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夏怀真是个晨昏颠倒的夜猫子,按照作息习惯,不到中午十二点是不会醒的。但这一天是个例外,不是因为她前一天傍晚刚经历了被人追杀的夺路惊魂,也不是因为她早上五点半被人硬生生地从床上揪起来,而是——

“咕唧”一声。

她饿了。

离上一顿饭已经过去将近十个小时,夏怀真在困顿和饥饿的双重折磨中睁开眼,一边努力适应陌生的环境,一边在沈愔的书桌前翻箱倒柜,试图找出一点可以果腹的零食。

然而,没有……什么都没有!这男人的抽屉一半上了锁,另一半比她清早起床没化妆的脸还干净!

夏怀真翻了一通,别说零食,连面包渣都没找到,只得彻底死了心。就在她绞尽脑汁地回想沈愔的手机号码是多少,要不要打个电话提醒他来投喂自己这只临时领养的便宜室友时,办公室的门忽然被人敲响。

“请问……”

话音未落,门从里面开了,一头乱毛还没来得及理顺的夏怀真探出半个脑袋,和门外的许舒荣看了个对眼。

许舒荣:“……”

卧槽槽槽,沈队办公室里居然有个女的!

那一刻,小许警官的心理活动可谓锣鼓喧天电闪雷鸣,从“这姑娘和沈队是什么关系”到“等等,这姑娘看起来怎么有点眼熟”,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夏怀真既没长透视千里的神眼,也不比沈愔目光犀利入木三分,听不见小许警官这番波澜壮阔的心声,只是见她穿着深蓝色的制服,便想当然的将她归入“沈愔的下属”,颇为友好地问道:“你找沈警官吗?他不在,出去了,要带话吗?”

许舒荣忙把开到没边的脑洞收回来,将两个塑料袋递过来:“这是沈队让我买给你的。”

其实沈愔的原话是“去楼下买俩包子送到我办公室里”,还给她转了三十块钱的微信红包。许舒荣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只以为是自家老大早上来的匆忙,没顾上吃饭,又不知道他爱吃什么口味,干脆一样买了一个,谁知一推门,看见蓬头散发的夏怀真,这才晓得自己会错意了。

夏怀真却不清楚其中原委,只见那包子还是热乎的,在透明塑料袋里凝结起一层白蒙蒙的水汽,仿佛打了柔光滤镜似的,里头的小包子显得分外雪白可爱,每一条包子褶都在冲夏怀真招手,发出含情脉脉的呼喊:我很好吃,快来吃我啊!

她登时原谅了天不亮就把自己从被窝里揪出来的沈支队,甚至顾不上接过塑料袋,直接掏出一个小包子,塞嘴里就是“嗷呜”一口。

——居然特么是蛋黄流沙馅的!

中学语文作文经常以“幸福”为题,这一刻,夏怀真犹如文曲星上身,无师自通了任督二脉。她想,如果“幸福”有颜色,那一定是个饥肠辘辘的人,早上醒来没吃东西,饿得眼睛发绿时……一口咬开雪白面皮,看到了里面金灿灿、黄澄澄的蛋黄流沙馅。

一时间,她就像个凶性大发的狼崽子,被香喷喷的肉骨头抚顺了毛,摇身一变,原地化成了萨摩耶,浑身散发着毛孩子甜美、无害、呆萌又软糯的气质。

“不好意思麻烦你了,进来坐吗?”反正沈愔不在,夏怀真毫无心理压力的反客为主,热情招呼起她的“衣食父母”——小许警官,“你吃过了吗?要不要来一个?”

许舒荣默默抬头,见墙上的挂钟指向十点半,嘴角微乎其微地抽搐了下:“不用客气,我吃、吃过了。”

夏怀真于是不再推让,往豆浆杯里插上吸管,一边嘬着饮料,一边啃着包子。

她不是市局刑侦口的刑警,睡醒睁开眼,没有要命的刑事案件,没有网络上物议鼎沸的舆情,更没有刻不容缓的军令状,需要考虑的全部事宜就是填饱自己的肚子……从这个角度看,这个早上已经是难得的惬意悠闲。

可能是她脸上的满足感太明显,几乎顺着修长的眼角满溢而出,许舒荣不由生出一点好奇,盯着她瞧了好一会儿,终于想起来:卧槽,这不是昨晚那个被沈队捡回来的“倒霉室友”吗?

她叫什么来着?夏……夏怀真?

其实夏怀真比许舒荣要略大一点,但她长相偏嫩,背上书包能装中学生。许舒荣便自发将她归入“小妹妹”的范畴,心里油然生出一腔“长辈”的责任感与担当。

她就像个知心大姐姐似的,坐在一旁和夏怀真攀谈起来:“我听丁哥说,你之前一直在KTV打工?”

