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夏怀真:“拿刀砍他。”

丁绍伟:“……”

他默默瞟了沈愔一眼,表情复杂意味深长,仿佛在说“这妹子如此凶残,兄弟自求多福吧”。

沈愔头疼地揉了揉额角。

他拿过沙拉杯,拆开酱汁,和青青绿绿的菜叶搅拌在一起,然后推到夏怀真跟前:“小姑娘家,别整天喊打喊杀,找份踏实的工作,安生过日子不好吗?”

老话说“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何况夏怀真不仅连吃带拿,还干脆住进沈支队家里,自然无端矮人一头。

她用一次性塑料叉戳了戳塑料杯里的菜叶,鼓着两个腮帮子,好半天才嘟囔道:“知道啦。”

“收拾”了夏怀真,沈愔把话题拽回正轨:“今天那人不像是冲着我们去的,倒像是无意中撞上的——我检查了郭莉的房间,发现她的笔记本不见了,很可能是被凶手带走的。”

他说到正事,丁绍伟立马收敛了嬉色:“笔记本?他费劲巴拉地偷潜进郭莉家里,就为了一个笔记本?那本子里有什么?”

“我不知道,”沈愔低声说,“我和怀真赶到时,本子已经不见了……之前搜索现场时,分局警员的注意力都在那两包冰毒上,甚至没留意现场有没有笔记本,更不用说那本子里有什么了。”

丁绍伟往椅子上一靠,越想越不明所以,百思不得其解地挠了挠下巴。

“能让凶手大张旗鼓地返回现场寻找,说明这笔记本里记录了非常要命的东西,”他琢磨着,“难不成,他被郭莉抓住了什么把柄?郭莉以为抓住了救命稻草,能把自己拉出火坑,却没想到反而成了自己的催命符?”

这的确是最说得通的解释,沈愔找不出明显的破绽,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夏怀真百无聊赖地戳着沙拉,用叉子将红艳艳的小番茄挑出来,一口塞进嘴里,两根眉毛一上一下,不知摆成什么造型合适——她就是个普通的小老百姓,每天只想过安生日子,对凶杀案没有半分兴趣,如果两位警官谈论的死者不是她同住大半年的室友,她大概听都听不下去。

好在两位警官先生没将话题延续太久,眼看吃得差不多,沈愔拖着夏怀真直接去了二楼女装卖场。

没有女生不喜欢逛街买衣服,夏怀真也不例外。她捧着草莓圣代,兴致勃勃的跟在沈愔身后,开始还见缝插针地发表意见,后来发现自己每每开口,都被丁绍伟和沈愔毫不留情地打回去,只得委委屈屈闭嘴了。

“妹子,虽说你是个年轻貌美的小姑娘,穿什么都掩不住青春的光芒,但也不能这么不讲究吧?”丁绍伟劈手夺过她手里的衣服——那是件蕾丝边的桃红外套,后襟耷拉着一个拉风的蝴蝶结。

丁少爷瞧见那衣服的眼神就像看见一坨屎,忙不迭丢回去,又取出一件小香风连衣裙,硬塞给夏怀真:“拿去试试。”

夏怀真没看清那衣服什么样式,只觉得一身黑扎眼得很,一忍再忍,还是露出连嫌弃带委屈的神色:“为什么是黑色的?在我们那,扶灵才穿黑的呢。”

丁绍伟一言难尽地看着她,实在无法想象这姑娘从小是在什么样的环境里长大的:“亲,黑色是经典款,潮流易逝,经典永存,这话没听过吗?”

夏·土包·怀真茫然且懵逼的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二傻子。

丁绍伟于是放弃了给这姑娘普及时尚潮流的想法,简单粗暴地说:“拿去试试,不合适算我的。”

夏怀真转向沈愔,眼神里隐约露出委屈——活像一只被硬逼着剃了板寸头的小猫崽。

但凡不牵扯上原则性问题,沈愔对夏怀真的纵容总是无下限的,被夏姑娘委委屈屈地一盯,立马心软了:“黑色太老气,没有鲜亮些的颜色吗?”

