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黑白世界:不正常的空气 与馆长在海边的谈话

偏午时分,我和蔡西离开图书馆在附近饭店简单吃了套餐。饭后沿街散步,坐在路旁长椅上远远地看海,蔡西靠在我肩上,美美睡了一觉。我望海发呆,直到蔡西醒来,两人回图书馆继续看书。我挑中学时看过的《罪与罚》放桌上重新看一遍,傍晚五点,蔡西告诉我可以下班回家了。

“看什么呢?”蔡西问。

“《罪与罚》。”我说。

“好看么?”

“凑合。”

我带着书和蔡西离开图书馆,馆长仍在耐心拖洗地板,我们道声“再见”。馆长看了我俩一眼,终归什么也没说。

途中进一家小型超市买了蔬菜鱼肉和一些生活用品,回公寓后蔡西精心准备了晚餐。蔡西厨艺不错,晚餐甚是可口。饭后看了会电视,蔡西早早躺上床,我坐在沙发上接着看《罪与罚》,十点准时上床。

次日一早来到图书馆,看书,吃套餐。傍晚五点,蔡西走来问我看什么书,我说《罪与罚》。两人向馆长说再见,馆长面无表情。

晚餐仍然可口美味,电视看了半小时,蔡西到浴室冲澡,之后上床睡觉,我坐沙发上看书看到十点。

第三天,《罪与罚》看了大半。蔡西问我好看么,我说凑合。

第四天,我刮了胡须,看完了《罪与罚》。

第五天,我的神经受到严重磨损。馆长交待我好好生活,如果安心承受日复一日的枯燥即为好好生活,那我无能为力。我不是一个躁动的冒险主义者,对生活没有多少要求,但目前的处境让我很不自在,像是被什么捆住。一切看似正常,但在正常的生活中我却呼吸着不正常的空气。我突然很害怕,怕我的人生就此消耗殆尽。坐在长椅上看海时,我长长地叹息,蔡西问我怎么了,我说好好生活为什么这么难,蔡西不明所以,我说生活对我来说并不好,长此以往,我会过早变成老年痴呆,我想离开这个地方,想去哪里旅行。

“别担心,时间久了,自然就习惯了。”蔡西仰脸看我:“十天后开始举办一年一度的‘海祭’,海祭结束,所有烦恼困惑都将烟消云散。”

对于“海祭”,我有不详的预感。但预感没能给我指明出路,我只是默默点头,抱着蔡西远望天边。

回图书馆后,圆形书桌上放有一本《存在与虚无》,我随手拿来翻看。蔡西端给我一杯热茶,之后坐回借阅台。我一边轻吹茶里的热气一边从书的导言看起,作为一本哲学专著,内容高深莫测。我像对待小说一样只管往下看,隐隐觉察到有什么触动了我的神经之弦,我似有所悟,但停下思考时,却又百思不解。

翻过几页,发现书里夹有一张字条,字迹很小,我把书凑近眼前细看上面小字:不要参加海祭,危险!

身旁坐有陌生读者,为掩人耳目,我佯装若无其事地合上书本,拿着书和茶杯走到门外。这里读者看书疲倦时,常坐在檐廊休息喝茶,因此我的举动并未引起旁人注意。

字条显然是由馆长夹在书里,又刻意将书放在我常坐的位置前。图书馆内和檐廊里都不见馆长身影,想必在哪里拖洗哪里的地板。五天来除了说再见早安外,我没有主动向馆长搭过话,也从未在他身上得到过任何暗示。我好好生活,他好好地拖洗地板。脑子被生活磨损得迟钝麻木,我一时糊涂起来。两人互不相干,馆长为什么对我特别热心?馆长为人虽然古怪,模样也另类,但与镇上其他人相比,却有某种远为自然地道之处。比起镇长和蔡西,我更宁愿相信馆长。说不清为什么,只觉得这家伙足以信赖。

