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喑哑时光

暮霭时分,

我还在你的文字中流连忘返着,

犹如到了一个温暖的日影下,

悠悠用丝线穿过细针,

绣上水仙、鸢尾、日月、浮云……

心底自觉愉悦。

可是,忽而黄昏雨来,

我顿然跌入一个喑哑的时光,

那里还有一个孱弱、孤寂的你,

在隐约……

恫吓的回声

这一小节,我不多言辞,只用你在《回声·三毛作品第十五号》前言中的文字予以叙写。

——因为,唯有此才能将那段喑哑时光里你的心绪予以精准地表达。

回声是一种恫吓,它不停息地深入人心,要的不过是一个证明。

有人问:这些发生的事情在以后能够记住吗?回声告诉她:“是的是的是的是的……”于是她反而哀哭起来。

也许,她自己并没有经历过什么,只是一种缓慢的幻觉低语在她耳边一再呼唤。

当回声在某一刻突然消失的时候,她觉得在这整个时间里,应该做些别的事情,但她不知道是什么,永远也不会知道,永远也不能知道,这是她为何感到悲哀的原因。

于是她写出了“回声”——这一首又一首歌。

就凭着这些,歌唱继续着,甚而更加嘹亮而持久。

在爱的边缘,唯有歌声在告诉她;的确,曾经有些无名的事情发生在一个人的身上。

于是她又趴在地上恸哭,直到再临的救赎将她带去远方。

在深夜里,她醒来,那种声音还是如同潮汐一般在她身畔起伏。而她要的不是这些,她要的是黎明,一种没有任何声音的黎明。即使她如此渴望着,回声还是不肯退去。

是的。那段喑哑的岁月,于你,是一种可怕的回声。

你的喑哑岁月,始于你的黑白青春时期。

你,12岁。

那时,你已踽踽而行,走过你的童年岁月。你,依然爱书,不爱课堂。特立独行的你,开始更加和那时庸常的生活格格不入起来。

你那么想只徜徉在书的海洋里,而不是从这个校园去往另一个校园。当你轻轻唱起毕业的《青青校树》时,心底有了欢愉,“想,这倒也好,我终于自由了。”可是,莞尔你的父母挑灯之下,细细读着志愿表,并为你一笔一画地慎重填写上你的将来。

那日,你早早睡下,仰躺在被里,任眼泪清流塞满两个耳朵。你,这样的伤心,觉得做小孩子太过悲哀,“要怎么过自己的一生,大人自然地问都不问你一声”。

由此,在那个漫长的暑假里,你一点都不关心甚至连想都不去想发榜的事情。而是,捧着一本厚厚的《大戏考》,日以继夜地看着。

天知道,你竟然被那所最好的台北省立女子中学录取了。连你自己都如是说:“怎么会进去的,只有天晓得。”

也许世间事,多是如此吧。你愈是渴求的,却愈不可得;你无心插柳的,却可轻易成荫。

可是,我亲爱的你,只想在书里徜徉的你,前方路途已近暗黑,你的喑哑岁月亦渐向你靠拢,瞬而将你包围。

而这之前,你依然未知。

你,还故我地我行我素着。每日,你坐着公车进城上学,看着四周完全陌生的脸孔,所有一切都不似小学那般亲切熟悉了。新环境使得你惊愕不已,你开始努力要做个乖孩子,不给旁人比下来,于是,竟将看书的嗜好给停了下来。

爱书若你,嗜书如命,如此之下的你,怎会快乐呢!