丁绍伟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在“色令智昏”和“慈母多败儿”之间犹豫了下,不知该把哪张标签拍顶头上司脑门上。

“这个,成了吧?”他随手挑出一件杏色百褶网纱连衣裙,连着那条黑色小香风一起塞给夏怀真,“少废话,赶紧穿上试试,再耽搁下去,天都要亮了。”

夏怀真得偿所愿,又从旁边衣架上顺了件碎花裙,欢欢喜喜的进了试衣间。恰好这时,从旁边试衣间走出一个女孩,两人擦肩而过,险伶伶地撞在一起。

那女孩赶紧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你没事吧?”

夏怀真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新衣服,自觉人生圆满了,并没把这桩小小的插曲放在心上,踮着小碎步进了试衣间。

目送她背影的丁绍伟揉了揉额心,十分不解地问道:“这姑娘到底是吃什么长大的?白瞎了那对眼睛,是被屎糊了吗?”

沈愔浑然忘了几个小时前在出租屋里,自己曾对着满屋子的“破蚊帐”“烂抹布”无语凝噎,十分自然地说:“我觉得还好。”

丁绍伟:“……”

他和沈愔面面相觑片刻,发现对方神色自如,既不勉强也不为难,显然是发自真心,登时囧了。有那么一时片刻,居然生出一腔“主公被亡国妖姬所惑国将不国”的感慨。

他掰了掰手指,觉得这话放这儿说不大合适,可又实在忍不住:“那个,沈队……”

沈愔的目光越过重重衣架,若有似无的追寻着夏怀真的背影:“怎么了?”

丁绍伟犹豫了一下:“我总觉得你这阵子不太对劲,你是不是对那姑娘有点关心过头了?”

沈愔终于收回目光,面色沉静的看向他,一点没有被揭破心事的忐忑。

三十出头就升任正处级的刑侦口支队长,夏怀真或许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丁绍伟却非常清楚。如果沈愔点头,赵局和罗局大概已经拉了一个加强连的姑娘过来给他相亲,个个身家清白人品出众,足够将未来半年的每个周末排得满满当当。

问题在于,沈愔毫无兴趣。

无论是赵局介绍的姑娘,还是法医室那位主任医师接连抛出的秋波,都被沈愔当空气一样视若无睹。一开始,丁绍伟和其他人一样,只以为自家老大一门心思放在事业上,不打算给自己拴一个儿女情长的拖油瓶,直到他看见沈愔对待夏怀真的态度。

丁绍伟虽然人贱嘴欠,没事爱拿些花边开玩笑,但他看得出来,沈愔是真把这姑娘放在了心上———如果贴身保护、安排食宿还能说是出于刑警的责任感和对同情心,那直接把人带回家,还替人置办齐衣物和日用品、大有“长住不搬”的意思,这就很值得玩味了。

反正丁绍伟十分确定,在过去三十年里,还没见哪个姑娘在沈愔跟前能有夏怀真这份待遇。

就像他也十分确定,沈愔看夏怀真的眼神绝不是看一个刚认识两三天的路人甲。

“阿愔啊……”丁绍伟纠结了好半天——他虽然爱拿沈愔和夏怀真开玩笑,却也知道,这两位不论家庭背景还是文化学历都不是很合适,真要凑成一对,别说赵锐那头成了精的老狐狸,就是自己亲妈那头也交代不过去。

但他不知怎么跟沈愔开这个口:“虽然做兄弟的很乐意见到你这棵万年铁树上开出桃花,可这姑娘……唉,也不是不好,但她就是个乡下来的打工妹,连中学都没读完,你、你不会想认真吧?”

沈愔没说话,方才还温和带笑的眼神蓦地一沉,整个人瞬间气场大变,有种含而不露的锐利感。

丁绍伟心头倏忽一跳,暗道“坏菜了”。

如果沈愔嗤之以鼻,或是干脆利落的让他闭嘴,那还好说。但他这个“尽在不言中”的态度,就是真把那姑娘往心里放了。

丁绍伟差点跳起来:“你你你,你真想好了?我妈和赵局给你介绍了多少姑娘,有名校毕业的,还有留学回来的,你都看不上,到头来找了个乡下打工妹,这要是被我家那位太后老佛爷知道了……”

沈愔终于听不下去,沉声打断他:“我和她还没到那份上……”

丁绍伟一点没觉得释然,反而更纠结了:现在没到“那份”上,那是不是意味着,沈愔已经做好打算,要发展到“那份”上?

