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沈愔目光微微闪烁,抬头看向后视镜,只见顾琢眼睫低垂、脸色暗沉,大片的光影风驰电掣般从他脸上变幻而过,隐约映出风雷之色。

“顾教授对学生真是关心,”他意有所指地说,“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是受害人家属。”

顾琢似是没听出他话里话外的试探,温和地说:“教不严,师之惰,她既然叫我一声老师,我就有必要对她负责。”

车里陡然安静下来,之后的一路上,两位人民警察和一个大学教授都没再说话。霓虹华彩潮水似的从车窗上变幻而过,GLS450如一道来去无踪的风,呼啸着破开车水马龙,很快停在瑞丽酒店门口。

顾琢一只手作势欲推门,想了想又顿住:“沈警官。”

沈愔掀起眼皮,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什么事?”

“郭莉那天晚上确实什么也没说,但我留意到另一件事,”顾琢说,“她当时的情绪很紧绷,一直说有人监视她,我一开始以为是她神经过敏,但是那晚我离开时,发现附近确实有人留意那栋楼的动静。”

沈愔瞳孔一凝:“你方才怎么不说?”

“因为我不能肯定,”顾琢坦然道,“盯梢的人藏在车里,那辆车停在小巷拐角,离楼房门洞大约二十来米。从我进门洞到再次出来,中间相隔三个多小时,那辆车一直停在那儿,就连司机也没挪过窝。”

丁绍伟下意识道:“有可能只是凑巧。”

“确实,”顾琢点了点头,“但我留意到另一个细节:我对轿车商标不是很了解,回去问了别人才知道,那辆车是新出的路虎揽胜,如果是新车,市价在一百二十万到三百万之间。”

丁绍伟微微抽了口气。

“郭莉租住的楼房是那种老式的居民楼,离市中心很远,也不临近学区,租金很便宜,很受社会中下层的打工仔欢迎,”顾琢说,“一个能开得起一百多万豪车的司机,专程来盯一个穷女学生的梢,会是因为什么?”

丁绍伟猝然扭头,沈愔神色不变,只是语气淡淡地问道:“你还记得那辆车的车牌号吗?”

顾琢回忆片刻,眉心紧皱:“那辆车停在阴影里,车牌被遮挡大半,我只记得最后两个数字是89,其他就不清楚了。”

沈愔沉吟不语,半晌才道:“我知道了,多谢您提供这个细节。”

“不客气,”顾琢的笑容是一如既往的温和,然而一条鲜活的人命沉甸甸的压在心头,那眉目间的“温和儒雅”便打了折扣,“郭莉是我的学生,我希望你们能尽早抓到凶犯。”

沈愔:“这是自然。”

透过后视镜,沈愔和顾琢的目光飞快相撞,又一触即分。旋即,顾琢微笑着点点头,推门下车,径直走进酒店。

一只手突然搭在沈愔肩上,姓丁的富二代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往前凑了凑,下巴垫上沈愔肩头:“我觉得这个顾教授人还不错,这年头,有几个当导师的能为了一个学生的安危,从东海市千里迢迢的折腾到西山市?就冲这,感动中国十大人物就得有他一个席次。”

沈愔伸手一拨拉,将丁绍伟的脸推搡到一旁,顺势放平座椅:“我先睡会儿,快到时叫我一声。”

丁绍伟:“……”

这小子真把他当代驾了?

见过身家上亿的富二代代驾吗!

沈愔听不见丁绍伟内心波澜壮阔的呼喊,自顾自地闭上眼,夜色在他俊秀的侧脸上勾勒出一道冷淡凌厉的弧度,浓密的睫毛垂落脸颊边缘,黑白映衬之下,有种呼之欲出的压迫力。

丁绍伟叹了口气,认命的一拧钥匙,性能绝佳的GLS450在一瞬间完成启动到加速的过程,离弦之箭一般冲入夜色。

沈愔所住的小区其实离市局不远,开车不到二十分钟。临下车前,沈愔特意叮咛一句:“顾琢的作案嫌疑基本可以排除,从现在开始,咱们的调查重点放在死者室友夏怀真身上,明天多安排几个兄弟,先把附近监控摄像头排查一遍。”

丁绍伟嘴里叼根烟,牙根一挫,烟尾便一翘一翘的:“我看过了,那地方老旧得很,附近二十米内没监控镜头,排查难度不小。”

“那就加派人手,排查死者小区和KTV附近小摊贩,看有没有人留意到那两个女生,”沈愔说,“接下来又得没日没夜的加班,趁着今天下班早,回去睡个好觉。”