你开始转嫁心念及嗜好,去探寻美术、音乐、历史、国文、博物……科目后面蕴藏的美丽故事。可是,你失望至极,你那么渴求新的知识;那么想知道一朵花为什么会开;那么想知道一位艺术家为什么会为了爱画、爱音乐而甘愿终生潦倒;那么想明白那些横写的英文字到底向你诉说着怎样的秘密……

然而,可惜你的老师肤浅,未曾有谁对你说过这些令你渴羡的故事。

最令你痛不欲生的是数学。

不知为何,你和数学老师之间有了仇恨,而且随着时日的增进,你们之间的仇恨越来越深。她,总是用双眼盯着你。你说,她盯住你的凶光,“好似武侠小说中射来的飞镖”。

一学年过去,你的成绩差强人意,名次中等,不留级。

然而,你的喑哑时光,就此拉开序幕。

并且,在时日不久的未来,它在你生命里驻扎成一种回声。

如你所言的那般,“回声是一种恫吓,它不停息地深入人心,要的不过是一个证明”。

关于此,我多希望它未曾发生在你的世界里,亦多不愿再次替你走进那内里。可是,可是,我既然抒写了你,就要如实地走进你的那段人生,即便喑哑让我无法喘息,我亦是要走进的。

或许,这就是人之岁月。如同一座桥,我们自彼处来,往那头去,一边走,一边不住叹息,因为恨事太多。

受辱

在时光的荒野里,我看见了那个孱弱、受伤的你。

李碧华说过:“俗尘渺渺,天意茫茫,花开有时,梦醒有时。没有早一分,不能迟一秒……”

说得如是森然,让人侧目惊心。

那际的你,也感应到这份无奈的命中天意了吧。

且看,那时你的境况。

你仍是嗜书,不断地往租书店跑,虽然此时,你去的那家远不及“建国书店”的书高贵。你沉浸在一本本“泛黄的、优美细腻的薄竹纸”中,流连忘返。

尽管你的父亲一再申诫你:再看下去要成瞎子了,书拿远一点,不要把头埋进去呀!

可是,你仍做了只将头埋在书里的鸵鸟。

你早已失去了自己,与书本融为一体,不知个人冷暖。

如此的你,终于在第一次月考下,凸显了你的不足。你竟有四门功课不及格。你的父母开始警告你,再不收心,就要留级了。虽然,你不曾有什么远大志向,可也还是有了羞耻心、罪恶感。觉得这样成绩不好,对不住父母。

你勉强收了心,发奋起来。

三次数学小考,竟都得了满分。可是,那个将你视为敌人的数学老师远不相信你突然不再是白痴了。她自始至终都认为你是个笨孩子,而且还应该一直笨下去。

由是,她怀疑你考试作弊。于是,她拿着你一百分的考卷逼问你,你愤然辩解:“作弊,在我的品格上来说,是不可能的,就算你是老师,也不能这样侮辱我。”

你的言辞,或许犀利了。她被气得很不堪,冷笑了一下,走开。可是,她并没有就此罢休,而是在下堂课时,叫全班同学做习题,只单独给你一张考卷,考卷中全是你听也没听过的方程式。

固然,你都不会。

你,当场吃了鸭蛋。

她,有了理由惩罚你。

于是,在众目睽睽下,你被她拿着的蘸得饱饱墨汁的毛笔在眼眶四周涂了两个大大的圆饼。因为墨汁太多,墨汁流了下来,顺着紧紧抿住的嘴唇渗到嘴巴里去。

这样的侮辱还不够,她让你转身给全班同学看,并且在同学们的一片哗然哄笑声中让你在大楼的走廊上走一圈。

可怜弱小的你,无力反抗,只得僵尸般地走了出去。廊上的同学先是惊叫,后就开始哄堂大笑。你,瞬间成了“名人”。

那刻的你,心底痛得在滴血,可是一滴眼泪都没掉。我知,你就此被废掉。

这被侮辱的画面,就此生根发芽,一生一世长在了你的心里,乃至让你有了长达七年的暗黑自闭岁月。甚而,几乎毁掉了你的人生。

有那么长的时间,你都想杀死那个给你奇耻大辱的老师。

红尘雾霭中,总有人心底暗含丑陋,并且长久地在那里膨胀、扩大,直至卑劣地将人伤害。这种人,素来不懂什么叫善良。

你的那位数学老师,就是这种内里黑暗丑陋着的人,所以,她在你青涩美好的岁月里,残忍地将你伤害。使得弱小的你,自此再无法触摸到温暖。长久地,你伸出手去,虽还可伸展自如,却再触摸不到那些温暖而透亮的胶质。你的世界,已经全由那些漫长的不为人知的泪水和孤寂胶着而成。如一面镜子,你在其中,或不在其中,都能清楚地看到一个受伤至极的自己。