他越琢磨越心惊,整个人都不好了。

“你……”他还想说什么,就见沈愔神色倏变,猛地回过头,目光刀锋似的甩了出去——

这一天是周五,商场里熙熙攘攘,都是结伴而行的年轻男女。沈愔环顾四遭,没发觉可疑人物,只得把心头无端泛起的异样感强压下去。

“没什么,”他迎上丁绍伟询问的目光,淡淡说,“不早了,结完账赶紧回去吧。”

他最后往身后透过戒备的一瞥,再三确认没有异样,才疑虑重重地转过身。几乎与此同时,相隔三十米的拐角处,一个娇小的身影从大理石柱后走出,十公分高的鞋跟有节奏地踩在地板上,发出不紧不慢的脆响。

她低头摁着手机,将一张照片飞快地发送出去。很快,扣在耳朵上的蓝牙耳麦里传出一个低沉的男人声音:“……你见到她了?”

“是啊,”女人偏过头,脸上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闪烁不定的眼睛,“我从她身边经过,还故意撞了她一下,她分明看清了我的脸,却完全没留意。”

她低头滑动手机屏,放大了那张发送出去的照片——是夏怀真。

照片中的女孩不知是没吃饱还是怎的,被旁边的哈根达斯冰淇淋吸引了注意,垂涎欲滴地舔着嘴角。一旁的沈愔却态度坚决,说什么都不肯买。

闪光灯定格的瞬间,夏怀真正拈着沈愔衣袖拼命摇,两只腮帮子鼓鼓囊囊,嘟起的嘴巴能挂上油瓶。

“单看这张照片,谁能把她和大名鼎鼎的‘黑皇后’联系在一起?”女人啧啧感叹,仿佛惋惜,又像是不屑,“她已经成了一只被拔掉爪牙的家猫,您真的认为她还能变回当初无往而不利的Athena?”

“刀锋不是握在手里的,而是藏在心里的,”耳麦里的男人低沉地说,“还有,她可不是什么家猫……就算沉睡不醒,那也是一头不折不扣的肉食猛兽。”

女人慢腾腾地嚼着口香糖,脸上写着“不敢苟同”,开口却是另一套说辞,仿佛说话之人只是和自己共用一具身体的双胞胎姐妹:“您说的是……不过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我想您应该会有兴趣。”

男人:“嗯?”

“和Athena一起的男人,是个警察,”女人低下头,鲜艳欲滴的唇线微微勾起,“您能想象出他像条狗一样被人揍得半死不活的模样吗?”

男人果然来了兴趣:“怎么,你见过他?”

“见过……不过上回见面时,他可不像现在这样八面威风,而是半死不活的吊在房梁下,连块好皮也没有,”女人微笑着说,“说起来,他可是从玄阮手里活着逃出来的第一人——当然,这还多亏了Athena。”

耳麦里的呼吸声陡然一窒,半晌问道:“……他见过Athena?”

“Athena要是这么蠢,也担不上您的信重了,”女人说,“那男人被蒙着眼睛,没见过她的脸。不过,像他们这些条子,嗅觉比猎狗还灵,我可不保证他能不能从Athena身上闻出熟悉的味道。”

男人:“什么味道?”

“血腥,铁锈,还有‘肉’,”女人低低笑着,“像是抹在刀锋上的蜜糖,甜蜜又苦涩,危险而芬芳。”

“——谁也不知道一口舔下去,是甜入心肺,还是剜肉见血?”

在大多数时候,沈愔都是一个干净利落且条理分明的人,不然当年卧底毒巢,他也不可能若无其事地摆了缅甸毒枭玄阮一道,然后全须全尾地撤回国境线内。

但是人无完人,再冷静缜密的人也有举棋不定的时候,比如此刻。

理智上,沈愔知道自己应该立刻将来龙去脉和盘托出,不管夏怀真是真失忆还是装无辜,一切用证据说话。

——三年的时光说长不长,说短却也能湮没很多痕迹,好比西山市局,刑侦外勤有调走的、退休的、高升的,来来去去换了一茬,满打满算,亲历过三年前西山国际酒店炸弹案的,除了沈愔,也就只有刑侦副支队长薛耿了。

三年前,兴华制药公司董事长吴兴华因制毒、贩毒被捕,公司高管也跟冒头的韭菜一样,被磨刀霍霍的警方割了十之七八。如果将落网的名单挨个梳理一遍,就会发现里面少了一个十分关键的人物。

