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黑白世界:蔡心给我的感觉与井底的馆长

蔡心给我的感觉极为摇摆不定,有时活泼得像麻雀一般蹦蹦跳跳,有时突然一声不吭独自垂泪,也有时莫名其妙拉我做些莫名其妙的事。深更半夜蔡心叫醒我说想去哪里偷点东西,且不容分说地强行拉我起床上街,撬开小卖店的门锁,却只拿几包薯片和啤酒。两人坐在街头肆无忌惮地吃喝,凌晨天快亮时再回公寓呼呼大睡。

我们不但夜偷小卖店,还砸路灯,踢翻垃圾桶,做各种不靠谱的勾当。蔡心乐此不疲,我则怎么都无所谓,只要不杀人放火,我甘愿陪她一起疯一起寻求刺激。或许我已在心里将蔡心当作蔡西的替身予以接受和包容,每次注视蔡心,我总有一种奇妙的感觉,感觉上,蔡心就是失踪的蔡西,蔡西到哪里转了一圈回到我身边,不过换了名字变了性格而已。

然而我很难理解蔡心的性格,她突如其来的忧伤让我大为困惑,我完全不明所以。两人坐在沙发喝着啤酒聊得欢快时,蔡心无端低下头默不作声,我问她怎么了,她没有回答,却潸然泪下。无论我如何劝慰也无法让她心情好转,她兀自哭了一会,突然若无其事地笑了,而后全然若无其事的同我继续喝酒聊天。我问她为什么事而难过,她惊讶地看我,说自己并没有难过。

“可是你哭了啊。”

“我哭了么?什么时候?”蔡心什么也不记得,反倒一直追问我。我说你明明哭了,两人聊天时你突然就哭了。蔡心仍然一脸惊讶:“我没有哭,和你聊得开心着呢,为什么要哭呢?”

看不出她在装疯卖傻或有意掩释什么,我喝啤酒,蔡心继续开怀畅谈。这样的状况时有发生,每次蔡心过后都全无记忆,俨然我一时性的错觉。除此之外,我们的生活相当凑合,没有争吵,也没有缠绵的煽情。每天玩得尽情尽兴,既充实刺激,又仿佛少了些什么。蔡心不容我过多思考,她说想太多是傻乎乎的表现。她没再回医院工作,而是整天陪在我身边,当我发呆沉思时,她便及时地拉住我一起发疯,一起寻求刺激。

只有在深夜蓦然醒来时,我会感到一阵无言的困惑,对蔡心,和我自己。蔡心即蔡西,我爱蔡西,所以爱蔡心,仅此而已。可我又越发觉得这“仅此而已”当中有不仅于此的什么,我无法准确把握。脑海一片混浊,记忆杂乱无章,我再次回想蔡西消失前那晚的情形,究竟为什么我们非吵不可呢?

我悄然起身到客厅喝啤酒,茶几下层放着那本《存在与虚无》。我拿在手上随意翻阅,内容依然不明不白,但不明不白地往下看,多少也能领悟一些作者要表达的深意。

翻过几页,书里掉出一张纸条。我拾起放在眼前细看,上面一排小字:不要参加海祭,千万!

海祭!

黑漆漆的脑海深处探出一道强光,顺着光束往里深究,我看到零乱的记忆断片。带着所有断片,我闭上眼睛按顺序排列重组。整理记忆花费了很长时间,又经常出错,脑子也不时抗议般地阵阵作痛,但我仍然一次次地坚持,拼出轮廓,填入细节,从脑子底部一点点挖出那晚消失的记忆。

“海祭会吃掉你的心,夺走你的情感。”