好悲凉,亦好森冷,你却无以将自己从中救赎出来。

也许,在这个世间,总有一些无法抵达的地方、无法靠近的温暖、无法完成的事情、无法占有的感情,以及无法修复的伤痕。

你,又是如此傲骨的人。

你,任由那些阴暗将自己吞噬,不反抗、不争执、不诉苦,只默默一个人承受。

由是,你无助了,你绝望了,你的精神处于一种崩溃边缘了。

这样的你,最是让我心生疼惜。

穿过经年时光,我看到了那时的你。

——那日归家,你没有将那屈辱告诉父母,也没有告诉姐妹。而只是,在月光初上枝头时,于静默中泪如泉涌,直至拂晓时分。

隐忍若你,倔强若你。

天亮时,你如常一样,洗脸、梳头、吃饭,然后背起书包去上学。仿似一切都没有发生,仿似所有发生的只是梦境。可是,走进校园那一刻,你知自己远没有想象中健忘。昨日一幕,历历在眼前上演。那般清晰,亦那般刺眼,让人难以承受。

三天后,这件事情的后遗症轰然显现,你在走进教室,看到书桌的那一刻猝然晕倒。

而此之后,这种状况亦步亦趋地跟随了你七年之久。

多年后,已经成名的你在某日曾如是写下这病症的情状:

那天早晨我去上学,走到走廊看到自己的教室时,立刻就昏倒了。接着,我的心理出现了严重的障碍,而且一天比一天严重。后来,早上一想到自己是要去上学,便立刻昏倒失去知觉。那是一种心理疾病,患者器官全部封闭起来,不再希望接触外面的世界,因为只有在自己的世界里最安全。

即便如此,你依然不肯将受辱之事告诉你的父母。

你是如此的倔强,又是如此的懦弱啊!

你固我地选择着自己默默承受,不愿他人为你分担苦痛;你亦懦弱到不敢将那委屈说出来,不敢让人探知你的屈辱。所以,当别家孩子受了委屈将家视为归宿时,你却远离,逃避到别处。

也许,这就是你的奇特之处。你,总是异于常人的。包括你的思维、你的作为。

你逃避的方式,就是逃学。

你逃学去往的地方是墓园,寂冷的、荒凉的墓园。

你已不再相信任何红尘俗事,你已害怕面对任何人或事,唯有逃避、唯有死去的人,才能让你的心安然。你说过:“世上再没有比跟死人做伴更安全的事了,他们都是很温柔的人。”

彼时,你开始流连在各个墓园里。六张犁公墓、陈济棠先生墓园、阳明山公墓,还有一些不知名字的墓园,皆留下了你沉静的身影。

在墓园里,你就此将那段不愉快的学校生涯埋葬。

有人说,墓园对于你而言,是最为冰冷的地方,也是最为慈悲的地方。于我看来,是如此。你在那里度过了那么多寂冷时光。可是,那里也给了你最安宁的心绪。你说:“那儿安静,可以用心看书。”

是的。在那里,你又开始了你的长时间废寝忘食的阅读。

那时,你的母亲还不知道你已经不上学了,照样每天给你饭钱。于是,你不吃饭,省了三五元钱后,就去牯岭街的一个旧书店,买下了生平第一本自己出钱买的书。上、下册,名叫《人间的条件》。

很快,你就看完了。

于是,你买了第二本书《九国革命史》,后来,你又买了国语日报出版的一本好书《一千零一个为什么》,再后来,你又买了本给小孩子讲解自然科学常识的书《伊凡·傅罗姆》。

为了读书,后来的你几乎都不吃饭,将饭钱换来买书。你说:“在逃学完完全全释放的时光里,念我真正爱念的东西,那真是生命最大的享受。”