吴兴华的私人秘书。

倒不是因为畏罪潜逃,而是早在吴兴华事发两个月前,这女孩就向董事会递交了辞呈,随后悄无声息地隐入人海。直到警方想起兴华制药有这号人,将公司调查个底朝天也没发现她参与不法交易的铁证,而吴兴华更是连她是哪里人、什么时候离开的都说不清。

只能不了了之。

所有人都以为,那女孩只是个被无辜牵连的局外人,只有沈愔心知肚明,她非但不“无辜”,更有可能是藏身幕后推波助澜的“元凶”。

那时她的名字叫苏曼卿,虽然年轻,为人处世却很老道,根本看不出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沈愔和她几番交手,都被滴水不漏地挡了回去——这女孩就像一座固若金汤的堡垒,铜墙铁壁又无迹可寻,轻言浅笑间就能将所有试探拦在门外,让人恼火又束手无措。

沈愔之所以能在最后一刻翻盘,完全是因为一个意想不到的巧合,正是这个巧合让他抓住了苏曼卿铜墙铁壁上一丝微乎其微、几乎没法用肉眼看到的破绽。

可惜,没等他将这个身陷沼泽的女孩拉回人间,她已经彻底消失在三年前的那场游船爆炸中。

至少沈愔是这样以为的。

直到几天前,他从凶徒刀下救下被追杀的郭莉室友,然后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和当年的“遗恨”狭路相逢。

那一刻,沈愔不知是错愕还是震惊,等他回过神后,第一反应就是将所有可能泄露“苏曼卿”身份的人挨个过了遍,确认这些人都不在跟前,才长出一口气。

而他甚至没想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瞒下苏曼卿……夏怀真的身世。

“三年前的兴华制药,三年后的茂林制药,都或多或少和她扯上关系,”沈愔试着将理智从一团乱麻似的思绪中剥离出来,冷静而客观地想,“这绝不是巧合,她背后的势力一定庞大到难以想象,我必须马上通知赵局。”

他的手指摁在手机上,刚解开锁屏,就见浴室的门忽然推开,夏怀真披着湿漉漉的头发,趿拉着拖鞋走出来。

这女孩像是穷人家的孩子好不容易过一回年,迫不及待地换上刚买的碎花棉布睡裙,裙摆下露出两条细长小腿,头发还没完全擦干,一路走一路往下滴水。看到沈愔,她一个打到一半的哈欠没来得及咽回去,先冲他露出一个毫不遮掩的笑容:“你还没休息吗?”

沈愔一句话输入一半,手指突然打了个磕绊,犹豫片刻,还是将那句话删除了。

“怎么头发都没擦干?”他皱眉道,“着凉怎么办?”

夏怀真咕嘟着嘴,声音压得很低,奈何沈队耳力太好,还是一字不落地听清了。她说的是:“都三月底了,哪那么容易着凉?又不是温室里养大的千金小姐。”

沈愔说不通她,只得自己去取了毛巾,刚折回来就见夏怀真偏头端详着沙发上的图像资料,若有所思道:“这个图案……我好像在哪见过。”

沈愔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见那A4纸上打印出的是城中村火灾现场烧焦半边的银杏叶:“这是茂林制药的商标,你是不是见过他家的广告单?”

夏怀真一脸懵逼:“茂林制药是什么鬼?”

沈愔:“……”

沈队和夏怀真四目相对片刻,终于发觉不对:“……你是在哪见到这个图案的?”

夏怀真回想了好半天,不是很确定地说:“好像……是郭莉带回家的?”

沈愔眼瞳飞快地一缩。

分局警员将郭莉的房间翻了个底朝天,没发现一丝一毫和茂林制药相关的痕迹。但沈愔也很清楚,夏怀真没有说谎的必要,那么只有一个可能——凶手在谋杀郭莉的当天,已经将可能暴露身份的线索清理干净了。

既然他事先已经清理过现场,为什么不干脆将郭莉的笔记本一起带走,而是非要多此一举,冒着被警方逮住现形的风险回到现场?

是当时没有发现,还是……他们今晚撞见的那人,和杀郭莉的凶手根本不是一路人?

可他如果不是凶手,为什么要冒险回到现场?他的目的是为了郭莉的笔记本,还是……另一个与郭莉有关的人?