丁绍伟低头看了眼手机,只见屏幕上的时间赫然是九点半,他横看竖看,也没看出哪里“早”了,只能感慨“工作狂的心思一般人别猜”。

小区规格不低,地段不差,价格自然不会太难看。以沈愔一个市局刑侦支队长的工资,不吃不喝一年,顶多买下卫生间一角,幸而他有个自小一起长大的发小,这发小还有个身价不菲的亲娘——别人家的“阿姨”送礼都是水果营养品,出手阔绰些的送手机、拎包,可丁总不是一般的“阿姨”,出手也万万不能以普通人的模式揣度,沈愔警校毕业那年,她直接将一套房门钥匙塞到他手里:“你照看了那臭小子十多年,阿姨没别的好谢你,这楼盘有你丁阿姨一半股份,就当送你的媳妇本了。”

沈愔当然不能要,但他父母过世得早,考试卷有一半是“丁阿姨”签字,这钥匙带着长辈的拳拳心意与重逾千钧的分量,实在推脱不得。

僵持许久,还是丁绍伟想了个折衷的法子:“丁阿姨”支持首付,每月的贷款还是沈愔自己来背。

话说到这份上,沈支队终于hold不住,只能诚惶诚恐地接过钥匙跪地谢恩。

他一个单身汉,住不了太大的房子,九十平的小两室已经足够。房间装修是丁凯薇亲手打理的,清一色的黑白灰,十分符合沈队极简禁欲的气质。他开门进屋,把脱下来的外套搭在宽大的灰色布艺沙发上,又从挎包里抽出几张临时打印出的照片,夹在手肘下,径直推开虚掩着的房门。

那是一间书房,顶天立地的实木书柜靠墙排排站,从最朴素的《刑事侦查学》到装逼必备的《精神现象学》《查拉司徒特拉如是说》,凑够一席古今中外大杂烩。书柜对面挂了块白板,几个红笔划出的箭头还没来得及擦净。沈愔用吸铁石将带回来的照片钉在白板上,又打开书桌上的台灯,镜头前畏畏缩缩的女孩便隔了一张A4纸,和他无声的对在一处。

丁绍伟把KTV的监控镜头搜罗一遍,矮子里拔将军的挑出三四个镜头,原本是想打印出来让各辖区派出所帮着找人,不料被人半途截胡——那打印出来的照片不幸被沈愔瞧见了,招呼也不打一声就据为己有,害得丁绍伟在打印机旁转悠半天,还以为自己打的那几张纸被机器私吞了。

即便筛选过一遭,镜头质量依然差强人意,那女孩似乎有点镜头恐惧症,面部表情僵的要命,还用头发挡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躲躲闪闪的眼睛。

沈愔退后两步,和A4纸上的女孩面面相觑片刻,而后拉开抽屉,翻出一张已经泛黄的照片,和像素低劣的A4纸钉在一起。

照片上的影像清晰许多,那同样是个年轻女孩,二十出头的模样,脸颊上还带着一点没有完全消退的婴儿肥,眉目间隐约可见“美人”的影子,两绺烫鬈的长发垂落,露出一个小巧白皙的下巴尖。

她半侧着脸,目光如有实形,仿佛微风中起伏不定的花枝,又似涨潮的春江水,从单薄的影像中横溢而出,若有还无地勾撩着人心。

沈愔和她四目相接,视线微微波动了下,以那女孩的照片为中心,往外画了五六个箭头,每个箭头下方都钉了一张泛黄的剪报,时间是20XX年三月十五日。

和三年前西山国际酒店的炸弹投放案是同一天。

但是剪报中的新闻和西山国际酒店毛都不沾一根,所有的镜头聚焦在两公里外的近海海域,一艘游船在众目睽睽之下爆炸,却连一片水花也没打响。

至于爆炸的原因,至今未曾查明。

沈愔又往后退了两步,后背几乎靠上书架,单凭肉眼给两张照片上的女孩做了个人脸比对,虽然几处细微的轮廓特征不谋而合,但是两人不论气质还是面部表情都南辕北辙,实在很难相信是同一个人。

“会是她吗?”沈愔下意识地摩挲上唇,那是他思索时的习惯性动作,“从爆炸中生还或许不无可能,但她为什么会失踪三年?又为什么会藏身在一家KTV里?”