可是这享受的好时光,毕竟是逃学换来的。虽心绪安宁,却也不好过。因为,你还不能够放任自己完全不去上学,你还要时不时地去上课。旷课两三天,你便去学校里坐一天,为的是老师看见你,然后你再失踪个三五天。

然而,事情并不如你想的那般受你控制。

你还太小、太弱,许多事情你还太无能为力。

很快,你的父亲陈嗣庆收到了学校寄去的信。你的几个月的逃学生涯,就此落下帷幕。

幸而,你的父母开通明事理。他们在了解了事情的经过之后,并没有责备你的不是。你,由是感动非常。要知道,当时的你曾经这样想:逃学虽是自己的错,可是它有前因,亦有后果,如果连父母都不了解的话,如果父亲因此动手打了自己的话,那么,真不如不要活了。

事情,一经撩开,你再不必为着什么逃避了。你,执意着再不去那劳什子学校。

你,暂时休学一年。

面对休学的你,父亲陈嗣庆开始变得缄默。常常,他只是看着你长声叹气,不与你再有任何交谈。

第二年,他们始终觉得让你长久休学不是办法,开始悉心鼓励你做一个面对现实的人。而你却不这般想,面对自己内心不喜欢的事,才应该叫不现实才对。

然,你拗不过父母殷切的希冀,尤其是母亲,她每天送你到学校,眼巴巴地默默地哀求着你,看着你走进教室,才依依不舍地离去。这成了你的精神枷锁。你坐在那一大群陌生的同学里,心里狂喊着:“母亲,你再用爱来逼我,我要疯了!”

是的,这爱太过沉重,如同枷锁,将你牢牢铐住。你,是这般地想要挣脱。所以,你耐着性子,想要做他们渴望的人,然而,你的内心有个反抗的小鹿在跳,它驱使你再次逃学。这一次,你的胆子更大,不再去墓园,而是径直跑到省立图书馆去。在那里,你一天读一本好书,常常是放学时间已过,你都忘了回家。

下半年,你的父母再不心存幻想,又让你休了学。

这一休,长达七年之久。

心牢

没有上学的日子持续了七年。

对于一个少年来说,那造成了生长期的一个断层。以后,那七年啊有如一种埋伏在身体里的病。一直到现在,仍然常常将自己禁锢反锁在黑暗中,不想见任何人。

当我写到一双小小的手,怎么用力也解不开是个坏小孩的死结那句话时,发觉自己竟然悄悄流泪。

大人的回忆,小人的遭遇,那里面孱弱、自卑、寂寞都是如此无能为力。只因为,当时实在年纪小。

——《回声·轨外》旁白

关于那七年休学时光,你在歌曲《轨外》中的旁白,最能将你承受的漫长苦痛予以传达。

那是黑不见底的漫长岁月,你在其间做了自己的牢犯。你,静默地待在里面,不出来,亦不让人进去。那里,黑而令人窒息,且四面八方皆是冰冷的高墙,牢坚不摧。你不攀爬,实质上你也根本无法攀爬,你只是静静地待在原地,透过那扇铁栅栏裸出的缝隙,吸取唯一可生存的氧气。

你,筑起一个心牢,将自己给囚禁了。

从此,这世间风月再与你无关。

可是,我最亲爱的你,才13岁而已。你这样无情地将自己予以封锁、囚禁,让多年后闻之的我难以自禁、心疼不已。要知,青春路途,这般好年纪的你,本应繁华绽放、蝶舞飞扬,而非这般暗黑、冰冷、孤寂。只悲愤,我不是神,不能将如此的你救赎。

你写:“我把自己关在一个小房间里。”

我最亲爱、患了少年自闭症的你,何止是把自己关在一个小房间里那么简单。你还执意让你的父亲,那个看了你眼底就蕴满伤悲的中年男子,将你的卧室窗户加上铁栏,门上加上锁。你高兴的时候会把它们都打开,可是,你不高兴的时候则统统把它们都给锁起来。