这些念头在沈愔脑子烟花似的炸开,又流星般的湮灭。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下意识地撩起夏怀真滴水的长发,用毛巾擦拭起来。

“明早跟我一起去市局,”他说,“在凶手归案之前,你不许离开我视线范围之外。”

夏怀真:“……”

夏姑娘在KTV当了三年的服务员,已经习惯了昼夜颠倒。对她来说,十一点之前起床都是极其痛苦与不人道的。闻言,这姑娘下意识要反抗,可惜武力值太过悬殊,爪牙还没亮出,就被沈愔不容分说地镇压下去。

“早点休息,”沈支队十分轻松地拎起比他矮了大半个头的夏怀真,直接丢进卧室,“明早我叫你,晚安。”

这位要不是她的衣食父母,夏怀真铁定一口咬上去。

每一个要早起的夜晚都显得格外短暂,反正夏怀真觉得自己好像只是闭眼打了个盹,就被“蛮不讲理”的沈愔从床上拖起来,像个娃娃似的随便套上两件衣服,然后一把推进洗手间。

直到坐进副驾位里,夏怀真的眼睛依然闭着,心里暗搓搓地琢磨:这小子要不是老娘的衣食父母、临时房东兼贴身保镖,我一定跟他拼了。

夏姑娘虽然是个身娇体柔的战五渣,却有一副傻大胆的脑回路,这么一会儿功夫,她已经制定了一套十分完整周详的“拼命”计划,并且打算找机会付诸实践一番。

就在这时,沈愔把一个温热的塑料袋丢进她怀里,里面透出食物的香气。

夏怀真心里不轻不重地“咯噔”一下,悄无声息地睁开眼,只见那塑料袋裹着两片烤得外酥里脆的全麦吐司,中间夹着焦黄的煎蛋,正声嘶力竭地发出“我很好吃,快点来吃我”的大吼。

夏怀真愣了下,忍不住抬起头——

眼下刚过凌晨六点半,整个城市还没完全苏醒,偶尔有车经过,在晨雾中发出悠长的叹息。两旁路灯亮着稀薄的光,被雾气加了一层柔光滤镜,星星点点,尽数倒映在沈愔漆黑的眼睛里。

沈愔俊秀的侧脸面无表情,乍一看很容易有种“这人意志强硬,不好说话”的印象,可也许是路灯反光的缘故,从夏怀真的角度看过去,他此刻的眼神近乎柔和。

夏怀真低头咬了口温热的三明治,一个隐隐绰绰的念头突破重重迷雾,无比清晰的泛上心头。

她想:他对每个“证人”都这么体贴吗?

她这辈子很少收到别人的好意,或许收留她的KTV老板和同住大半年的室友郭莉算得上,但他俩一个是面目猥琐的“矮丑挫”,另一个是身无长物的穷学生,和沈支队这种“警界精英”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物种。

夏怀真抬起头,后视镜里倒映出她的脸——年轻女孩的面庞总是年轻姣好的,明媚肆意,楚楚动人,她却是个例外。可能是从小生活在福利院,被贫穷和艰难的生计困住了眼界,她的底气不如那些生活富足、家境优越的同龄人足,看人便自然而然的带上些许由下往上的意味。

显得瑟缩又胆怯,乍一见或许会惹人怜悯,看久了只有心烦的份。

“可能吗?”夏怀真忍不住想,“会是我想的那样吗?”

像沈愔这样的“精英人士”,想找什么样的姑娘没有?犯得着对一个社会底层的乡下打工妹献殷勤吗?

夏姑娘虽然学历不高,好歹看过一些经典著作,尤其对古人“三省吾身”的说法举双手赞同。在这个乍暖还寒的清晨,她坐在奥迪A6舒适宽敞的副驾位里,将自己那颗虚荣又鄙俗的心剜出来,剥皮抽血、剔筋沥骨,好一番审视梳理,又血淋淋的塞回胸口。

“幸亏清醒得早,”夏怀真干涩地滑动了下咽喉,颇为自得地想,“再放任下去,就要自作多情了。”

她把还剩一小半的三明治全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吭哧半天。那点食物余温便和若有似无的暧昧情愫一起,在舌尖留恋地徘徊了一会儿,终于被她囫囵咽下。

