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小瀛洲

徵端嘴角微翘,带着一丝冷峻地瞥了她眼,“你这条贱命,还需要人赃俱获了才能了结?今日就给你个痛快的上路。”五姨娘却不像孙景林那样怂包,当下直起腰来,对着徵端就骂道,“六少好威风,堂堂大总统府,就欺负我一个妇道人家,说出去也不怕唾沫星子淹死你,有本事你打死我啊。”徵端什么风浪没见过,但这样的市井泼妇倒是第一次见,竟叫她逼的说不出话来,脸色微变就要发作,颐清瞧着不妙,忙拦在了前头,问孙家仆人道,“这府里近日可有离家去的仆役?”

倒有个老仆回忆起来,“拉车的王二已经离开七八日了。”颐清马上道,“将他找回来,此人必是关键。”五姨娘脸色陡变,“你们还想攀什么阿猫阿狗来污蔑我?呸。”说着她一口唾到颐清脚下,红通通的双目中显出几分狠厉,“想算计老娘,你们还嫩了点。”她是越战越勇,还要乘胜追击颐清,照着颐清脸上便抓了过去。不想她竟然当众耍泼,颐清赶忙退后几步,她几时见过这样的场面,正躲闪不过,忽然只觉一把大力将她拉到怀中,却是身后的徵端一把护住了她。五姨娘怎么会放过这样好的机会,又骂了起来,“这算怎么回事,嫂子躲在小叔子怀里。大总统府好体面啊,瞧不起我们做娼妇出身的。呸,你们又是什么玩意,面上光鲜,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她只顾骂地爽快,又往前去撕扯颐清,眼见得闹成了一团糟,陈秉钧抱定了看戏的心,只嘴上说着,“唉唉,这是做什么,可别伤着了。”

徵端护着颐清退了几步,五姨娘恰好追到了吴妈身边,只听她忽然止住了尖利的骂声,陡然间眼睛睁得老大,喉头荷荷两声,直直地倒了下去,胸口正插着一把剪刀。

“你这贱人,竟敢害我们家三姑娘。”吴妈妈满手是血,双眼圆瞪,恶狠狠扑在五姨娘身上,还不肯解气,拔出了剪刀又朝着她胸口连戳了她两刀。事起突然,众人哪里想得到,这其貌不扬的老妈子身上竟然藏着利刃,眼见这几刀下去正插胸口,那五姨娘双目圆瞪,眼见是不活了。这一变故陡生,陈秉钧慌忙喊道,“还不快把这老婆子拿下。”颐清忙喊道,“别伤了她。”

可吴妈忽地从五姨娘身上拔出剪刀,猛地往自己胸口戳去,大喊道,“三姑娘,老婆子这就下来陪你了。”话音刚落,便气绝了。

不过须臾间,厅中摊了一地的血,眼见两人都死了,陈秉钧连连擦汗,心中踌躇不已,又见孙景林瞪大了眼,喉中荷荷的说不出话来,心知也难向他交代,便低声命黄荣良去寻仵作来验尸。他到底是场面上的人,也不肯与徵端撕破脸,拱了拱手道,“六少,今日之事,多有得罪。”徵端瞧他面色不好看,倒是缓和了口气,两只手笼了起来,白净的手指交错在一起,“死了好,一了百了,于人于己,都是好事。”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反让陈秉钧怔了怔,他是何等聪明之人,很快便明白过来,试探着问道,“六少,这事接下来该如何处理?”徵端嘴角带着冷峻的笑意,两只手松开拍了拍,“人都死了,还追究什么。但我三姐的丧事却不能这么就办了。”陈秉钧急的直搓手,“六少还要如何。”

徵端瞧也不瞧他,斩钉截铁道,“我三姐死得不明不白,连个尸首也没留下,却叫这起子黑了心的给化了。这骨灰坛子必须用上好的棺木盛放,让她在孙家停灵三年,再行发丧。”此言一出,厅中都是哗然。

