遗照的样子。我摁亮手机去照,手机屏幕并不很亮,照片被照地蓝盈盈地并不怎么清楚。可我还是看清了,照片上是一个女人的侧脸。

那是一张艺术照。照片被处理成了黑白两色,上面的人微侧着脸,有那么一点颓废的效果。

我跌坐在墓碑旁,还是初春,地上的草还没长厚,坐上去硬硬冷冷的。我侧倚着墓碑,冰冷的寒意点点地透过单衣压在皮肤上。我感觉脑子里一团乱麻,或者我该说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我已经无法区分自己的大脑究竟是什么状态,是有一堆东西在里面磕磕碰碰,还是里面压根什么也没装下?

也许我应该找个什么地方给自己找些酒,好好醉在这个夜里,然后看第二天的宿醉能不能帮我忘掉这一切。

我一个人坐在墓地里想了很久,想了很多事。墓地并不像传说中的那么阴森,风是很凉甚至有些冷,不过这只是因为还是初春的缘故,一点也不瘆,反倒还有那么一点清爽,吹得人的脑子一点一点地清楚起来。

我想明白了一些事,这些事导致了一个结论,而这个结论是我要去找慕容,至少再找他一次。

于是我从地上爬起来,随便拍了拍土往墓园外走。走出去没几步我想起了一件事,于是返回来,返回墓碑揭下上面的照片再走。我停在路边的车果然被贴了罚单,我随手揭下来和照片一起攥在手里,轰开油门向书院门开去。

到书院门的时候仍是深夜,我略微感到了那么一点伤感,我在车上花去了那么多时间,我在墓地里一人呆了那么久,这些时间加起来长得就像是度过了一整天,可实际上却不过仍是深夜而已。

我对时间的感觉一定是出了问题了,因为我不可能说是时间本身出了问题。

我手里攥着从墓碑上揭下来的照片走在书院门的路上,我走得不急不缓,我需要时间来整理思路来打腹稿,我也需要时间来维持我的镇静和克制。但我更需要尽快见到慕容,我需要尽快问清楚我的怀疑,这怀疑分分秒秒撕咬着我,每拖一秒我就向崩溃又近了一分。

我终于忍不住跑了起来,鞋跟在路面扣出的回响在身后紧紧地追。

也许是我跑得太快了,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我已经跑到了路的尽头,跑到了书院门这一条街的尽头。

这一路跑来我没看到慕容的画坊。

我深吸了两口气往回走,一家店一家店地找,街两边是高低不一的仿古建筑,街中央是白天卖小东西的长方形小亭子,空荡荡的死气沉沉。街边的店上挂着边框装饰复杂的牌匾,在这深沉的夜里看不出颜色,没有一家店挂着玻璃镜框,里面裱着干净得令人安心的毛笔字。

我把画坊丢了,我站在空无一人的夜里无助地想,我把去画坊的路丢了。

我每次找到那里都太容易了,容易得让我忘了在传言中那并不是一个好找的地方。

也许慕容的画坊并不是一个能让所有人找到的地方,也许那也不是一个能让人每次都能找到的地方。

雨毫无征兆地下了下来,就像什么都能画出的画坊毫无征兆地消失,就像我的老板毫无征兆地从八楼跳了出去,就像我在本该一无所有的夜里毫无征兆地得到了一份几乎是从天而降的工作。

雨落在我的脸上,在脸颊上肆意流淌,我甚至能够听到慕容画在我脸上的颜料溶解在水里的声音。听上去就像是什么破裂的声音。

这也是你画的吗?我无声地问什么都画的出的画师,是你画了这场雨,要在我这里抹掉你画坊存在的全部证据,全部的全部都不过是一个醉酒之人的臆想而已?

10.夜里的白影
慕容画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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