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黑疤子等人在湖州府受审,咬紧牙关一字不供,显然心中有所指望。

方回审理完毕,虽然没有得到口供,但证据确凿,还是将他们判了斩立决,只等上头批复。

在许德铭的陪同下,张颂贤赶往湖州府,递交那封广庄和黑疤子勾结的信件。方回有了证据,立马下令抓捕颐和商贸行老板,颐和商贸行的老板供出其他广庄的罪行,一来二去,几乎牵连到在南浔的所有广庄。

多名广庄老板和大批管家被抓,南浔镇上的居民无不拍手称快,丝业同行们更是笑逐颜开,终于出了口恶气。

归安县衙刘知县被革职后缉拿上京,接替他的是原乌程知县李炜,李炜官场风评颇佳,是位公认的清官。

生丝卖到上海以后,各家丝行发了大财,而广庄都已经关门大吉,广庄的人也龟缩在店内,不再出来生事,南浔丝业一派太平景象。

这一日午后,邢墭经过皇御河,无意中看到卞开财在卞达昌丝行后门送客,邢墭仔细一看,卞开财送的是广庄颐和商贸行的管事蓝大胜。邢墭心中奇怪,卞开财怎么会和广庄搞在一起?

邢墭转身就去找刘镛,表达了自己心里的疑惑。

刘镛皱着眉头,突然说道:“我想起来了,我这次送去上海的生丝中,并没有卞达昌丝行的货。”

邢墭问道:“难道他已经悉数售与广庄了?”

刘镛摇头道:“我依稀记得,我们收茧子的时候,码头上没有卞达昌丝行的人!”

邢墭恍然大悟,咬牙切齿道:“他一定收了广庄的好处!帮着广庄害大家。难怪开称前他跳得这么欢,上赶着让我们多收茧子。”

刘镛冷静道:“我们也无更多证据,不能拿他怎么样,不过日后我们要小心此人。”

经过多次审讯,方回将广庄等人的案卷提交给朝廷,等待批复。因前来说情的人太多,每当从衙门回家,方回均闭门不见任何来客。

这天傍晚,方回的轿子刚在方府门前落地,就看到一个师爷打扮的人上前请安。方回不认得此人,敷衍地点点头,便欲往府里走。

那人却拦在方回身前,说道:“请方大人留步!”

方回正想发怒,那人凑近方回,低声道:“我替惠亲王向大人传个话!”

方回吓了一跳,再细听那人是京城口音,也不敢问真假,急忙把来人请进府内。

那惠亲王是何等人物,当今圣上唯一在世的弟弟,从来深得圣宠。别说是区区一个湖州知府,就算巡抚大人,也未见得能说得上话。

方回对来人心中存疑,但是不敢怠慢,恭恭敬敬请他上座,说道:“请问,尊驾是何人?”

那人大大咧咧地说道:“你也不必多问,我只告诉你,千万别动南浔广庄的人。”

方回奇道:“广庄一干人等罪证确凿,我岂能徇私放了他们?”

那人不屑道:“办法自然已经替你想好了,你就推说案情复杂,不敢擅自做主,把人犯递解至浙江巡抚盛大人处即可。”

方回压着心中怒火,问道:“我如何信你?”

那人“哼”了一声,掏出一枚玉牌,在方回眼前晃了晃,说道:“这个,方大人总认识吧?”

方回一见那块玉牌,心中顿时失了底气,这并非是惠亲王的东西,而是自己当年科考恩师的信物。看来恩师已获悉此事,并且也是这个意思。

方回不知道恩师何时投靠了惠亲王,对于官场来说,师生一脉相连,恩师是惠亲王的人,自己也必然跟从。

方回无奈地起身,抱拳道:“下官遵命!”

师爷傲然抱拳:“好说。”

不出半月,被抓的那些广庄老板们就安然无恙地出现在南浔镇上,他们有条不紊地变卖产业,撤出驻扎了几十年的南浔。

丝业的人议论纷纷,无不激愤,但又无可奈何。广庄驻扎南浔几十年,谁都知道他们背后的人物直通朝廷,所以才能行霸南浔丝业这么多年。

毓惠从诸溇回来,墨莲抱着吟冬来迎接,十来天不见,吟冬见了毓惠已是陌生,毓惠向女儿伸出手,吟冬却躲进墨莲的怀中不肯回头。

毓惠失落道:“这个小没良心的,几天功夫,连姆妈也不认了。”

墨莲笑道:“吟冬害羞了,吟冬心里可想姆妈呢!”

