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世界边缘:醒来以后 黑色玻璃球 与死有关的小麦的身世

脑子沉得像被压在一块巨型石板下,眼睛无法睁开,透明的黑暗粘乎乎地缠住意识。我用力挣扎,却动弹不得。

“别着急,放松神经,让身体慢慢恢复元气,试着深呼吸,然后缓缓睁眼。”身边有谁在朝我说话,我按其指示,深呼吸,放松神经,身体逐渐好转,黑暗如退潮般从眼皮底下流逝。

我缓缓睁开眼睛,式样古典的圆形吊灯发出柔和轻淡的光,我一动不动地呆呆盯视光源。脑子像被伸进几根筷子胡乱搅拌过一般迷糊混沌,光在我眼前模糊淡化,我睁大眼睛又变得具体清晰,如此反复几次,记忆浮上脑海,意识终于清醒。我转脸看到博士正端着杯水朝我走来,我坐起身,接过水杯一饮而尽。

“感觉如何?”博士问我。

“像死过一样。”我说。

“放心,只是睡了一觉,死不了的。”博士走到窗边拉开窗帘,耀眼的光线瞬间刺痛我的眼睛。

“从来没那样睡过,真好像死了一般,在什么也没有的黑暗底层。”眼睛适应光线后,我一边从床上起身一边对博士说道。

“回去慢跑半小时,做俯卧撑玩跳绳出一身臭汗,再冲下澡泡杯咖啡,明天重新回到这里。”博士走出卧室,留我一人带着不安的预感怔怔坐在床沿。博士显然对我有所隐瞒,我的睡被博士加以研究,而醒后却只被告知明天重回此处,关于睡眠博士只字不提。

博士既然有意隐瞒,我也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我对博士的权威和自我的渺小毫不置疑,睡之后的我和睡之前仍是同样一个我,就像被深度麻醉晕了一场,仅此而已。至于睡当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对此刻的我来说无关紧要,因为我安然无恙。

我走下楼,客厅空空荡荡,不见博士踪影。喊了两声,没有回应。乔治亚随后进来带我走出木屋,穿进林间小道,路上无论我问什么,乔治亚都只回以微笑,闭口不答。走出树林,乔治亚按下手里摇控器样的东西,藏于一座大石间的门往两边拉开。我回头说了声再见,乔治亚微笑挥手。

通过空白走廊和电梯回到小麦的办公室,小麦正趴在桌上偷睡懒觉,我走近拍了拍小麦的肩,小麦沉睡不醒。

墙上挂钟显示十点二十五分,往常这个时间都是枯坐在办公室看网络小说照料QQ农场等待下班。我随意拿起小麦桌上一本杂志,坐在对面沙发上翻看。杂志扉页是性感模特的诱人图片,之后是塑身内衣的广告,往下几页全是类似内容。我合上杂志查看封面,原来是女性杂志。我望向小麦,从脖颈处往下可以隐约看见浅浅的乳房形状。小麦年轻漂亮,流露出撩人心扉的青春气息。我久久凝视小麦,心想若是能和这样的女孩简简单单地相恋该有多好。

将近十一点时,小麦自然醒来。看见我后吃了一惊,问我几时回来的?我说回来好一会了。小麦又问我为什么不叫醒她,我说叫了,可是你没醒。

“我没醒而你就一直那么坐着呆呆看我?”

“嗯。”

“看出什么了?”

我想了一会,但觉怎么回答都不合适,便默不作声,仍然继续看小麦。小麦走到我身边坐下,与我默然对视。这倒让我有些紧张,我转移目光,偷偷用眼角瞥向小麦,小麦不动声色地静静注视着我。

“喂,干嘛这么看我?”我忍不住问道。

小麦笑了,笑得前仰后合。莫非我长得可笑?我等小麦笑够后问她为什么笑,小麦摇头说不告诉我。

那笑声久久萦绕在我耳内,在意识深处,在心的底层。小麦笑过之后,我的感觉陷入某种奇妙的局面,好像四周突然安静了许多,时间也仿佛放慢了脚步甚至凝然不动,体内有什么轻轻摇晃。我靠在沙发背上,问小麦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什么?”小麦不明所以,而我解释不好,再次默不作声。小麦转而问我通道里面的情况,我详细描述一番,小麦听得相当认真,不时问一些细致的问题:“那树是什么树?”

“这个哪里知道,树对我来说全都长一个样。”

“鸟呢?可是布谷鸟?”

诸如此类的提问,我自然无法逐一回答。最后我谈到睡,我告诉小麦那是彻彻底底的睡,毫无知觉,就算被送去火化被烧成骨灰也一样人事不醒。

“像死过去一般。”我说。

小麦像是陷入沉思,又像只是发呆,面无表情。我问小麦怎么了,小麦问我死是怎么回事?

“死?”