夏怀真啃完了蛋黄流沙包,又冲热狗卷生出罪恶的魔爪,嘴里腾不出地方,只能含混应道:“嗯。”

许舒荣:“以后有什么打算吗?还回KTV打工?”

热狗卷还是温热的,味道很不错,肠衣香脆、内里多汁,面包皮也十分松软,越嚼越甜,搭配着豆浆,简直是一场味觉盛宴。

夏怀真吃人的嘴软,乖巧答道:“还没想好,应该会回去吧……我初中没毕业,就算找别的工作,人家也不一定要。”

许舒荣今年刚从警校毕业,一毕业就分来了市局刑侦口,没来得及下基层派出所体察民情,乍一听“失学儿童”还颇有几分距离感,傻愣愣地问道:“为什么?成绩不好没考上吗?”

夏怀真一听就知道,这是个刚从象牙塔里出来的乖乖女,还没经历过世情风霜的打磨。她从包子诱人的香味中抬起头,瞥了许舒荣一眼,眼神中充斥着风霜划痕,这让她看上去终于像是个在社会上摸爬滚打的成年人了。

“我是在福利院长大的,”她笑了笑,“效益不好,没读完就辍学了。”

许舒荣再不经世事,也从夏怀真轻描淡写的语气中听出某种“一言难尽”的沧桑感。她打量了下这个看上去比自己还小的女孩,小心翼翼地问道:“福利院不是有政府补贴吗?何况初中算是义务教育,学费不会很贵,怎么都不让人上完呢?”

夏怀真勾了下嘴角,没说话。

气氛诡异地凝重,许舒荣终于意识到自己戳了人家痛处,有点讪讪地没话找话:“对、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以前过得很不容易吧?”

可能是她态度出乎意料的诚恳,也可能是习惯了人情冷暖,夏怀真没往心里去,反而弯了弯眼角:“还好,也有好人。”

她说到“好人”两个字时,音量压得稍稍低了些,尾音拖出缱绻的余韵,既留恋又怅惘。

可惜许舒荣没听出来。

在“卢洋”这个名字暴露在警方视线中的同时,刑侦支队也将他的身家背景查了个底掉。红蓝交错的警灯分海似的从早高峰的洪流中排众而过,一路呼啸着往西北方的城中村而去。

丁绍伟一边开车,一边叨逼叨:“哎我说,你就这么把人家姑娘丢在办公室里?真是……万年铁树难得开一次花,结果开半拉撂挑子不管了,说句不好听的,你这人真是凭实力单身!”

沈愔凌晨只睡了四个小时,虽然不至于像夏怀真一样困得睁不开眼,太阳穴也是隐隐抽痛,再加上一个烦人精在耳边片刻不停的喋喋不休,脑壳几乎要炸裂开:“我让小许给她买早饭了……”

谁知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越发招来丁少爷滔滔不绝的鞭挞:“一杯豆浆俩包子就叫早饭啦?你至少得带她去咱市局对面的五星大酒店吃点好的!再说,人家是女孩子,你见过哪个女孩子不是零食不离手?就你那办公室,比和尚庙还干净,让她在里面闷头待一天,跟坐牢有什么分别?不是我说你,都这么大人了,想事情还是这么不周到,真是……”

他还没“真是”出个所以然来,头疼欲裂的沈愔终于忍无可忍,硬生生地截断话头:“这个卢洋是干什么的?”

他提到正事,总算暂时堵住丁绍伟的嘴:“嗨,一个初中没毕业的老流氓,又蹲过监狱,出来能干什么?他在本市一家制药公司找了个保安的工作,不过听说干的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过是仗着公司管得松,有一搭没一搭混日子呗。”

不知怎的,沈愔眼前突然闪现过那视频中的画面,阴森的走廊、虚掩的房门、幽灵似的行刑者,还有房间里绑成猪羊一样凄惨嚎叫的女孩……简直是恐怖片的标配。

可正如丁绍伟所说,卢洋只是个老流氓,他在这出戏码里扮演了什么角色?

又或者,他只是个台面上吸引警方视线的木偶,身上牵着若隐若现的线绳,而操控傀儡的绳头依然被隐身幕后的神秘势力握在手心里?

沈愔正想得入神,忽听尖锐的嗡鸣声灌入耳中,他抬头一看,只见一辆消防车闪着催命的红灯,不顾一切地超车而过——前方是一带破旧的民房,逼仄、狭小,混迹在繁华的大都市中,就像一块贴在香奈儿华服上的破补丁。巷子深处,浓烟滚滚而起,被风撕扯得四分五裂,继而往四面八方卷去。

“我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丁绍伟喃喃地说,“沈队,我们这趟不会白跑了吧?”