夏怀真自以为人情练达,及时避免了一场可能发生的误会和尴尬。谁知一个小时后,她躺在支队长办公室的沙发上,好像只是刚合上眼,就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夏怀真揉着眼睛,坐在原地好一会儿,几乎将半辈子的修养全用上,才勉强忍住到了嘴边的粗口。起身开门时自然而然地迈出六亲不认的步伐,只听“咣”一声响,她和门外的许舒荣看了个对眼。

许舒荣浑不知自己全家已经被夏姑娘问候了一遍,十分友好的冲她笑了笑,然后递上一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沈队让我给你的。”

夏怀真:“……”

她接过分量不轻的塑料袋,细伶伶的腕子被坠得一沉,只见里头装满了各色零食——曲奇饼干、纸杯蛋糕、薯片、巧克力威化,还有些一看就是进口货,包装带上印着高大上的英文单词,冲她抛着热情奔放的媚眼。

夏怀真虽然已经做好“富贵不能淫”的心理建设,但是让一个天生的吃货拒绝零食,就像让流浪猫拒绝小鱼干的诱惑一样……基本是不可能实现的。

在她想明白之前,身体已经先于大脑做出行动——将分量沉重的袋子抱在怀里,然后十分自然地掏出那包她肖想已久、却一直狠不下心下手的费列罗巧克力,拆开包装纸,迫不及待的塞进嘴里。

……如果天堂有气味,那一定是费列罗浓郁而醇厚的甜美。

夏怀真咔嚓咔嚓的啃着巧克力球,将一个小时前立下的“和沈警官保持距离”的远大志向毫不留情地踹到垃圾桶里,抬头给了许舒荣一个明媚无遮的笑:“这是沈警官刚才买的吗?”

许舒荣被她的笑容晃了下眼,愣了一瞬才道:“沈队一早就被赵局叫走了,这是他从网上买的,临走前特意吩咐我送来。”

夏怀真被她这句话莫名撞中了软肋,好不容易建起的心理防线一溃千里。

说来沈支队这个早上也是够繁忙的,前脚下单买了零食,后脚就被赵副局长一个电话叫走。等他进了办公室才发现,屋里坐着两尊大神——除了赵锐,连罗局也来凑了把热闹。

西山市局局长罗曜中是公安系统内部出了名的活阎王,市局里的小年轻有一个算一个,见到他就腿肚子发软。这么个铁面关公似的人物,看到沈支队后居然硬生生地挤出一个堪称“和蔼”的笑容:“听说你昨晚被凶徒袭击了,怎么回事?受伤了没?”

沈愔摸了摸额角的创口贴,出于某种微妙的心理,他不太想提这事,因为实在不怎么长脸。但是罗局问到了,他也不能说谎,只得一五一十道:“是在郭莉案的现场撞见的,应该是职业杀手,暂时不能判断是不是谋害郭莉的凶手。”

赵锐和罗曜中交换过一个眼神,意味深长地问道:“是那个吸毒被害的东大女学生吧?我听说了,怎么突然想起回去案发现场?是有什么新发现吗?”

沈愔犹豫了下,只觉得这话不太好说——难道要直言不讳的告诉两位大佬,他特地回到现场不是为了寻找线索,而是替夏怀真打包行李?

心念电转间,他已经想好措辞,十分有技巧性地说:“郭莉有个室友,据她回忆,郭莉平时有个笔记本,经常在上面写写画画。但我记得案发当天,痕检搜寻现场,并没发现什么笔记本,觉得有些奇怪,所以过去看看。”

这理由听上去没什么破绽,赵副局点点头,没揪着不放,而是慈眉善目地杀了个回马枪:“不过我怎么听说,你让那姓夏的姑娘搬进你家里了?”

沈愔:“……”

刹那间沈愔知道自己绝不能露出一丝一毫的异样,但是那两只老狐狸直勾勾地盯着他,一水的笑容和蔼眼神犀利,任何一点隐秘的心思都能在这样的审视中无所遁形。

沈愔搭在身侧手不着痕迹地捏了下,若无其事地回道:“有这回事,那姑娘是郭莉案的重要证人,我怕凶手杀人灭口——正好她现在没别的地方可去,与其去住宾馆,再让警员二十四小时盯梢保护,倒不如直接搬到我家来,也省了不少麻烦。”

