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初见

01

工作到年二十七,艺文出版社就提前放假了。行李箱是早晨收拾好带到办公室的,顾云岚和男友约好,下班两人分头直奔火车站,一起回他老家。

这是顾云岚头一次拜见男友父母。

行李箱中,简单的日用品和换洗内衣只占很小一个角落,三只大大的礼盒塞满了另外的空间。它们是一罐吴裕泰西湖龙井,一条鄂尔多斯羊绒披肩,和一盒稻香村点心。

下了地铁,顾云岚随着涌动的人潮往前挪动,北京西站挤得让人身不由己。她将行李箱小心翼翼护在身前,生怕挤扁其中的礼盒,好不容易取了票进候车室,还有二十分钟发车。

男友失联了。

电话拨了四五遍仍无人接听,几条长龙般的队伍已全部检票进站。顾云岚在检票口等着,隐忍不发,面如死灰。

直至检票员打算关闭检票口,一道声音从那头响起。

“喂,等等!等等——”

这声音因奔跑而上气不接下气,检票员停下手中动作抬头,这个声音又叫到,“顾云岚,你还傻站在那儿干吗?快点进站。”

顾云岚蹙眉,看着男友大呼小叫地跑来,大冬天的,头发却被汗粘在额头上。硕大的双肩包随着他的步伐,在他身后左右甩动。他冲上来就拽起她手腕通过闸机。检票员没好气地说,“小伙子,下次看好时间早点出门,快去吧,还有三分钟车就要开了。”

“谢谢啊,谢谢。”男友一边说一边头也不回地拽着顾云岚冲向站台。

顾云岚甩开他手,“你别拽我,我自己知道跑。没看这么大箱子吗?我差点绊倒!”

男友这才发现顾云岚手中的行李箱。他接过去,“好了好了,是我不好,来不及了,快点吧。”

终于,两人在高铁响起滴滴关门音的瞬间,跳上了列车。

“刚才怎么不接电话?我等不到你都快急死了。”

“我那会儿正忙着安检,电话放包里了,没听见。”

“你不是提前一小时就出来了吗,怎么现在才到?”

“哎,堵车呀。就最后那两三公里,堵了半小时。”

“你打车?”顾云岚有点头疼,“明知道现在是返乡高峰,来西站的路上肯定堵死啊。”

“是是是,是我的错。别生气了,我道歉。”男友可怜巴巴地望着顾云岚,抓起她手臂摇晃。

顾云岚见他这样没了脾气,“算了。刚才跑得急,也不知道给叔叔阿姨买的礼物抖坏了没。特别是稻香村那盒点心,要是抖散了就不好看了。”

“放心,他们不会计较这些的。”

“嗯。”顾云岚没再说什么,却忧心忡忡地掏出小镜子,整理自己跑得凌乱的头发。她问男友,“张颖,你看看,我今天穿这身还行吧?”

她穿的米色羊毛连衣裙,配一条咖色印花丝巾,和黑色方跟小踝靴。外套是基本款的白色长羽绒服。

张颖忙着回微信消息,头也不抬地说,“天这么冷,谁都是羽绒服从头套到脚,你只要不是露着大腿,有什么行不行的。”

“我有点紧张。”

“别紧张,不就是见我爸妈嘛。”

顾云岚没再说话,暗自琢磨着待会儿该如何表现才得体。

男友老家是离北京不远的一个地级市,仅需一小时车程。

她和张颖是大二那年在一起的。大四时,张颖考上北京的研究生,她就找北京的实习机会,很幸运地进了一家老牌出版社,并因实习期表现出色而留下了。两人就这样共同展开了北京的生活,一个读书一个工作,到今年夏天,张颖研究生也要毕业了。

目前他在一家律师事务所实习,跟着业内一个小有名气的律师。既然都在北京有了工作,两人开始打算以后。张颖说,他老家离北京近,年前先去他父母家,然后顾云岚回家过年,等过完初三,他便去顾云岚家拜访。之后两家商量一下婚事细节,等他毕业工作落停,就领证办酒。

对于张颖的安排,顾云岚没什么意见。

直至真到了见父母这天,五年的爱情长跑似乎将推到聚光灯下被人审阅,一切生活细节又那样真实且毫无美感地砸到面前,一股真切的慌张终于开始在她心中窜头,并像一团火,越烧越烈。

真的走到要结婚这一步了吗?

读大学时,因张颖喜欢看书,两人还有不少共同话题。自己工作这三年来,两人话题已是愈发见少。只是张颖也没什么不好,再谈下去,好像也只有结婚这一条路。

何况,顾云岚心底还藏着一丝渴望——想要一个安稳的家。

高铁减速,泊进站台。

出站后打了辆车,顾云岚感觉很快就开到了张颖家楼下,一个不算新也不算旧的电梯小区。她做了个深呼吸,将三个礼盒从行李箱中拿出来拎在手上,跟在张颖身后进了楼。

电梯上行,停下,门向两边滑开。张颖已从裤兜掏出钥匙,两步走到自己门前,咔嚓一声打开门,“妈,爸,我们回来了。”

顾云岚赶紧小跑两步,上前站在张颖身侧。

张颖妈烫了头,小碎卷短发蓬在脑袋上,一对眉毛纹得很有年代感,戴一副银边眼镜。“颖颖回来啦,”她在围裙上擦擦手,接过张颖的背包和他手中帮顾云岚拖着的行李箱,这又才扶了扶眼镜,上下打量儿子身侧的女友,“哎哟,顾云岚吧?跟照片不太一样,我一下都没反应过来。”

这话让顾云岚不知该怎么接,张颖爸此时才从客厅的电视机前挪动到门厅,他也打量了她一阵,点点头“唔”了一声算是问好。

顾云岚将手中的礼盒递上去,“叔叔,阿姨,这是给你们准备的礼物,过年好。”

“搁那儿吧。”张颖妈没接,只用嘴努了努鞋柜旁的空地,“我去给你们下面条。打了个西红柿鸡蛋卤,今天晚了,凑合吃点儿。”

面很快好了,四人围长方形餐桌坐下。张颖妈很快进入正题,“云岚,家是哪儿人啊?”

顾云岚答了自己家乡。

“哦,南方人啊。以后在北方生活,习不习惯?”

“挺好的,我在北京待三年了,除了气候有点干燥,别的都能习惯。”

“面食吃得惯吧?”

“嗯,我挺爱吃面的。”

“这就好。好多南方小姑娘娇气,吃不惯我们这儿的东西。听颖颖说你本科毕业没考研,上班了?在北京做什么工作?”

“在一家出版社当编辑。”

“编辑?是公务员不?”

“不是……我们就是做书的。”

“噢。是国企不,有事业编制吗?”

“我工作的出版社属于事业单位,不过我没有编制……”

“那就是临时工?事业单位挺好的,但还是要有编制才行啊。”

“嗯,可是有编制也挺难的。我们新进去的编辑很多都是签的合同,只有资历比较老的编审老师才有编制。”

“妈,云岚做什么工作,我之前不是跟你讲过了?”张颖打断。

“我这不是闲聊吗?”张颖妈嘀咕。她吃了几口面,安静了没两分钟,又问,“云岚啊,你爸妈做什么工作的?”

“我妈妈就是普通职员,我爸跟我妈……”顾云岚没说完,被张颖在桌下踢了一脚。她疑惑,有什么不能说的?

张颖补充,“她妈妈在一家国企做行政。他爸爸做生意的。”

听完张颖的话,顾云岚明白过来,有些生气地一脚踢了回去。妈妈确实在一家国企做行政,这么说也没错,但事实上根本没有听上去这么光鲜。那家国企年年亏损,只发得出基本工资,而妈妈那个所谓的行政工作,其实只是管理办公用品,发发本子发发笔。她从不以母亲的工作不够高级为耻,没想到张颖却不这么想。他似乎是好意想帮自己隐瞒真实家境,却让顾云岚感到被侮辱。

更何况,她还不需要用“爸爸是做生意的”这种事来往脸上贴金。那个男人就算是千万富翁,也跟自己没有半毛钱关系。

她脑子一热,脸上笑了笑,听起来是自谦,实则自暴自弃地说,“我妈妈工作的国企效益不好,还有,我爸其实跟我们家没多大关系。他和我妈早离婚了。”

顾云岚说这些话时,张颖一直用脚趾在她小腿肚上戳。她没管。心里那股连日的火此刻烧得很旺,自己的家庭情况又不丢人,有什么好隐瞒?

本来听到“效益不好”这几个字时,张颖妈就已经皱起了眉头;待听到后半句她更是无法克制自己的诧异,细声问,“你是单亲家庭?”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张颖妈改口指责儿子,“你之前怎么没跟我提过?”

“这,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就没专门说。”

张颖妈脸色有些难看,她不再说话,把碗端手上呼呼吃面条。顾云岚吃完自己的,见其他人也吃得差不多了,捧起碗去放到厨房水槽,说,“阿姨,我帮您收拾吧。”

“不用。”张颖妈摆摆手,自己把饭桌上其他几只碗碟到一起,“张颖帮我就行,你去看电视。”

顾云岚帮着把碗都收进厨房,擦了桌子,便去客厅了。厨房离客厅很近,她能听见张颖妈和张颖在厨房说话,但张颖爸把电视开得很大声,盖住了那边的声音。

张颖爸是个沉默的男人,此刻两人坐在一起十分尴尬,而电视里在讲什么,顾云岚也没心思听。过了一会儿,顾云岚实在觉得如坐针毡,估摸着张颖跟他妈应该也聊得差不多了,便说,“叔叔,我去看看厨房里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张颖爸“嗯”一声,顾云岚如获大赦,赶紧溜走。

还没走进厨房,就听见里面在说,“总之,她家庭条件一般,我也认了。但单亲这个事,绝对不行。你跟她趁早分手。”

“妈……”

“别说了,我不可能同意。你知道楼下张阿姨家女儿吗?那就是从小父母离婚的后果,性格有缺陷的,懂不懂?别看那小姑娘看起来挺正常,带回家三个男朋友了,每次还让男朋友在家里过夜,我们邻居都见着了,最后没一个能成。你说要不是她有问题,能让那么多男的甩了?”

“云岚爸妈不是她小时候离婚的,她高中毕业他们才离婚的。那时她都成年了,没性格缺陷。”

“这就更有问题了,你说是他爸有了新相好,把她们母女抛弃了吧?要不是她妈有问题,她爸能这么狠?我跟你说,中年男人外面动点心思很正常,但没谁会家都不要了去跟外面的人好。肯定是她妈有问题。”

顾云岚等着张颖辨白点什么,但没等到张颖的声音。

倒是张颖妈的声音继续噼里啪啦地响起,“再说了,你有没有想过以后?等她妈年纪大了,就是个孤寡老人,到时三天两头有病,你管得过来?你要是跟她结婚,就等着伺候她妈吧。你听我的,娶个家里衣食无忧的小姑娘,人又大方又单纯,以后生活才没压力。就那个顾云岚,我一眼看出是个倔脾气,这种性格不行。”

顾云岚故意踏了几步弄出脚步声,里面对话停了,她才走进厨房,“阿姨,我看您跟张颖在厨房忙半天了,我来帮帮忙。”

张颖妈指了指已经洗好、放在滤水架上的碗,“那你跟颖颖一起把碗收进碗柜吧。我先出去了。”她给了张颖一个眼神,顾云岚知道她在暗示什么。

等她走了,顾云岚问张颖,“阿姨她对单亲意见很大?”

张颖低头默认。

针对这点,顾云岚妈妈之前有所预料,叮嘱她说不接受单亲是人之常情,对方家长也是替自己孩子着想。关键是先别赌气,慢慢增进了解。虽说张颖妈之前的话让顾云岚气到胸闷,但她早已有所心理准备,不至于当场翻脸。男友从中斡旋一下,不一定没有转机。她问张颖,“你打算怎么办?”

结果张颖根本不是商量解决方案的语气,说,“还问我怎么办,我之前在饭桌下用脚戳你,你怎么不听我的?”

“听你的?那你当时想让我怎么说?”

“我不是帮你回答了吗?就说你妈做行政,你爸做生意,这不挺好的,别的不提不就行了?你都说出来,这下好了,我妈不同意了。”

顾云岚火了,“所以你的意思是这事怪我?为了避免你妈看不起、不同意,我就该瞒着家里的情况,瞒到领证,还是瞒一辈子?我家有那么丢人?”