虽然富裕人家有停灵的习俗,但停三日的常见,停三月的偶然见,停三年的却绝少听过,这摆明了就是要孙家的难看。陈秉钧虽知不容易,也只能咬牙应了下来,“六少放心,这事我自去周旋,定叫两家都满意。”徵端摆了摆手,“你去就是,若是做不了主,就叫孙家来个能做主的说话。”陈秉钧擦着汗,问道,“可否先将二爷带回去,再请能做主得来?”徵端望了眼双目赤红的孙景林,微笑道,“急什么,孙二爷还得养伤呢。等会儿叫乐二爷替他接了下巴吧,脱臼的久了,别落下结巴的毛病。”

过了半日,孙家迟迟没有人来,倒是传紧急军报的人到了,徵端接过一看,顿时变了脸色,便命人备车。颐清忙问道,“这是怎么了?”徵端哪有工夫解释,只简促道,“若是孙家人来了,你一应做主就是。”

颐清心里发慌,把徵端送出去后,忙找了徐远生商量。徐远生说道,“三奶奶,此地不可久留。咱们再等一等,若是孙家还不来人,就把孙二带回京里去。”颐清心里怦怦直跳,“这可使得?”徐远生脸上泛着白光,“那也顾不得许多了。”

许是孙家也得了徵端离城的消息,约莫过了一炷香,孙家老太太亲自来了,她一头白发,走路颤巍巍的,却是由大奶奶扶着过来的,见了颐清也不寒暄,开口便道,“二媳妇是我孙家的媳妇,在孙家停灵也是题中应有之意,这个礼我老婆子认了。老婆子教子无方,求三奶奶给条活路,让老身将那不成器的逆子带回去好生管教。”没想到这老妇人说话竟然这样爽快,颐清微一踟蹰,正要开口,谁知孙家老太太直直地望着她,眼里尽是哀色,“我老婆子说话,一个唾沫打一个钉。三奶奶信不过我不成?”颐清忙躬身道,“晚辈怎敢。”

孙家人得了她这句话,长舒一口气,孙老太太便带着人将孙景林抬回家去,又留下孙大奶奶去收拾小白楼里的烂摊子。此时天已经黑了,闹到这个地步,孙家人也十分没脸,孙大奶奶假意要留颐清再住一宿,颐清摇头道,“耽搁了这许多时日,既然事情已了,还是尽快回去给家里大人禀报才是正理。”

“三奶奶说的是正理,是我考虑不周了,”孙大奶奶也不留她,送她出门时一眼瞧见五姨娘的尸身就搁在院子里,不由厌恶的掩住了鼻子,压低声音道,“要说还是六少好手段,这贱人一死百了,反倒让她轻省了。”

自从孙家出来,颐清神情颇有些怔忡,徐远生见她面色不好,知她受了惊吓,便让火车晚开一刻,专请了乐七爷为她诊个脉,乐七爷瞧过倒说还好,“三奶奶这是受了惊吓,也不需吃什么药,喝两碗热姜茶压压便好了。”徐远生送了乐七爷下去,回身却听颐清道,“那吴妈怎么安置?”

徐远生愣了愣,说道,“陈督军叫人把尸首收走了,说是等仵作验过再发葬。”颐清低头闷坐片刻,说道,“徐副官,请你帮我一个忙。”徐远生忙道,“三奶奶尽管吩咐。”

“你去打听打听吴妈妈家还有什么人,”颐清小声道,“她与三小姐感情深厚,又是这样忠心的义仆,我想送些银两替她家人安置。”徐远生应道,“这有何难,等回京了我便去办这件事。”他瞧着颐清始终郁郁的,便劝解道,“三奶奶莫要伤心,三小姐在泉下见着了奶妈,也是高兴的。”

