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黑白世界:被遗忘的西蔡 图书馆和心的消失

那天晚上,我几乎顺理成章地和蔡西睡了。蔡西因为西蔡的失踪显得不知所措,问我西蔡为什么离她而去?我安慰她说别想太多,西蔡迟早回来的。她点点头,一脸天真地盯住我:“你会离我而去么?”

蔡西的神情楚楚动人,我有些吃惊,感觉上,两人好像突然相识了许久,好像难分难舍的恋人。当然,我和蔡西认识不过一天时间,她固然可爱,我对她也颇有好感,离开她或许感到失落,但还没来得及对她动情。

“为什么这么问?”

蔡西低下脸:“在你眼里,我是无关紧要的人么?”

我心里一疼,不由自主地拉过她的手放在胸前:“蔡西,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蔡西笑了,扑进我怀里。我吻她,她没有抗拒,两人就这样自然而然地睡在一起,如同久别重逢的恋人般缠绵不止。蔡西是第一次,既紧张又充满激情,我虽然以往有过几次性体验,但和蔡西相互爱抚起来感觉却全然不同。那不是性欲上的男欢女爱,而是梦一般飘渺的幻觉,我几次让蔡西用力咬我的肩膀以确认自己处于现实当中,痛感实实在在,非梦非幻。闭上眼,遥远的哪里有什么隐约飘来,将我轻轻托起,托向至高的顶峰。

缠绵过后,蔡西到浴室冲澡,我准备晚饭。吃饭时间里两人谈起各自的经历和生活,我由此得知蔡西是个地道的单纯可爱的女孩。我向蔡西如实说出自己同哪个女孩睡过觉,做过哪些荒唐事,我说自己并不是什么好东西,这样的我你要么?

“我不介意你做的任何事,那都是你的自由。想干什么尽管放手去干,以前是这样,跟我在一起后也希望能继续这样。我嘛,不大明白什么是爱情,能和你在一起,我很满足。只要不离我而去,我对你别无他求。”躺在床上,蔡西抱着我闭上了眼睛。

“蔡西。”

“嗯?”

“对我来说,你不是无关紧要的人。”

在梦一般飘渺的夜色中,我俩抱在一起,安然入睡。我不知何故竟做了场恶梦,梦见我和蔡西被困在一艘小船上,船飘荡在海的中央,密集的乌云遮天蔽日。蔡西紧紧握住我的手让我不要离开,我说我没想离开。乌云深处朝我伸来一只巨大的黑手,将我拉进海中。我在水里扑腾,蔡西坐在船头问我为什么离她而去?我想回答,但海水迅速吞噬了我。一张长满獠牙的大嘴向我扑来,我被吞入无底的暗。暗的深处,蔡西出现在我怀里,喃喃低语着:不要离开我,我们永远在一起。

梦醒时,我孤身躺在床上。我唤蔡西,蔡西端着平底锅进来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什么,以为你走了。蔡西说她正准备早饭:“起床吧,今天可有很多事情要做哦。”

我背靠床头发呆,如镇长所言,我的生活有的只是静静等待,等待奇迹般的爱情,然而,这样的爱情,却是从一场恶梦开始。就像某种带有暗示性的讽刺,只是我不知道,究竟要向我暗示什么。望着窗外灰白的天空,心里空荡而迷茫。

吃早饭时,蔡西精神很好,显得很开心,但我沉默寡言。或许因为梦的缘故,我觉得这里面有不自然的东西,有被强行扭曲出来的什么。蔡西谈天气,谈几天来的所见所闻,谈各种各样开心的往事。

西蔡!

我蓦地意识到,西蔡已被蔡西抛去脑后,由我取而代之。我静静地凝视蔡西,试图从她脸上从她的神情中看出点什么,然而蔡西确如我所想,已将西蔡彻底忘记。她愉快的神情里只有单纯的愉快,她的开心,不含任何掩释,自然得让我觉得不自然。我几次忍不住想问蔡西:喂,你怎么搞的,这才过了一晚,就把西蔡忘得一干二净,对西蔡来说,不觉得很过分?

