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纪云深说得没错,救人的事之前,他和傅筱筱之间一点关系也没有,更不用谈什么交情。当年的傅筱筱,是享誉L城、知名企业家傅时雨的女儿,而纪云深是贫穷的、单亲家庭的孩子,两人身份悬殊从无私交。若非纪云深学习成绩名列前茅,每次考试都能雄霸榜魁,不然傅筱筱是断然不记得自己有这位同学的。

没有人的一生能逃脱父母的影响,尤其是未成年以前。傅筱筱的童年和少年,就被自己的父母刻上了深深的烙印。这个烙印一半花团锦簇,一半风刀霜剑,都是傅筱筱自己不能选择的。

烙印的源头,要从当年L城的名人傅时雨说起。

傅时雨青年从军,正营转业回到L城,入职国资局。因在南北毛竹商战中成绩显著,傅时雨被市里负责经济的领导看中,挂职调任去市丝绸公司担任掌舵人。傅时雨接管丝绸公司时,账面已经连续亏损数年,他想尽办法说服农业局整合L城乡村蚕桑资源、鼓励农民种桑养蚕,让L城成为全省最大的蚕丝产地,又因为他的营销天赋,L城的丝绸以质量优良、明码标价著称,一时畅销长江两岸。三年之后,L市丝绸公司账面已经极漂亮地扭亏为盈,且经营模式一旦稳固下来,谁来接管都能继续维持盈利。

一块肥肉到手,政府将傅时雨从丝绸公司一脚踢走,踢到下一家亏损严重的市纺织厂继续耕耘。傅时雨是那个年代精准扶贫的能手,在服装纺织行业上下产业链尤其是威名赫赫。又一个五年后,傅时雨再一次扶贫完毕,市营纺织厂的巨大成功甚至奠定了L城此后几十年“纺织之乡”的基础,政府于是终于放心将市里最大的贫困户——超级赤字在账的服装厂交给傅时雨再展神通。

但这次,春风得意八九年的傅时雨马失前蹄。

服装厂经营期间,因为傅时雨和法务在外贸法律的知识漏洞,导致这家国营企业在充当全市外贸先锋期间被澳大利亚一个华人开的企业给诈骗了将近一亿元的资金。

二十世纪初一个亿国资流失的窟窿,这是什么概念?蜜罐子里长大的傅筱筱对此浑然不察,直到傅时雨被相关部门带走调查了数个月、直到与她中学一街之隔的服装厂被愤怒的职工们洗劫一空、直到有人放出风声要绑架她以至于她每天都要由专人轮流接送上学放学、直到自家住宅被静坐的下岗工人虎视眈眈地包围住——傅筱筱这才知道事情的厉害,自家父亲的经营不善捅了超级马蜂窝,服装厂资金链条断裂,数千人下岗失业,让L市成功加入了国企改革浪潮的尾声;而她们这家姓傅的,瞬间成了L市的过街老鼠。

傅家从天上掉到地下,倒也不是垂直降落,幸亏有人还能帮助托一把。

相关部门调查许久,将傅家的来往明细翻了底朝天,实在查不出傅时雨私人经济上的问题,又有同僚旧属的奔走游说,傅时雨最终完璧归家。只不过傅时雨回来时,家已经没了,傅筱筱她妈卓文眉也是狠人,既然下岗工人静坐让她有家回不得,她直接将住宅卖了,卖房的钱上交公家,添做下岗工人的补贴费用。又因傅时雨军旅生涯中实在相处了几个不错的战友,其中一个正在北京做律师,听说傅时雨的事情立即赶来帮忙,委任了一家外资所和澳洲服装公司打官司,一年后成功追回了八成债务。还有两成,傅家杂砸锅卖铁、大举外债,终于弥补上了所有的损失。