外面不知何时起了风,吹得车外的树叶瑟瑟作响,万里愁云好似一张大网压了下来,给四周都笼上了一层阴郁。颐清闷坐了片刻,慢慢说道,“我在想自己太傻,还想着要和孙家的五姨娘对质,却不想她竟是那样厉害的一个人。一个不慎,险些叫她打了个措手不及。”徐远生叹了口气,心道三奶奶还是不谙世事,能做出这样狠毒之事的妇人,怎会是个寻常角色?但六少叮嘱过,有些事倒也不必叫三奶奶知道。他正想着心事,冷不防又听颐清低声问道,“那剪子,不是你们给吴妈的吧?”徐远生心里一跳,想不到她竟能想到这一层,忙解释道,“那怎么会,这剪子不知是吴妈什么时候备下防身的,想来也是怕在孙家有所不测。”

颐清垂头不语,心中却将信将疑。要说五姨娘实是个悍妇,想起她朝自己扑来的模样仍有些不寒而栗,可吴妈趁乱取了五姨娘的性命,也未免太巧了些。也只怪自己天真,总想着可以对簿公堂,定下五姨娘死罪,又联想到孙大奶奶走时说的那句话。她想到这里,愈发兴致阑珊,便不肯再说话了。

一行人在火车上又坐了半个钟头,却迟迟不见车开,徐远生催促了几次未果,只说是未得到津门卫的许可。徐远生心里本就存着事,哪里耐得住性子,发急道,“叫张县长来,耽误了大总统府上内眷出行,他担待得起吗?”张仁乐今日受了大惊吓,躲还来不及,怎么肯来,只有黄荣良在车站应付。等了又一个钟头,眼见得天黑透了,可黄荣良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徐远生低声对颐清道,“三奶奶,瞧这情形不对,只怕孙家人不甘心,故意为难,不放咱们走。”

颐清心中有气,又想起六少的一系列手段,疑心这是丢卒保车的计策,于是冷声道,“孙家这样有胆子,不敢拦六少,也只敢拦我这妇孺的车罢了。”徐远生不知道她已生了误会,忧心忡忡道,“这如何是好,若是扣下了车,只怕今日回不去了。”颐清冷哼一声,“回不去便回不去了,我本就是微贱之身,做一次马前卒又何妨?”徐远生回过味来,知她是误会了,忙解释道,“六少实则有紧急军务在身,刚才卑职也看到了,确实是陆军总长的钧令急传,不是有意留下三奶奶。”颐清冷冷道,“事已至此,也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瞧见她如此瘦弱一个妇人,倒颇有胆识,徐远生不由刮目相看。

如此快到深夜,站台上终于来了一行人,为首的年轻男子颇是面生,身着一身黑的督查制服,大声道,“把车上的女人带下来,替我二嫂偿命。”

黄荣良这时候倒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急得一头汗,慌忙去拦来人,“三爷,可不能冲啊。”徐远生瞧着来者不善,摸出配枪低吼一声,“兄弟们,准备着了。”

“且慢,”颐清倚在窗边,朝外面望了望,面色倒是十分沉着,“请这位三爷上车来说话。”徐远生愣了愣,“三奶奶,这如何使得?”颐清不容置疑道,“按我说的做。”

来的人正是孙景林的三弟孙景舟,他约莫八九岁的年纪,皮肤白净,瞧相貌颇与孙景林有几分相似,却少了几分孙景林的纨绔气,多了几分不通世事的稚气。只见他气势汹汹的上了车,怒目注视着颐清道,“你就是方家的人?”颐清沉着地点点头,“正是,三爷有何指教?”孙景舟大声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你们杀了我二嫂和小侄儿,还不偿命来?”黄荣良急得满头是汗,“三爷,这事与方家三奶奶无关,您别裹乱了,快回去吧。”

“哼,你们不要当我不知,我二哥伤的说不出话,二嫂丢了性命,小侄儿还在肚里未出世,就被方家人害死了,今日我非报此仇不可!”孙景舟眼中出火,一张俊脸上神色十分可怖,他与孙景林一母同胞,感情向来要好,再加上年轻气盛,不知被谁挑唆过了,竟然要来出头。他话音刚落,颐清却反唇相讥,“我有一句话要请教三少。您口口声声要给你二嫂报仇,不知你所指的二嫂是谁?”