“我可没这么说。”

顾云岚移开眼神,将碗一只只放进柜子,“待会儿我先回旅馆了。你跟你妈谈谈,有什么明天再说吧。”

张颖妈显然在门外偷听。她走出来问顾云岚,“你今晚不住这儿?”

“嗯,张颖跟我说过家里是两居室。我想着住不开,之前订了旅馆。”

“你俩出去旅游不都定的一个房间?这会儿怎么又不能住一个房间了?”

顾云岚一时有些尴尬,看向张颖求助。

“妈,你别说了。”张颖劝道。

张颖妈没理会他,继续说道,“家境不怎么样,挺讲究啊。看不起我们家?”

“我不是这意思……”

“还挺会装。”张颖妈小声叨叨,但音量完全可以被听见。

顾云岚皱了皱眉。张颖看她模样,知道她要炸了。平时只要不触及顾云岚底线,她大体上很随和。但一旦到达那个临界值,她就会毫不留情面,不惜鱼死网破。他赶紧拉住她,“走吧,我送你出去。”

顾云岚摆手,“不用。我自己去。”说着她拉开门。

“这么晚了……”张颖拦住。

“等她自己去。颖颖,你看看,这就是我跟你说的单亲家庭的性格缺陷,动不动就闹脾气。”

张颖有些胆怯地看了看他妈,往屋内退了两步,拦着门的手也松了。

顾云岚停下了。她吸一口气,语气平静地问,“阿姨,您这样说话不合适吧?”

“你没爸教你吗,怎么跟长辈说话呢?”

这话让顾云岚彻底炸了。她面带微笑,却冷冷说,“第一,以后我跟张颖怎么样,还不一定。您对我来说,可能就是一位年纪大点的陌生人,谈不上长辈。就算真是我长辈,说得不对也该反驳;第二,不娇气的南方小姑娘有很多,您把南方小姑娘和娇气划等号,是刻板印象;第三,我爸出轨,是他的问题。我妈是受害者,您不要做受害者有罪的推论;第四,单亲家庭的孩子性格有问题,同样属于刻板印象。但确实有人有问题,比如我。我现在就告诉您,我不接受所有您对我的评判,我认为这些评判都无稽至极。并且我也不打算为了和张颖结婚而忍受您对我个人人格和家庭的成见。如果您坚持您的观点,我可以马上和张颖分手,绝不让您操半点心。”

张颖妈气得脸色发黑,“你,你以为你是谁?我家儿子北京研究生毕业,条件样样比你好,你在这儿发什么威?”

“门开着呢,小心邻居听见。咱们心平气和好好说话,小声点。”顾云岚掏出手机,在微信上操作一阵,“您看好了。今晚在您家吃这碗面,咱就算它二十块。钱我转给张颖了,待会儿让他记得收一下。我现在就把他拉黑,以后不会再跟他联系,也不会再出现在您面前,您尽管放心。那些礼物仍然送给您,算我的一点心意。祝您和家人新年愉快,再见。”

顾云岚一手拖行李箱,一手关上门。她怕张颖追出来,就没等电梯,直接从步梯走的。可她又走得不快,大概内心仍希望张颖能追来挽留一下。

但直到她打上车,张颖也没出现。

顾云岚一进旅馆,就一头趴到床上。缓了好一会儿,才拿起手机给小楼发微信:我跟张颖分了。

小楼叫楼若之,是顾云岚大学最好的朋友,后来也考了北京的研究生。即使不再是同学,她俩还是常在周末约出来玩。小楼很快拨来电话,“咋了?”

顾云岚把跟张颖他妈第一次见面的情况跟小楼描述了一遍。正聊着,另一通电话拨进手机。顾云岚看一眼,马上慌了,“先不跟你说了,我妈打电话了。”

妈妈问,“岚岚,这都十点了,你还没给我发信息,我又怕打扰你跟张颖父母聊天。着急半天,忍不住打电话。没打扰你吧?你回旅馆没?环境怎么样,安全吗?”

“妈,我回了。挺好的。”鼻子有点发酸。

“张颖父母那边怎么样?喜欢你吗?”

“妈。”顾云岚支吾着,“那个……我回家再跟你说。”

母亲敏锐察觉了顾云岚语气中的异样,却未多问,只故作轻松道,“等回家妈给你做你最爱吃的菜哈。”

母亲的话让顾云岚本来全副武装且坚硬的心瞬间无限软下去,像塌掉的蛋糕一样。而心一软,便涌上一阵铺天盖地的失落。

果然不适合结婚,只能分手吗?

或许还有转机,可从离开张颖家到现在,差不多快一个小时了。这么长时间过去,张颖就跟人间蒸发了似的。即使微信被拉黑,他仍可以有一百种办法联系上她。没有联系,只说明不想联系。

五年的时光和感情,到底还是损耗殆尽了。

带着满心遗憾与说不清的情绪辗转回了家。快到正月,南方已不是那么寒冷。妈妈说早烧好了一桌子菜,就等顾云岚到家开饭。

打开家门,却不是印象中那副熟悉的妈妈坐在饭桌旁等她的画面。

一个陌生男人和妈妈分坐小方桌两侧,同时有些局促地看向她。

不对,说这个男人陌生并不准确。觉得陌生,只是因为这个男人在她十八岁那年与母亲离婚后,就再没在她生活中出现过。

现在她已经二十五岁了,整整七年。男人比记忆中的样子老了一些,但老得不多。他看着她,除了局促外,脸上还挂着小心翼翼和讨好的微笑。“岚岚,你回家啦?爸给你带了几套衣服回来,你待会儿试试。”

顾云岚定在门口,“你怎么在这儿?”

02

妈妈把顾云岚拉到饭桌前,“饿了吧?快吃菜。”

炖鸡汤,烧大虾,卤牛肉,炒青菜,拌黄瓜,糖霜西红柿。六个盘子把小小的方桌摆得满满当当。

男人讪笑着递上一双筷子,“岚岚,你快坐。”

那双筷子本来就好端端摆在桌上,根本不劳他再递一下,顾云岚没接,“不是,我问你为什么在这儿?”

“我……”男人张了张嘴,一时没组织好语言。

妈妈说,“你爸以后不走了。”

“什么叫不走了?”

“岚岚,你先吃,慢慢说。”

顾云岚转身,“我先去换衣服洗手。”

她去洗了把脸,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张颖他妈说得没错,自己长了张一看就倔强的脸。别在耳后的齐肩发勾勒出白得没有血色的面庞。如果不做表情,看上去就是冷冷清清的样子。

收拾好,顾云岚重新回到餐桌前,坐下后一言不发端起碗就吃。

一时间只能听到筷子和餐盘碰撞的声音,男人打破沉默,“那些事都过去了。”

过去?说得真轻巧。顾云岚没接话。妈妈给她夹了只鸡腿,“你爸有他的难处……”

“我无所谓。你们不用在意我的意见。”顾云岚对男人说道,“你不用跟我解释,你应该问我妈原不原谅你。那你的意思是,你以后就住家里了?”

男人喉咙里含混地“嗯”了一声。

“生意呢?不做了?”

“不做了,以后好好陪你妈。”

“听说你这几年赚了不少钱?你看看我妈住这房子,90年代的了,又没电梯,她年纪大了,腿有风湿,爬楼费劲。家里什么都挺旧的。你要是有诚意跟我妈好好生活,给家里换套房吧。”顾云岚提这要求是有原因的。她一直努力工作,拼命存钱,虽存不够换房的,但就想着给家里翻新翻新。家里很多设施都老化了,妈妈用着费劲。而这些年虽未联系,多少还是听闻过父亲的消息。听说他服装生意很有起色,搭上淘宝开始发展那几年的东风,创立了自己的品牌,在江浙那带的某个小城买了商品房。

男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这个啊,不是我不愿意。但……”

“那就是不愿意喽?”

“我现在手头也没钱。生意赔了,资产全都抵押还债了……”

这句话把顾云岚气得哑然失笑,“怪不得。好日子跟外面的女人过,好房子跟外面的女人住,破产没钱了,想起家里了?你不会还欠着债吧?”

“岚岚,你这脾气收一收。”妈妈在一旁劝道,“这房子我住惯了,有感情,不想换。你也别老挂念着我这儿了,自己在北京上班不要那么省。以后你爸会做些别的,糊糊口没问题。妈妈也年纪大了,日子总要过。”

顾云岚不语。说到底,这是他们大人的事。她不过是一个远在外地工作的孩子,没立场闹别扭。

只是,父亲真的不是跑回来躲债吗?

春节几天,父亲倒也勤快。把家里能修的地方都修了,又做饭洗碗。顾云岚想起以前的日子。

说起来,她小时候跟父亲关系并不坏,想成为编辑,还是受父亲影响。父亲是流行小说爱好者,家里一堆盗版书,什么类型都有,又以武侠和推理最多。自己从小就在他柜子里翻这些小说看,他也从不制止。

那几年,金庸小说改编的电视剧几乎承包了一半的八点档,香港版,大陆版,旧版,新版,各个版本轮番播出。每晚父亲甚至邀请她一起追剧。她的小学同学都被要求九点上床睡觉,她告诉同学自己可以看完电视再睡,令同学们艳羡不已。那是她记忆里最开心的时光。

大约是刚上初中那年,父亲下岗了。之后他开始做小生意,什么都做。一开始是租书,租影碟,但生意不好入不敷出。最辛苦的一段时间是在街头支一个卖豆浆油条的早点摊,每天早上都要起很早,黄豆、面粉、油、煤气罐、大铁锅在家里堆了半个客厅。之后又做服装,每半月跑一趟广州进货。

因为越来越忙,父亲总是错过电视剧的播出时段,慢慢也没时间看闲书了。顾云岚再没和父亲一起追过电视剧,再没一起讨论过小说里那些栩栩如生的人物、拍案叫绝的情节。

而顾云岚一直保持了爱看小说的习惯,从流行小说到经典文学。高中起,她就对未来的职业有了规划——想当一名编辑,挖掘出那些好看又深刻的故事,与更多的读者分享。

可能正因为和父亲关系不错,在得知父亲有了外遇、并打算离开她们母女去和那个女人一起生活时,顾云岚才会感觉到如此刻骨的失望吧?

对,失望。对那个男人非常失望。她以为他们是关系和谐的父女,可以有共同爱好和共同语言,甚至还因为他决定了自己的人生方向。可到头来,自己只是一个对方随时可以抛弃的累赘罢了。

在做了所有能做的努力,发觉事态仍无法挽回,父亲铁了心要离开后,顾云岚长成了一个浑身披甲、再不轻易示弱的大人。

这是父亲送给她的成人礼。

现在,她发现自己的坚持动摇了。

坚持了七年不和父亲联系,不接受任何父亲的经济支持,一副断绝关系老死不相往来的姿态。到了头,这男人又若无其事地回家了,好像只是出门遛了个弯儿。并因为他义愤填膺地说,以后张颖这小子要再不识好歹,他给女儿撑腰。顾云岚竟有些恍惚,好像又回到小时候和父亲一起狠批小说里的反派角色的时光。

等到顾云岚快回北京时,家里已几乎恢复了曾经的样子。三个人一起讨论新闻事件,追电视剧,偶尔拌嘴。

那根刺好像并不存在。

唯一坚持住的,是顾云岚还未用“爸”这个称呼开口叫他。

另一件令顾云岚隐隐失落的事是,张颖竟没再出现。

假期结束,顾云岚收拾好行囊,独自出发返回北京。

在顾云岚又开始投入出版社新一年的工作中时,她并不知道的北京一幢高级写字楼里,国内顶尖内容平台之一——久时文化传媒集团的健身房内,两个人正提及她的名字。

他们在相邻的两架跑步机上,其中一名女性留着利落的短发,穿一身灰色运动套装,虽眼角有些皱纹,但身材十分匀称,“今年春节,我看了几本近两年的畅销书。有两本很喜欢的,你猜怎么着?编辑都是同一个人。”

另一名男性微胖,显然有点跟不上这名女性的节奏,上气不接下气,“于总,我懂你的意思了。”

“艺文出版的顾云岚,把她挖过来吧。趁很多公司还没复工,尽快联系她。”

“明白。”

北京的春天总是来得极晚。

旧砖墙围起的院落内,几棵说不上名字的树仍旧光秃秃的。一幢有些老旧的四层办公楼立在院中,瓷砖贴的楼面已斑驳。进楼的玻璃门上方挂着一个不起眼的牌匾,上面写着“艺文出版社”几个字。

一间办公室里摆着四五张办公桌和一台打印机,每张桌上都堆满了A3或A4的稿纸,稿纸堆中间是电脑。一张张人脸淹没其里。

顾云岚正在处理一份稿件,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

办公室很安静,她去走廊接。

对方问,“您好,请问是顾云岚女士吗?”