你,这样兀自折磨着自己。

你不知,当时深爱着你的父母、深爱着你的兄弟姐妹,他们的心该有多疼。

起初,你还和家人一起同桌吃饭,但是,后来因为姐弟们不免会提到学校的事情,你就受不了了。之后,每次饭点时你干脆不出卧室半步。母亲没有办法,只好每天将饭送进来。

亦少有什么户外活动。即使有,也只是在无人的院内,无声地在院子的水泥地上滑旱冰。一圈圈,一圈圈,仿似在跟自己的影子交谈。

走出家门,则是在天将黑的时候了。在模糊不清的暮霭中,你走过一条偏僻的荒路,来到一堆横七竖八的水泥筒子前。你一个人,在冰冷的水泥筒子里,钻来钻去。

世界,仿似就只剩了你一人。你觉得是如此的安全与静好。

天全黑下来时,你才在孤独的路灯影里回家。你最爱秋季,最渴望漫天大雾,如此,你好在迷离的雾霭里,看路灯的光晕在雾里如何的浓得化不开……

你,彻头彻尾地做了自己的囚犯。

一个自己心灵的苦囚犯。

你囚禁自己,并从囚禁的死寂中汲取解脱与安慰。

你,在最美好的年华里把自己尘封。

恨不得与世隔绝。

你的如诗的青春,自此只剩喑哑,再无璀璨及光亮。

七年,在平常人的青春岁月里,是愉悦美好的,一忽儿就过的,并不觉得长。然,在你的青春岁月里,却是那般的漫长、凄苦、悲凉。

你,觉得只有你自己。周围一片暗黑,你和你自己的孤独灵魂做伴。找不到出口,亦找不到解脱。

你安然地将自己住在自己筑起的心牢里,不再让任何人靠近。

终于,你在一个深夜里,拨通了生命热线的电话。你对着那冰冷的话筒,大声且急切地说道:“活不下去了,救我、救我、救我啊!”一遍又一遍,重复着这句话。

可是,生命热线那端,无论谁都无法拯救你这孤单、悲苦的灵魂。

他们越是劝慰你,你越觉那劝慰微弱,微弱到被自己灵魂的呐喊淹没掉。

你彻底绝望,明白这世上绝没有什么人能够拯救你。

你的世界,就此堕入一个更深的黑暗深渊里,你在其间,再也挣扎不出来……

终于,你扛不住这苦不堪言的折磨,在一个台风呼啸的晚上,断然割断了左手腕上的动脉。

幸而,你的父母及时发现了你,慌忙将你送往医院抢救。你被抢救了过来,可是手上那缝上的丑陋的二十八针却时刻提醒着你的无以被救赎的挣扎。

那一个夜晚,我最亲爱的你可知道对你的父母,你的深爱着你的父母,面对着自闭的你无能为力的父母,是一个怎样难挨的夜晚呢!

昏迷的你,不会知。

他们在病房前,徘徊了又徘徊,心似沙漏,找不到支点。恐慌,占据了他们的心。他们,是那么的怕失去你这个女儿。

还好,当你苏醒来,看着他们哀愁的神色,听着他们喃喃的哀求,你第一次惊觉,惊觉你的生命对他们而言是那么的重要,惊觉向来坚韧、伟岸的他们原来也那么孱弱。

于是,你决定,为了他们也要活下去。

可是,可是,活下去的你,在多年后,还是有了两次自杀的记录。

第一次是十年后,你的未婚夫新婚夜猝死在你怀里,痛不欲生的你便在一个朋友家里服毒自杀。这一次,你依然是被及时抢救了过来。但是,却留下了终身胃痛的病。

第二次是在台北最好的医院——荣民总医院的高级病房里。这一次,没有谁能够及时将你发现。

你,自缢身亡。

华人世界为此一片哗然、唏嘘及哀恸。

你曾对人提及过:在南美洲旅行时,发现那里的人们崇拜一种名叫“自杀神”的神。于是,你也对这种神有了浓郁的崇拜。

是不是,最后的最后时刻,你只是履行了你对“自杀神”的一种崇拜,而无关其他。

我,是这般揣测的。

水仙自恋的心

在邻居、亲戚、朋友,甚而你的父母姐弟眼里,你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问题孩子”,犹如羊圈里的一只黑羊。