孙景舟一怔,他既与孙景林要好,自然也与五姨娘十分熟稔,此时口口声声喊着二嫂和小侄儿,倒忘了前面还有位正牌的。颐清不容他接口,又道,“孙二爷明媒正娶的是我们方家的三小姐,那才是堂堂正正的孙二太太,如今她被一个心思歹毒的小妾害死,孙家不为她主持公道,反倒来为难她娘家人,这又是什么道理?三爷,我看您年纪虽轻,却是个明事理的,您来替我评评理。”孙景舟瞠目结舌,问道,“二嫂明明是病死的,怎么又是被害死的?”

“这就要问问那个叫你来的人了,”颐清似笑非笑地望向了孙景舟,“今日在小白楼里都审的清楚,陈督军、张县令都在现场,便连黄大人也是亲眼所见。三爷有什么不清楚的,大可回去问问经过,何必被人唆使出来露丑?”孙景舟气得青筋暴起,怒道,“我这就去问,如果问出的和你说的不同,定要了你的命。”徐远生忍无可忍,压着火气道,“你知道在和谁说话?”孙景舟哪里理他,阴沉着脸瞪着颐清。却见颐清面上并无惧色,“三爷只管去问个青红皂白,我们在这里等着便是。”她说着顿了顿,又轻声道,“三爷有什么不明白的,还可以回去去问问老太太,她必不会瞒你。至于今日是谁让三爷来的,到底存了什么心,三爷也可以回去一并问明白了。”

孙景舟气冲冲转身便走了,徐远生唯恐有变,催促赶快开车,可站上的人哪里敢动。倒是颐清十分镇定,“不用催了,孙家不发话,他们不敢擅专,我们还是等孙三爷回来放人吧。”徐远生愤懑不过,咽了口唾沫道,“难道真要等那楞头八脑的孙三再回来?”颐清平静地望向窗外,“这位三爷瞧着莽撞,心里却不糊涂。”

果真过了不多时,孙三爷虽没回来,但派人传了话放行。徐远生长舒一口气,赶忙命人开车。随着汽笛轰鸣,火车缓缓驶动起来。颐清靠着窗子,依旧怔怔出神。徐远生大是敬佩,问道,“三奶奶怎么知道他会放行?”颐清道,“三爷来闹这一场,必是有缘由的。”

“您说他是被人当枪使了?”徐远生一愣,恍然大悟,“所以您才要孙三回去问问,我还担心他听了孙二的话,会为难咱们。”颐清不屑道,“那孙二是个绣花枕头,实则草包一个,他哪有这样的胆子。只不过旁人想浑水摸鱼罢了。唉,只是可惜了我们三小姐,若是……”她到底没有说完,只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那声叹息落在了徐远生耳中,心里好像被鼓槌重重地敲了一下,竟有些振聋发聩。他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德娴的音容来,斯人虽逝,可印刻在他脑海中永远是那个笑容爽朗的少女,只是天妒红颜,再难见到伊人的芳容了。

夜半风露正重,颐清进门时已四更,没想到方慰亭和二夫人都未歇下,竟是都在大圆镜中等着她。颐清回禀了事情的经过,却刻意略去了一些枝节,只说吴妈有意为德娴报仇,亲手刃了凶手。二夫人见她面色发白,知道她也吓得不轻,宽慰了她几句,又侧身去看方慰亭,却见方慰亭面色并未有多少改变,只说,“知道了。”二夫人侍奉他多年,深知他心意,忙柔声道,“三奶奶这一趟辛苦了,快回屋去歇着吧,明日再为你好好摆酒接风不迟。”

等颐清出去,二夫人徐徐道,“孙家这桩事能了,真真是多亏了六少和三奶奶。”方慰亭缓缓吐了口气,“这也是孙武毅不欲与我翻脸的缘故,不然单凭他们俩个……”他说着摇摇头,二夫人觑着她的神色道,“还是老爷慧眼识人。妾身先前是捏着一把汗的,怕他俩未经过事,这事难以善结。”