“是我。”

“我们这边是久时文化传媒集团,不知您对我们是否有过了解?我们在招高级策划编辑,希望能邀请到您加入我们。”

久时?在出版行业,没人会不知道久时传媒集团。它从一个专门出版精品网络小说的工作室起家,创造多部畅销神话,经过十余年发展,已成为国内民营图书公司巨头。她与对方交换了微信,对方说会发一个公司及职位简介到她邮箱,并约了时间面试。

她对艺文出版社其实是有感情的。但面对这样一个从天而降的机会,她还是想试试看。

下班后,顾云岚从甜品店打包了自己最爱吃的乳酪慕斯。今晚有一部她很喜欢的小说翻拍的电视剧开播,她要回去一边吃甜点一边追。如果说北漂租住在一间小卧室里会有什么惬意之处,这就是其中之一了。

走到家楼下,却见一个人影在花台边晃荡。

顾云岚心一紧,装没看见,目不斜视径直往楼里走。可对方显然就是在那里等她的,几步路追上叫到,“云岚,你等下。”

“有事?”这个消失多日的人终于出现了。顾云岚心里委屈又气愤,她想听对方要如何解释或挽回,但又嘴硬地推开对方,“你让让,挡我道了。”

“一分钟,就一分钟。说完我马上走。”对方拿出一个手提袋,“云岚,对不起。我妈说,既然不成,这些东西也挺贵的,还你吧……是我的错,你挺好的,以后肯定有更好的……”

请你搞清楚,是我甩的你诶!给我发什么好人卡?

原来你连争取都没争取,就这样放弃了五六年的感情,只是过来通知我个结果?

这种结果有什么好专程来告诉我的,你还不如再也不要出现的好。

顾云岚内心在叫嚣这些话,可她一个字也没说出口,甚至没有表情。她在组织反击的语言,要怎么说,才能显得自己根本不在乎?要怎么说,才能将对方戳痛?

她笑了笑,“张颖,你挺听你妈的话哈。”

“别逞强了,你就是嘴上厉害,有事全憋在心里。以后咱俩还是朋友,你要遇到什么困难,找我。”

看似善解人意的话,实则将顾云岚耀武扬威的伪装击碎了一地。顾云岚问,“当我没别的朋友了?”随即又发现,再多和此人争论下去,只显得自己更在意这件事,便说,“我回去了。”

“东西我放这儿。保重。”张颖把手提袋放在地上,无奈地朝她笑笑,走了。

“喂——”顾云岚拎起那个袋子跨出几步,但又发现即使追上去,也只是一番毫无意义的纠缠,遂气闷地站住。

上楼回家,一样样将手提袋里的东西拿出。

羊绒披肩和茶叶罐就那样装在袋子里,失去礼盒的它们也失去了高级感。想扔却又舍不得。只有点心盒原封不动,打开盒盖,里面却碎成一团五颜六色风干的渣渣。

打电话跟小楼痛斥了一个多小时,心里终于平衡不少。

小楼研三了,最后这半学期打算实习。她之前就跟顾云岚说好,让顾云岚帮留心着艺文社里的实习岗位。她研究生读的北京这边一所985高校的现当代文学方向,以这个学历,进艺文社不成问题。

顾云岚很期待小楼来与她一起上班的日子,两人甚至计划到时合租一套小房。能和好朋友一起工作,应该是件很开心的事。却没想到自己接到了久时集团的邀请。如果谈得不错,要不要跳槽呢?

艺文社同事间关系挺好,虽对领导的一些安排颇有微词,但正因为大家有了同仇敌忾的对象,反而相处和睦。一晃已经在艺文社工作三年了,它内部的懈怠,大多数人的安于现状,顾云岚再清楚不过。

社里工资低,一碗水端平,努力工作和混日子的人到手收入竟差不多,想要做出点成绩,却难以得到其他部门配合,没有专业的营销人员,发行部不去开拓新渠道,而是守着以前那几个关系好的书商吃老本。对,老牌大社的确有很多老本可吃,但在竞争如此激烈的今天,老本还能吃多久呢?

是个舒适的地方。但若想要跳出舒适圈,去更大的舞台施展自己的抱负,久时集团是不错的选择。

因她不喜欢拖沓,约定的面试时间就在次日。

顾云岚如约前往。

久时集团位于北京某甲A级写字楼,出地铁口只需再步行几分钟。园区内,草坪虽还未绿,但土刚翻过,提早散发出春天的味道。进入大堂,铮亮的白色大理石从地面一直铺到墙面,南侧凸出去一块带玻璃顶的区域,经营着一家咖啡店。

指引板上显示5-10楼都是久时办公区。到五楼前台登记后,没多一会儿,一位微胖的男士来了,自我介绍道,“顾女士,您好,我就是和您联系的程鹏。您跟我来。”他递上一张名片,职位那一栏写着“人力资源总监”几字。

两人在一间小会议室面对面坐下。

寒暄几句后,程鹏直说,“来我们久时吧。在这儿,我们所有部门都没有短板,你只管做你喜欢的内容,后续的营销、发行、IP推介,都有专门的部门负责。同样一本书,我敢打包票,你在久时做,比你在艺文做,能让更多人看到。”

对方好像能看穿顾云岚似的。他说的每句话,都正好戳中她的心思。她明白,程鹏提到的几点都是艺文社,甚至是所有老牌出版社的通病——宣传落伍,也缺乏往内容下游,即影视游戏等产业链扩散的激情。他说的话虽然听起来自大,但却是事实。

“我……”

程鹏又说,“能不能冒昧问一下,您现在的薪资是多少?”

顾云岚笑笑,“这个……”

“我给您我权限内的最高条件。不管您现在薪资是多少,您来我们久时,我们给您开两倍。而且,我们每年年终奖,是根据这名编辑该年度内负责策划的书籍码洋,给予1%提成。如果您编辑的图书畅销,这笔提成是很可观的。”

心脏在突突跳着。顾云岚在头脑里飞速计算,按照这个提成比例,自己在艺文社做的这几年能拿多少年终奖。答案是——之前的十倍。这个条件没理由拒绝。顾云岚几乎立刻就要答应,但矜持令她忍住了,只说,“谢谢,我考虑一下,晚几天给您答复。”

周末,顾云岚和小楼出来看电影,她把这事跟小楼说了。她有些抱歉,“我真的挺想去久时。你还要进艺文社吗?不如你也来久时?”她把两边的利弊给小楼分析了一番。

本来担心自己放鸽子令小楼不爽。结果对方很大度地摆手,“我还是想去艺文实习,毕竟是老牌大社,刚毕业去那里学学行业规范。你决定要去久时就去嘛,咱俩情况不一样,你不用顾虑我这边。”

“那我们还合租吗?”

“那当然了!”小楼在手机上摆弄着地图软件,“我看它们隔得也不算远?找个中间位置吧。跟你同居的机会,我才舍不得放过呢。”

两人打闹了一阵。

突然,小楼正色问,“那谁的事,你还难过吗?”

“我……”顾云岚心里一紧。她知道小楼指的是谁,但她问,“谁啊?”问完,又觉得自己装作彻底放下的表现很拙劣。她想了想说,“都过去了。”

新一周的周一,顾云岚给程鹏回邮件,接受了久时的Offer,同时向艺文出版社递交了辞职报告。

问题卡在最后一关,社委会领导签字上。谭总编把离职审批表放在一边不置可否,只提这几年对顾云岚的培养,以及当年她一个本科生进社里,还专门特批了名额。

大四那年,顾云岚凭借在文学社当社刊主编的经验,进入艺文社实习。本以为只是拿个实习经验,没想到工作做得出色,编辑室主任很赏识她的能力,临实习期结束,问她毕业后愿不愿意来工作。顾云岚当然求之不得,立即一口答应。

末了,谭总编仍不说离职的事,却塞给顾云岚一份书稿,让她把二校做了。

回到工位,主任见顾云岚的表情,问她,“老谭为难你了?”

顾云岚点头。

“社里的确人手紧,你理解理解。说实话,我也不舍得放你走,不过还是替你高兴。时代不同了,谁也不是一个工作就干到退休,择业自由嘛。年轻人有自己的选择,也有自己的机遇。到时我帮你说说。”

“谢谢。”顾云岚充满感激,入行这三年,这位前辈编辑真的教给她很多。

“这下又得招人了。有合适的朋友给我推荐推荐啊。”

顾云岚立马接上,“我正好有个朋友,今年研究生毕业,想来社里实习,不知行不行?”她将小楼的基本情况做了个介绍。

主任说,“来实习的都得做个测验,你朋友也不能例外。让她下周来先做卷子看看吧。”

这时编务抱着一厚摞A3纸走来,放到顾云岚办公桌上,“小顾,这是谭总让你做二校的稿子。我放你这儿了啊。”

顾云岚一阵头大。稿子总共300多页,再加上还有其他工作要处理,照正常速度,怎么也得一个月才能做完。谭总这是故意拖着她。顾云岚在工作笔记本上规划一番,决定争取二十天内完成。

她加班加点对谭总临时加塞的这份书稿做着二校,同时对手头的工作进行梳理。她手上最重要的作者是肖遥,写悬疑的,带很强社会派色彩,一桩桩故事总能折射出令人毛骨悚然的人性,并徐徐展现出时代的方方面面。他很受读者欢迎,业内口碑也十分好,目前最畅销的一部作品卖到了近50万册。另外还有两个10万量级的作者,是写青春小说的女生,有很多学生粉丝。

顾云岚打算,如果小楼真的决定入职艺文,就把这三个作者转给她负责。一是她知道小楼做事细心,不会耽误作者;且有好作者在手上,小楼压力也能小点;二来,把重量级作者留在老东家,算是她对艺文社知遇之恩的回报。

艺文社的编辑基本常识测验,小楼很容易就通过了。顾云岚便跟她交接了三个作者的工作。小楼看到作者名单时吓了一跳,“岚岚,你要把肖遥给我?”

“不想要啊?”

“没有没有,我超喜欢他的小说啊!真的要给我?”小楼脸上先是惊喜,随即又有了愁容,“我还没什么经验,万一他的新小说没做好,毁在我手里,怎么办?”

“不会啦。其实做编辑,最重要的就是有耐心,还有,发自内心喜欢自己编辑的作品。只要把那些作品当自己孩子对待,一定可以做好的。”顾云岚给小楼打气,“我随时给你支援。”

“嘿嘿,请你吃好吃的。”小楼凑上来,腻歪地问,“所以,我们什么时候开始同居?我这就准备找房子了哦。”

二十天后,书稿按计划完成了二校,工作也交接得差不多了。

顾云岚抱着校好的稿纸进了谭总办公室,先将稿纸放下,“谭总,您上次安排我做二校的稿子已经完成了。”顿了顿,“上次的离职审批表,请您签字吧。”

“工作交接都做完了?”

“完成了,您看,这里是接手交接工作的同事签的名。”

“听说你要去久时?”

自己要去久时的事,顾云岚没在同事面前遮掩,毕竟是同行,大家迟早都会知道,没什么好瞒的。但她没跟谭总说过。“是的。”

谭总像找到了什么可为难的点,眉头一挑,“久时是这几年风头很盛的民营出版机构,说起来,还算是我们的竞争对手。你就这样过去了,是不是不太合适?小顾。我直说吧,我知道从法律上讲,你可以不这么做。但你在艺文社做出的这些成绩,也不是你一个人的功劳。你负责的那几个作者,有三个特别畅销的……”

顾云岚这才会意。绕了这么大圈子,原来谭总舍不得的不是她,是那三个畅销作者啊。她笑了,“谭总,他们虽然一直是跟社里签的单部作品出版合同,没签个人全作品的代理协议,但我本来就没打算带走他们。我已经交接好后续负责他们的编辑了,放心,他们的下一部作品,还会给社里。”

谭总编终于无话可说,在离职审批表上签了字。

久时文化传媒集团,副总裁办公室。

程鹏拿着一份人事表格,显得颇为为难,“于总,您上次提过的顾云岚下周一就入职了。方昊是郑总那边的人,您真要把她放到他那儿去?”