赵锐把这话放在脑子里咂摸了几个来回,从语气到用词再到标点符号都用显微镜仔细审查一遍,没发现什么暧昧不明的意味,一时说不出是失落还是松了一口气。

沈愔的父亲沈立东和赵副局长交情匪浅,这在西山市局不是什么秘密——他俩在警校时就是同班同学,一起闯祸一起挨处分,毕业后又被分到同一个派出所,从此开启了黄金搭档并肩打怪的“光辉生涯”。

……直到十四年前,沈立东在一次缉毒行动中牺牲。

可能是出于对老友遗孤的怜爱之情,也可能是市局中私下流传的“沈队的父亲当年是为了掩护赵副局长才不幸壮烈”的说法并不是空穴来风,总之,赵锐对沈愔的器重和照顾有目共睹,甚至超出了“前辈领导”对年轻后辈的看重,更像是一个父亲对孩子的期许。

在大部分时间里,沈愔也确实担得起赵锐的这份看重,工作能力无可挑剔,三十出头就升上了刑侦口正处级支队长,更难得的是他身上这份远超同龄人的老成和缜密……至少比某位丁姓富二代的油腔滑调吊儿郎当让人顺眼多了。

如果说,沈愔有什么让赵锐放心不下的,那只能是他的终身大事。

虽然刑侦支队上下都爱拿丁绍伟的相亲史开玩笑,但那只是因为他们不敢招惹沈支队,事实上,沈愔一年到头被安排的相亲流水宴比起丁少爷只多不少。

可惜一个也没成。

这实在令赵锐和罗曜中百思不得其解,尤其是赵锐——他私心里把沈愔当自家瓜娃子照看,总觉得这孩子要人品有人品、要能力有能力,配个千金大小姐都绰绰有余,怎么就耽搁到三十来岁还没找着对象?

这是赵副局长期以来的心病,简直快魔障了。出于这种既护短又焦虑的心理,刚听说沈愔带了个年轻姑娘回家时,赵锐差点满世界的放烟花庆祝……还没点着炮捻子,又听说那女孩在KTV工作——还不是开KTV的,就是个给人打杂使唤的服务员,满腔怒放的心花当即“吧唧”一下,跌了个狗啃泥。

“这孩子眼光也不差,怎么就……挑了这么个姑娘?”

作为一名生在红旗下、长在春风里的老党员,赵锐深知革命工作不分高低贵贱,给一个人的职业划分三六九等是封建落后并且十分不正确的想法。但是作为一名“父亲”,赵锐又觉得找个服务员怎么看怎么委屈了自家瓜娃,两种截然相反的心思火星撞地球,让这位精明的市局副局长纠结成一截难解难分的麻绳。

总之一句话,沈愔对那姑娘有意思,他纠结。可沈愔太大公无私,完全不把人家姑娘看在眼里,他更纠结。

纠结得没法,赵副局长只能向罗曜中投去一个掺着无奈、拌着叹息的眼神,然后被罗局长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强压下来。

“这事,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好,”那见到丁绍伟就是劈头盖脸一通训,仿佛丁少爷从头发丝到脚趾甲没一处能见人的铁面阎王摆了摆手,难得温和地说,“现在的年轻人主意大,咱们这些老头子不懂他们的心思,就别跟着瞎掺和了。”

赵副局悻悻闭了嘴。

“今天找你来,主要是为了这个,”罗局言归正传,从抽屉里摸出一个证物袋摆在桌上,“看看,认得出来吗?”

证物袋里装了一枚黄澄澄的子弹,沈愔借着低头端详的一瞬间,脑子里飞快掠过无数个念头,终于摇了摇头:“看着像是九毫米弹头,其他的就认不出了。”

“确切的说,是帕拉贝鲁姆九毫米手枪弹,是在你们救人的后巷现场发现的,”罗局说,“现场一共发现四枚子弹,其中三枚没有膛线,是土制枪。唯一一枚有膛线的,就在你手里。”

沈愔瞳孔微乎其微地一缩。

帕拉贝鲁姆九毫米手枪弹又被称作九毫米北约制式手枪弹,听这名字就知道,它有多受欧美帝国主义的青睐。但这不是关键,关键是——

“当时现场除了我们和凶手,还出现了第三拨势力,”沈愔沉声说,“也许是抱着和凶手一样的目的,也许就是冲凶手来的,那人躲在暗中,开了枪,然后趁着现场一片混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那一刻,无数破碎的画面在沈愔脑中此起彼伏:从黑暗中飞来的九毫米手枪弹,老式筒子楼里狭路相逢的职业杀手,无端消失的笔记本,甚至更久远之前,西山国际酒店里的炸弹,手机中猝然响起的爆炸声,中缅边境总是弥漫着血腥与铁锈味的刑房,皮鞭破空而至的尖锐呼啸……

所有这些或明或暗的庞杂线索以一种只有沈愔自己才能解读的顺序重组在一起,隐约指向一个人。

夏怀真。

罗局敏感的一抬眼:“怎么了?”