但我什么也没问,即使蔡西经我提醒想起了西蔡着急一番,不定多长时间又将它忘到九宵云外。这里面不自然的成分,好像又多了一成。

饭后,我们驱车前往图书馆,途中蔡西向我介绍了一些基本情况。图书馆是镇上最古老的建筑,完整记录了镇子的演变和发展。馆长由德高望重者担任,任何人都对图书馆怀着相当的敬畏之心,使得图书馆成为类似宗教性质的崇高场所。在那里面工作的人,也因此备受尊崇。历届镇长在上任之前,都必须在图书馆工作一年半载。蔡西的这辆“甲壳虫”,也是图书馆为工作人员配备的专用车。

清晨的街恬淡安静,我一边观望车窗外的安详景致,打量来往的行人,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蔡西的解说和她的开心回忆。

“嗳,海怪,你有什么心事?”蔡西见我久久沉默不语,突然中断话茬向我问道。

我摇头:“没。”

“如果有什么想说的,尽管说出来好么,话闷在心里不说是最难受的事,比感冒发烧还要难受。”

“蔡西。”我转脸看她。

“嗯?”

“镇长不能向我透露的部分,你大概是知道的吧?”我的心情有些复杂,看着窗外过分安静详和的景象,我心里充满了迷惑。我说不出这里面有什么不同寻常,但能感觉到那不同寻常的什么就在周围,在某个暗角窥视着我。

蔡西沉默,眼望前方认真开车。我没有追问,继续看向窗外,看那不同寻常的什么。

车在靠近海边的一座木屋前停下,下车前,蔡西拉住我的手:“好好和我一起,不开心的事统统忘掉,抛开所有困惑,好么?”

“就像你遗忘西蔡一样?”我脱口而出。

蔡西愣住,我有些懊悔,觉得自己没头没脑地说了不该说的话。我拉过蔡西的手放在唇边:“蔡西,我喜欢你,真心实意地喜欢,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在你身边。”

蔡西点点头,很欣慰地笑了。我们一起下车走近木屋,木屋上立有“图书馆”字样的牌匾,一位满头白发的老者正在门前弓腰拖洗地板。蔡西上前招呼一声“馆长好”,这位年老的馆长抬起头看了我俩一眼,那模样让我有些惊讶。馆长身着老式中山装,上衣袋里插一支钢笔,脸上皱纹密布,眼睛少了一只,另一只眼毫无神色。他张嘴回应一声“好”,牙齿所剩无几,面容憔悴而肮脏,给我的印象和干尸无异。

“这是新来的海怪先生。”蔡西介绍我说。

馆长站起身,打量我一番,随即面无表情地继续拖洗地板。蔡西回头朝我一声苦笑,牵我往里走。馆内陈设古旧古香,书架整齐划一地沿墙有序排列,当中一张大圆桌,桌的中间摆有精致的帆船模型。一侧墙角紧挨着借阅台放有藤条茶几和木椅,借阅台后的空墙上挂着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抽象画,画旁靠有一条长木梯。墙很高,书架一直往上挤到天花板,书籍整齐地摆放。馆内各处收拾得干净利落,一尘不染。

“馆长非常勤快,除去吃饭和睡觉,其余时间都用在打理图书馆上。”蔡西站在借阅台里一边填写着什么一边和我闲聊。

“唔,可是年纪那么大了,有些工作不方便吧?”

“别看他年老体弱,手脚灵活着咧。这书架够高吧,”蔡西指向墙边足有两层楼房高的书架:“凭借木梯,最顶一层的书也可以轻松取下,完全来去自如。”

“看不出啊。”

“那人有些古怪,”蔡西向门外馆长的身影努努嘴:“耳朵啦眼睛啦脑子啦全都好使得很,平日里却不爱讲话,和他说什么也只是静静地看你,不搭话也不点头。和这么个怪人一起共事,坦白说,可真是没滋没味。”

“馆里平日都做些什么工作?”

“看书。”

“看书?”