“我没这么想。不管谁的人,让人才去适合自己的地方才对。小顾选小说很有独到,去原创小说部最好不过。要不然呢?我不是来这里搞派系斗争的。”

程鹏忙不迭点头,“是我境界低了。于总,还是您有眼光。”

过了一会儿,于总又说,“对于一个做内容全产业链开发的集团而言,原创小说才是重中之重。”

程鹏咂摸着于总话里的意思,退了出去。

03

三月下旬,顾云岚到久时文化传媒集团报道。

在报到处,一名人事小同事指引她填完各种表格,发了内含员工手册、工卡、基础办公用品的文件袋给她,正要带她去工位,程鹏却走了进来。那名人事退到一侧,“程总。”

程鹏说,“我带她过去吧。”

顾云岚跟在程鹏身侧。程鹏介绍道,“之前发的offer里已经写清楚了,我再向你说明一遍。久时集团内容中心分原创小说部、海外图书引进部、社科随笔部三个部门。你属于原创小说部,职位是高级策划编辑。分管领导是该部门的内容总监方昊。”

顾云岚点头。

程鹏又说,“不过,知道是谁招你进来的吗?”

被这么一问,顾云岚才突然想到,自己莫名其妙接到久时的邀请电话,既没递交简历、也没考过笔试。就连面试,也只是跟HR谈过后便定了下来,业务上的分管领导,或者更高级别的上级,一个都没见过。可能是因为毕业时找工作太顺,直接实习后就转正了,对基本的应聘流程没概念,当时竟没多想。她茫然摇头,“不知道。”

程鹏神秘地笑笑,“是于总亲口点名要挖你来我们久时,她看了你之前做过的两本书,很欣赏你。”

“于总?”

“她是分管整个内容中心的副总,包括公司的好几条出版产品线。你以后有什么不懂的,可以多向她请教。”

顾云岚立即在心里把于总和之前的编辑室主任的形象联系在一起,虽未谋面,却平添几分亲切。

程鹏引顾云岚熟悉了公司环境,依次带她看了健身房,淋浴室,及每一层的茶水间和休息处。原创小说部位于七楼,程鹏带她去到一片大办公区,指着靠窗边一张仅摆了台电脑的桌子说,“喏,你工位在这儿。”

整个部门约莫三十多人。其他同事正在忙手头的活儿,他们侧头看了看顾云岚,却没招呼。程鹏又带顾云岚走进她工位对面一间磨砂玻璃隔出的独立办公室,介绍电脑屏背后的那个人说,“这位就是你们部门的内容总监,方昊。”

被介绍到自己,那人却并未起身。他伸出一只手,将显示器推向一侧,露出半张脸。他甚至连头也没抬一下,只是动了动眼皮,淡淡说道,“哦,顾云岚吗?”

侧面的落地窗拉着百叶帘。阳光一行一行照进室内,明暗交错。此人约莫三十岁上下,如冰雕的脸上,一双眼细长漂亮,却如深潭般一丝情绪也不透出,眼中神色比他的表情还要冷,仿佛拒人千里之外。修长的五指在办公桌上敲出一串串轻微的声响,显得心不在焉。顾云岚不由得皱了皱眉。

这个上司,看起来很难搞的样子!

程鹏说,“方总,人事那边的手续已经办好了,人交给你了,后面的工作就由你给她安排了哈。我先走了。”

方昊幅度极小地点了下头,从喉咙里“嗯”了一声。

程鹏走后,顾云岚有些尴尬地立在办公室内。她学着程鹏的样子叫他,“方总,那个,现在有需要我做的工作吗?”

“之前做过编辑?”

“做过。在艺文出版社做了三年。”顾云岚想起,自己从未提交过简历给久时,补充道,“我待会儿发一份简历给您。”入职后才交简历,这算什么操作?

“不用了,有经验,知道编辑该怎么做就行。那我不用派人带你了吧?”

“呃,不用……但我还不清楚咱们公司流程上有什么习惯,有人给我介绍一下的话,我可以更快上手。”

“好。冯娜是我们部门资历最深的编辑,我让她给你讲讲。去吧。”

顾云岚想问“冯娜”是谁,但见对方下了逐客令,不好意思再问,只得回到自己的工位上,先开了电脑,默默安装几个常用软件。快半小时过去了,她还是不知道“冯娜”是谁,也没见方昊出来安排这件事,更没人叫她。

没办法,她只得又小心翼翼去了方昊办公室,在门上敲了敲,“方总,您刚才说的让人给我介绍工作流程,您是不是要跟她打个招呼?”

方昊说,“我在微信上给她说过了。”

“噢。那,那……”见对方似乎很忙,顾云岚把疑惑咽回肚子,道了谢,重新回到工位,不好意思地戳了戳旁边同事,“请问,冯娜是谁?”

旁边同事是个潮男。不是传统意义上穿得很嘻哈那种,而是整个人收拾得干净得体,一双手保养得细皮嫩肉,还隐隐散发一股男士淡香水的香味。他指了指斜对面,与顾云岚他们这排工位面对面相向的一名女性。

她看上去比刚才那名总监年纪要大上好些,一脸倦容。

顾云岚走过去,恭敬道,“您是冯娜姐吧?方总说请您给我介绍公司的工作流程,不好意思,占用了您的工作时间。我会尽快记下来的。”

冯娜扭头看了看顾云岚,眉一挑,“听说你编辑过好几部畅销书,很有经验啊?”

“那都是运气好,我还有很多需要学习的……”

“我们这儿流程没什么复杂的。就是自己去找作者,自己报选题。选题通过了,就自己负责后续的责编工作。就这样,没了。”

顾云岚还想再问,但又觉得对方好像没耐心详细讲解。而且也不能说对方没给她讲清楚,这几句话已让顾云岚很明白自己要做什么。她只是对冯娜的态度有些疑惑。

“你别杵这儿了,我很忙。你应该有挺多作者资源吧,随便拿个新稿来不就行了?”

“谢谢冯娜姐。”顾云岚没理会冯娜语气里的揶揄,结束了交谈。

一上午就这样过去了。中午也没同事来邀顾云岚一起吃饭,大家各吃各的。顾云岚下单了一份外卖,打算去茶水间冲杯咖啡。

在茶水间门口,她听见里面有两个同事在议论。

“那个新来的顾云岚,你知道是谁的人吗?”

“谁啊?”

“于总,知道吗?听说招进咱们部门时,连昊哥都不知道。人都招好了,才通知他的。”

“于总插个新人进我们部门干吗?不是说,娜姐经常跟于总一起锻炼?”

“那我就不知道了。”

顾云岚转身离去,尽量没弄出声响。

入职前的周末,顾云岚已经和小楼一起搬进一套新找的两居室,开始合租。今天下班回家,她本来有一肚子的槽要跟小楼吐,没想到小楼也是愁眉苦脸。一进门,就看见她四仰八叉躺在沙发。

顾云岚去躺到沙发另一侧,有气无力地问,“你怎么瘫这儿了?”

小楼叹气,“还说呢,有个人,听电话里的声音,应该是个中年男人吧?之前给我们投稿来着。质量特别差,一般这种稿子都是分发给新编辑看看,然后写个退稿信回复邮件就行了。所以他的退稿信是我回的嘛。结果他今天打电话到社里,非要找我,然后跟我一番高谈阔论他的作品好在哪儿,我没看出它的好来,是工作不认真,要投诉我。让我找主编看他的稿子。”

顾云岚无奈,“我以前也遇到过这种人。是挺没辙的,你别往心里去,别当个事。“

“嗯,”小楼说,“同事也这么跟我说的,后来我实在跟他纠缠不清,还是他们帮我打发掉他的。你呢?怎么也一副不开心的样子?”

“别提了。我今天去报到,没一个同事搭理我。不过我想想,这也正常,想遇到耐心教导自己的好前辈,想有像朋友一样融洽相处的同事关系,本来就是奢望。我想着大公司人际关系就这样,大家各忙各的,除工作外没有交集。后来我才知道,同事不搭理我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

顾云岚把在茶水间门口听到的对话跟小楼说了,分析道,“我们部门总监方昊不是于总的人,而我是于总招来的,怪不得他对我那么不屑。还有,那个冯娜跟于总走得很近,那她就跟方昊不对付了。结果冯娜以为我是于总安排过来的心腹,她对于总的讨好没起作用,因此很排斥我。你说我冤不冤?连于总面都没见过就成了她的人。还把总监和最资深的编辑两人全得罪了。普通同事当然更不喜欢我这种走领导关系进来的员工,都是敬而远之。”顾云岚望着天花板,“这叫什么?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小楼从沙发上弹起,有些同情,“这么惨?”

“总之,我对在久时的职业生涯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顾云岚支起身子,“哎,算了,先不想这些了。你吃了吗?我去煮面。”

趁煮面的时间把荷包蛋煎了,面煮好后盛进碗里,拌一点盐和生抽,再撒上葱花和辣椒粉。烧热半勺油泼上去,把荷包蛋盖上来,一碗最简易的葱油拌面就做好了。

“哇,好香啊。”小楼凑上来。

“快吃吧。”

两人一人端了一碗。顾云岚正要吃,手机响起新邮件提示,随后跟着收到一条微信:

“小岚姐,我的新小说写好啦。发到你邮箱了,请查收。辛苦了,祝你工作顺利。”

发信人是段朝夕。

辞职前,除了留给艺文社的那三个畅销作者外,顾云岚给其他有过合作的作者发过消息,表明自己将跳槽到久时集团。他们若还想继续和艺文社合作,她就让新编辑负责对接他们后续新作的出版事宜;若仍想让自己当责编,自己则会在久时操作他们的新书。

段朝夕是顾云岚一手挖掘的作者。在艺文社时,顾云岚一直负责自由来稿邮箱的初审工作,老实说,自由来稿中,90%以上都达不到出版标准。而那个下午,段朝夕的作品却让她眼前一亮。那是一部民国背景的小说,叫《失落的果实》(注:本作中提及的所有作品,包括该作品的作者、情节,均为虚构),讲几个家族的年轻女子在变革年代或追求自由、或循规守旧而有了不同命运,并在各种机缘巧合之下而发生纠葛的故事。

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缓缓道来,又置于风云变幻的时代洪流之际,顾云岚凭经验判断,这样结构庞杂的作品,一定是某位极有经验的作者写出的。可她去网上搜作者名字,却一无所获。

联系上作者后,发现对方竟只是一名大学生,这让顾云岚如获至宝。与对方商议稿件中的几个小问题如何修改完善,往社里报选题,签订出版合同,批书号,抓紧校对,请封面设计师制作,版面设计师灌版内页……为了让这部惊为天人的作品早些面世,赶在三四月——春天是一个不错的图书销售期——上市,顾云岚废了很多心血,在年前完成了编辑工作,只等年后印刷厂开工,就可以印刷发行了。

她坚信自己眼光没错,该作品精彩且有时代血脉,可不知问题出在哪里,这本书的销售状况远不如预期。因作者是完全的新人,社里只批了8000册首印。当时顾云岚没多争执,只想着卖完再加印就可以了。事实却是,上市半年,8000册远没卖完,发行出去的6000册还被退了一半回来,最后的实销数据只有3000多册,其余的全部烂在了库房。

她没将真实销售情况告诉段朝夕,可即使如此,她仍替作者遗憾。她反思过这个案例,明明是如此精彩的好小说,为什么市场不接受?艺文社的新媒体宣传是弱项,新作者没有读者积累,出版了作品如果没有强有力的宣传方,就不会有人知道,更何谈卖出去,这是原因之一;但把责任全归于宣发的懒政,就万事大吉了吗?

此后两年,虽一直鼓励段朝夕写新作,但她只说正在写,并未交稿。顾云岚一度以为,她是不是因处女作销量惨淡,而放弃写作了?此时收到她的新稿,无疑是一个惊喜;对刚跳槽到新公司、亟需作者资源积累的顾云岚而言,更是一场及时的甘霖。利用久时的平台,与公司内高效的营销、发行部门配合,是否能让段朝夕靠这部新作翻身呢?

顾云岚赶紧回信息:太好了,我会尽快看完给你回复。

小楼敲敲顾云岚,“你捏着手机傻笑啥?面冷了。怎么,有新情况?”

“什么新情况,”顾云岚根本没听出小楼话里的含义,光顾着兴奋,“我的作者交稿啦!你知道吗,对于一个编辑而言,喜欢的作者交了新稿,那就是过年啊!”

