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一)

道光二十一年(1841年)夏,南太湖边的南浔镇上人心惶惶,第一批从浙东逃难过来投靠亲友的人带来噩耗说定海沦陷,过了十天,又一批难民过来,大家才知道镇海也被英军攻下了,两江总督裕谦殉职,几位总兵大人也英勇战死。宁波离南浔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总有些沾亲带故的,所以这几日镇上逃难之人有增无减。

这天正午,酷暑难当。小镇临河的树上知了死命地聒噪,街上的青石板被晒得滚烫,临街的人家都支起了遮阳棚,排门板敞开着,人却在堂屋中席地而眠,以求些许清凉。

十六岁的刘镛戴着破草帽、肩挑一副铜匠担,大汗淋漓地走在南东街上。

“铜锅铜勺补哇……”刘镛嘶哑的吆喝声响起,但寂静的街道上无人回应。

刘镛擦了擦汗,走到廊檐下歇脚,他从担子里取出茶缸喝了口水,取下草帽扇风。突然,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从街北撒丫子跑过来,边跑边喊着:“刘镛哥哥,你家姆妈喊你回去!”

刘镛定睛一看,原来是开糖什店的邻居庄伯伯的孙子小文子,小文子气喘吁吁地说:“你家来亲戚了,你赶紧回去吧!”

刘镛边用草帽给小文子扇风,边问道:“哪里的亲戚?”

小文子说:“好像是从宁波过来的!”

刘镛立即明白是嫁到镇海的二姑妈一家逃难来了,他马上挑起铜匠担子,跟着小文子往泰安桥堍的家走去。刘镛的父亲刘焕章祖籍浙江上虞,祖上移居南浔后便在泰安桥堍开了一爿刘记铜木嫁妆作坊,几代下来都是惨淡经营,到了刘镛父亲手里,更是入不敷出,无奈之下只得让刘镛辍学,挑起铜匠担子走街串巷挣点钱贴补家用。

刘记铜木嫁妆作坊前铺后家,两个门面的开间,后院住着一家老小。刘镛进门刚放下铜匠担,就听见里面母亲的喊声:阿镛,快进来,看谁来了!

刘镛赶紧走向后院,只见父亲坐在一旁吧嗒吧嗒抽着水烟袋,母亲拉着二姑妈一起抹眼泪,小表妹阿玉怯生生地躲在二姑妈身后。

刘镛开口叫了一声“二姑妈”,二姑妈便起身走到刘镛身边,拉着刘镛的手,含泪道:“可怜阿镛这么点大就要为生计奔波,偏偏我这个姑妈还要来麻烦你们。”

刘焕章敲敲水烟袋:“二妹你说的什么话,你们母女能平安已经万幸,我能不管你们吗?你大可放心,有我一口吃的,就不会饿着你们!”

刘镛母亲悄悄向刘镛使个眼色,母子俩便出了院子来到店堂。

刘镛母亲悄悄问道:“你身上可有铜钱?”

刘镛掏遍全身口袋,摸出十文铜钱:“就这些了!”

刘镛母亲无奈道:“你先拿着十文钱去张恒泰酱园店买点酱油和盐,我去庄伯伯家借几个钱。你姑妈和表妹远道而来,连件换洗的衣服都没有,我得上估衣铺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旧衣服。”

刘镛皱着眉头说:“借了也还不上啊!再说我们赊了他家的烟和糖都未清账。”

刘镛母亲想了想,从耳朵上取下一对金耳环,交到刘镛手里:“去顾记当铺当了,换些钱。”

刘镛不忍:“姆妈,你就这么一对耳环……”

刘镛母亲断然道:“饭都吃不饱了,要这份体面做啥?记得一定要去顾记当铺,顾六公公仁义,他家的当铺不会让我们吃亏。”

刘镛应道:“知道了,姆妈,我去去就回。”

刘镛拿着耳环直奔东大街顾家当铺,刘镛母亲口中的顾六公公是镇上首屈一指的富商顾福昌,他早年贩布,道光初年去上海觅活,向洋人学得外语,成为丝商经纪人,所谓“丝事通”。后来回到南浔,索性开起了丝行,名为顾丰盛,专门经营湖丝。十多年下来,资产颇丰,在镇上也拥有了不少其他产业。顾六公公秉性醇厚,懂得照顾乡邻,在镇上口碑颇佳。