至此,一场风波这才渐渐消弭于无形。只是傅时雨在L城彻底无法立足,被迫带着妻女去了相邻接壤的S市谋生,几番折腾,最终进入了S市最大的民营企业——梅氏集团,任职华东六省一市销售总经理的职位。傅时雨的销售能力是毋庸置疑的,有了稳定的收入来源,家里的经济条件渐渐好转,傅家在S市根基扎稳,生活这才重新进入正轨。

说是崭新的生活,但其实这个新生活的上空依然乌云密布。那一年所有的波澜中,那个姓纪的下岗女工人的轻生,是压在傅家所有人心头最沉重的一道阴影。傅筱筱知道爸妈嘴上不说,但其实这些年他们也一直没有过去这道坎。傅筱筱还知道,前些年傅时雨暗中资助了纪云深的学业,直到纪云深大学本科毕业和校方明确说了不需要资助,傅时雨才悄然停止了对这份亏欠的弥补。

可是时至今日,纪云深当着傅筱筱的面,却说他妈的死和傅家毫无关系。傅筱筱难辨真假,想着纪云深毫无理由在这件事上哄骗她,又想如果纪阿姨不是因为下岗的打击,那又是因为什么轻生,丢下这么出色的儿子就不管了呢?

她心绪纷乱复杂,就这么一路胡思乱想回到了S市。

到了S市正是饭点时间,傅时雨和卓文眉已经知道她要履新的消息,这晚特地在一家西餐厅定了位子给她庆贺。

傅筱筱开车直接去了餐厅,在楼下停车场等电梯时,好巧不巧地遇到了一个熟得不能再熟的人——金豫,以及他的新婚妻子江晴。

“筱筱?”金豫今天一改平日西装革履的形象,穿着休闲装,看起来更潇洒温润了几分,“怎么这么巧?”

“是啊,好巧。”傅筱筱挤出来自前女友的大度微笑,“你们度完蜜月了?”

金豫笑道:“昨天刚回来,今天和江晴约了双方父母一起吃顿饭。”说到这里,他拉拉江晴的手,介绍道:“江晴,这是傅筱筱,我朋友。”

“傅小姐,久仰大名。”江晴也微笑着,伸手与傅筱筱相握。

她笑起来如玫瑰绽放,傅筱筱被美色眩晕,忍不住腹诽自己:看看人家这笑容,啧啧,又美又大气,不照镜子也知道自己瞬间被秒成渣。

江晴对她眨眨眼:“对了,你给我们的新婚礼物我们很喜欢,在意大利还没来得及和你说谢谢。”

“不客气不客气,应该的应该的。”傅筱筱寒暄完毕,将目光从江晴脸上挪开,不受美色影响,脑子才重新冷静转动。金豫刚才的话不知为何又在她耳边回响了一下,这一回响让她心中警铃猛响。

“对了,你刚刚说——金叔叔他们也在楼上吃饭?”傅筱筱盯着金豫。

这电梯上去只有一家西餐厅,还是金家和傅家常来常往的那家餐厅。只不过这段时间金正康和傅时雨实在是王不见王,但凡相遇肯定鸡飞蛋打。今晚江晴的父母也在旁边,那两人如果真的闹起来,那就要出大笑话了。金豫见她紧张的神色立刻恍悟,脸上笑意顿时收了:“你爸妈也在?”

傅筱筱横他一眼,沉默代表一切。

江晴冰雪聪明,自然听出他们的言外之意,轻笑说:“不至于吧,你们的事情不是早过去了吗?再说了,傅总和爸一把年纪了,不至于那样不分场合吧。”她说的爸,自然是她的公公金正康。

金豫和傅筱筱视线交流一下,却是不敢心存侥幸。电梯叮一声适时开在三人面前,江晴似笑非笑看两人一眼,率先走了进去:“别愣着了,进来吧。不上去看看,谁知道怎么回事?”