我在檐廊里静坐了一会,就海祭思索一番,但由于不明海祭究竟为何物,思考也徒劳无益。既然馆长让我不要参加海祭,恐怕还是不参加为好。

回图书馆继续看《存在与虚无》,在若有所悟中领悟着模糊不清的哲学思想。时间一晃而过,蔡西走来问我看什么书,我说《存在与虚无》。蔡西问好看么,我说看不明白。

两人一起下班,在超市采购,吃好吃的晚餐,看无聊的电视节目。蔡西洗澡上床,我在沙发上呆坐到十点,之后上床躺下,但睡不着。我唤醒熟醒中的蔡西,告诉她我不参加海祭。

“什么?”蔡西险些掉下床。

“不想参加海祭。”我重复道。

“为什么?”蔡西很惊讶,惊讶得让我惊讶。

“因为不想。”我平静地回答。

“可是,即便不想,也必须参加。这是镇上的规定,每个人都必须参加海祭,刚出生的婴儿也不例外。”蔡西态度坚决。

“抱歉,我就是不想。”我坚决说道。

两人为此争执起来,一向温顺的蔡西突然变得不可理喻,而我的心情也越来越烦躁。几天来的怨气一股脑儿爆发出来,我和蔡西提出分手,两人各自生活。但话一出口又后悔莫及,毕竟蔡西是我喜欢的女孩,可我不愿就这样轻易屈服。蔡西哭了,我沉默不语地离开公寓。

心很乱,我不想对蔡西发脾气,又必须痛痛快快地发泄一场。街上空荡无人,人们大概都早早入睡。早睡早起,这或许也是镇上的规定。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我决定到图书馆向馆长问个究竟,海祭到底怎么回事?蔡西和这座小镇又是出了什么毛病?为什么每个人看起来都神经兮兮?

带着越来越多的疑问,我快步走向图书馆。途中在一家食杂店买了包烟,很久没抽烟了,但此刻非抽不可。

图书馆房门紧闭,我敲门也无人回应。馆内没有灯光,四周幽暗阴森,风冷冷地吹过。出门时没顾得上穿件外套,停下脚步站在图书馆前,顿觉寒意袭来。我打了几个喷嚏,之后鼻子被呛住。

我往海边踱步,周围空无人烟,感觉有一种死寂的空气越发浓重。站在沙滩上,海近距离地横亘在眼前,仿佛有某种无形的力量正一点一点从我身上吸取着什么,一团黑雾悄然扩散。四周暗淡无光,我在黑暗的海的前方,不知不觉地向海走近。

一道光束照在我脸上,我扭过头。有谁拉住我,拖我往回走。

“醒醒!”

我恍然清醒,馆长拿着手电筒敲了敲我的脑袋,问我怎么搞的,深更半夜不回家睡觉跑海边来做什么?

“馆长。”我真恨不得用力将他抱住。

“心里烦躁吧,刚开始都是这样。”馆长和气地笑笑,笑得虽然别扭,但好歹有了表情,与白天见到的他相比,简直判若两人:“需要发泄的话可以冲我来,两人打一场吧。”

“打一场?”

“没错,挥拳踢脚,使出浑身解数将对方打倒在地。”

“开哪家子玩笑!”馆长年老体弱,而我年轻力壮,虽然从未与人动手,但收拾这样一个老头理当绰绰有余。

“嘿嘿,你可别小看我。表面看起来虽是个糟老头,可实际上正经有两手哩!”馆长将手电筒放在一边,冷不防来了个后空翻。一跃而起,脚跟稳稳着地。

“厉害!”我由衷折服。

馆长拉开架势:“放马过来!”

好吧,既然对方是个厉害的家伙,我也就不再顾虑什么了。但我不知从何入手,左手出拳?右手劈掌?还是管他三七二十一地扑上去再说?

没等我想好,馆长一脚飞来,将我踢倒在沙滩上。痛,也痛快!

我热血沸腾,跃起身乱舞拳脚朝馆长扑去。身手敏捷的老馆长在我扑到跟前时一闪身突然蹿到我身后,顺势踹我一脚,我踉踉跄跄地跌到一边。

随即我展开第二轮攻势,看准馆长的身影猛扑向前,不用说,倒在地上的仍然是我。如此几个来回,我渐渐体力透支,身体处处作痛。馆长“嘿嘿”笑着,气定神闲。

看来我远非馆长对手,我故意示弱投降,馆长走来正要拉起躺在地上的我,我想趁机偷袭。没想到馆长早看出了我的诡计,在我出手时灵活地闪开,将我整个举起。我急忙说投降了,这回彻底投降了。

馆长轻轻把我放下,我坐在沙地上点起烟,分一支给馆长。

“如何,有两下子吧?”馆长得意地拍拍我的肩。

“高手!”我说。

“心里的怨气多少发泄掉一些了?”