“小时候经常幻想死亡,躺在草地上看天上的云团,然后就一直思考死。死对我来说是一个硬邦邦冷冰冰的玻璃球,那里面住着另一个被做成标本的我。我在硬邦邦冷冰冰的黑色玻璃球内麻木地看着世间发生的一切,那是只属于我——完完全全属于我的领地。而站在生这边的我,就要与这样那样的人发生各种各样的关系,哪怕再不情愿也终归无处可逃。”小麦自嘲般地轻笑一声。

“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活着?”我问。

小麦转过脸,避而不谈,但我想了解更多关于小麦的事。她的想法和人生观,以及经历过的林林种种,她的所有一切我都想了解。

“小麦,我俩认识的时间虽不长,可是我想了解你,想知道你的事,可以的话,希望能对我敞开心扉。我请求你向我倾诉,”

小麦静静地凝视我,很自然地笑道:“肚子饿了,请我吃饭吧。作为答谢,我把过去的事尽可能详细地告诉你。但是只能我说你听,中间不能发问,不能用异样的眼光看住我,如果多问一句,我立马中止。”

“没问题。想吃什么?”

我和小麦走到停车前的那家破酒吧,小麦说想喝酒吃酒吧推出的特色饭团。

酒吧外观破败不堪,是一所古旧的木头房子,整体向一边倾斜,随时都可能倒塌的模样。与博士的木屋相比,寒碜得让人无言以对。房顶一块小小的木匾,上书“酒吧”字样,没有灯饰,没有旋转玻璃门,仅一扇镶着半片玻璃的木门规规矩矩地开向一边。

两人走进酒吧,较之破败的外观,内部却装饰得相当精致。地板踏踏实实,墙上贴有带自然风景的墙纸,桌椅整洁,不知哪里传来的舒缓的音乐四周环绕。酒吧空无来客,看样子生意惨淡。

我俩在吧台坐下,酒吧老板热情招呼。小麦要了饭团和啤酒,我另外点了开心果。

“请尽情享用,制作饭团可是我的专长,希望能合您口味。”老板端来饭食和啤酒,又附送了一盘水煮花生。

“谢谢。”我说:“生意不好吧,这时候?”

“哪里,什么时候都不见得好,每天也就三四位客人吧。”老板拉来高脚凳坐下:“我嘛,我叫老莫,开此酒吧不为赚钱,若想赚大钱早就跑去外面世界了。外面世界精彩吧?”

我点点头,看样子这位叫“老莫”的热心老板是打算老生常谈了,但我对他毫无兴趣,在他再次开口前,我急忙阻止说:“你忙吧,谢谢你的水煮花生。”

老莫识趣地走开,进到吧台后面卧室样的小房间。小麦从一开始就没搭理我和老莫,只顾埋头吃喝,看她那副吃相,我也即刻上来了食欲。饭团委实不赖,啤酒格外可口,很快我俩就将主食消灭得一干二净,开始剥开心果慢喝啤酒。

“对了,小麦。”酒足饭饱后,我想起一些问题:“这以前博士同样像找我一样找过不少助手吧?”

“没错。”小麦回答。

“都是由你接到办公室送进墙里面的电梯?”

“是的。”

“那么,你对里面的情况是第一次听说?没有问过博士以前的助手?”

“问不着啊,那些家伙进去就没出来。从那里出来的,你可是第一个。”

“我之前的‘助手们’大概都死掉了吧?”

小麦没作声,呆呆坐着,之后突然无端趴在吧台上痛哭。我问小麦怎么了?小麦摇摇手:“让我尽情哭一会。”

我眼看小麦哭泣,一阵莫名心酸。她哭了很长时间,这时间里我心情越发惆怅,但不知如何是好,只能让她哭个痛快。

哭过之后,小麦用手背擦干眼泪,缓缓开口说道:“那是死掉的过去。我一出生妈妈就告别了人世,因为难产而死,爸爸对我怀恨在心,认为是我剥夺了妈妈的生命。爸爸将我扔给保姆照顾,独自远离家乡。保姆很凶,经常用指甲掐我的皮肉,有时候爸爸没有及时汇钱过来,保姆便拿我出气,关在小房间,不让吃饭,叫我‘小畜生’。关于幼儿时期,能记得的就是这些,死掉的妈妈,离家的爸爸,凶巴巴的保姆。真不知当时是怎么活过来的,或许因为不懂事吧,只知道哭,天天哭,哭得嗓子哑了,说不了话,还经常生病。我的体质很好,想必体质好,要不早就惨死在保姆手下。那种日子,一直持续到八岁那年。八岁之后的事,我全都记清清楚楚。

“那年爸爸突然回来,给我带了一大堆好吃的和好玩的,也带回来一个陌生的妈妈。说心里话,当时根本连‘爸爸’的概念都没有,一个陌生男人和一个陌生女人将我从保姆家领走。我随他们来到一间大房子,房子像城堡一样漂亮。男人让我管他叫‘爸爸’,我就叫爸爸,女人让我叫‘妈妈’,我便叫妈妈。和他们一起生活,刚开始非常幸福,天天都有好吃的,还有漂亮得让人爱不释手的洋娃娃。爸爸送我上学,妈妈天天给我买新衣服,那简直像进了天堂,像梦一样轻飘飘的好日子。但渐渐的爸爸发现我身上有和其他孩子不一样的地方,我从来不哭,总是笑,见人就笑。不管谁来和我亲昵,我都笑呵呵的接受。大人说什么就听什么,百分之百听话,没有半点任性,没有吵闹没有不依不饶。开始大家都以为我是乖小孩,可时间久了,爸爸觉得我心理有问题,带我看心理医生。心理医生和我谈了很多话,我没听懂,只管一个劲地点头赔笑脸。最后我看到医生叹气摇头,爸爸一脸沮丧。