这样的你,是不受欢迎的。他们疏离你,远着你。

还好,你的父母始终对你不离不弃。无论你是怎样,好或者坏,自闭或者阳光。他们涵养够好,不管他人的眼光,亦不管他人的人云亦云。又加上,他们多少懂得一些教育之道和医学知识。于是,他们用足够的耐心带着你奔赴不同的医院去治疗。

他们明白,你只是病了,病得十分严重而已。

所以,他们持久地带着你去看了无数的心理医生。每个心理医生都认真地履行自己的职责,耐心地跟你谈话、讲故事、讲人生的道理,还让你吃了很多很多的药。可是,无论如何,没有谁可以将你心底的牢门打开,将那牢门里深锁着的抑郁死结打开。

你亦开始认定,认定自己就是个坏孩子,是头黑羊。

自卑感,由此变得巨大,几近压坏了你。你的智力也开始变得很坏,心理测量时,你的智商只得了60分。这样的你,接近于一个低能儿。对外界,你更产生了强烈的逆反心理。

你开始跟父母不断起冲突:你顶撞他们,不管他们会如何的伤心;你动辄就跟弟弟们打架,而且是豁出命的那种,下手极其狠毒。曾经,你用钢钉梳子,将堂弟的脸打得血流不止。

如此的你,像极了一头受伤的野兽。你孤独地舔舐着自己流血的伤口,不让任何人靠近给你以温暖及安慰。且,充满了攻击性。

漫长的七年时光里,你都似这般。

你凄迷病态着、冷淡独立着、内向而敏感着,若极一株自恋的水仙,兀自寂寞地将自己“拘禁”在那一栋日式房子里。

你还是需要一个出口的,哪怕是一丁点儿的出口。

只要有光就好。

如此,你才能赖以存活下来。

于是,你开始将内心的孤独、迷惘诉诸笔端。将凄迷、阴郁的境界,狂乱、破碎的恋情,死亡的气息展现到淋漓的《惑》和《月河》,最能说明一切。

谁说过的,“温暖的阳光。寂静的风。还有记忆。一万个美丽的未来,抵不上一个温暖的现在。”是的。可找到一个出口,将自己那暗黑的、充满困惑和伤感的阴郁情绪予以抒发,于你,不失为获得了“一个温暖的现在”。

于是,在这种抒写中,你获得了一个这样的心念:“我的心中有一个不变的信仰,它是什么,我不很清楚,但我不会放弃这冥冥中引导我的力量,直到有一天我离开人世,回返永恒的地方。”

心念如此,你这个生活里的“叛逆者”,此去经年,亦获得了长久的生。

他们说,将自己囚禁在心牢里、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你,有着一颗孤芳自赏的水仙自恋的心。

如是,你郑重地为自己取了英文名字——Echo。

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来给自己取了这样的名字呢。多年后的我,在时光的荒野里探寻着。只为,只为更多地了解你、读懂你。

Echo,音译艾蔻,希腊神话里美丽的林间仙子。宙斯觊觎她的美丽,使得她被宙斯的老婆赫拉诅咒:艾蔻,让她只能支离破碎地重复别人的话吧!永远永远!

从此,她黯然地游离于森林之间。

森林的另一端,一个翩翩少年正悄悄长成。他,纳西索斯有着最俊美的面孔,还有最冷傲的心灵。

无数的巧合,两人终于相遇。

艾蔻看着纳西索斯,灼红了双脸。她偷偷地跟在他的后面,希望能够跟他说上一句话。可是,她是被诅咒的!她使劲撕扯自己的咽喉,却始终说不出一个字。

心在煎熬。

林中的脚步声惊动了纳西索斯,他转身喊出一句:Whoishere?