回到百间楼的家中,毓惠发现墨莲已经把家中物件都归置得整整齐齐,刘镛娘见到毓惠,也对墨莲夸不停口。

毓惠对墨莲感激道:“墨莲妹妹,多亏你了!”

墨莲不以为意道:“咳,毓惠姐,您瞧我们命多好啊?原本还打算过几年苦日子呢,不成想几天功夫就翻身了,等老爷养好了身子,咱们的小少爷一落地,您呀,福气还在后面呢!我呢,也跟着沾光喽!”

毓惠打趣道:“难不成你一辈子在我家了?就没别的打算?”

墨莲道:“自己的命可算不到,过一天算一天吧,眼下我就想着好好照顾您,盼您平平安安地生下小少爷!”

毓惠摸着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说道:“你也觉得我肚子里是个囝?我怎么总觉得还是个丫头?”

“怎么?您嫌弃丫头?”墨莲瞪眼道。

毓惠笑道:“将来你替我带出来的丫头呀,我哪敢嫌弃!”

“其实老爷也不嫌弃,那天他搂着吟冬玩,听他跟吟冬说,想要个妹妹陪吟冬玩呢!”墨莲说。

毓惠瞧了瞧楼上,说道:“话虽这么说,还是希望菩萨保佑我生个囝子,了了我公公婆婆的心愿。”

张颂贤从匪窝逃出来后,张府摆了一桌私宴,宴请在解救行动中出力的人,刘镛是他首先要请的人,但刘镛身体尚未复原,未能出席。

邢墭来了,许德铭也来了,梅若锦操持酒席完毕,欲悄悄退下,被张颂贤喊住:“你也是功臣,坐下吧!”

梅若锦站在许氏旁边,未敢落座。

许氏笑道:“老爷说得对,这次亏得你细心,看出那张字条的端倪。坐下吧!”

梅若锦告了坐,替大家斟酒。斟到德铭时,德铭端起酒杯,双手手微微颤抖,低头不敢看梅若锦。

梅若锦强作镇定,替德铭斟满酒后,说道:“侄少爷,请慢用。”

张颂贤看到德铭拘谨,便说:“都是一家人,无须拘谨。若锦,你替我敬德铭一杯,谢他冒死为我送赎银。”

张颂贤说罢,也不看他们,转身给邢墭敬酒“小邢老板,这次真多亏了你啊,邢家的大恩,我一一记下了。”

梅若锦站起身来,向德铭举杯道:“侄少爷,我代老爷敬你!”

德铭赶紧起身,一口干了杯中酒。

梅若锦抿了一口,想了想,也把杯中酒喝完了。

许氏觉得奇怪,她拉拉梅若锦的衣服,示意她坐下。

梅若锦慌张地落座,德铭脸涨得通红。

许氏道:“你俩都悠着点,还刚开宴,你们就拼起酒来了!”

张颂贤回过头来,对许氏道:“今天随便他们喝,你就别拘着他们了!”

德铭也不说话,低着头一杯接一杯喝着,梅若锦觉得坐着十分不自在,便找个理由悄悄向许氏告退,许氏允诺。

梅若锦走后,德铭顿时放松,拿起一只猪蹄啃了起来。

酒过三巡,宾客俱微微有醉意。

张颂贤突然宣布道:“从明日起,德铭去张恒和账房,随邹先生学习理账。”

德铭嘴里塞着猪蹄,楞住了。

许氏高兴地推推德铭:“哎呀,大好事呀,还不快谢谢姑父!”

张颂贤道:“不用谢我,这是他该得的。以后,请在座各位前辈多多提携!”

席上之人纷纷恭喜德铭,德铭感觉天上掉了个大馅饼一样,掐了自己一把,才知道不是做梦。

侄儿进了张恒和的账房,许氏觉得自己作为姑妈,该给德铭一份贺礼,于是她找梅若锦商量:“你绣工好,就替我绣一个荷包给德铭吧!”

梅若锦领命而去,回到房里,觉得胸口砰砰直跳。

夏绛见了,问道:“梅姨娘,你怎么啦?”

梅若锦急忙掩饰道:“今天多喝了几杯酒,胸口有些发慌!”

夏绛不解道:“姨娘素日是有酒量的,今儿喝了几杯呀?”