“因为怕,我是因为怕。怕被关进小房间,怕大人不高兴拿指甲掐我。但我从不敢和爸爸提起这些,爸爸问我保姆待我怎样,我说保姆阿姨是全天下最好的大好人。为什么,因为怕,怕说一句坏话保姆就从后面跑来向我报复。新妈妈对我的表现倒是相当满意,只是爸爸一直耿耿于怀。两人之间因为我的关系开始争吵,妈妈从此和我横眉冷对,爸爸也有些心灰意冷,觉得无论我怎样都无所谓了。后来,他们开始像保姆那样指使我干这个干那个,开始对我大呼小叫。我还是因为怕,不管要求我做什么我都照做不误,而且总是赔着笑脸。我的笑经常让他们不高兴,他们逼我哭,可是我不敢哭,后来他们把我关在房间,直到我哭才能放出来。我终于哭了,哭得好伤心好绝望,而爸爸妈妈却满意地笑了。

“在学习上爸爸要求我考全班第一,但无论怎么努力,紧要关头总是不断出错,考试的时候也怕,怕得手心出汗,怕答错题,而越是怕越是出错。因此,爸爸觉得我是个笨小孩。作为笨小孩,我没有朋友,在学校里又受尽欺凌。为什么世界上的人都是这样呢?我想,每个人都恨不得弄死我,都一脸凶巴巴地让我滚蛋。我躺在草地上幻想死亡,想着想着我睡着了,睡梦中出来一个黑色玻璃球,里面住着另一个我。我觉得那就是死,死即是那样,把自己装进黑色玻璃球内,活在另一个世界,只属于我的世界。十四岁那年我握紧水果刀抵住胸口,却没有死成,因为我怕,我不知道我怕什么,但我怕。

“再后来,我那爸爸有了外遇,被我那个妈妈发现。两人天天吵架,还相互动手。爸爸不在家时,妈妈拿我出气,说我们父女俩联合起来欺负她,说我们都不是好东西。我不知道为什么笑了,笑得控制不住自己,捂着肚子大笑不止。妈妈见状,气得脸都红了,随手拿起茶几上的水果刀向我一刀捅来。血从肚子里流出,我倒在地上,但仍然控制不住地笑。妈妈吓坏了也疯了,拿着刀恶狼狼地再次走来。所幸爸爸突然回来,阻止了妈妈,将我送进医院,我算是捡回了一条小命。可是不久后,妈妈自杀了。”

说到这里,小麦拉起上衣角,肚皮上有块明显的刀疤。

“我独自离开,”小麦继续说道:“我离家出走,一个人走在大街,往前一直走一直走,在高速路口我搭上一辆货车,司机见我是漂亮的女孩,同意载我一程。路上司机对我动手动脚,拿我开心。我还是怕,不敢反抗,任凭司机胡来。

“司机把我带到另一座陌生的城市,我下车自己跑掉。跑掉后又无处可去,在街头一直走一直走,渴了饿了累了,我就进一家饭店,求老板给口吃的。但老板将我轰走,隔壁一家发廊里出来一位中年男人,买了碗面让我到发廊里面吃。就是那种发廊,我心知肚明,毕竟不是小孩子,知道的事情也多了。但我无所谓,反正我那时已经全当自己死掉了。死掉的我被发廊收留,做了三陪小姐,乖乖同陌生男人睡觉。对那种事我毫无感觉也一点不在乎,对我来说,活着就是活着,明白么?我倒想看看,自己在死之前,究竟能活到什么程度,所以那时候我从不寻死,只是听天由命地活着。

“人生的转变,是从遇到博士以后。有天晚上我在便利店买卫生棉条,出来后提着东西呆呆走在马路上,冷不防身后一道强光照来,我被撞倒在地,当场昏了过去。迷迷糊糊醒来时,一个乱糟糟的老男人坐在床沿端详着我,问我感觉怎样,又问我叫什么名字从事什么职业,我如实相告。老男人和蔼地微笑,告诉我他是被通辑的查理博士,目前正准备潜逃出国。问我愿不愿意做他的干女儿,随他远走异乡。我问为什么,博士说我长得像他中学一位爱慕过的女同学。我说那我可以当你的小情人,博士摇头,说自己准备变性做女人。这么着,我跟着博士到处奔跑逃窜,后来的事差不多你也该大体能想像了。”

小麦说完一番长话,举起酒杯伸到我面前:“为我死掉的身世干杯!”

我陪小麦喝了一杯,为小麦不可思议的悲惨身世而惋惜。小麦叫来酒吧老板老莫,我付了帐,两人走出酒吧。默默钻进“甲壳虫”,小麦和我一起回到公寓,路上一句话也没说。到了公寓,小麦扑进我怀里,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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