艾蔻欣喜万分,她多想告知纳西索斯她的心意,但是她没有正常的说话能力,只能重复念叨着别人的话:“here……here……”

对美丽女子的倾慕,纳西索斯早已见惯不惊了。对她们,他总是高傲地一笑,无情地拒绝。这次也不例外:Idon’tloveyou.艾蔻含着泪,口中却只能重复着:“loveyou……loveyou……”她渴望说出的句子啊,终究变成她伤口上的一把盐。

她伤心地在森林徘徊,终日以泪洗面,身体日渐消瘦。最终,化为森林里一声忧郁的叹息和回声(这也是Echo单词的由来)。

后来,纳西索斯的孤傲激怒了复仇女神涅墨西斯,她决定惩罚纳西索斯。某天,纳西索斯到湖边去,看着湖水中的自己,久久不肯离去。于是,复仇女神涅墨西斯就让他从此爱上自己水中的倒影。

再后来,终日在水边顾影自怜的纳西索斯,最终死在水边化作一株水仙。

你将名字取自这个凄苦的爱情神话故事里,细思量下,似有一份少女满腹哀愁和水仙自恋的心态在里面。

可是,我知,我深知那际悲苦着的你,诚如你甚喜的《红楼梦》中的黛玉那般,有着的是对自己那份“孤高自许,目无下尘”的自怜而已。

遇见顾福生

这世间,遇见有多种。爱情是一种,友情是一种,师生情亦是一种。

你跟顾福生的师生情,是为一种遇见。

多年后,你在《惊梦三十年》中如是写道:“这半生,承恩的人很多,顾福生是一个转折点,改变了我的少年时代。”

诚然如此。

透过历史感厚重斑斓的时光,我们一起走进那段于你是为美好的岁月。

那时,你休学在家。

深爱你的父母,知道你除了痴爱文学外,还对瑰丽世界里的美术有着莫大的喜欢。于是,他们为你请来了一名家庭教师,专门教你最爱的绘画。这样做的他们,并未心抱希望你在绘画方面能有所作为,而只期望你可以拥有一片自我的小小天空。

第一个绘画老师,是名家黄君璧先生。黄先生教得最多的是,让你一张一张地临摹山水画。可是,这种优雅得近乎刻板的方式,让你抓狂。你,是那般觉得每一抹的线条都似一种枷锁将你套牢。

无奈,你的父母只得放弃。

转而,父亲教你背唐诗宋词,看《古文观止》,谈论文学及人生。可是,掩卷千古繁华后,你觉得人生亦是一场梦。你,仍是处在一种煎熬中无以挣脱。

于是,他们决定还是让你学绘画。认为,你只是不爱画山水而已。所以,他们更换门庭,让你投到邵幼轩先生的门下,学习花鸟画。邵先生,极疼爱你,亲自教你创作些花鸟画出来。

可是,这般,你依然无法被救赎。

比起国画来,你对西洋绘画更感兴趣。这,或许就是你们相遇的契机。

那时,你的二堂哥陈懋良跟你一样,是家里的又一头“黑羊”。他,被寄养在你家里。他,迷恋上音乐,与你一样不肯去上学。他,当着你父亲他的叔叔的面,将学生证撕得粉碎。无奈之下,你的父亲只得为他请了作曲老师如你那般在家学习。

惺惺相惜的缘故,他对你尤其好,并且常常送给你一些投脾气的东西。

某一天,他将一本画册送给你。

你,在瞄上去的第一眼即被惊艳。如同一只蛰伏好久的蝉,破茧那刻即获重生。你,是这样的被那些画面所迷醉。

画册的作者,是那个闻名久久过着浪漫自由生活的毕加索。

那本画册里,有着毕加索的桃红时期、蓝调时期,有立体画亦有变调画,甚而后期的陶艺。你在其间徜徉,如饥似渴,在那些直指灵魂深处的画面里看到了——欣欣向荣的生命力。

你说:“爱!就是这样的,就是我想看到的一种生命。”