“人须在事上磨,方能立得住,能静亦定,动亦定。”方慰亭说道,他习惯性地搓了搓手,便往脑后摸去,手到一半却顿住了,想起了如今早没了辫子。这点动作如何会不落在二夫人眼里,她笑着奉上一张热帕子,替他慢慢擦拭,又道,“六少废了孙姑爷的一条腿,也算是给三姑娘报了仇。听三奶奶说的那个天津县令,仿佛是张香帅的小公子,张香帅虽然过世了十来年,但他门生故旧遍及天下,六少得罪孙家也就罢了,连张家小公子也羞辱了,会不会惹出什么事来?”

“张香帅最好名,虚骄狭隘,他的儿子能有什么出息,”方慰亭怫然不悦道,“这样容易便吓着了,可见也是个无用的。”二夫人吓了一跳,情知自己说错了话,忙把帕子放回盆里,补救道,“六妹妹这阵子最伤心了,想来还等着消息,我去告诉她一声,也好劝慰劝慰她。”方慰亭点点头,二夫人便叫九姨太过来侍烟。

等到了六姨太院子里,二夫人本想找人通传一声,谁知进去了倒是一怔,只见三位少奶奶,连同四小姐都坐在里面,看样子颐清已经说了天津奔丧的经过。六姨太日日啼哭,瘦得快脱了相,这会儿听了经过,又哭了起来,“我苦命的孩子。”一句话惹得五奶奶也低头流泪,德雅却含泪道,“三嫂和六哥这件事办得好,叫那贱妇抵了命,也好宽慰三姐的地下之灵。”二夫人各自安抚了几句,可以叮嘱道,“折腾的一夜没睡,如今既然得了消息,也都散了吧。老爷有吩咐,这桩事不要再议论了,就此打住吧。”四奶奶会意最快,“谁说不是呢,两家都是官身,日后少不得还要照面的。”“还照什么面?”德雅愤恨道,“日后要是孙家要是敢来,我是绝不会让他们进这个门的。”

四奶奶扶着五姨太出来,走在路上不屑道,“四妹妹说得轻巧,以后就不和孙家照面了?哼,孙家的根基也不比老爷子浅呢,哪能说不见就不见了。”五姨太素来老实,忙道,“四哥儿家的,这话可不能乱说,别撞到老爷的气头上,连累我们四哥儿。”四奶奶不耐烦道,“您快省省吧,瞧您这起子谨慎劲儿,我都替您难受。旁的姨太太们都在爸爸面前都说得上话,偏偏您就不替咱们四爷说几句?”

“你小声些,”五姨太吓了一跳,忙压低了声音道,“我是个什么牌位上的人,老爷怎么会听我的?”

“有什么好怕的,”四奶奶偏就瞧不上她这谨小慎微的样,“这次去天津替三妹妹发丧,为什么不叫咱们四爷就近去?巴巴地让老六去,平白坏了一门好亲戚。得罪了孙家不说,连张家也得罪了,这样缺心眼的事,也只有老六干得出来。”

这倒是触动了五姨太的心事,她忧心忡忡道,“这倒是实情,四哥儿还在津门办差呢,可别真连累了他,寻个机会我要和老爷说说,快把他弄回来,没得被孙家和张家记恨在心,给他吃了暗亏。”四奶奶撇了撇嘴,心知这个婆婆胆子只有芝麻大,是指望不住的。

