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邂逅高人

新店地处十里长街最繁华的中段岔路口,塘口好,人气旺,加上张家人精明诚信,善经营,会打理,生意自然更加不赖,这让土生土长树大根深的坐地同行们好不羡慕嫉妒恨。

赤日炎炎的盛夏,久旱无雨,气温居高不下,整个大地就像闷在蒸笼里,从早到晚热得让人透不过气来。此时,也是西瓜、香瓜、菜瓜及桃、梨、杏、李、荔枝、枇杷、樱桃等新鲜瓜果大量上市的季节。有的人因贪吃暴食生冷瓜果,往往造成胃寒脾虚,消化不良,严重者上吐下泻,胸腹胀痛,故而前来药号寻医抓药的人也就络绎不绝。

午后,太阳当头,酷热难当,街边的生意人大都猫在树荫、棚伞、屋檐下守株待兔,慵懒地打着瞌睡。各家店铺顾客稀少,显得冷冷清清,伙计们都无精打采地强撑硬挺着。

忽然,有个老妈子模样的妇人手里攥着一纸药方,满头大汗,急匆匆走进张恒春店堂嚷着要抓药。当班的伙计从高高的柜台后面伸手接过药方,大致看了一遍,没发现什么破绽,便开始照单一一抓药,同时嘴里还职业性地念叨着“……丁香二钱,金银花四钱、郁金一钱、连翘三钱、柴胡二钱……”,正在柜台旁敲打着算盘核对账目的张明禄听到伙计的话声,心里不由得咯噔一怔,犯起疑惑来,忙叫住那个抓药的伙计说:“等等等等,你把药方拿来给我瞧瞧。”接过伙计送过来的药方仔细一看,张明禄果然发现单子上有丁香、郁金这两味药,不禁在心里嘀咕道:“不对呀,古医书《十九畏》里说,‘丁香莫与郁金配’,两者相克,配之则产生毒负作用,轻则损肝伤脾,重则危及患者生命。这是什么江湖郎中胡乱开的方子,误人性命不犯法呀?”所以,他很是不屑地将药方往柜台上一丢,语气恳切地说:“这药方有问题,人命关天啊!”“噢——,药方有问题呀?这可是我家老爷常请的老郎中开的方子啊!”那老妈子满脸惊诧,半信半疑。“是哪个老郎中啊,竟犯这样的迷糊!”张明禄面露不快。“他是……他是常来本地的游医,叫什么……叫什么‘王小眼’……”老妈子照实说。“哦——,是他呀。听讲此人的确有点门道,常住弋江客栈坐店行医,以惯用猛药偏方闻名。但人有失手,马有失蹄,他开的这副方子不合药理呀!你回去跟你家老爷讲,我张恒春要对病人负责,所以不敢出售这样的偏方猛药。”尽管理直气壮,但张明禄还是尽量放缓声调,心里隐约感到有些蹊跷,对方也算小有名气,不会胡乱开药,自砸招牌吧?难道是自己孤陋寡闻,墨守陈规,不解方家之术吗?

在场的老药师王远之看在眼里,内心暗自寻思:老板确实饱读典书,说的话也没错,但他毕竟还是商家,并非十分精通医术。有的老郎中经验丰富,手段高超,偶尔剑走偏峰,将类似丁香与郁金两味相反相克的中药搭配,反而能起到意想不到的疗效。这在以往名医所开的药方中也曾偶有所遇,自己就曾经手过。但大庭广众之下,作为徒弟,是不能与恩师顶牛犯冲的。况且东家也是好心,稳妥慎重,是给徒弟们提个醒,点拨点拨呢。所以,久经历练,见多识广的王药师前思后想,也就隐忍未发。

那妇人唯唯喏喏,转身离去。她刚刚出门,伙计们都纷纷直跷大拇指,夸赞老板有学识,有眼力,更有良心,今天大家算是开眼界了!唯有王远之微微一笑,闭口无语。张明禄露了一手,却脸色静如止水,继续不疾不徐地打着自己的算盘,其实心里既挺受用又挺忐忑纠结的。

眼睛一眨,太阳偏西,还起了点悠悠的小风,高温略有缓解,街上行人增多,市面重新躁动起来。就在伙计们抖擞精神,准备抓紧机会做几单生意时,那个汗流浃背的老妈子领着一个身穿香云纱烟灰色长衫,手里摇着一把破折扇,头发胡子皆已花白,一双眯眯眼明显偏小的驼背老叟走进店里。张明禄抬头一眼瞥去,知道是冤家来了,便不失礼节地迎上前去,拱手作揖:“喓,王先生稀客。请坐,请坐。”“你家门槛高,平时我这个无名游医不敢叨扰呀!”王小眼在主人的引领下来到一侧的花厅坐下,大腿跷二腿还抖抖的,拖腔滑调,神情十分倨傲。老妈子肃立一旁,手里还捏着那张药方,心想,针尖对麦芒,这下有好戏可看了。