沈愔冷冷睨了他一眼。

丁少爷上辈子可能是属乌鸦的,但凡从他嘴里出来的,都是好的不灵坏的灵。

十分钟后,警车被膀大腰圆的消防车拦住了去路,拖长调的鸣笛声、哭声、叫骂声,还有高压水枪和火势鏖战的“兹拉”声混成一锅大杂烩,不分彼此的抽打着脑壳。

沈愔拉门下车,三步并两步地闯到黄线外,冲维持秩序的民警一亮证件:“怎么回事?哪里起火了?”

小民警刚毕业没几年,一看居然是个支队长,登时肃然起敬:“说是有一户民居着了火,这边已经封路了,不让过。您有什么事吗?”

紧随而至的丁绍伟赶着问道:“是哪一户民居?”

被临时抽调来的小民警睁着一双茫然懵逼的眼,和他面面相觑。

烈火和浓烟吸引了人们的目光,谁也没发现,几十米外的巷子里,一个穿着黑色兜帽、脸上同样戴着黑口罩的男人正探头张望,一双三角眼露出阴恻恻的光,眼看没人注意,一扭头拐进巷子深处。

漆黑的小巷一口吞没了他的身影,从头到尾,悄无声息。

这一带原本是拆迁区,住户们也曾做过人凭房贵一夜暴富的美梦,可惜这梦想不被开发商认可,两边扯皮许久,始终不能达成和平友好协议,拆迁也就搁置下来。至于住户们金光闪闪的暴富梦……也就跟着无限期延迟下去。

至少从目前看来,这辈子是没有成真的可能了。

此地道路逼仄,私搭乱建成风,到处都是旁逸斜出的岔道,像一个错综复杂的大迷宫。然而戴黑口罩的男人穿行其中,就像在自家后花园里闲逛一样,很快从另一端的巷口闪出,肮脏的鞋帮踩在积水中,溅起泥泞的水花。

他仿佛一只阴沟里见不得天日的耗子,直到远离了警车和消防车的嗡鸣声,才敢露头喘气。

没等砰砰乱跳的脉搏恢复到正常频率,身后冷不防有人问道:“都解决了?”

男人猝然回头,只见不远处的墙角里站着一个人,从脸到膝盖都隐藏在暗影里,全身上下只露出一双血红的高跟鞋,20公分的鞋跟踩在积了一层污泥的石板上,尖利的能扎死人。

男人长出一口气:“红姐。”

“我记得我告诉过你,要低调,别招惹警方,”墙根下的女人伸手掠了下鬓发,暗影中仿佛有什么东西折射出一道光——那是一枚钻石耳钉,戳在她小巧的耳垂上,行动间摇曳生辉,“……怎么这么不听话呢?”

她说话时刻意压低了声音,语气十分温和,就像对自家养的小猫小狗一样,因为不懂事,看到它们闯祸也不会恼火,只是有些无奈。

男人却倒抽一口冷气,音调发颤:“红姐,我、我也是没办法……那小丫头认得我,也认得项经理,她还敢偷偷拷贝视频,留着就是个祸根!”

“……那她的室友呢?”

陡然间,有个低沉的男人声音响起,不疾不徐,由远及近:“谁让你动她了?”

墙根下的女人神色骤变,低眉顺眼地让开一步。随即,一个高大的身影从暗影深处走出,薄而锋利的唇角微微一勾。

男人的脸色也变了,如果说,他看到女人时只是恭顺,那在这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出现后,他就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捏住咽喉,连喘气说话都极其困难:“您、您是,神……”

没等他把话说完,一只狰狞的大手毫无预兆地从后探出,像拎一只鸡仔似的,恶狠狠地掐住他的脖颈。

男人拼命挣扎,血液疯狂的往头部涌去,模模糊糊中,他仿佛看到那个可怕的人摇了摇头:“你知道我最恨什么吗?”

男人发不出声音,只能惊恐的瞪大眼,用力摇头。

“我最恨别人觊觎我的东西,”那个声音低沉悦耳,很容易让人联想起某些质地华丽又浑厚的东西,比如最好的天鹅绒,再比如钢琴弹奏出的旋律,“自己一手养大的,哪怕是一条狗、一把刀,都是完完全全属于我的,容不得旁人染指——你应该能理解吧?”

仿佛为了让男人听清,只要那低沉的声音开口说话,掐住男人脖子的手就会稍稍放松些。可一旦话音落下,卡住脖颈的力道立刻加大,喉间软骨甚至发出轻微的爆裂声。

男人眼睛血红,“荷荷”地瞪住他。

阴影中的人却不打算跟他多说,转身往小巷深处走去,穿红色高跟鞋的女人快步跟上,二十公分高的鞋跟愣是被她踩出行云流水的节奏,然而她始终与身前男人保持半步距离:“您打算怎么收尾?”