都说六少就要回了,德雅一连等了十来日,好不容易得了个准信,说是六少今日准回来,她吃了午饭便守在签押房里,不住往新华门外瞧,徐远生十分奇怪,“四小姐,您在这儿做什么?”德雅急道,“不是说六哥今儿回吗?我得等着他呀。”徐远生笑道,“四小姐您先回去歇着,等六少回了,我叫人报您信。”德雅一歪头,望向了徐远生,“你可别骗我呀。”徐远生哑然失笑,“卑职怎敢欺骗四小姐。”德雅眼睛骨碌一转,却又不走了,她找了个椅子坐了下来,“我也不着急回去,你先给我讲讲,六哥和三嫂在天津是怎么查案的?”徐远生本想含糊过去,可德雅偏偏极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兴致,徐远生哪里是她对手,只得把经过一五一十地向她讲了,连同孙景舟为难他们的事也简略说了。德雅听得火冒三丈,“这孙三真是无法无天,害死了我三姐不说,还敢为难你们。”

“这一趟出去,多有照顾不周。”徐远生脸色有些发红,“若是有机会,还请四小姐多多替我美言几句,叫三奶奶消气。”

德雅还没来得及说话,一侧头望见徵端从门外进来,顿像一只欢快的小鸟一般,张开双臂迎了过去,“我们的大英雄这是回来啦?”德雅说着一把拦住了徵端,歪着头上下打量着他,却见他着一身簇新的衣裳,皮鞋擦得锃亮,双手插在口袋中,挑起眉与她打趣,“山大王有何吩咐?”

德雅先伸出了个大拇指,“我刚听徐副官说了经过,六哥,你这桩事办的漂亮!”徵端瞥了徐远生一眼,徐远生立起身来站的笔直,手并拢行礼,“六少好。”

“徐副官是好人,你瞪他做什么。”德雅不满地搂住了徵端的胳膊,徵端拗不过他,伸臂将她搂住了,兄妹二人勾着肩,一路往大圆镜中走去。九姨太从外头经过,抿嘴笑道,“瞧瞧,这兄妹俩感情多好。”德雅松开了手,调皮道,“九妈,爸爸在上面吗?我陪六哥一块儿上去?”

“四小姐今儿别上去了,”九姨太笑着拍了拍她的肩,“上面来了客人,先让你六哥上去好不好?”德雅无奈,噘着嘴问道,“又是什么人来啦?”九姨太哄孩子似的逗她,“小姑娘家,管这些男人的事做什么。你的嫂嫂们领着孩子在后头放风筝,走,咱们也瞧瞧去。”

徵端上了大圆镜中的二楼的议事厅里,却见屋里除了方慰亭,还有八九个人站着,最熟悉的便是陆军部长段芝泉,步军统领衙门提督江朝宗,京师警察厅长吴湘,这三人既是方慰亭的心腹,也是方家的常客。另外还有几个人瞧着面生,想来都是内阁的各位部长,站在最末的是平政院长姜澹翁,他身后站着三人倒也熟识,一个是新调往警察厅的唐穆崧,他身边站着的却是陈景筼和曹润田。

偌大个厅中只有两人是坐着的,除了方慰亭,还有一位年过五旬的老者,瞧他鬓发半白,人却很矍铄,尤其是一双眸子炯然生光,倒比少年人还要敏锐些。此时徵端进来,那老者也向他投去打量的目光。能在方慰亭面前有一席之座的,天下能有几个人?更何况徵端又瞧见唐穆崧他们都朝自己挤眉弄眼,他顿时明白过来,这人必然是宋元卿了。方慰亭一眼瞧见了他,顿时板着脸训斥道,“磨蹭什么,还不快过来向诸位大人行礼。”徵端便上前去挨个都行过礼,连对宋元卿也是一般无二,口中恭敬道,“见过世叔。”方慰亭有些不满,“怎么不行大礼。”

“大人也太苛责世弟了,”江朝宗先笑了起来,“以后都是一家人,自家人行礼还计较什么。”一句话说得众人都乐了,便连宋元卿也是抚须微笑。

吴湘适时地问道,“世弟这次去山东,所见情形如何?”徵端心知这么多人今日到的齐,必不是寻常的,忙简促说道,“八月十五日,日本国向德国已发出了最后的通牒,因担心山东有变,我是八月十八日到的潍县,当日晚上已经见到日本的军舰逼近龙口,与德国军舰形成了对犄之势。二十一日,日本军队从龙口登陆,上岸约五千余人。收到段大人的指令,我连夜赶回京中,但已命山东军队做好准备,若犯我莱州半岛,便即开战。”