刘镛来到顾家当铺,递上耳环。顾家当铺小伙计跟刘镛相熟,一见这对金耳环,便知是刘镛母亲的。

小伙计知道刘镛家肯定遇到困难了,也不好意思说破,便委婉地劝道:“如今这世道,这别的行当都赚不到大钱,唯有做生意才行。刘镛弟弟,你聪明勤奋,若是肯学生意,将来一定比别人强。”

刘镛闻此言心中一动,他又岂能不明白小伙计的意思!自家铜木作坊已经快维持不下去了,若再不想出路,家里又有多少东西可当呢?

刘镛拿着用金耳环换回来的二两银子,边走边盘算:南浔是湖丝出产地,尤其是辑里村的湖丝名满天下,南浔丝行埭一带开满了大大小小的丝行,生意都还算兴隆,自己若是打算学生意,必定得去丝行才有前途。

刘镛回到家里,便把自己的心思跟父亲讲了,刘焕章看看自己的儿子,敲着水烟袋,叹息道:“刘记铜木作坊开到我这一代,大约是传不下去了。”

刘镛劝道:“祖上开这个作坊,也是为了养家糊口,可如今作坊不赚钱,招牌丢了又有什么可惜的呢?”

刘焕章无奈地说道:“都是我没用,害得你小小年纪辍了学,你如今自己想寻好出路,我自然不能拦你。但学生意辛苦,你可能熬?”

刘镛坚定道:“我能熬!”

刘焕章又问道:“你想去哪里学生意,心里可有打算?”

刘镛说:“儿子想进丝行。”

刘焕章说:“丝行自然好,但门槛高,须有个德高望重的保荐人。我一时想不到谁能做你的保荐人。倒是李记棉绸布庄在招学徒,也不用交‘坐柜’钱,要不你先去那里吧!”

刘镛想了想,只得答应。

到了晚上,刘镛把自己房间让给二姑妈和表妹,自己在店堂搭铺,母亲抱着被子过来帮他铺垫,刘镛让母亲回去歇息,母亲却突然抹起了眼泪,说道:“你去学生意,就三年不能回家,我想想心里就……”

刘镛笑着劝慰道:“姆妈,你糊涂啦?李记绵绸布庄就在河对面,我即使不能回家,你想见我过桥便能见,有什么可伤心的?”

母亲道:“话虽如此,但不交‘坐柜’钱的学徒,师傅家里的脏活累活样样要做,我担心……”

刘镛帮母亲擦去眼泪:“姆妈,你以前常跟我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一味心疼我,我怎么能有出息?”

母亲羞愧地点头:“是姆妈眼光短浅了。你好好跟师傅学,不要想家。”

第二天一早,刘焕章就带着刘镛来到了桥西的李记绵绸布庄。李老板和刘焕章也算熟人,棉绸布庄规模不大,李老板既做东家也做掌柜,雇了一个执事坤师傅,另有一个学徒今年满师离开了,所以连带刘镛在内,店里也只有三人。

李老板把刘焕章父子迎进店铺,让刘焕章坐下,刘镛规矩地站在一旁。师娘倒了茶出来,笑意盈盈地打量着刘镛,刘镛低下头,愈发显得恭敬。

李老板对刘焕章说:“焕章哥哥,你我都是街坊邻居,刘镛这孩子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他打小就聪明伶俐,还读过几年书,我也很喜欢,所以这保荐人就不用找了,咱们哥俩自己写个文书就行。”

刘焕章忙不迭地应承:“是是是,文书是要写的,学生意就按学生意的规矩来。我家阿镛就交给你了,该怎么管教就怎么管教,一切全听师傅的。”

见刘焕章表了态,李老板满意地点头道:“如此甚好!”

李老板写下文书,无非是写明要尊重师傅、严守店規、勤奋学业、不得擅自离店、如有走失拐带等不轨行为,皆由家长负责,如有意外病伤甚至死亡皆自理,店家概不负责等等。双方签字画押,刘镛向师傅师娘行拜师礼,一切完成后,刘焕章便要走了。

刘镛送父亲出门,刘焕章回头叮嘱:“阿镛,虽然家就在对岸,但切不可私自回来,好好跟师傅学本领,你要争气。”

刘镛点头:“阿爹,我记着了!”