男人迈着不疾不徐的步子,如果用尺子丈量,就会发现他每一步的距离差不会超过两公分:“随便找个垃圾堆丢进去,有什么值当费心的?”

女人犹豫了下:“我不明白……您既然是为了Athena来的,为什么不直接把她带走?兜了这么大一个圈,还惊动了警方,万一……”

男人居高临下地瞥了她一眼,似笑非笑:“你质疑我?”

女人就如同戴口罩的黑衣男人在自己面前时一样,从牙缝里抽了口凉气,噤若寒蝉地低下头:“……我怎么敢?”

男人扭过头,目光笔直地注视前方,步子迈的不紧不慢,仿佛脚下踩的不是含着粪便味的淤泥地,而是凡尔赛镜厅的镶木地板。

“Athena对我来说很重要,因为她是我手下最锋利的刀、最凶猛的猎犬,没人不喜爱快刀和好狗,”他用那种华丽如咏叹调的声音,不温不火地说,“可是这条狗如果被拔除爪牙,只会像家猫一样蜷缩在锦绣堆里,那也没有留着的必要了。”

女人唯唯应诺,看不见的衣领下,冷汗顺着脖颈滑落。

“我需要Athena,不是作为家猫,而是勇猛无匹的猎犬,”男人背着一只手,悠悠地说,“她睡了这么久,也该醒来了。”

城中村的火势不算大,很快被扑灭。没等浓烟散净,沈愔已经带人进了卢洋的家。

这里是西山市有名的“贫民窟”,三教九流什么都有,唯独没有到位的监管措施,监控镜头更是不用指望。沈愔明知希望渺茫,依然将满目疮痍的房子里外搜寻过一遍——不出所料,一无所获。

现场搜罗物证的蔡淼实在忍不住,他不敢招惹沈愔,只能欺负姓丁的少爷仔:“阿丁,你最近是不是水逆挺严重的?”

丁绍伟登时炸毛:“怎么是我水逆?你凭什么说是我水逆?这是赤裸裸的污蔑,我要告你诽谤!”

蔡淼撇了撇嘴,只回了他一句:“不是你,难道是你们沈队?”

丁绍伟顿时消停了。

蔡淼拍着他的肩,语重心长:“回头去城隍庙拜一拜吧,求张平安符回来,就塞在手机壳底下,挺灵验的。”

丁绍伟面无表情:“……灵你妹。”

蔡淼摇摇头,一边嘟囔着“不听老兄言,吃亏在眼前”,一边继续翻找满地狼藉,片刻后,忽然“咦”了一声:“你们过来看。”

沈愔和丁绍伟不约而同地凑到跟前,就见蔡淼手里的镊子上夹了张纸片,边缘烧得焦糊发黑,上面隐约有个绿色银杏叶的图案。

“这个看上去……像是什么公司的商标或是Logo?”蔡淼挠挠下巴,将小纸片塞进证物袋,“看来这是今天现场唯一的发现了,运气好的话,说不定上面会留下纵火者的指纹。”

至于“运气不好”的结果,他没明说,沈愔和丁绍伟却都明白——无非是白跑一场,外加线索断了。

丁绍伟忽然碰了碰沈愔手肘,后者会意,跟着他走出去。两人下楼找了个人烟稀少的角落,丁绍伟摸出一根烟叼在嘴里,又把烟盒递给沈愔:“来根不?”

沈愔不动声色地离他远了点。

丁绍伟“切”了一声,倒也不以为意,随手揣进怀里:“你有没有觉得蹊跷?”

他不知是担心隔墙有耳还是怎的,故意把话说得不清不楚,然而沈愔毕竟是他二十多年的发小,不用多作解释,自然心领神会:“目前还不能排除巧合的可能。”

他抬起头,和丁绍伟交换了个意味深长的目光,刹那间,夏怀真那句“警察里有‘他们’的人”像一根追魂索命的毒藤,飞快从脑中闪过。

良久,丁绍伟问道:“这事你告诉赵局了没?”

“还没,”沈愔说,“无凭无据的,难道要告诉赵局……”

他话音蓦地顿住,只用眼神传递出“市局内部有黑警”的意味。

两人相对无言,一时都没说话,任凭令人窒息的安静一点一滴蔓延开。

丁绍伟默不作声地抽完一根烟,将烟头往地上一扔,伸脚踩灭,这才道:“我看这把火多半是卢洋自己放的,只能请分区派出所的民警兄弟帮忙,问问附近有没有人见过卢洋,还有就是……”

他话没说完,只见沈愔一提裤腿蹲下身,从衣兜里摸出一张纸巾,拈住那根踩扁的烟头,转身找了个垃圾桶丢进去。

丁绍伟:“……”

这个死强迫症晚期,没得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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