宋元卿赞许的望了他一眼,段芝泉也开口夸赞道,“六少龙章凤姿,英雄枭勇,真乃少年英才。”方慰亭皱眉道,“小孩子,不经夸,诸位都是办差办老了的,都议议看怎么办呐。”这时大家都不说话,见状如此,方慰亭便道,“今日来了的还有几位洋博士,是澹翁推荐来的,应该是懂国际法的,你们不要拘束,也说说看。”

话音刚落,姜澹翁便看向了陈曹二人,先介绍陈景筼道,“景筼是从德国回来的博士,应该对国际法很熟悉。”陈景筼也不客套,直截了当地说道,“日本人威胁要在龙口登陆,这是公然违犯国际法的行动。因为我国已经于八月六日宣布了保持中立的态度,根据国际法,交战国双方应尊重中立国。而我国也有义务维护其中立立场,如果日本要登陆上岸,我们可以反击抵制,理由至为明显。”方慰亭不置可否,又问段芝泉道,“如果采取反击抵御,可有胜算?”段芝泉略一沉思,缓缓道,“若总统下令,部队可以抵抗,我们将派员设法阻止日本人深入山东内地。但因为武器弹药不足,持续作战恐怕会有困难。”方慰亭追问道,“能抵御多长时间?”段芝泉想了想,回答道,“”最多不过能抵挡两天。”

此言一出,众人都沉默了下来,景筼与徵端对望一眼,神情也是黯淡。方慰亭转头望向姜澹翁,“是不是还有一个洋博士没有发言?”

姜澹翁指着曹润田道,“润田,你是从英国留学回来的,又做过律师,在总统面前也可以说说你的想法。”陈景筼涌起了一丝希望,忙瞩目于他,只听曹润田说道,“虽然我国可以履行中立的义务,按照国际法保障中立国的权利,但是,”他顿了顿,又道,“如今日本造成的局势越乎常规,这种情形似乎也不能完全生搬国际法来依据。”

方慰亭点了点头,“我记得十年前,就发生过类似的情形,日本国和俄国在满洲交战,当时也是无法阻止这样的行为,最后划定了一个‘交战区’才算解决问题。”吴湘头一个便叫好,“总统此言可谓老成谋国。”眼见着宋元卿等人一个个都点了头,陈景筼听着不得要领,忍不住道,“那交战区里的百姓怎么办呢?”方慰亭怫然不悦,徵端忙插口道,“到时候也分些兵力,去疏散百姓出来。”

曹润田却道,“交战区的百姓固然可怜,但我国国力未充,此时应当避免兵戎相见,划定交战区,也是权衡厉害的结果。若不如此,更多的百姓当遭涂炭。”方慰亭甚是认同,便指明了让曹润田亲自来草拟所谓交战区的条例,并要注明在交战区外仍然保持独立。曹润田受宠若惊,忙去隔间与姜澹翁细细商量条例去了。

等散了会,徵端亲自送了陈景筼出去,只听陈景筼叹息道,“国家积弱如此,打也是打不过的,只是从今后,或许潍县百姓要遭涂炭了。”徵端摇头道,“确实打不过,我从山东回来,那边的军备实属一塌糊涂。”他微一顿,忍不住道,“不过曹润田此人,过于见风使舵,实在是小人之相。”陈景筼叹了口气,“是我带他去见去见的姜澹翁姜大人。”徵端深深地叹了口气,心知陈景筼为人方正,性情单纯,便不忍心再责怪他,直将他送出二门外,方说道,“你不要灰心,父亲身边有位吴小姐机要秘书,又与外交部熟悉,我可以向她举荐你到外交部去。

“我真的是无心从政的,”陈景筼苦笑道,“难得六少抬爱,肯在总统面前举荐我,但经此一事,我算是彻底死了心。正巧前几日京师大学堂的蔡先生有信来,说向胡仁源大人举荐了我,要我随他一起筹建哲学门。”

“那你怎么打算?”