“哪里哪里,王先生大名鼎鼎,如雷灌耳嘛!伙计,上茶。”张明禄知道来者不善,这些常年在外颠簸闯荡的老江湖多少都有些旁门左道和看家混世的过人绝招,轻慢不得。好在自己有医书撑腰,且是好心为之,也不怕他造次。

宾主在桌旁坐定,茶盏上桌。王小眼习惯性地将手中折扇往颈后衣领里一插,落落大方捧起瓷盏,一边捏着杯盖轻轻掸着漂浮的茶叶,一边冷冷地笑道:“听说张老板精通百草,一口咬定我是江湖郎中,乱开方子。老朽不得不前来聆听教诲呀!”“呃……这个嘛……可能是您老百密一疏,偶尔笔误。我们开药店也是出于好心把把关嘛,否则一旦出了问题,彼此都难脱干系的……”张明禄虽然得理,但还是尽量把话说得温婉一些,“医书上可是早有记载,丁香与郁金两者相克,若是混搭在一副药中,便产生毒负作用,甚或危及生命啊!”“呵呵呵……”王小眼仰头干笑,一双小眼珠子几乎全被皱巴巴的眼皮蒙住了,仅能看见一条细细的缝:“不就是什么《十九畏》、《十八反》之类的陈芝麻烂谷子吗?读书,用书,而不可迷信书本呵!”说着,扭头吩咐身边的老妈子:“将这副方子交给他们抓药熬之,我要当场喝给众人看,如能把人毒倒,或产生任何不良反应,我从此作别杏林,永不从医”。

张明禄被他将了一军,左右为难,不得不勉强颔首,示意身边站着的王远之照他说的去做。

茶饮两盏,话叙一箩,药已煎好,王远之带领伙计托盘呈上。王小眼将陶罐里浑浊的药汤撇去浮沫,徐徐倒进瓷碗里,挥动折扇搧了一会儿,待半凉不烫时仰脖一口气咕下肚去,然后缓缓落座,轻松地慢摇折扇,摇头晃脑哼着小调,一脸的怡然自得。围观的众人屏声静气,等着观其反应。一袋烟工夫过去,王小眼面不改色,谈笑自若,并无丝毫不适,且自信满满,语调铿锵地说:“你们照我开的方子抓药,出了人命,自有衙门拿我是问!”。

张明禄知道遇上高人了,忙起身鞠躬作揖:“先生不愧为杏林高人,佩服,佩服!鄙店池小水浅,井底之蛙,墨守医书,有辱名流清誉,还望多多海涵!”。接着他摇头叹息,面露愧色说:“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活到老学到老,还有一门没学到哦。这就难免要现世出丑啊!所以说学无止境,人无至达嘛!”扭头望望窗外,见天色已晚,正在饭点上,于是坦诚邀请道:“今天有劳高人登门赐教,不胜荣幸。我想移座酒楼,专门为先生赔礼谢罪,不知能否屈就?”。“你心是好心,饱读医书,何来罪过?纯粹是一场误会嘛!至于去喝酒嘛……我看就不必破费了吧……”话虽这么说,可这老酒鬼子满肚子的馋虫都在纷纷乱爬,心里好不痒痒。张明禄看在眼里,当然有数,立马吩咐伙计:“你赶紧去同喜楼给我选个包厢,订一桌上好的酒席,待会儿我就陪王老先生一同过去”。伙计领命,一溜烟而去。

那老妈子犹如看完一场精彩大戏,刚刚从剧情中醒来,猛一打激灵,忙告辞说:“先生,那我就回去了,少爷还等着用药哩”。王小眼点头答道:“抓了药,你就回去吧……告诉你家主人,就说我与张恒春老板切磋医术,相见恨晚,要好好地絮叨絮叨!”老妈子连声答应,转身出门去。

西天褪去最后一抹金黄的余晖,夜幕缓缓降临。繁华的十里长街灯火齐明,歌舞升平,依旧熙熙攘攘,市廛嘈杂,不时有挑担提篮的小贩匠人一路吆喝着穿梭走过。那灯红酒绿的青楼里淫语荡笑不绝于耳,几个长相靓丽的烟花女子浓妆艳抹,袒胸露臂,嗲声嗲气地站在门口招徕嫖客,白嫩丰腴的大腿在高高开衩的旗袍里忽隐忽现,分外撩人。

徽派建筑,门楼子又高大又漂亮的同喜楼酒家笑语喧哗,杯盘叮当,烟雾弥漫,高朋满座,跑堂的店小二鞋底像抹了油,风风火火,来回直窜。卖艺的歌女则见缝插针,在二胡、琵琶、檀板的伴奏下随点随唱,余音绕梁,袅袅不绝。

头等雅座包厢里,王小眼被推入上席就座,张明禄与大公子张文金、二公子张文玉、三公子张文彬及账房先生潘善成、老药师王远之等围坐一圈,推杯换盏,喝得十分开心。

酒过三巡,菜上五味,张文金忽然凑近王小眼,低声谦和地问道:“晚辈愚钝,还想讨教一下王老先生。丁香与郁金相克,的确为医书所载,以前家父也教过,为何您大胆用之就没问题呢?”