白板上的女孩盈盈微笑,却没有任何回答。

沈愔从警多年,让他感到棘手的罪犯屈指可数,唯独三年前那场恶行炸弹投放案让他印象深刻。这不仅是因为幕后主谋在最后一刻悬崖勒马,更因为在之前的一串连环案件中,他都若隐若现地看到了同一个人的身影。

但是自从当年的游船爆炸后,他再没听说过这个人的行踪,水上边防派出所仔细搜索过近海海滨的每一个角落,连根头发丝都没找到。

沈愔一度以为这人已经消失了,他花了三年的时间,试图将那个每晚午夜不请自来的身影请出脑海,却不料快要成功之际,消失三年的人毫无预兆地闯入他的视线,将之前所有努力付诸东流。

功亏一篑。

沈愔叹了口气,去浴室草草冲了个澡,水汽遇见冰凉的镜面,迅速凝结出一层薄雾。他随手抹了一把,水雾未干的镜子上倒映出他的身影,肌肉线条勾勒出劲瘦的腰身,胸口和后背上留着好几道陈年旧疤。

看得出来,那些伤已经有些年头,小部分是抓捕犯人时留下的,更多却是一道一道,毒蛇一样盘踞在后背上,经年未曾消退。

那是刑讯拷打的痕迹。

“不管怎么样,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夏怀真,”沈愔闭一闭眼,将泛上胸口的万般滋味强压下去,再睁眼时,目光已是清明冷定,心想,“她是本案唯一的突破口,如果有人知道郭莉隐藏的秘密,那只能是她。”

那神秘失踪的女孩就像一根线,串起迷雾背后隐隐绰绰的线索,最终指向一个遥远而云遮雾绕的可能。

前提是,他们必须抢在真凶之前找到她。

老式居民楼附近没有监控,KTV后门则对着一条人迹罕至的小巷,同样是监控盲点。这一天清早,几个推着早餐车的小摊贩围在小巷和大路的交叉口处,油煎的香味顺着晨风飘出老远,很快吸引来几个饥肠辘辘的上班族。

排在最后的年轻小伙递给小摊老板四枚钢镚:“来个杂粮煎饼,多加个鸡蛋。”

老板接过钢镚,看也不看的往零钱袋里一丢,打蛋刷酱加薄脆,全套动作如行云流水。片刻后,热腾腾香喷喷的煎饼果子出了炉:“您拿好。”

年轻小伙接过煎饼,却没急着走人:“大爷,跟您打听个人。”

老板撩起大小眼,不冷不热地瞟了他一眼。

小伙先亮出警官证,又从衣兜里摸出一张照片,在煎饼摊老板面前晃了晃:“这个女孩,您见过吗?”

老板随意一扫,兴趣缺缺的低下头:“没、没见过。”

小伙犹不死心:“您再好好瞧瞧,这姑娘就在旁边的KTV工作,经常在这附近出没,您真没印象?”

老板粗鲁的摆摆手:“没见过没见过,赶紧走,别耽误我做生意。”

奉命走访的小刑警叹了口气,眼看问不出什么,只能去另一家早餐摊碰碰运气。

他前脚刚走,后脚又有客人上门,一只白皙修长的手递来一张纸钞:“杂粮煎饼,少放酱,加根火腿肠,记得多放生菜。”

老板精神一振,随着一声嘹亮的“好嘞”,新鲜热辣的煎饼果子出了炉。他把找回的零钱和煎饼一起递过去,就见那客人接过煎饼,却没收零钱。

“跟您打听个事,”他温和地问,“见过这个女孩吗?”

他从手机上翻出一张照片,老板定睛一瞧:嘿,和刚才那碎催小警察要找的居然是同一个人!

“没见过没见过,”他不耐烦地一挥手,像赶苍蝇似的将人赶到一边,“我们这是小本生意,只卖煎饼,不管打听消息。”

男人——顾琢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目光飞快掠过老板青筋纠结的手背,沉吟片刻,问道:“敢问,您不是是姓朱?”

煎饼摊老板刷酱的手一顿,眼神微沉:“你是……”

顾琢亮出手机上的挂坠,那是一枚拇指大的箭头,像是用铸铁打造的,黑沉沉的甚是压手。箭头上有一个曲里拐弯的花纹——那是篆体的“武”字。

煎饼摊老板神色倏变,一声低呼:“您、您怎么称呼?”

顾琢弯下眼角:“我姓顾。”

老板搓着一双青筋交错的大手,目光闪烁不定:“姓顾?您跟顾盟主怎么称呼?”

顾琢一掀眼帘,锋芒隐而不露:“她叫我一声‘师父’。”

煎饼摊老板:“……”

有那么一瞬间,他差点给眼前男人跪了。

“这照片上的女孩跟一桩案子有关,”顾琢沉声道,“我想确认一下,您真的从没见过吗?”

煎饼摊老板敢随口打发走访刑警,却不敢用同样的说辞敷衍顾琢,表情扭曲半晌,不甘不愿地点点头:“见过的,这姑娘就在后面那家KTV上班,每天早上来买早点,我有印象。”

顾琢似笑非笑:“那你方才怎么说没见过?”