我平定呼吸,心里一阵释然。想想也真是不可思议,我居然和一个糟老头在夜深人静的沙滩上相互撕打。我自嘲地笑笑,弹出烟,幽暗的空中划出一条漂亮的弧线。

“你来找我是有什么问题想问吧?”馆长深吸一口烟,缓缓吐出烟雾。

“为什么不让我参加海祭?”我直言相问。

“因为海祭之后,你就不再是你了。海祭会让你失去心,夺走你的情感。参加过海祭之人,心便残缺不全了,有些根本连心的碎片都没有。靠近海的时候,是不是感觉到有东西在吸取你的心?”

我点头,的确有被什么吸附的感觉。

“那就是海,它吸取人的心,吃掉情感,在它的包围下,人们安安静静过着无心的生活。”馆长神情凝重地望向海面。

“这么说不觉得太诡异了么?这个世界有些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

“很难解释清楚,但事实就是那样,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实实在在地发生着。”

嘴角有细血流出,我用衣袖擦干。身上各个关节部位一阵疼似一阵,脑子又开始混乱不安,我拍脑门,关键问题在哪里呢?我总是摸不到问题的核心,纠结在无关紧要的小事上。这世界正实实在在地发生着不可思议的怪事,而我必须掌握情况,不能永远一筹莫展下去。

我向馆长诉说了我的困惑和不安,说自己如何在好好生活中日益磨损神经以及我所感受到的不自然,说了乔治亚、无端多出的十万元存款和似曾相识的公寓。

“从一开始就不明所以,眼前若有所见,但仔细看去,却什么也没有。周围萦绕着一团朦胧的黑雾,我越是着急地想看清前方,黑雾便越是浓重。”我重新点燃一支烟,将烟盒伸给馆长,馆长抽出一支,放手上把玩。

“我以为你多少能明白一些了,没想到还是什么都一无所知。在镇上这么多天到底做什么去了?”

“看书,好好生活。”

“真个榆木脑袋!”馆长伸手拍我脑门:“这样不清不楚地活着很危险呐。”

“脑子不好使。”我说。

“原本你一来镇上就想找你来着,但没办法接近你,你和蔡西在一起之前被镇上严密监控,任何风吹草动都会传到镇长耳朵里,我只好静等时机。不过话说回来,你怎么就和蔡西在一起了?”

“我想我喜欢她。”

馆长一声叹息:“对蔡西你到底了解多少?”

我摇头:“喜欢一个人对我来说只是单纯喜欢而已,喜欢眼前那个人,不管有什么样的过去,不管是什么样的处境。她没说的部分,我也没多问。”

“真心喜欢她?”

“真心。”

“百分之百的?”

我想了想:“喜欢的确喜欢,但喜欢到什么程度我也说不好。有时候感觉踏踏实实,眼前有这么个自己喜欢又喜欢自己的人是件幸福的事吧。也有时候什么也感觉不到,两人在一起,但怎么也没有在一起的实感,吃饭即吃饭,睡觉即睡觉,没有难过,没有矛盾,就像和自己的影子一起生活。”

“你俩之间的感情问题我没兴趣了解,那孩子单纯可爱,在某些方面委实地地道道,但你不应该和她在一起,因为她是镇长的女儿!”

我大为吃惊:“镇长的女儿?”