“嗬嗬,哈哈哈……”此刻,王小眼酒酣耳热,正在兴头上,大庭广众之下,遇到小字辈讨教,难免就有点卖弄,故而倚老卖老地将酒杯往桌上一笃,随嘴巴淌道:“笨!书上写了的就是金科玉律,铁板一块吗?你只记住了丁香与郁金相克,却怎么不晓得两者适当配之可以有疏肝理气的功效呢?”。接着,他挥舞筷子,如数家珍地显摆道:“丁香辛温芳香,入肺、胃、脾、肾四经,温肾助阳,消胀下气;而郁金哩,辛凉芳香,清心开窍,行气解郁,祛痰止痛,利胆退黄。二者相克又相融,恰当为伍,有温通理气,开郁止痛,宽胸利膈,启脾醒胃之功效……”说得顺溜,见满桌人都耸耳静听,连上菜的堂倌都伫立一旁,瞪着大眼珠子倍感新奇,王小眼越发洋洋得意,自顾自干了杯中酒,索性竹筒倒豆子,来个一干二净:“何况我下药时,丁香、郁金这两味药剂量都较轻,还配了金银花、连翘、柴胡等药,调和冲平,当然把稳又把滑……”。“哦——”张文金恍然大悟,连连拱手作揖:“高手,高手!民间藏高手呦……来,我再敬王老伯一杯。”说着恭敬站起,举杯仰头,咕咚一口干尽杯中酒。王小眼待张文金亮杯,也起身回敬。但落座后吃了几口菜,稍微冷静下来,转念一想,他又后悔不迭,暗暗责备自己不该说得太多太细,这不明摆着是泄露玄机,让人家轻而易举又学了一招嘛!但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想收是收不回来了。他懊恼而又佩服地瞥了张明禄一眼,发现这个胖胖墩墩,面相憨厚,和蔼谦恭的店老板其实深藏不露,异常精明,绝非等闲之辈。谈医论药,他们父子几人也许只是个二杆子,但若是涉及世故人情,经商发财,那自己只能甘拜下风!老夫这辈子潦倒背运,栽就栽在这张臭嘴上,想改这个坏毛病,看来只有等下辈子喽!

张明禄一边殷勤劝酒布菜,一边诚恳邀请道:“先生医术高超,却寄人篱下,似龙困浅滩,虎落平阳,可叹可惜呀!倘若敝店有幸,能请得高士坐堂问诊,实乃蓬荜生辉,声名远扬啊!”。“这个嘛……嗬嗬嗬,草野穷叟,登不得大雅之堂。老朽自由散漫惯了,云游天下,四海为家,受不得拘束和羁绊,张老板的好意我心领了!”王小眼开怀畅饮,大口吃菜,动作率真,旁若无人。张明禄见他神情淡泊傲然请不动,难免觉得有点尴尬和惋惜。

账房先生潘善成忙岔开话头道:“来来来,吃菜,吃菜……今天这道清蒸鲥鱼非常鲜美,请王老长辈多多品尝……”王小眼似乎也觉得自己回拒得有些生硬,抹了对方的面子,便转换语调,笑着解释道:“我家几代行医,在浙江苍州老家颇有名气,至今仍有兄弟及堂下叔侄在当地开设药铺,侍弄百草,悬壶济世。唯有我这个性情中人,浪迹江湖,独来独往,率性而为。何况年逾古稀,来日无多,这辈子就认命喽……”。“长辈仙风道骨,超脱红尘,令人望其项背,晚生自愧弗如也!”一向善于应酬的大公子张文金由衷赞叹,二公子张文玉、三公子张文彬及老药师王远之等也频频点头致意,轮番敬酒,场面甚欢。

夜色渐深,酒楼里客人陆续散去。“天干物燥,各家各户,小心火烛——”打更老人嘶哑的喉咙,“笃笃笃”的梆柝声在不远处飘荡。酒足饭饱的王小眼在大门口与张氏父子等作别,然后袍袖一甩,脚步踉跄地飘然离去,嘴里还荒腔走板地哼起了“倒倒戏”的小曲儿。

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朦胧虚幻的月色里,张明禄站在那儿沉思良久,嘴里喃喃自语道:“我们张恒春要想做稳、做大、做强,得有这样的高士来坐堂问诊啦!”“父亲,我们老店新开,一时还未理出头绪。等以后生意顺畅了,再慢慢物色吧。”张文金在一旁轻声耳语,其他人也都随声附和。

“不,招揽人才,聘请名士,乃当务之急,拖延不得。你们可得给我多留点心哦!”张明禄脸色凝重,语气坚定地扫了每个人一眼,径自走去。众人赶紧应承跟上,顿觉醒脑开窍。

第十一章:邂逅高人
张恒春国药号传奇
免费计数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