你的爱,素来辐射性很强。对于毕加索,亦如是。你起初是迷恋他的画,后来,你就开始迷恋起他的人来。那时,你决绝地要将自己全部的爱情奉献给毕加索。你,天天渴望着长大,渴望长到十八岁,如此好将自己嫁给毕加索。

你,是那样怕毕加索等不到你长大就死去。

彼时,你13岁。毕加索,77岁。

可是,1973年4月,毕加索在巴黎溘然逝世时,我最亲爱的,你却在你的撒哈拉和另一个西班牙男子荷西,步入婚姻的殿堂。

其实,在你的生命长河里,毕加索,那位吸引万千的伟大艺术家,只不过是为了让你和顾福生遇见的桥。

你,踏桥而过,遇见了桥那端的顾福生。

是怎样的一种相遇呢!

这其间,缘分还真颇深。

那日,你的姐姐陈田心的朋友们到家里玩。一群人,吃东西、玩游戏,好生的热闹。唯有你一人,照例躲避到角落里。

其中,有一对名叫陈缤、陈骕的姐弟。玩得尽兴时,陈骕突然宣布,要画一场战争给大家看。稍顷,一幅表现骑兵队与印第安人的惨烈战役的画面就在他的笔端完成。

你躲在远处,待到他们闹腾着跑到院子里去玩时,才偷偷地捡拾起那幅画。画面中,浓郁的色泽与强烈的画面感震撼了你,依稀间你似回到了毕加索那令人沉沦、燃烧着幸福归属的画卷中。

陈骕告诉你,他是学油画的,老师是顾福生。

那是你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当时,你还未知这个人可以那么深地影响你的人生。你只知这个人可以将你带入你艳羡的油画世界,可以将你和你暗恋着的毕加索的距离拉近再拉近。

于是,你主动到你母亲那里,要求跟他学习绘画。

母亲缪进兰听了后,自是欣喜万分。因为,这几年的休学时光里,你所学的全然都是她和你的父亲给你安排的,从未有一次学习是可以使你获得拯救的。而这一次,你的主动要求仿似让她看到了黑暗前的曙光。

不久,母亲告诉你,他答应了你的请求。

彼时,你16岁,在家已休学三年。

而那个你欲向他学习绘画的顾福生,也不过25岁。比你大不了多少。

顾福生,国民党高级将领顾祝同的二公子,“五月画会”的画家,台湾画坛新潮画派的新秀。将门之后,台湾文艺圈少有的年轻、热情、温和的画家。

就是他,扭转了你的生之命运。

而让你,在自闭了几年后,勇敢地走出那间日式老房子,重赏人间风月无边、盛世繁华。

泰安街二巷二号,顾家。你们初相遇的地方。

尘封几年心绪的你,有了些怯懦。你,还不知前方蛰伏的是什么,似过往那般,还是有些新意。对你而言,一切都是未知。可是,当你走进那座深深宅院,穿过那片开得正好的杜鹃花径时,你的心情是那么的美好。仿佛,天地如花芬芳四溢。

后来你曾这般回忆过:“有人带我穿过杜鹃花丛的小径,到了那幢大房子外另筑出来的画室里去。我被有礼地请进去了,并没有人,只有满墙满地的油画的房间。那一段静静的等待,我亦是背着门的,背后纱门一响,不得不回首,看见后来改变我一生的人。”

他穿一件正红V领毛衣,一张极清秀俊美的脸,正温和地看向你。那一刻你有了《我的快乐天堂》里写的那般心绪:“许多年过去了,半生流逝之后,才敢讲出,初见恩师的第一次,那份‘惊心’,是手里提着的一大堆东西都会哗啦啦掉下地的‘动魄’。如果,如果人生有什么叫作一见钟情,那一刹那,的确经历过。”

那刻,你知道他不似你过往的老师那般,他应是一个全心全意投注创作的艺术家。你在直觉里,将他接受。在初遇他的瞬间,你是那样觉得,觉得他温柔而能了解你。

于是,你唤了声“老师”。

从此后,你跟随他身侧,很久很久。

第一篇喑哑时光
三毛传: 许我一生流浪,陪你地老天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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