梅若锦让夏绛倒了盆热水,净了脸,翻箱倒柜地找缎子。她挑了几块缎子,一一摆放在桌子上,问夏绛道:“太太让我替侄少爷绣个荷包,你看是这块墨绿色的好呢,还是湛蓝色的好?”

夏绛看过来看过去,指着中间那块说:“我看这块月白色的挺好,绣上几朵莲花,干净雅致!”

梅若锦的脑海中泛过一幅画面,中秋满月下,河水波光潋滟,莲花灯熠熠生辉。

“好,就它了。”梅若锦拿起这块月白色的缎子,眼睛有些发潮。

夏绛帮梅若锦选了丝线,梅若锦连夜绘了花样,之后得空便拿出来绣上几针。半个月后,一个精致的荷包便绣成了。

夏绛捧着荷包爱不释手,羡慕道:“梅姨娘的手可真巧,这荷包做得真好看,绣的月亮会发光,河水能流淌,莲花竟然跟鲜活的一样!”

梅若锦打趣道:“你若想学,我教你。你也绣一个送给巧根。”

巧根是常来府里送菜的小哥,素日跟夏绛眉来眼去的,梅若锦都看在眼里。

“哎呀,梅姨娘你说什么呢!”夏绛羞红了脸,“他哪里配!”

梅若锦正色道:“莫欺少年穷,你学学人家刘恒顺刘老板的太太,那叫一个好眼光。”

夏绛撇嘴道:“我的好姨娘,哪里人人都有这种好命!”

“也是。”梅若锦低头抚摸着荷包,叹道,“我们哪,只有羡慕的份。”

隔日,梅若锦将荷包呈给许氏,许氏笑道:“吆,我看老爷日常戴的那个荷包还不如这个精致,这个你倒是用了心的。”

梅若锦吓了一跳,不知道许氏何意,她也不敢多问,只讪讪地笑着。

许氏把荷包交给春绿,吩咐道:“去给德铭送去”

春绿领命而去,刚到房门口就被许氏叫住叮嘱道:“别说是梅姨娘绣的。”

春绿问道:“那,侄少爷若问起,奴婢怎么回答?”

许氏道:“你就说我让你绣的!”

春绿顿时喜笑颜开,她自从知道许德铭进了张恒和账房,心里又开始活动了,期盼着自己能够成为沈毓惠第二,前几日主母让梅若锦给德铭绣荷包,春绿老大不愿意,跟许氏提过几回,被许氏驳了回去,这回又让自己去送荷包,还冒名顶了梅若锦功劳,可真不懂主母心里打得什么算盘了。

春绿领命而去,梅若锦欲退出,许氏命令道:“你坐下,我有话同你说。”

梅若锦局促不安地坐在圆凳上,不敢抬头。

许氏用捉摸不透的语气问道:“梅姨娘,你以前跟德铭认识?”

“不不不。”梅若锦赶紧否认,“不认识。”

许氏疑问道:“从未见过?”

梅若锦强作镇定地答道:“许是在厨房见过一面,哦,对了,是正月舅爷一家来府里拜年的时候。”

“噢?那倒奇了。”许氏慢悠悠地举起茶杯,梅若锦赶紧趋身上前,替许氏续上热茶。

梅若锦低声道:“不知太太有何疑问?”

许氏道:“中秋节那夜,有人看见你们俩在南栅街上一同逛着。”

梅若锦吓得一哆嗦,手上的瓷壶洒了茶水。

梅若锦“噗通”一声跪倒在许氏跟前,颤声道:“那日我出门闲逛,确实在南栅见过侄少爷,当时我崴了脚,侄少爷送了我一程。”

“也不是什么大事,瞧把你吓成那样!”许氏扶起梅若锦,似笑非笑道,“我已经跟别人说了,那夜你一直在花园陪我说话,根本没有出过门。”

梅若锦垂泣道:“多谢太太!”

许氏斜眼看着梅若锦,说道:“德铭是许家长孙,最受我阿爹看重,如今能跟着老爷进益,许家都高兴得很,可不能让他走了歪路,起了歪心。”

梅若锦点头道:“太太,我懂。”

许氏道:“如今宝善已经满三个月了,奶娘带得也很好,我也能腾出功夫来管家了,明日你把账本都给我送过来吧。”

梅若锦恭敬道:“是,太太。”

许氏问道:“你有何打算?”