老板四下里张望一圈,苦着脸道:“这不是小本买卖,不敢得罪人吗?——就前两天晚上,我还在巷子里撞见那姑娘,当时她着急忙慌的,撞了人也没发觉。紧跟着没多久,又是一拨人跑过去,看方向像是追在她身后,我也没敢多问,当没看见走了。”

顾琢沉吟片刻:“这姑娘是一桩案子的重要证人,你们能找到她吗?”

老板露出一个牙疼的表情,直勾勾地盯着那挂坠似的玄铁令牌,想着江湖上关于“新任盟主是个师控,谁敢不给她师父面子,她就活扒人皮”的传说,再瞧瞧顾琢温和却毫不动摇的脸,终于下定决心:“成,这事包在我身上,顾……顾先生就等好吧。”

顾琢目的达到,啃着加了火腿肠的煎饼心满意足地走了。他气质儒雅,吃东西的姿势也分外优雅,先把生菜叼出来咽了,再用牙尖给煎饼皮宽衣解带,就像剥洋葱似的层层推进,最后才小口小口咬着煎得焦香四溢的火腿肠。

就在这时,一辆眼熟的GLS450从早高峰的川流不息中排众而出,方向盘打了个拐,径直插进巷子里。

顾琢脚步一顿,迎着烟尘扬起的方向微微蹙眉。

GLS450打了个漂亮的漂移,轮胎和水泥地摩擦,发出尖锐的嘶鸣。与此同时,正副驾驶车门同时打开,沈愔和丁绍伟一前一后地走进KTV。

KTV晚上营业,连着上下一干员工也是时差颠倒昼伏夜出。可怜KTV老板刚进入梦乡没多久,就被丁少爷一个夺命追魂call惊醒,纵然百般不愿,照样得乖乖套上衣服配合警方调查。

“这个夏怀真是两……三年前来的店里,”他打了个悠长的哈欠,用力搓了把脸,总算将如胶似漆的眼皮分开,“那姑娘也怪可怜的,大老远来西山讨生活,谁知半途遭遇意外,随身的财物都丢了,就带了张身份证。说来也巧,她那天被附近一帮小流氓追得没地方躲,正好我这KTV的后门忘了关,她不知怎的溜进来,在仓库里躲了一整天,晚上开店才发现。”

沈愔一只手背在身后,将微微发颤的指尖攥在手心里:“……然后呢?”

“那姑娘身无分文,好几天没吃东西,我给她买了个煎饼,她一边吃一边哭。我一时心软,就把她留下了,平时在店里帮着干活,一天管三顿饭,还包住宿,”KTV老板叼了根烟,“咔嚓”一下点着打火机,在吞云吐雾中感慨道,“那姑娘人不错,知道感恩,干活很勤快。正好我家小子也到年纪了,本想介绍他俩认识,谁知道……唉!”

丁绍伟留意到沈愔脸色不太对,于是抢着追问:“那姑娘是哪的人?一个人来西山,都没亲戚过问吗?”

“哪有什么亲戚!”老板掸了掸,“那姑娘是个孤儿,自小在福利院长大,书都没念完就出来讨生活……”

沈愔耳边忽然泛起汹涌的杂音,将后半截话音一口吞没,铺天盖地的恍惚中,只有“福利院”三个字排众而出,尖刺似的扎入耳中。

“福利院……”他喃喃重复道,“是哪家福利院?”

老板没料到他对这个细节这么感兴趣,抱着脑袋冥思苦想,好半天才犹疑道:“好像是叫湖……海坊福利院!对,就叫这个名!”

“嘎嘣”一下,沈愔手下没了轻重,差点把手指关节捏出个好歹来。

“海坊福利院,”他听到自己用出人意料的冷静语气问道,“你确定吗?”

老板肯定的点点头:“没错,就是海坊福利院!我当时还纳闷,你说X省离西山一千多公里远,她不去邻近的东海市打工,却跑咱们这边来,不是瞎折腾吗?”

丁绍伟抱着一腔“英雄所见略同”的感慨,却不好直抒胸臆,只能拍着老板的肩,给了他一个认同的不能再认同的眼神。

然后他转向沈愔,惊讶的发现这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眼神激烈闪烁,虽然还能勉强维持住表面的平静,绷紧的嘴角和急剧扩大的瞳仁却出卖了他的紧张、坐立难安……以及一丝微妙的期待。

丁绍伟思忖片刻:“你最后一次见到夏怀真是什么时候?”

老板又揪着头发回忆了好一会儿,才不确定地说:“大概是两三天前?唉,真记不清了,这KTV每天人来人往,醉酒的、闹事的,还有分手求复合的,光是摆平各路奇葩就够劳心费力,谁还顾得上一个小丫头?”

这倒是人之常情。

老板痛苦地皱着眉,突然“啊”了一声:“对了,我想起来了!”

霎时间,两位刑警四只眼睛不约而同地聚焦在他身上。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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