图书馆老馆长的声音在耳畔回响,我想起了那晚和老馆长在海边的情形,想起馆长说的话,也终于想起我为什么和蔡西争吵。我仰靠在沙发背上望天花板,天花板正中悬挂的圆形吊灯宛如一只苍白的眼,眼默默与我对视。空间被无限延伸,所有一切全都在苍白中消失。周围空空荡荡,一无所有,我独自一人,站在这空荡荡的无的中心。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我将注意力从吊灯中缓缓分散出来,看了眼墙上时钟。两点十分,深夜两点十分。距蔡西消失已有五天时间,五天里,我只顾陪蔡心没头没脑地疯玩,将海祭和老馆长忘得一干二净。虽然并非有意忘去一边,但显然情况已经越来越糟。

离海祭也只有五天时间,无论如何不能参加海祭。我将纸条揣进裤袋,悄悄回卧室拿出外套,蔡心睡得安安稳稳,丝毫没有觉察出我的动静。

我打算到图书馆找老馆长指点迷津,事态仿佛简单明了,却又错综复杂。蔡西无故消失,蔡心主动前来投怀送抱,这里面一定有问题。加之海的诡异,海祭的危险,如此种种,让我如坠云雾。但另一方面,我和蔡心的生活委实充实安稳,身边不存在具体的危险,小镇对我格外眷顾,我没有不满,没有抱怨,又何必自讨苦吃地寻根究底呢?

我一边快步行走一边自叹自怜,天空不知几时飘下细雨。小镇从未下过雨,我抬头看天,天空也像在嘲笑我一般,我独自彷徨不定地走在街上,偏偏飘起不合时宜的雨,冷冰冰的雨线掉在脸颊,我一声长叹。

雨势虽小,但到达图书馆时,身上却潮乎乎的阵阵发冷。我裹紧外套,走到图书馆门前。门上挂着结结实实的大锁,锁硬邦邦厚墩墩,让人望而却步。我试着敲门,里面毫无反应。绕到窗边,发现窗户也被木板钉死,这到底怎么回事呢?镇长说过,图书馆乃神圣之地,如此神圣的图书馆,怎么落得这般下场?

图书馆关门闭户,老馆长不知所踪,周围世界瞬息万变,而我浑然不觉。我满心沮丧地呆呆站在雨中,不知哪里隐约传来敲打什么的声响。屏息静听,可以分辨出声音从地下传出,像是石头敲击墙面的响动。循声音的方位一点一点摸索寻找,在图书馆旁的草丛里发现一块井盖样的铁板,我俯下身,声音从下方传来。

我用力推开铁板,向下望去,是一条和下水道差不多宽窄的井,井底有淡淡的微光,老馆长坐在光里朝上望我。

我吃惊地唤了声“馆长”,馆长有气无力地回一声“嗯”。

“怎么跑那下面去了?这是什么地方啊?”两人相隔一段距离,我加大嗓音问道。

“别那么大声,下面听来很刺耳。”馆长的声音从井下清晰传出,声音很独特,就像儿时玩的土电话:“有烟么?”

我从衣袋里掏出烟盒,抽出一支点燃,其余全扔给馆长。

“找条绳子拉你上来。”我说。

“不,千万不要。”馆长盘腿而坐,从上面看不到他的模样,想必受尽煎熬,原本就狼狈的脸更加惨不忍睹。我深吸了口烟,寒夜里,烟的味道暖暖的。

“为什么?”

“下面有吃有喝,棉被也有,暂时不要紧。一旦逃离,那帮家伙又要大动干戈,到时说不定连这样的井都住不上,被直接扔进海里了。”

我伸长脖颈往下望,底面看似有更为宽阔的空间。井的构造像个花瓶,通过窄窄的瓶口,下方有大得多的场所。

“这到底什么地方,监狱?”我问。

“没错。”馆长贪婪地吸烟:“突然来了几个家伙,说抱歉得很,出于某种原因,必须将我关到井下一段时间。原因我想在你,一定是他们觉察到你身上发生了什么变化,而这变化与我有关,所以必须把我关起来。喂,你怎么了?好几天没来图书馆了吧?我每天竖着耳朵细听外面的动静,心想你应该来一趟才是,这时候才出现,真让我好等一场。”