梅若锦回道:“我明日便回禀老爷,回上海去。”

“那老爷若是问起缘由,你怎么说呢?”许氏问道。

梅若锦想了想,回道:“如今广庄撤出南浔,老爷便可以正大光明收丝进上海的顾丰盛贸易行,届时老爷在上海的日子会多一些,那边也需要人照顾。”

许氏笑道:“这个理由甚好,梅姨娘真是个聪明人,难怪老爷疼你。”

梅若锦脸色尴尬不已,急忙告退。

梅若锦飞奔着回了自己的屋子,扑到被子上抽泣起来,心中像倒翻了五味子瓶,又羞,又恼,又愧……

一连几日,梅若锦都没出自己屋子,张颂贤在上海未归,梅若锦盼着他早日回来,她也好早日离开张府。

上海四马路顾丰盛贸易行内热闹非凡,顾福昌和张颂贤设宴款待法国贸易商埃米尔,商讨如何开辟法兰西的丝路。

埃米尔在中国经商八年,是个地道的中国通,他说一口流利的上海话,若不看他的脸,根本听不出他是个法国人。

“侬晓得伐,朋友。”埃米尔咪了一口红酒,说道:“阿拉法兰西女人顶顶欢喜中国额生丝,织出绸缎来真当是滴滴滑!比女人额皮肤还要赞。”

张颂贤说:“埃米尔先生,我们南浔的生丝质量顶呱呱,你带到法兰西,定能发大财!”

顾福昌附和道:“是,是,发大财!”

埃米尔说道:“阿拉商行零散货是不收的,订单时间短,所以你们没有大仓库不行,资金实力不雄厚也不行。”

张颂贤忙道;“南浔业丝的商家不止我们,林林总总共有几十家,中国有句话,叫做人多力量大,只要有订单,我们就有办法在最短时间内把货送到码头。”

顾福昌补充道:“埃米尔先生,你大可放心,今天虽只有我和张先生来跟你谈生意,但我们背后有着数百位丝业同行撑着,盼着,我们南浔丝业从来都是拧成一股绳,力往一块使。所以,没有我们做不到的事。”

埃米尔举杯道:“合作愉快!”

三只酒杯碰在一块:“合作愉快!”

送走埃米尔先生,顾福昌和张颂贤坐下来喝茶醒酒。

顾福昌提议道:“刚才酒桌上规矩多,没吃饱,街上叫碗笃笃面来吃吃。”

张颂贤摸摸肚子,表示赞同。

顾福昌让顾元上街买笃笃面,顾元拿了个瓷缸便出门去。

顾福昌问张颂贤:“广庄撤了,今后南浔的生丝除了交给京庄贡丝以外,都要从上海出口,南浔几家大丝行,邢家、庞家、陈家,还有梅家,恐怕都要来上海开分行,你如何打算?”

张颂贤讪笑道:“我嘛,还是跟着顾叔舒服。”

“哎,不妥。”顾福昌摆摆手道,“我年纪大了,这副担子迟早交给寿松,你还是早作打算的好。”

“顾叔,我儿子还在吃奶,又没有兄弟可帮衬,如果张恒和在上海开了分行,我一个人哪怕有三头六臂,也管不过来呀!”张颂贤故作为难道。

顾福昌哈哈大笑:“你个猴精,拔根毛可以七十二变,还能难得到你不成?你心里八成早就有了主意了!”

张颂贤笑道:“顾叔赶我走,我也只好勉为其难了。房子我已经看好,就在八仙桥我家别墅不远处,就隔了条马路,仓库就设在小东门,离十六铺近,方便装货。”

顾福昌指着张颂贤笑道:“你看你看,孩子都快生出来了,还跟我装大姑娘!你选的地方甚好,听说梅恒裕也选了此处开分行。”

张颂贤点头道:“前日我在那边见过梅鸿吉,他说已经万事大吉,只等梅恒裕分行开张了,到时候我们也去凑凑热闹,替他庆一庆。”

顾福昌笑道:“那是自然!”

说罢,顾元端着一瓷锅的馄饨回来了,他喊道:“东家,张老板,笃笃面没有买到,笃笃鲜的鲜肉大馄饨来了!”

顾福昌道:“也行。馄饨吃了好消化。”

顾元给顾福昌和张颂贤舀了两碗馄饨,两人吃饱后便分道扬镳,各回自家别墅。。

(二十二)
浔商巨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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