顾云岚当晚就读完了段朝夕的新作。该小说仍是她擅长的女性命运纠葛题材,并保持了上一部作品的水准。

第二天工作日,顾云岚与段朝夕交换了对稿子的意见。据她对段朝夕个性的了解,那是个较为内向敏感的作者,因此她以赞美为主,表达了对其新作的欣赏,同时指出几处值得修改的小问题。她说,“放心交给我吧,这次一定可以比上本卖得好。”

段朝夕回,“拜托了。我会尽快改好的。”

顾云岚开始整理选题申请表。

之前在艺文社时,一部小说要得以立项出版,需经过初审、复审、终审三个阶段。初审由普通编辑负责,通过初审,意味着这部作品被从千千万万的来稿中挑了出来,复审则由编辑室主任定夺,最后交由主编终审,给出最终判断。三审全部通过,表明这部小说终于有了被印成铅字的资格,再交回当初把它挑选出来的初审编辑手中,由其担任责编完成后续的编辑工作。

在久时传媒集团,这个流程则被简化为两步,或者说是两步半。高级策划编辑和普通策划编辑只是职级不同,却都是负责初审,或是自己找作者约稿,并上报选题。内容总监方昊负责复审,他那边通过后,这本书就可以立项了。

另外半步是,每个月的全部门选题会上,大家会上报自己手头的新选题。如果有同事提出明确反对意见,那么这个选题可能还需重新考量。但这种情况基本不会发生。

偶尔有作品初审编辑和方昊意见出现很大分歧,则在选题会上全体编辑进行投票表决。

只花了一周,段朝夕就完成了对初稿的修改。顾云岚将作品连同选题表一起,发送至方昊邮箱。

又过了一周的一个下午,顾云岚正在某个文学网站上寻找潜力作品,办公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

她来了半个月,这部电话从未响过。铃声令她稍微一惊,为了不打扰到同事,她迅速接起,听筒里的人声说,“我是方昊,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这个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像静止的湖面。

应该是段朝夕那本小说的事吧?顾云岚琢磨着,作为负责整个部门的内容总监,一周就能给出复审意见,效率还是挺高嘛。以前在艺文社,等总编的意见等一两个月是常有的事。

进了久时这么久,她还从未跟方昊有过业务上的接触。每周例会上,方昊只是一言不发地听大家汇报本周的工作情况,之后他自我总结一下,并针对性地对下一周的工作重心进行调整安排,从不说多余的话,也不拖延会议时间。此时顾云岚有些好奇,那个方昊对小说风格有什么偏好?业务能力到底如何?

老实说,她对自己挑作品的眼光很自信。对于一个刚入行三年的编辑来说,能做出一部五十万级、两部十万级销量的作品,是十分亮眼的成绩,这也是她被久时挖来的原因。

方昊没有关办公室门的习惯。顾云岚在开着的门上敲了敲,示意自己来了,之后走进去,站在办公桌前,“方总,请问是什么事?”

“顾云岚。”对方像念一个陌生的词语一样念出她名字,停顿片刻才道,“听说你之前在艺文社做出的成绩很不错。”

“还行吧……”顾云岚应着。听不出方昊的语气,看不出方昊的表情。她不知道对方说这话的意思。但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我不知道你之前那些成绩是怎么来的。到了久时,就想用这种东西应付?”方昊修长的手指捻起办公桌上的一张A4纸,举到顾云岚眼前晃了晃。

顾云岚看出那是自己上交的选题申请表。她皱起眉,“我绝没有半点应付的意思。这部作品您如果读过了,就应该知道,其质量完全可以达到出版标准,不仅仅如此,即使拿去和当今很多已出版的小说比较,质量也算上乘。”

方昊头靠在办公椅上,下巴微微仰起,“所以呢?”

“所以?所以我提交了选题,希望能立项出版啊。”

“就这?”

一时间,尴尬的沉默在办公室里蔓延。顾云岚开始窝火,这个方昊到底懂不懂小说?小说写得好不好,他看不出来?哦,怪不得他这么快就能给出终审意见,敢情他连小说都没读?她平复了一下心绪,解释道,“这个作者非常有潜力,她这部作品好在哪里,我都在表上写清楚了。您如果没时间亲自去读作品本身,希望您相信我作为专业编辑的判断。”

“这个选题,我不同意通过。”斩钉截铁地,方昊说道。

顾云岚脑子里哐当一声。半个月来,因被误认为是于总的人,同事对她视若不见那些桩桩件件的事在脑海里炸开。她脸上没有表情,手却捏成拳头,食指和拇指不断摩挲。

因为没和你站一个队,因为是其他派系的领导招进来安排到你部门的员工,你就要否认我所做的努力,并用权力打压我,毙掉我所有选题,不给我任何一个机会?

顾云岚强忍着,没把这些话问出口,只冷冷反问,“为什么不通过?”

“把那些没价值的选题毙掉,是我坐在这个位置的责任。你不会认为只要你交选题上来,我就得通过吧?”

“你说这个选题没价值?”

方昊长长叹了口气,一副无奈的样子。他指向选题表中“作者简介”一栏,“你就在这栏填个作者毕业于哪所大学,现在在做什么工作,出版过什么?”他念到,“段朝夕,毕业于X大,目前在一家广告公司做设计。出版过《失落的果实》一书。这就完了?这些信息有什么用?”

顾云岚一时语塞,可作者简介不写这些,该写什么?

方昊接着说道,“对于一个选题是否有价值,最重要的判断依据是作者的过往成绩、以及这部作品在网上的数据。你报的这本小说不是网络小说,没有网络数据,因此要以作者过往成绩作为判断标准。《失落的果实》之前是你在艺文社做的书吧?销售成绩你不是最清楚了吗,为什么不在选题表里写明?”

顾云岚理亏,承认道,“……下次我会注意。”其实,不写销量的最主要原因,是那个销量实在不值一提。写上的话,并不会起什么正向效果。

方昊说,“我自己查过开卷数据了,虽不完全精确,但她那本书的销量不会超过5000。从质量上看,她这部作品跟上部作品相比,没有质的突破。因此这本书面世后,大概率也是重蹈上一本的覆辙。不赚钱的买卖不做,这就是我不通过选题的理由。”

这话也没错,但顾云岚不服,“照您这个说法,所有之前不畅销的,或者没出过书的作者,就都不配再出书,不能再有机会了?那就永远不会有新作者出头了。”

“这样的作者可以尝试把作品放到网上增加曝光率,或者去找那些出书成本低的出版社,或者找出足够打响的卖点。我们只是一家民营图书公司,不是帮作者实现梦想的慈善机构,最理性的做法是找有读者基础的作家合作,我只能尽量保证我们做的每一个选题不要亏钱。”

文学作品怎么可以像商品一样用这种方式判断价值?决定是不是要出一本书,难道不是根据作品本身的质量吗?顾云岚盯着这个男人,“您说的都对,但我不认同。而且,我不认为段朝夕这本书就不能赚钱。只要找到合适的营销方式,这样的好作品一定会有接受它的读者。如果您坚持不通过这个选题,我希望可以过会表决。”

顾云岚觉得方昊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像静止的湖面终于闪动过一屡波纹。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也不知道如果没有看错,那方昊为什么会笑。是笑自己幼稚,还是表示不屑?

方昊同意道,“好。那你准备准备,本周五过会吧。”

顾云岚将段朝夕的小说群发给了部门所有同事,表示这个选题会在周五的会上讨论,请大家事先阅读。不过她很清楚,大部分同事都忙着编辑自己作者的书稿,并不会认真看别人的选题。因此她做了一个PPT,打算在会上给所有人展示。

很快,到了周五例会时间。

PPT上,顾云岚整理了这部作品的人物关系、故事脉络,她尽量精简地将作品最大的亮点提炼出来,且没有回避作者之前那本书惨淡的销量。最后总结道,“《不乐园》这个故事,并未塑造传统意义上拥有典型性格的人物,每一个角色,都充分展现了其性格中的复杂性和多面性,正因如此,它更好地展示出现代都市丛林下,女性的生存困境。以都市女性为目标受众进行宣传的话,她们与这本书可以找到很强的共鸣点。虽然作者前一部作品销量平平,但这不是我们拒绝她这部作品的理由。我相信,以久时的平台和宣传能力,这部作品可以获得它应有的市场效益。”

会议室里无人说话。

顾云岚站在会议桌一端的大屏幕前,分坐在会议桌两侧的同事见她讲完了,开始各干各的。有的在笔记本电脑上敲击,好似在忙别的什么工作;有的在和旁边的同事小声耳语,不时掩嘴轻笑;还有一个,在本子上写写画画,因为坐得离大屏幕较近,顾云岚看出对方在本子上画了只乌龟。还挺萌的。

所有人,不管干着什么,没有任何人再多看大屏幕一眼。

坐在会议桌另一端的方昊,则一直抱着双臂,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

无奈,顾云岚只得自己继续往下说,“不管大家有没有看过小说原文,通过我刚才的讲解,你们应该已经了解了这部作品的主要情况。我有信心将它做好,请大家相信这一点。”

还是没人搭话。

“那……”顾云岚说道,“同意这个选题通过的同事,请举手。”

没人动。

顾云岚如芒在背,只得靠自嘲消解此刻的难堪,“看来大家都不愿意动,我得换个问法哈。那,不同意这个选题通过的,请举手?”

仍旧,没人动。

顾云岚感到自己受到了侮辱。她面对的仿佛是一群哑巴,一群聋子,一群盲人,她表演了半天,却如同没有观众的小丑般愚蠢。

是的,是很愚蠢。加入久时以来这些日子,感受到的冷漠和疏离还不够吗?之前怎么会天真地认为,只要开选题决议会,就有可能通过方昊不通过的选题?

在顾云岚觉得自己无法再绷住多一秒的一瞬,方昊说话了。

“小说都看过了吗?你们不表态,是都还没看过原文?”

“方总,我们不表态,是因为觉得这个程度的选题,根本没有讨论的必要。这是浪费大家的时间。”冯娜说。

坐冯娜对面的何纬劝道,“娜姐,云岚刚来,可能不了解情况。”

何纬就是工位在顾云岚旁边的那个潮男。他是另一名高级策划编辑,部门里目前这个职级的,也就冯娜、何纬和顾云岚三人。

这些日子里,何纬是为数不多和顾云岚搭过几次话的同事,平时话多爱八卦。他向顾云岚介绍,“之前开讨论会的作品,要么就是题材敏感,需要大家一起判断出版风险;要么就是写法十分超前和大胆,一时不好判断读者对其接受程度。”

冯娜夺过话,“这种十八线作者写的小说,又没什么惊世骇俗之处,以后就不要再拿出来讨论了。大家都挺忙的。”

何纬宽慰,“你别气馁,选题被毙掉是很正常的事……”

“我知道了。”顾云岚关掉PPT,将自己的电脑与大屏幕断开连接,整理好数据线,默默坐回自己座位,心情低落到极点。

例会还在继续,大家开始惯例汇报和总结工作。虽不想让方昊和其他同事看自己笑话,却也无法做到权当无事发生。

开完会,已经超过平常的下班时间。冯娜在一旁跟同事嘀咕,“真是,什么垃圾都拿来开选题会,当我们的时间不值钱吗?今天答应儿子早点回家的。”

“就是啊,我今晚还约了朋友吃饭。”

顾云岚装没听到。

收拾好东西,身心俱疲,埋着头看着鞋尖走到电梯间。当她要去摁电梯按钮时,猛地看见方昊站在一旁。

她可不想跟上司坐同一间电梯下楼……

她转身就往回走。却被方昊叫住了,“顾云岚。”

“我,我忘拿手机了。”

“你手机不是在你手上?”

“啊?噢,对……”

此时电梯到了,方昊走进去,手挡着门,见顾云岚还站在原地,“你不走?”

“哦,走。”顾云岚硬着头皮进了轿厢站到角落。好死不死,这么高一幢写字楼,电梯里居然没有别人?

方昊盯着显示楼层的液晶屏,像在自言自语,却是对顾云岚说,“今天的事,我料到他们不会通过你这个选题,只是我没想到他们是这样的态度。我不是故意要让你难堪的,抱歉。”

为什么要假惺惺地猫哭耗子?没人同意这个选题,不是正合你意了?