傅筱筱叹口气走进电梯,金豫扶着额,最后走了进来。

到了楼上餐厅,三人却见傅氏夫妇正站在餐厅门口,傅时雨脸红脖子粗,一看就是气不顺的样子,卓文眉在旁小声劝慰。

傅筱筱瞧一眼便知,傅时雨必然已经见到金正康了。看这生闷气的样子,想必是没闹起来,傅时雨自觉退出了尴尬场合,但是心里的不爽却与时俱增了。

“傅叔叔,卓阿姨。”

“傅总,傅太太。”

金豫和江晴各自礼貌打招呼。

傅时雨见着金豫揽着江晴亲密无间的样子,眼中恨不能喷火——当年送傅筱筱出国,这家伙站在自己面前也是这么亲亲热热地揽着自己的女儿,一口一个诺言,现今看来,全是狗屁!

“走吧走吧。”傅筱筱趁傅时雨发作前一把拉住他往电梯走,悄声说,“人家人多势大,识时务者为俊杰。”

傅时雨恨恨道:“要不是见他亲家也在,非得让老金挪地盘。凭什么我们要溜?”

你溜都溜了,还说这负气的话?傅筱筱哭笑不得,说:“是是是,你对朋友最仗义了。”她和卓文眉交换一个无奈的眼神,关了电梯门,这才松口气。

“老金什么都好,就是不会教儿子!”傅时雨心里不平,想着金豫就来气,“金豫这小子,口蜜腹剑,骗了你六七年,最后竟娶了别人!真是……真是岂有此理!”

傅时雨手紧握成拳,要是金豫此刻还在跟前,他大概就一拳挥过去了。

傅筱筱斜眼看他:“您平时不都说金豫胸有城府能干大事吗?怎么如今又成了口蜜腹剑?”

“哼!是我瞎了眼!”

傅时雨怒起来连自己都不放过,傅筱筱和卓文眉听罢都忍不住噗嗤一笑。她俩一笑,傅时雨心中的这股气啊,也就悠悠地慢慢地不知散去哪里了。

傅筱筱从二十一岁和金豫谈恋爱,到今年过年正式分手,两人在一起整整六年,也是她青春年华正盛的六年。两人分开时,若说傅筱筱一点也不迟疑,一点也不留恋,那也不是实情。只不过当她清楚知晓自己对金豫的感情根本不是爱,而是依赖、是习惯、是她一直以来利用他的呵护庇佑慢慢治愈自己的伤时,她就开始试图掐灭这段关系。一开始金豫都以为她作,吵吵闹闹分分合合,最后他总是来低头挽救这段关系。直到——今年的那顿年夜饭上,她失手将他的求婚戒指扔到地上时,金豫转身离去,再未回头。

金豫有金豫的骄傲,当他终于看清了她的真实面目,岂有不离去的道理。

因此这段感情中,过错方不是金豫,而是傅筱筱。金豫唯一的疏漏,大概就是没有将两人的分手事实告知父母,他转身就找到了江晴,求爱、求婚,订婚、结婚,以六个月的时间,迅速完成了此前六年的求而不得。这样的闪电速度,当然让金、傅两家的长辈目瞪口呆、措手不及。

傅筱筱却乐见金豫这样的果断决绝,这让她心中的愧疚或多或少减轻了些。否则,她更不知道如何面对金正康——那位她敬仰的、一直被她认作为世上最仗义的长辈。

当年在困难中托着傅家一把的律师朋友,便是金豫的父亲金正康。后来傅时雨能够入职梅氏集团,也是因为金正康大力举荐和担保。当然,金正康年轻时遭遇厄难,傅时雨也曾大力相助。这对老战友之间几十年相知相惜相互扶持的深厚友谊,如果因为自己和金豫这点破事而闹掰,傅筱筱是怎么都不能接受的。

现在金豫喜结良缘,江晴能做金家的儿媳,金正康应该没有什么不满意的。

至于自家老爹心中的膈应要怎么消除,傅筱筱不是不知道解决方案,只是太难做到了:如果自己找一个比金豫毫不逊色的男友,也许傅时雨的心气也就稍平了。

只是,这个年代找个靠谱的男人确实比找三条腿的青蛙都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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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念向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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