“没错,看这里的书,一本一本接着看。其他事情由老馆长包办,那怪人不让我们插手。”蔡西从台下的抽屉里取出一本《光荣的海底镇》放在台面上,拉来椅子坐下,翻开夹有书签的页面:“你呢,就随意挑一本坐在圆桌那边看吧。”

“我不大明白,老老实实地当个读者坐在桌上看书就是工作?那么谁支付我们工资,我们又该向谁交差?老馆长么?”阅读是我的兴趣爱好,我喜欢看书,若只是安安心心地挑自己中意的书一本接一本地看下去,倒也算是称心如意。

“工作就是看书,看书即为工作。这里没有工资,没有老板,没分上下级,只要耐心把书看完便大功告成。到一定程度,老馆长走来拍拍肩膀,说够了,可以了。那时候就会安排给其他工作,像镇长那样。”

好吧,既然如此,夫复何求?看书就是。我大致浏览一番四周书架,书的种类相当齐全,除镇的历史外,天文地理、园艺养生及各种实用工具书籍一应俱全,惟独人文小说相比之下少得可怜,都是些毫无现代感的古典名著类,如《战争与和平》、《茶花女》等。

从各色书籍中,我挑出一本书名为《人脑拼图》的旧书,书被单独放置在空闲的书架一角,残缺不全。从书名上看不知所云,但反正是要读点什么,我便随意性地拿来看看。

图书馆空荡无人,我拿着书坐在圆桌边。

“困得一塌糊涂,无论如何必须饱饱睡上一觉。”

整本书由此开篇,我兴味盎然地往下读。一个普通职员,阴差阳错地穿越进另一个空间,那是主人公臆想出来的假象,但置身其中,主人公并未发现破绽,自得其乐地安心生存于自我的想像空间。书只有短短几十页,后面部分不知所踪,从中间开始被拦腰截断,我意犹未尽地放下书。不觉间周围已零散坐有几位读者,全都静悄悄地凝视手中摊开的书本。蔡西仍然坐在借阅台后,我走近她,低声问道:“这本为什么只有一半?”

蔡西抬起头,看一眼我手里的书,神情紧张地四望一圈:“快放回原处,这本是禁书,不能看的。”

“禁书?”我不明所以。

“像你手里这样残缺不全的,都是禁书,由馆长搜集起来,锁进大木箱。到底是从哪里找来的,那本?”

“好端端的放在书架上呢。”我说。

蔡西从我手里拿过书,悄悄放进柜台下的抽屉,之后若无其事地继续低头看自己的书。她神情专注,眼睛却毫无光华,那模样里有某种无可名状的怪异,就好像被谁用枪口抵住脑袋,强行要求她看书。我转脸四望,圆桌上的读者无不以相同的姿态相同的怪异模样死死盯视手里的书,仿佛他们手中的并不是寻常的书本,而是吞噬他们生命力的什么。我突然感到一阵胸闷,兀自走出门外,坐在檐廊上大口呼吸。

一杯茶递到我跟前,我转身望见面无表情的馆长。

“谢谢。”我接过茶喝下,胸口畅快许多。

“你不属于这个地方。”馆长嗓音洪亮,以不容分辩的语气说道。

“什么?”

“关于你的一切,这里每个人都一清二楚,我也不例外。我必须提醒你,你不属于这个地方。”馆长虽然老态龙钟,但说起话来却铿锵有力。

“这是什么地方?”

“找到回去的路,在这里时间越长越危险。”馆长缓缓坐下。

“危险?什么危险?”

“心的死亡。这里有吞食心的东西,时间长了,心就开始慢慢变少,一点一点消失,最后什么也没有。回去工作,表面上像模像样的生活,别让他们起了疑心。”

“他们?”

“你周围的所有人。”

“包括蔡西?”

馆长盯住我看了一会:“我和你不能有太多接触,不要主动找我搭话,即使想说什么也得死死憋着。两人该谈话时,我自会找你谈话。”馆长缓缓起身,拿起门边的拖把转进木屋后面。

我独自坐檐廊思索良久,但终归什么也理解不了。心的消失?我把手放在心上,能感觉出心还在“砰砰”地跳动。我不知道没有心是怎么回事,可我觉得还是有心为好。我仰脸望天,长长地叹息,一切都变得过于迷幻,超乎了我的理解范畴。四方只有茫茫的大海,回去的路,在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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