委屈像一场对顾云岚迎头泼下的倾盆大雨,浇到她浑身狼狈地湿透。可她从十八岁起就明白一个道理,越是委屈,越不能在对手面前哭。示弱就输了。既然受到所有人排挤,就没必要辛苦维护面子上的和平,不如就此宣战,要么胜,要么拍屁股走人。

她飞速在脑海组织语言,还击道,“方总,好一招借刀杀人呐。杀完之后再装好人,当我真的很傻?”

方昊转过头,向来波澜不惊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怒色,“什么借刀杀人,你在说什么?”

看到方昊一副被人戳中痛点的样子,顾云岚心里燃烧起熊熊斗志,“你们拒绝通过这个选题,是因为对我个人有成见,而不是基于对作品本身的判断。这样得出的结论理应无效。”

“我之前给你讲那一堆图书商业运作的道理,你是没听见?”

“您说得很对,但我认为那不是通用法则。这本小说,我一定要做出来。”

“部门没通过选题,你怎么做?”

“您忘了我是于总的人吗?于总应该有权限立项吧?”

电梯停到一楼,叮的一声滑开门。顾云岚脸上带着微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方总,您先走。”

方昊黑着脸,“你走吧。我到B2取车。”

04

一辆黑色SUV从地下停车库驶出,开上干道。

周五的夜晚,街上分外热闹。

修长的手指握着方向盘,开车的男子微微蹙眉,眼中映着初上的华灯。此时,放在扶手盒上的手机开始震动,来电联系人显示为“老郑”。

男子在车载中控屏上轻点两下接通电话,对面的语气不那么和善,“方昊,你在干什么?你知不知道世间无欢拍成剧待播的那部书出版权被春光拿去了?”

春光工作室成立不过一年出头,却已拿到A轮融资,一时间风头正劲,出了十几部畅销书,并全部卖出了影视改编权。

据说他们的惯用路数是,给作家开出高价版税,如果作家跟其他图书公司有签约,甚至不惜帮作家出违约金,以此拉拢若干头部作家。

图书市场就是这样,1%的头部作家赚99%的钱。

方昊只是“哦”了一声,表示自己听到了。

对方更急,“你就这态度?再这么下去,我们整个久时集团干脆被别人一个二十几人的工作室打垮算了!”

“世间无欢之前跟我们久时也没合作过啊。现在他要跟谁合作是他的自由,本来就不是我们的作者,急什么?”

“你还好意思说,他最早不是你在天下文学网上带火的吗?我不知道你俩是怎么回事,按理说,从你到久时起,他就应该在我们久时出书。之前的事我不跟你追究了,总之,不能再让春光做大。他现在要出的这个作品,不管用什么代价,你给我签下来。”

“不管什么代价?”方昊轻哼一声,“拿我们整个集团的现金流去换,行吗?老郑,公司账面上,现在有多少现金流?你告诉我,我好有个数,去谈条件。”

“方昊,我没跟你开玩笑。下周内,我要看到他跟我们签下出版合同。”

方昊正色,“知道了。”

挂了电话,方昊行驶到辅路上,将车靠边停定。他在手机通讯录里找到“世间无欢”这个名字,停顿了几秒,才拨出电话。

那边接起来,“喂。”

“我是方昊。你现在在哪儿?”

“我知道你是方昊。”沉默了一会儿,“我给你发个地址。”

半分钟后,方昊微信收到地址。他与世间无欢的聊天窗口中的上一条信息,还是三年前群发的春节问候。再上一条,是四年前群发的春节问候。

方昊把地址输入导航,掉转车头,朝另一个方向开去。

导航的目的地是个中高档小区。地下车库只对业主开放,小区内人车分流,不能进车。方昊将车停在路边,步行前往。

小区内,植物层层叠叠,小径两旁开了不少早春的花。方昊找到目标单元,在门禁系统上输入楼层和房号。很快,门锁发出咔哒一声,对讲机里说,“上来吧。”

一梯两户,上去后,无欢家的门虚掩着。方昊敲了敲,径直走了进去。

这是一个没有玄关的户型,进门后,左手边是厨房和餐厅,右手边是客厅。左前方一条走廊,走廊尽头是主卧,两侧是两间起居室和一个盥洗间。

客厅和餐厅亮着灯,但没人,除了餐桌上放了一个大外卖袋外,整体收拾得倒还算干净。简约现代的装修风格,灰色调,电视墙的壁龛里有一些限量手办和古怪的摆设。方昊穿过大厅朝走廊走去,一间起居室改装成了十分舒适的书房。三面墙都立着通顶的书柜,中间一张长长的书桌,并排摆着一台大显示器的苹果一体机,和一台笔记本。一体机旁堆着一叠资料。屋内没开灯,只有电脑屏的光,及窗外的灯光,倒也不显得暗。世间无欢背对着门,面朝落地窗户,坐在一把人体工学写字椅上,手在键盘上噼里啪啦。

方昊没打搅他,只给他发了条微信:我在客厅等你。他回到客厅,坐在沙发上,开始用手机看一份书稿。直到他将这份书稿认真看完,又看了会儿新闻,世间无欢终于从书房出来了。

一看时间,已过了两个多小时。

世间无欢并未对这两小时的等待多做解释,方昊也未认为有何不妥。很多年前,这就是他俩的默契。

那时世间无欢尚未出名,方昊也只是天下文学网的一个小编。在阴暗逼仄的出租屋内,方昊为了催促世间无欢按时更新,不知多少次这样等过。

方昊问,“今天的任务写完了?”

“新作上架,我爆更(注:指作家在网上连载小说时,比常规频率更高地更新新章节)一周了。今天你来,我少更一章。怎样,够意思吧?”无欢打开餐桌上的外卖袋,里面是一个披萨盒。他取出披萨放进烤箱加热,“而且为了迎接你,我还叫了个披萨。不好意思,冷了。”

“没事,热一热吃也一样。买房了?”

“嗯,买的。”

“恭喜。”

“你今天不是来恭喜我乔迁新居的吧。我搬进来快两年了。”

“我说话也不喜欢绕弯子,无欢,我现在在久时。你要出的那套书,给我们吧。”

“哦?”

“我跟人合作,从不拿人情换利益。你给我们出,不会让你吃亏。春光给你什么条件,我们久时照给。就平台而言,久时更大,同等条件下,你可以优先考虑我们。”

无欢笑了,“对我来说,在哪儿出都一样。你方昊都开口了,我哪有不给的道理啊。春光的条件,我给你们打八折。”

“那就这么说定了。你给我列个条件,我回去给你拟合同,下周签。春光那边违约的事,我帮你解决。”

“放心好了,我还没跟他们签合同呢。签了我新作只是他们为了宣传放出去的烟雾弹而已,他们老板是抱着一百万的预付版税来找过我,我还没点头。”无欢从烤箱里端出披萨,“吃吧。”

对于之前五年的断联,两人均没提。好像那道时间的缝隙不存在。

一间装潢普通的民居内,顾云岚整个人生无可恋地趴在垫了新布的布艺沙发上。

脑子一热,话已出口,等那股劲头过去,她后悔了。

小楼订了炸鸡外卖,打开电视,“别趴那儿了,快来追剧。”

顾云岚一动不动。“没心情看。”

“乖,吃炸鸡。”小楼捏着一块炸鸡递到顾云岚嘴边。

“没心情吃。”

“小岚岚,你又怎么了?”

“我亲口跟方昊说我是于总的人,还说要去找于总特批我的选题……实际上,我连于总是谁都没见过。”

“那你干吗这么说?”

“我只是想在吵架时显得有气势……”

“你这是自杀式吵架啊。”小楼扶额。

“那能怎么办?放出去的狠话泼出去的水,说都说了。”

“要不,你就当什么都没发生,不提这事儿了。那本书就不做了吧,再找别的选题嘛。”

“那怎么行?”顾云岚从沙发上坐起,“作者辛辛苦苦写出的作品,也不比其他一些成名的作者写得差,只因为作者本身不够有流量,就让她的心血付诸东流吗?我作为她的编辑,她信任我才将作品交付于我。如果不能让这部作品得到最好的对待,我怎么对得起作者?”

“那你现在就两条路可以选,要么,去找于总;要么,放弃这本小说。比一比,哪个更难?”

“当然是去找于总更难了!但是……”顾云岚整个人焉了下去,却还是顽固地说道,“我下周会去找她的。”

总裁办在十楼,顾云岚入职以来,还从未上过该楼层。

这一层楼的装修风格和楼下不太一样。不设大办公区,空出一个大厅,墙面和地板都是洁白的,错落有致地摆放着一些仿鹅卵石造型的坐塌。

一圈木质的垭口框出一条过道,通过去的门厅内,几名办公人员各自坐在自己的工位上,埋头工作。不通过这些人,就无法再往内前进了。顾云岚怯怯地开口,“请问……”

一名女性抬头,“有什么事吗?”

顾云岚赶紧答,“请问,于总的办公室,怎么走?”

“找于总?”那名女性对另一名年轻女孩说,“小七,找于总的。你那边查询一下。”

叫小七的这名女孩站起身,顾云岚走过去。小七说,“您好,我是于总的秘书。请问您是?”

“我是原创小说部的顾云岚。”

小七在电脑上敲击了几下,“啊,没有预约吗?”

顾云岚摇头。

“那方便问问您找于总有什么事吗?”

“有些业务上的问题……想请教。”

“好的,那我这边帮您预约一下。您可以坐到大厅的会客区稍等一会儿。”

顾云岚退回大厅,随意找了一个坐塌坐下。对面一整面墙都是落地窗,坐在这里可以看见窗外的蓝天,楼下的绿荫,但她无心欣赏。

过了差不多快半小时,小七才走出来说,“不好意思,于总现在不在,今天也都没空。”

“那……那她有说什么时候有空吗?能预约一个见她的时间吗?”

“实在抱歉,于总这几天的安排都约满了。”

“麻烦您能不能再帮我约一下?我只要五分钟。我等到她下班后也可以,就五分钟。”

小七笑了笑,“于总的下班时间也说不准。这样吧,您过两天再来看看。”

周三,顾云岚又去了总裁办,和上次一样,在等了半小时后,被告知了相同结果。她突然意识到,不是于总忙,而是于总不想见自己。回想起这几天同事看自己的古怪眼神,她起初还以为是因为上周的选题会,现下才想到,于总不肯见自己这事,很可能所有人都知道了。

她仿佛被人一耳光扇醒,双腿如灌了铅般挪回自己部门。

与此同时,副总裁办公室内,程鹏刚汇报完工作。他听到小七打电话进来问于总是否见顾云岚,于总拒绝了。

“真不见她?这几天公司里的人背后都在笑她。”

于总起身踱步到窗前,凝视窗外,“方昊不通过的选题,她倒想着找我。我给她批了,这书要是卖得好,她不会想到我,只会觉得是自己眼光独到;更大概率,这书卖得不行。到时这笔账就得记到我这个特批选题的人身上。这件事我不掺和,等她自己折腾吧。”

听完这番话,程鹏深以为然地不住点头。

另一边,方昊接到世间无欢的电话。

“我已经跟天下文学网说好了,跟你们合作出版实体书,他们没意见。方昊,你现在是总监,处理书稿的案头工作不用自己做了吧?”

“基本上不自己做。但你的书,我可以……”

“得了,你忙你的,我也没想着要劳驾你给我当责编。稿子已经定型了,不需要再和编辑商量修改细节,只需要一些编校工作而已,犯不着你出马。你那儿是不是新招了个叫顾云岚的编辑?这套书给她做吧。”

方昊以为自己听错了,“顾云岚?”

那边笑两声,“别管我怎么知道的,你就告诉我有没有这号人?”

“有是有……”

“那就这么定了。你把她微信给我,后面的工作我直接和她联系。”

挂了和世间无欢的通话,方昊有些疑惑地望向办公室外,刚巧看见顾云岚一脸郁闷、步伐沉重地走回办公区,坐到工位上对着电脑发呆。

他突然有了个新想法,打电话让她到办公室。

“擅自离岗接近一个小时。你去哪儿了?”方昊指了指手表,明知故问。

“你们不是都知道了吗?”顾云岚回答,“觉得我很好笑,是不是?”

“我不希望情绪影响你工作。”

顾云岚深吸一口气,“不会。”

“那就好。世间无欢的小说《乱世之子》,我们签下了出版权,打算做一套书。这个项目交给你负责,能做好吧?”