刘焕章走后,李老板把坤师傅介绍给刘镛:“刘镛,这位是店中执事坤师傅,以后你就听坤师傅吩咐吧!”

刘镛向坤师傅作揖行礼道:“坤师傅,您辛苦!”

坤师傅咧着厚嘴唇一笑:“不用拘束,以后有啥不懂的,尽管问我便是。”

刘镛打量坤师傅四十岁模样,憨厚中透着精明,望之可亲。

刘镛又一鞠躬:“多谢坤师傅。”

坤师傅把刘镛带进仓库,教他辨认绸缎棉布的品种、产地、性能和价格,刘镛默默记下,当坤师傅介绍到一种锦绸的时候,刘镛问道:“坤师傅,这种绸用的就是我们湖州产的蚕丝吧?”

坤师傅摸着光洁的府绸说:“你摸摸,多柔滑的锦绸,这还只是用辑里湖丝中等丝织造的,可见咱们这里的蚕丝真是个宝啊!我们南浔镇上多少商人靠着蚕丝发了家!”

刘镛想起丝行埭上林立的丝行,不由地感叹道:“许是老天爷眷顾南浔吧!”

坤师傅说:“老天眷顾南浔不假,但也不见得人人发财,富的富,穷的还是穷!”

坤师傅这句话直往刘镛心里去,他心中思忖:那些开丝行的人里也有出身贫寒的,为什么他们也能发迹呢?难道真像阿爹所说的人各有命?反正不管怎么样,既然来了店里,便一心一意跟着坤师傅好好学本领,等到三年出师,便可领到薪水养家糊口。

刘镛用心学习,不多久,无论临柜接待收账算账还是后仓整理盘点,他都已经很熟练,除此之外,店内打扫,李老板一家挑水洗衣做煤球甚至倒马桶的活都是刘镛所包,刘镛整天忙忙碌碌,老板十分满意,师娘心中过意不去,便每天赏给刘镛十文点心钱,刘镛也舍不得用,都悄悄留了起来。

这天清晨,刘镛从店堂内醒来,先收拾好铺盖,卸下排门板,便拿着布巾子准备去河边洗漱。当他一开门,便看到门口拐角处站着一对乡下父女,身后放着一筐蔬菜,那中年的父亲老实巴交的样子,女孩约莫十五、六岁,倒是出挑得极为水灵。看到刘镛开了店门,中年男子急忙迎了上来。

中年男子躬了躬身道:“这位小哥,我们是来找老板娘的,寅时就到了,站得怪累的,不知道老板娘起身没有?”

刘镛打量父女俩风尘仆仆尽显疲惫之态,赶紧让到店堂内,倒水泡茶,端上店里待客的点心。中年男子谢过刘镛,大口吃着点心,小姑娘却拘谨着不肯动手。

刘镛问她:“你不饿吗?”

小姑娘低下头,腹中却“咕咕”响起。

刘镛拿了块方糕递给她,她怯怯地接了,却拿在手里不敢往嘴里送。

刘镛看他在生人面前害羞,便管自己拿了洗脸巾去河边洗漱了。小姑娘等刘镛一走便大口吃了起来,急得差点噎着。

父亲有些不快地斥责小姑娘:“你急什么?如今你到了这里,可比不得乡下,要懂规矩,她虽是你干娘,但认下这门亲后你们就没见过,要不是你娘过世得早,你干娘可怜你没人管,你也不会有机会来镇上。”

小姑娘眼神有些迷茫,正月里母亲骤然急病离世,她的心就像断了线的风筝飘零不定,如今来到干娘的绵绸布庄,更是局促不安。想到母亲,她的眼睛就起了一层薄雾。

里屋的门开了,老板娘瞄见店堂里的父女,便急急走了出来。

中年男子拉着女儿站起身来,憨笑着不知怎么开口。

倒是老板娘抢先一步拉着小姑娘的手,含笑道:“哎呀,我的囡囡长这么大了呀!沈大哥,囡囡可有学名?”