“我想明日就去见蔡先生,若是真能筹起哲学门,也是一桩好事。”徵端心知劝他不住,便点头道,“也罢,你不做官,去办教育,何尝不是在为国家做事。若是教育办的好了,日后也是利在千秋的。”

徵端在陆军部里事务不多,第二日下了值,便约了景筼同去见蔡先生,两人相携往大学堂去了。这一番畅谈十分尽兴,蔡先生既有中国传统圣贤的学识涵养,又兼有西欧大哲的博爱自由理想,徵端与之聊天,有如沐春风之感。三人一同用过晚饭,又吃了几杯酒闲话,这才分别。

一路醉意未散,已从黄寺到了大总统府,他刚迈进门,便被德雅急急叫住,“六哥,怎么这会儿才回来?”徵端吃了两杯酒,此时有些酒意犯上来,因笑道,“四妹,你在这里做什么?”

“你喝酒了?”闻着一股酒气扑鼻,德雅皱眉道,“家里今儿出大事了,晌午二姑太太来了,和爸爸说要把太太接回来。”

“此言当真?”徵端双目一闪,顿时站定了,面上却有些兴奋。

“我还不知道你想什么?”德雅急道,“咱们虽不是太太亲生的贵,到底都是太太跟前养大的。我何尝不盼着太太能回来。可你知道吗,这次却是人家打着你的由头另有心思。”说着,她七七八八讲了事情的经过,原来岔子竟是出在徵端的婚事上。

方慰亭有四兄弟两姊妹,长姊早逝,这位二姑太太便是方慰亭的胞妹方汝贞,嫁到了济南梁家,但二姑太太常上京里来,这次来便问起了徵端的亲事,话里话外说与宋家的亲事没有下文,便是家里没有主事的缘故,还是得把接大太太回府里主持大局。方慰亭虽然没发话,但二夫人面上哪里挂得住,竟连晚饭也没用。

德雅叹气道,“六哥这趟出去,为家里立了功劳,爸爸三番两次地提起,总说要替你好好操办婚事,这节骨眼上,二姑太太挑这话头做什么,可不就让二妈恨上你了。”

徵端不以为意,“那我还真要谢谢二姑太太,替我把办不成的事给办成了。”

“六哥,你好生想想,”德雅急得直跺脚,“二姑太太是个直肠子,可六姨娘和五姨娘也没少在旁边敲边鼓,都把矛头惹到你身上,她们俩又是为了谁?爸爸连贴身的副官都给了你,旁人眼里哪有不眼红的?六姨娘有五哥,五姨娘有四哥,都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呢,巴不得挑着你和二妈斗起来,好坐收渔翁之利。”

徵端含笑摆摆手,“好了,好了,我知道小四是女中诸葛,算无遗策。六哥都记住了。”

德雅跟在他身后迤逦而行,过了两道垂花门,眼见快到大圆镜中了,瞧着徵端还是一脸的不以为意,发急道,“爸爸刚发了话,晚上四哥和五哥都回来了,你说是谁叫他们回来的?晚饭的时候父亲问起你,独你不在家,你可真是在父亲面前露脸了……”徵端忽然驻了足,“五哥回来了?那可坏事了。”

“又怎么了?”

“上次在八大胡同遇到了一个五哥的相好,一直问我五哥什么时候回来,”徵端直摇头,“我嫌她啰嗦,便跟她说五哥没一年半载可回不来呢。这下五哥跟她一见面,可不就穿帮了。”

“你还去八大胡同了?”德雅恨得拧起了徵端的耳朵,一壁骂道,“你可真能耐了,还学了五哥的坏样子去逛窑子,看我不告诉太太去。”

第八章 小瀛洲
步虚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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