顾云岚抬起了一直垂下的眼皮,“世间无欢?就是那个……网络作家排行榜前十的……”

方昊点头,“对。”

“给我做?”

“其他人手上都有项目。”

“好……”顾云岚有点发懵,她还没操作过这个级别的作家的作品。一瞬的晕头过后,她想起自己的首要目的,“方总,还有一件事,段朝夕那本小说的选题,我想,跨过部门直接去找副总批准不太符合流程,”虽然清楚所有人都知道自己被于总拒之门外这件事了,顾云岚还是给自己编了个台阶下,“我最后再郑重向您申请一遍,我真的认为那是一部非常不错的作品,我会用心将它做好。如果最终它给公司造成了亏损,我愿意从工资和年终奖中将亏损扣除。希望您能通过这个选题。”

方昊没有拆穿她编的台阶,甚至没有为难,很干脆地点头同意道,“好。”

顾云岚显然没想到方昊会是这个回答,她睁大眼睛,“啊?”

“同时做两个选题,你自己把时间安排好,不要耽误进度。世间无欢那套书要赶在暑期档上市,那时根据小说改编的电视剧会播出。”

顾云岚心中默算了一下,最多还有四个月。对于一部超过百万字的五卷本而言,时间紧迫到几乎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可她一口答应道,“没问题。”

“段朝夕那本书,8000册首印,7个点的版税,不能再多了。”

这是一个针对新人算正常,但同时也非常保守的条件。可既然方昊让步,顾云岚也没再争执,“我会说服作者接受。”

“去吧。”

看到顾云岚从方昊办公室走出,同事仍带着那种看笑话的古怪眼神。可顾云岚此时已一扫心中阴霾。她没有理会那些眼神,脑海中正冒出无数个新书的策划方案。

快下班时,她接到小楼电话,“岚岚,我在艺文社等你,你今天可不可以来接我?”

小楼声音带着哭腔,顾云岚想也没想,立即一口答应。

一下班,顾云岚拎起包就奔向地铁站,以最快速度赶到艺文社。想到之前与谭总编闹得不太愉快,她怕万一碰面尴尬,于是没有进去,给小楼发微信说自己在楼下等她。

等了一会儿,只见小楼畏畏缩缩从楼道里走出,悄声问,“你看看,出了大门路边有没有停着一辆车牌尾号2W7的白色奥迪?”

顾云岚打望一阵,果然有这样一辆车。她点点头。

小楼顿时脸色刷白,整个人猫在顾云岚身后,“我怎么这么倒霉,刚工作就遇到这种事啊……”

“怎么了?”

“还记得之前我跟你提过的那个打电话的中年投稿男吗?”

顾云岚想了想,小楼是提过这么一个人,之前小楼退了他质量很差的稿子,他就打电话到艺文社纠缠。顾云岚有点冒汗,“你不会被他缠上了吧?”

偏执的投稿者历来都有。顾云岚还在艺文社工作时,遇到过一个大学生,拿着厚厚一叠手写的书稿来艺文社要求出版,还宣称自己要退学,如果辛辛苦苦写的小说不能出版,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说着说着,就爬到楼顶以跳楼为要挟。当时还是编辑室主任去劝解了一下午、又报了警,才终于将他打发。

小楼说,“之前我不想麻烦别人,所以没说,其实他已经来这里堵我好几天了……”

顾云岚心疼地挽住小楼,“放心,有我在。”

“前几天,他拦住我说他有钱,可以全自费,甚至还可以给社里赞助。我跟他解释了,我们社没有自费出版渠道,后来他就每天跟踪我下班,一直跟到地铁,一路上都从车里探头问我到底要什么条件。”

跟一些可以卖书号让人自费出书的出版社不同,艺文社对打上自己社名的出版物绝不降低标准,质量低劣的作品,是绝无可能在艺文社出版的。这名中年男性是个实业家,做电梯生意的,写了一本自转,主要讲述自己的创业奋斗史。但文学水平堪忧,通篇只是在自吹自擂而已。

“要不报警吧?”顾云岚提议。

“可他也没做什么实质性的行为啊……”

顾云岚护着小楼走在人行道,那辆奥迪果然在行车道上紧跟着两人。过了一会儿,奥迪摇下车窗,一名约莫四五十的男性在车内朝外喊,“小美女,今天叫了朋友来吗?别走呀。咱们吃个饭,你说我小说不好,我承认,我虚心学习。你好好给我指点指点。”

这人语气轻浮,顾云岚一听后立即发觉,这根本不是单纯的投稿者纠缠那么简单,他说不定还打了别的主意。她挡在小楼身侧,跟小楼说,“别看,装没听到,不理他。”

一路上,那人都一直出言不逊,软硬兼施。顾云岚悄声跟小楼说,“这种人越搭理越来劲,装没听到。”

好不容易,两人上了地铁。老实说,作为小楼的援军,顾云岚不敢露怯,可她还是一阵腿软。“这人怎么还追到北京来了?”

小楼哭脸,“不知道啊,看他投稿里写的个人简介,应该是在安徽那带做生意的。上周他就跟来了,我下班出去时,有人从车里叫我,吓我一大跳。后来每天下班他都在门口堵我。”

“都是跟到地铁站就没跟了吧?”

“嗯,我很小心了,放心,他绝对没跟到过我们住的地方。要是住的地方被发现了,我早告诉你了。”

“那就好。别怕,你不理他,他缠一阵子发现缠不上,就放弃了。反正我公司离这儿不算远,以后下班我都来接你。”

今天的情况却不太一样。等到目的地下了地铁,顾云岚回头观察,猛地看见那男的竟跟着从地铁上走了下来,而他是什么时候停好车跟上地铁的,两人竟完全没察觉。

既然被跟踪,就不可能回家暴露住址了。顾云岚和小楼只好去麦当劳待着。顾云岚尝试了报警,警察叔叔倒是特别敬业地出警过来,却找不到那个人了。警察送了她们回家,并告诉她们,这种情况其实很无奈,因为没有证据证明对方是跟踪,而且也未造成实质性的人身伤害,即使抓到对方,也只能批评教育或是调解。最好的办法,是这段时间找男性友人接送上下班。

两只单身狗同时大叫,“我们哪里有男性友人啊……”

艺文社里,男同事本来就少,同龄男性更是约等于零。何况小楼刚进去没多久,还没有熟悉到可以请求对方帮这种忙的朋友。倒是有两个关系不错的男同学,可惜他们现在都在外地做社会调研,人都不在北京。小楼看向顾云岚。

顾云岚摇头,“你别看我了。久时的同事不找我麻烦我就谢天谢地了,更别提可以帮忙的男同事……”

小楼突然想起什么,“啊,对了,你跟肖遥熟不熟?”

肖遥起初只是一个在论坛发帖、写身边悬案的网友,好几个热贴长期被顶到论坛首页。他本是自娱自乐,完全没考虑过往作家的方向发展。三年前,顾云岚找上他,“你的帖子很好看。那些悬案,都是你编的吧?”

对方以为她是来找茬的,“是编的又怎么样,编得好看是我的本事。”

顾云岚说,“没想过把这些故事出成书吗?”

这话点醒了肖遥,恰巧他又有极强的领悟力和极高的写作天赋。很快,他将发在论坛上的那些故事整理成小说文本,而五十万册的畅销神话就这样拉开了序幕。

顾云岚点点头,“应该还算熟吧。你是说,找他?他倒是在北京,但我跟他仅限于编辑和作者的关系,并没有进一步的私交啊。”

小楼说,“不用专程麻烦他来一趟,是正好他明天会到艺文社接受一个访谈。下班后,让他跟我们一起走吧?”

“他明天要去社里?那倒是可以请他帮忙,不过还是提前跟他说一声的好。”

小楼哀求,“我刚接手他的编辑工作,跟他还不是特别熟……”

顾云岚会意,“好啦好啦,知道你不好意思。我跟他说吧。”

其实顾云岚也不太好意思开口请求他人帮助,但看到小楼可怜巴巴的眼神,只得代劳,逐词逐句斟酌编辑好信息,讲明了事情原由,发送给肖遥。

肖遥很快就回复了。本来还因为麻烦了他而有些歉疚,结果他的兴奋快要透过手机屏溢出来了。他一口答应:这么好玩的事怎么不早点叫我?明天的事包在我身上!!!

……好玩?

顾云岚这才想到,肖遥向来是个爱凑热闹心思活络的人。她顿时对明天会发生什么充满了担忧。

翌日下班,顾云岚急急赶到艺文社楼下,叫小楼和肖遥下来。过了一会儿,却只看见小楼一个人。“肖遥呢?”

“他说他开车跟在后面……喏,你看那辆。”小楼指了指,顾云岚望去,只见一辆奔驰停在路旁,紧跟着中年投稿男的奥迪。接着,小楼又把肖遥的计划给顾云岚讲了一遍,顾云岚听得直翻白眼。可既然是请别人帮忙,也没什么好挑三拣四的。

肖遥建了个微信群聊,几人开通了语音通话,随时保持联系。群聊里还有另一个人,肖遥说是请来的帮手。

一切准备妥当后,顾云岚和小楼两人朝大门外走去。

果然,经过奥迪时,中年男又从车里探出头,“下班啦?小美女,一起吃个饭?我有些写作上的问题要请你点拨点拨。”

按照肖遥的计划,这一次,两人没直接走掉,而是停下脚步。

“请你不要再纠缠我了。”小楼拒绝道。

“我这怎么能叫纠缠呢?编辑老师,我是投稿者,你们编辑,是不是应该为投稿者服务啊?”

“我朋友叫你别纠缠了,你没听见吗?”顾云岚挡上去。

有肖遥跟着,顾云岚心里多少有了底气。想到最近连日的不快,又恰巧有人送上门找骂,不如今天好好发泄发泄情绪。

“你们编辑,工资不高吧?”

“与你无关。你是不是以为有点钱,全世界都可以任你摆布?”

“火气别这么大嘛。”那人脸上泛着油腻的笑容,拉开车门走下来,“我请两位吃个饭,我们互相多熟悉熟悉,了解了解,什么事不能饭桌上好好谈谈?走。”说着,他伸手去拉小楼。

小楼推脱,跟他拉扯了几下,引得街上行人频频侧目。在引来更多人围观之前,顾云岚拉开两人,“我也是编辑,你要出什么书跟我说。我和你去吃饭。”

按计划,她们确实需要上车,可临到头,顾云岚怕小楼应付不了,决定自己一个人上。

“小姑娘够义气的,我喜欢。你也是编辑老师?哎哟,之前不知道,怠慢了,快上车快上车。”中年男子说着就去开副驾的门。

“我坐后面。”顾云岚自己拉开门,在小楼耳边耳语,“你快走,去找肖遥。”随后坐进车里,将门啪地关上。

然后,她傻眼了。

后排的另一边,还坐着一个男人。之前因为车窗贴着深色膜,注意力又不在这儿,竟一直没看到。这个男人跟投稿男差不多年纪,但体格更为健壮,双腿在后座显得十分局促,脸上皮肤粗糙,面部中央挺着一个大大的酒糟鼻头。

“岚岚!”小楼在外拍打车窗。

顾云岚做手势让她快走,却忘了小楼在外面根本看不见车内。“别叫了,一起的吧。”中年男子说着,几乎是用拎的,将小楼塞进副驾驶。此时,小楼也看见后座坐着的另一个人了,顿时被吓得不敢吭气。

顾云岚厉声问投稿男,“不是说就我跟你去吗,你把她弄上来干吗?”

“跟我客气什么,就你们两个小姑娘,还怕我请不起一顿饭?”投稿男坐上车,启动了油门。

“想吃什么,跟哥说。哦,对了,还没跟你们介绍吧?车上那位是王总,我好哥们,跑北京这边的生意全靠王总。大家一起认识认识。”

“你那稿子出不了,让我们下车。”顾云岚强装镇定道。对方一下变成两个人,肖遥到底搞不搞得定?

“怎么刚上车就要下车啊?书出不出的事再说,先交个朋友嘛。还有,哥比你虚长些年纪,教你些社会经验,话别说太满。这世上的事,无非就是个交换,只看换的东西到不到位。”

顾云岚刚要张口反驳,只见坐在身旁的酒糟鼻投来一个阴翳的眼神,她被吓得不轻,一时慌神。

肖遥到底在干吗,怎么还不来?

正这么想着,她听见投稿男抱怨,“前面那车怎么回事,怎么逆行到这儿堵着不走?”