“没错,镇长让女儿前来直接看住你,可你这家伙居然动了色心,那孩子又对你颇有好感,你俩一起来图书馆时我就知道事态变得更复杂更棘手了。偏偏你又真心喜欢上她,让你和她分开怕是很难做到吧?即便真能痛下决心分手,我也要劝你千万别那样。若是把单纯可爱的蔡西扔去一边,镇长必定派出更厉害的家伙对付你。眼下暂且老老实实和喜欢的人在一起,不要横生枝节。”馆长把手中玩弄得皱巴巴的烟放嘴边点燃。

我把吸干的烟蒂远远弹出,自嘲一笑:“我们曾一起到过镇长家里,竟丝毫看不出破绽。”

“事态总是要糟到一定程度才能转往好的方向,水不满则不溋,我和你对他们对这座小镇眼下都只能卑躬屈膝。你和蔡西在一起后,他们对你放松了警惕,我也得以在此和你打架畅谈。这就说明,情况已经好转,往下只要小心谨慎,开动大脑擦亮眼睛,情况就会越来越好。”馆长一脸自信,而我仍然满心沮丧。

月光下的海宁静详和,如同蔡西一般,让人看不透里面的凶险。我喜欢蔡西,没错,即便她是镇长的女儿,是我的对手,我也喜欢她。我第一次如此坚定地喜欢一个人,可笑的是,在得知真相后我没有怨恨蔡西对我的欺骗,反而更加坚定不移地喜欢她。我平静地思考,平静地看海,看前方的黑暗。

“海祭在十天后举行,若想留住心,一定要想方设法全身而退,参加过海祭,你的心就不再完整了。”馆长强调说。

“你的心呢?”我反问。

“我的心已经所剩无几,我把剩下的心牢牢锁住,不让镇子夺走。”

“蔡西没有心?”

“没有,那孩子一出生就参加了海祭,小小的心很容易就被海吞掉了。”

“心到底是什么?”

“那是只有在失去以后才知其重要性的人的灵魂。没有心,就没有奢求,没有理想,没有方向,镇子安排什么便接受什么。生活平淡如水,不再有烦恼困惑,不再有伤心痛苦,只有无止尽的满足和快乐。”

我长长叹息,无止尽的满足和快乐,那不就是麻木,就是自欺欺人么?

“馆长。”

“嗯?”

“你为什么站在我这边?”

“因为我和你一样,都还算是有心之人。我想离开这个地方,和你站在同一阵线,两人齐心协力才有可能摆脱目前的处境,重获新生。”馆长把烟摁进沙里拧灭:“这以前我也试图逃离过,造了船往海的尽头航行,但终归回到原地。我以为到了对岸,到了外面的世界,却没成想绕了一大圈又回到了镇子。镇子的对面还是镇子,这里没有出口,没有尽头。我因为逃跑被镇长关押了十年,整整十年!十年后镇长放我出来让我打理图书馆,我安安分分地在图书馆工作,监视我的家伙慢慢撤退。我把心锁起来,和大家一起参加海祭,海吞去了我大部分的心。通过在图书馆的潜心钻研,我终于发现了镇子的破绽,这里有一条出路,但必须借助一个拥有完整的心之人才可以顺利进入出口。”

“出口在哪里?”我问。

“我只知道它的确存在,在某个地方,还没有具体找到出去的方法。”

我望海发呆,久久不语,馆长问我怎么了,我摇头叹气:“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不确定哪里是对的地方,哪边是对的方向。小镇怪里怪气,连心都容不下,外面世界同样让人垂头丧气,即使顺利回去,也迟早将心磨损得残缺不全。甚至对自己这一存在我都糊里糊涂,我是真实的么?是完完整整的么?”

馆长定定看着我,缓缓说道:“外面的世界纵使有千般不是万般不好,但那里有踏踏实实的空气,有我们可以牢牢把握在手上的东西。相比之下,这里只是假象,是彻底的虚无,我们无论如何必须离开小镇回到真实世界。”馆长朝我温和地笑笑:“回去吧,好好休息,乱七八糟的问题一个也别想。继续好好生活,必要时我会找机会和你谈话。记住,千万不要参加海祭!”

馆长拉我起身,两人往回走。在图书馆前馆长再次交待说千万不能参加海祭,我点头,两人就此告别。

夜很深,月光很凄凉。回公寓时已经半夜两点,蔡西躺在床上呼呼大睡,睡得一脸天真。我轻轻吻了她,之后到浴室冲澡。乱七八糟的问题一个也没想,洗完澡我便抱着蔡西沉沉入睡。

十一、黑白世界:不正常的空气 与馆长在海边的谈话
人脑拼图
免费计数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