“对不起。”脖颈有些发酸,我伸出脑袋坐在井边,朝下回答说:“自己也糊涂着呢,莫名其妙地丧失了记忆,那晚和你在海边的事横竖想不起来。蔡西消失了,蔡心前来替代,这几天只顾陪蔡心,其他全被抛在脑后。今晚睡不着看《存在与虚无》,里面掉出你留给我的纸条,这才恍然大悟,赶忙来找你。”

馆长一阵咳嗽,咳得相当厉害,我俯身看他的情况,只见他浑身颤抖,咳了好长时间。

“喂,不要紧么,还是拉你上来吧。”

馆长没有理会,而继续就原来的话题说道:“看来是有人动了手脚,好端端的忽然失忆,这里面有问题啊。对了,海祭还有几天?”

“五天。”我把烟弹向草丛,雨仍然不紧不慢地飘着,我尽量用身体挡住井口的雨。馆长沉默片刻,说:“五天时间眨眼而过,你怕是还没想到不用参加海祭的办法吧?”

“没,什么也没想。”

“你倒是舒坦!”

“失忆了嘛。”

“现在打算怎么办?”

“这不前来问你了么,我该怎么办?”

馆长沉默有顷,看他熄掉烟紧接着又点起一支,之后默默地抽烟。我冷得够呛,身上越发潮湿,寒气直刺肌肤,渗入体内,我打了个冷颤,勉强支撑着继续挡在井口,雨打在我背上。

“找到出口。”馆长自语般地说道:“无论如何必须找到出口,没有退路。我大概坚持不了多久,小镇迟早对我下手。但是你要记住,这个地方不应该存在,你只有像我这样坚定不移地一点一点走向出口回到正常世界,否则心就会消失,一切都会向错的方向不断恶化。”

我轻拍脑门:“脑袋迷迷糊糊,什么也确定不了,不确定哪边是正确的哪边是错误的,是听你的任意枉为,还是乖乖呆在小镇享受生活。我把握不好自己的处境,这里有不正常的东西,但我却又像模像样地生活着,至少目前为止没人想要伤害我为难我,也没人想把我扔到井底。我觉得应该听你的,又觉得你很荒谬,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样的心情希望你能理解。”

馆长语气冷淡:“想怎么做那是你的自由,如果认为是我胡搅蛮缠大可扭头回去抱着蔡心睡大觉。”

“说心里话,我很想相信你,甚至已经偏向于你,但我不得不将信将疑,你说的我怎么也无法完全理解,作为实际情况来把握。”

“唔,回去吧。”馆长发出沉沉的叹息:“总有一天你会完全明白的。回到你像模像样的生活,留心周围的一切,开动脑筋好好思考。找到正确的对的方向,那就是你的出口。”

我苦笑,坐在井口迷迷糊糊地思考了一会,终归什么也确定不了。

“明白了。可是你呢?呆在下面真的不要紧?”

“放心吧,死不了。有人送饭送水,又有书可看,活得好好的呢。”

我换了个姿势挡住井口,雨还在下,身上冷得直抖。

“回去吧。”馆长说:“冷出病来就麻烦了,回去煮碗姜汤喝下,好好睡一觉。”

我点头:“那你保重,我会再给你送烟的。”

我小心翼翼地关上井盖,直起身,趴了这么长时间,难免腰酸背痛,我伸展筋骨,看眼天空,天空沉沉的像要掉下来。

回到公寓时雨倾盆而下,雷声阵阵。蔡心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茶几上摊放着那本《存在与虚无》。我唤了声蔡心,她转脸静静凝视我片刻,之后笑了,帮我脱去外套,推我进浴室冲澡。

冲完澡,蔡心已躺在床上呼呼大睡。我站在门边茫然若失,就好像这一切并未发生,我并未见过馆长,蔡心也没坐在沙发等我。

窗外雷雨交加,蔡心睡得如死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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