出艺文社的这条路是条单行道,车道本就很窄,加之路边又停满了车,几乎只容一辆车通过。

投稿男想往后倒,结果后退的路也被堵上了。顾云岚回头,是肖遥那辆奔驰,她松了口气。投稿男拼命按喇叭,可前后两辆车就这样把他夹在中间,纹丝不动。他骂骂咧咧下了车,却见逆行堵在他车前的是辆保时捷,瞬间换上一副笑脸,敲了敲对方车窗,客气地说,“哎,哥们儿,您这逆行了,我后面也堵着车,错不开啊。能不能劳驾您往后倒倒?”

那人没理会他。倒是肖遥从车上下来,走到投稿男面前,顾云岚和小楼也赶紧下了车,跟在肖遥身后。

肖遥掏出一只手机,选中一个视频递到投稿男眼前,一边播放一边说,“周建山,江苏宿迁人,安徽喜佳电梯维护公司创始人、总经理兼董事,现居安徽省宿州市。”他报出一串电话号码,“这是你老婆手机号吧?你要是记不住的话,可以现在翻出通讯录核对核对。”

投稿男上下打量肖遥,“你是谁?你要干什么?”

酒糟鼻下了车,站到投稿男身旁,狠盯着肖遥。顾云岚有些担心,肖遥倒是气定神闲地笑了笑,“你骚扰年轻女性,虽然行为还够不上警察来管教你的,但你猜,我要是把刚才你搭讪年轻女子、拉她们上车的视频发给你老婆,会怎样?还有,你们公司的邮箱密码我已经破解了,虽然是个只有几十人的小公司,但如果这个视频群发给所有员工呢?哦,对,还要加上待会儿你挨打的视频一起。够大家茶余饭后聊上半个月的?”

投稿男转而怒视小楼和顾云岚,“你俩故意的?整我是吧,敬酒不吃吃罚酒?我还怕你们?”

说着,投稿男伸出手欲夺走肖遥手里的手机,肖遥敏捷地跳开了。

这时那辆堵在前面的保时捷打开车门,三名男生一起从车里走出。驾驶室走出的那位有些眼熟,凌乱的额发掩不住他五官逼人的英气,清晰的眉峰之下,双眼清明,稍微消解了他那一脸玩世不恭的意味。

顾云岚一时有些走神,这个人为什么这么眼熟?到底是在哪里见过?

他们和肖遥站到一起,挡在顾云岚和小楼身前。

投稿男脸上挤出笑,“哎,有话好说,我只是想出本书,找二位编辑老师请教需要什么条件,都是误会哈,误会。”

肖遥警告,“你最好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以后不要再缠着她们。你现在老实回去,这事就此翻篇。但以后要是再让我遇见你来骚扰她们,你别想像今天这样竖着离开,刚才那个视频我也会立即发给你老婆和你员工。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投稿男闷声不吭气,他看了看面前四名青壮年,讪讪地对酒糟鼻说,“我们走。”

那三个不认识的男生上了保时捷,挪开车让出通道,肖遥招呼顾云岚和小楼上了自己的车。小楼说,“今天太谢谢你们了,我请你们吃饭,叫上你朋友一起吧。”

肖遥没客气,“好啊,正好很久没跟朋友一起聚会了,走着。不过你请客就不必了,人是我叫来的,我选个地方,我请。”

“我……”

“打住,别跟我客气争来争去。我这人最不喜欢跟人客气,就这么说定了。”

小楼说不过肖遥,只好安静地坐在后面。

顾云岚问,“哎老肖,你叫来那朋友是谁?就是开车那个,我怎么觉得挺眼熟的,但又想不起了。”

“世间无欢啊。”

“噢——是他呀!”顾云岚一拍脑袋,以前在新闻上见过世间无欢照片,昨天接手他作品编辑事宜后,又专门搜了他的信息以作了解。只是还没来得及加微信和联系,在今天这样的场合下见面,一时没把他和新闻里那个人对上号。

“顾老师,听说你跳槽去了久时。正好,无欢前几天问我久时集团如何,他对实体书出版机构了解不多。我就跟他说我以前的编辑现在就在那里,还跟他夸了你一番呢,让他找你做责编。”

作者和编辑之间关系很微妙,特别熟的会互相叫昵称,更多情况是,作者叫编辑老师,编辑又叫作者老师,互相之间老师来老师去的。

听了肖遥的话,顾云岚才知道原来自己能接手世间无欢这种大神的书稿,是他推荐起的作用。要是没有推荐,凭自己在久时备受冷落的处境,怎么可能有机会接触这种项目?她对肖遥说,“谢谢。”

“客气什么。顾老师,当年要不是你建议我写小说出版,我现在还不知道在干吗呢。”

顾云岚笑了,“哎哟,怎么这么谦虚,你可是心理系的高材生啊,之前不是好好做着咨询师吗?说不定是写作耽误了你的工作。”

接触肖遥时,他白天在一家大型医院的心理科做心理咨询师,晚上在网上发帖。而现在他已经辞去了医院的工作全职写作。很难说哪种生活会更好。

肖遥说,“就是因为做了几年咨询师,才知道人心比我们想象的更可怕。所以才会想着去编那些故事。”

联系到他作品里刻画的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人性,顾云岚和小楼同时心领神会地点点头。

车又行驶了一会儿,驶进一片绿树成荫的静谧街区。肖遥将车停在路旁,世间无欢他们也跟着停下了。下车后,一行人走进一个篱笆围出的清幽小院,是一家招牌不太打眼的日料。

原来肖遥和世间无欢在一次酒局上结识,两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后来买房也刚巧买了同一个小区,经常一起出来喝酒打球,关系很铁。另外两个男生则是他们的球友。肖遥接到顾云岚请求帮助的消息后,立即把这几个朋友都约上了。

看样子这家店他们常来,肖遥熟练地跟老板点了几样菜,又要了清酒,给女士点了气泡水。

日料店灯光较暗,世间无欢坐在顾云岚对面,眼中蒙着含混不清的灯光,有些戏谑地看着她问,“你就是传说中的顾老师?”

顾云岚局促地摆手,“不用叫我顾老师,叫我小顾就可以了。”

无欢指了指肖遥,“他给我推荐你时,可是说的顾老师哦。当时我还以为是年纪比较大的资深编辑。”

“我的确还没那么资深,但您的书一定会尽最大努力做好的,请您放心。”

看到顾云岚认真解释的样子,无欢噗嗤笑出声,“好啦,没有看不起你年轻的意思。”

既然接下来要合作做书,顾云岚和无欢交换了微信。

正说着,无欢手机响了。只听他接起来后答,“啊?好了知道了,明天会给你发出的。哎等等,你猜我现在正跟谁吃饭呢?猜不到?我正跟你们部门的顾云岚一块儿呢。你来吗?我把位置发你。有事?哦,那算了。”

挂了电话,无欢指指手机解释道,“是方昊,催我合同签好后赶紧发给他。顾老师,平时方昊怎么样,对你们凶不凶?”

顾云岚答,“不好意思,我刚入职一个月都不到,还不太了解他的为人。”

这个回答让无欢有些兴致索然,“你不用这么谨慎,我们这就是朋友闲聊,你就算说了他坏话,我又不会告诉他。”

久时集团原创小说部,总监办公室内。

方昊刚忙完手头的工作,想起给无欢发过去的合同他还没确认,便打了个电话催促。没想到对方说正和顾云岚在一起。

他皱了皱眉头。

虽不想管,但想起五年前那件事,最终还是在挂了电话后给无欢发去一条微信:你把握好分寸,我不想再给你收拾烂摊子了。

等了一阵,微信没回。

不知为什么,向来冷静的方昊觉得有些心烦。或许是几年前不那么愉快的记忆此时卷土重来。他收拾好,走出办公室,取了车,行驶在北京夜晚的道路上。他开着车窗,春风裹挟着都市的嘈杂之声,一起灌进车内。

回到家,他的住处是一间loft,面积不算大。楼下的客厅靠墙摆着书架,但显然那几个架子放不下他的书。因此沙发和地上也堆着一些,但码得十分整齐。靠窗摆着几盆绿植,收拾得很干净。楼上空间更小,只摆了一张床和一张电脑桌。

洗了澡,又回完邮件。已经十点多了。之前发给世间无欢的那条消息一直没得到回复。方昊捏着手机想了一会儿,最终给顾云岚发了条信息:听说你跟世间无欢见面了。回家了吗?

收到方昊消息时,顾云岚刚进屋。她有些疑惑,不知道方昊为什么要给自己发这样一条信息。

一名男性关心一名女性到没到家,且这名男性又不是之前和女性聚会的对象,这多少有些突兀和暧昧。

她不觉得方昊对自己有意思。当然了,方昊能对自己有意思才怪。那他给自己发这种过问私生活的信息,是出于上司对下属的控制欲吗?

总之,说不上来的奇怪。

这么想着,她决定装没看见,不做处理。反正也十点多了,如果被问起,就说睡着了。

今天还算愉快,她和小楼聊起那个投稿男吃瘪的样子,笑成一团。很快,她就把方昊发来信息这段插曲彻底忘得一干二净。

第二天早上,刚到公司,顾云岚去茶水间做咖啡。方昊也在。

“方总好。”她打招呼。

对方只嗯了一声。

等了一会儿,咖啡机完成了冲泡,方昊一边接咖啡,眼睛盯着杯子,一边随口问,“昨晚你去见世间无欢了?”

顾云岚想起那条没回的信息,有点心虚,却不知这名上司为何对此事这样敏感,“嗯……见了。”

方昊没提那条信息的事,但显然不太痛快,言语中看似夸奖,却暗含讥讽的意味,“我只是让你负责他书稿的制作编校,都是案头工作,不至于有什么事需要专门见面谈吧?你还挺负责的。”

“啊,不是,方总,”顾云岚本来想解释,突然想到自己为什么要跟方昊解释?于是只说,“我见他不是因为要做他的书,只是一些私事而已。”

方昊怔了怔。他猛地想起一个被忽略的事实——世间无欢为什么点名要顾云岚做编辑?这不说明他们之前就有私交吗?那他们私下见面岂不是再正常不过了。这么简单的逻辑,自己竟现在才反应过来。果然不该多管无欢的闲事,一多管闲事就显得自己万分愚蠢。可昨晚那两人竟谁也不回信息,简直像把自己的愚蠢挂在城墙上示众。他咬了咬牙,心中一时气结。

“方总,您咖啡满了……”

滚烫的咖啡从杯口溢出,滴到方昊手上,方昊吃痛,却还是装作若无其事地端起杯子。“你跟无欢关系一直很好?”

“啊?”顾云岚不明白方昊为什么会没头没尾问这么一句,“我昨天刚跟他认识。”

方昊不置可否,端着咖啡走了。

什么嘛……顾云岚狐疑着方昊的反应,回到工位,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两部作品需要同时跟进。先做世间无欢那部吧,毕竟时间紧迫。她一边在打印出来的稿纸上进行校对,一边思考着后期的营销策略。

这个五卷本,是做成套装售卖好,还是拆成单本卖呢?如果想和暑假播出的电视剧同期售卖,那要用剧照做封面吗?用剧照做封面是双刃剑,可以借电视剧热度的东风,但一旦风头过去,剧照封面就给人不够厚重的感觉,这套书就成了只能卖几个月的快消品。如果要做典藏版,最好就不要剧照了。那根据无双的风格,封面应该用插画,还是单纯设计?插画的话,哪位画手的风格更贴合?

这部小说叫《乱世之子》,架空历史背景,本质上是升级流,主角从一个小混混成长为兵出必胜的开国大将军。情节曲折而富有传奇色彩,读来非常热血。

据说,《乱世之子》只是世间无双普通水准的作品。他最出名的代表作是他六年前开始连载的那部《思华年》,也是他的第一部小说。外界一直有评价说,世间无欢之后的作品再没有超越《思华年》的。顾云岚琢磨着,等空了要把他这部成名作补一下。自己既然在做他的书,就应该了解了解他的创作轨迹。

以世间无欢这个地位的网络大神作家而言,一部作品不应只趁电视剧播出时卖几个月;何况电视剧的质量目前还不得而知。顾云岚决定了,还是按典藏套装的思路来做这部小说,同时心里有了画手的人选。因时间紧迫,不能等编辑工作全部做完再去找画手画封面,因此她立刻联系了画手,几项事宜齐头并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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