中年男子躬身回话:“她干娘,囡囡五岁的时候,乡里教书先生给取了名叫毓惠。”

老板娘点头:“沈毓惠,倒像个大家闺秀的名字,好。”

中年男子频频点头:“她干娘,毓惠就劳烦你了!”

老板娘说:“沈大哥,你就放心吧,十四年前我和当家的贩布路过你们诸溇村,恰逢大雪封河,幸得你和大嫂收留我们几日,这才成就了我和毓惠的母女缘分!我没有女儿,只有几个淘小子,现在毓惠来了,家务上也可以帮我一把。”

中年男子赶紧推着毓惠说:“还不赶紧给干娘行礼!”

毓惠急忙跪下,给老板娘磕了个头。

老板娘拉起毓惠,笑道:“我看毓惠是个伶俐的,将来或许有福气呢!”

中年男子谦卑道:“那就全仰仗您和她干爹了!”

老板娘带着毓惠父女进了内堂,刘镛回到店里看到父女俩不见了,正在奇怪,老板娘出来了,对刘镛说:“去肉铺买一刀五花肉回来,今天家里来客人了。”

刘镛答应着接过铜板,用眼睛余光偷瞄着里屋,老板娘说:“别看了,是我乡下干女儿,从此以后家里多了一口人,你更要勤谨着点!”

午饭后,毓惠他爹就回去了,毓惠站在门口相送,想哭又不敢。刘镛看在眼里,便逗趣道:“毓惠,你是我师娘的干女儿,我以后得叫你大小姐呢!”

毓惠果然害羞了,她跺着脚就进了内堂,撸起袖子把昨日老板一家换下的衣服都拿去洗了。

这些家务杂活本来都是刘镛干的,自从毓惠来了以后,刘镛轻松不少,便更有时间忙店铺的事了,生意上的事情愈发娴熟。转眼半年过去,刘镛待客接物已经不像一个学徒,倒像是独当一面的执事了。

虽然辛苦,但刘镛过得倒也舒心,毓惠和他熟稔起来,已经不那么害羞了。她常常来陪刘镛说话,刘镛空闲的时候教她写写字,毓惠聪明伶俐,学得很快。而毓惠洗衣服的时候,总偷偷地把刘镛的衣服也顺带洗了,刘镛过意不去,说过她几次,她却依然如此。毓惠渐渐不再想家,脸上笑容越来越多。

大家都说李老板收了个好徒弟,捡了个大便宜,坤师傅心里惴惴不安,唯恐李老板辞了自己。

转眼快到年脚边了,坤师傅夜夜借酒消愁,刘镛看在眼里难受在心里,他知道坤师傅的担心并非没有道理,今年镇上新开了两家同行,所以李记棉绸店铺的生意并不算好,老板各项开支都在节俭,既然刘镛能独当一面,为何还要留着坤师傅呢?

这一天晚上店铺打烊后,坤师傅已经回房喝起了老白干,刘镛悄悄溜进来,坐在坤师傅对面。坤师傅满脸通用,带着醉意说:“今年年夜饭上的鱼头恐怕要对准我喽!”

按湖州一带商家的规矩,在腊月放假前,年老板须得请所有伙计吃饭,红烧鱼是最后一道菜,上桌后鱼头对准谁,他就被辞退了,须得卷铺盖走人,来年不用再来上工。

刘镛心里也挺难受,他的本领都是坤师傅倾心教导,如果因为自己让坤师傅失业,那是万万不能,但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坤师傅又说:“我全家老小,都指着我这一年三十缗铜钱度日,我若被东家辞了,老母妻儿都活不下去。”

刘镛心头一震,问道:“坤师傅,您一年的俸禄才三十缗铜钱?”

要知道道光年间由于鸦片战争赔款等原因,银价上涨,1两白银可以兑换5000铜钱。三十缗铜钱等于六两银子,勉强够一家老小开销。

刘镛并不知道店中执事的俸禄这么低,他之前一门心思想着出师当执事,此刻心里备受打击,也就闷闷不乐起来。

坤师傅叹道:“就这三十缗铜钱,也要没着落了!”

刘镛想说几句宽慰的话,却不知道如何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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