沈愔光速回魂,心念电转间,已经十分顺畅地搬出一套说辞:“这子弹看着像是全铜的,我在想,是不是能根据子弹的产地追踪到凶徒的来历?”

“可以试试,”罗局说,“但是现在没法确认涉案枪支的来源,只知道射出子弹的九二式手枪来自境外,如果继续追查下去,会牵扯到与境外警方协同的问题,难度很大。”

沈愔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根据夏怀真的证词,当晚和凶手搏斗的过程中,曾听到枪响,”他说,“我们原以为可能是她听错了,但是现在看来,这个‘第三者’是确实存在的。”

罗曜中和赵锐对视一眼,赵副局长咳嗽两声:“这个第三者是谁先不谈,关于郭莉的案子,你有什么想法?”

沈愔沉吟片刻:“无论是涉嫌谋杀郭莉和追杀夏怀真灭口的卢洋,还是夏怀真证词中提到的银杏叶商标,都和茂林制药脱不开干系。我已经拜托经侦的兄弟去查茂林制药的台账,也在全市范围内下达协查通告,希望能尽快找到这个卢洋,不过……”

他没把话说完,只是用眼神和两只老狐狸做出交流,霎时间,罗曜中和赵锐不约而同地领会了他的暗示:不过,这么久没消息,找到的是活人还是尸体就不一定了。

据说,刑侦这行干久了,或多或少都会有些迷信,比如丁绍伟就在新买的iPhoneXS手机壳里暗搓搓地藏了一张水逆退散符,再比如慈眉善目的赵副局长在座机底下压着一张“逢案必破”的字条。

相比之下,坚信“无神论”的沈支队混迹在这帮人里就像个另类,而很快,他坚定不移的信仰遭到了报应——就在两个小时后,市局接到报案,卢洋找到了。

准确的说,应该是卢洋的“一部分”找到了。

红蓝交错的警灯呼啸着包围现场时,分局刑警已经拉起黄色警戒线,不知从哪听到风声的媒体围得水泄不通,闪光灯响成一片。

沈愔抬头张望了眼,对副驾位上的夏怀真吩咐道:“你在车里等着,别下去。”

夏怀真抱着零食袋,面无表情地戳在座位上,直到现在也没想明白,为什么刑侦支队出现场,她这个“编外人员”要一起跟着?

可惜,这姑娘披久了“逆来顺受”的画皮,一时半会儿揭不下来,错失一步先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沈支队甩上车门,大步流星地走向等在警戒线外的分局警员。

“这一片是垃圾填埋场,今早有个拾荒大爷在这附近转悠,循着臭味翻出一个编织袋。”临近四月初,下午的阳光已经带上灼烫的温度,于和辉一边用衣袖抹着汗,一边嘴皮子飞快地说道,“他也是手欠,打开箱子一瞧,我的乖乖,那叫一个精彩丰富,现在还没缓过劲,都快吐脱水了。”

沈愔:“确认是卢洋吗?”

于和辉:“可不嘛,分局刑支大队在这儿挖了一个上午,勉强凑出一具囫囵尸首……现在连人带狗都快被熏趴下了。”

沈愔眉心波动了下:“勉强?”

于和辉欲言又止:“这个……唉,你看了就知道了。”

市局勘察员已经将现场团团围住,许舒荣蹲在旁边,一阵撕心裂肺昏天黑地,胃里所有存货全部清空。好半天,她艰难抬头,透过模糊的泪眼看清沈愔,又是羞愧又是嗫嚅:“沈、沈队……”

沈愔一摆手,将她长篇大论的检讨挡回去,随手塞给她一瓶拧开盖的矿泉水,然后一提裤腿半蹲下:“怎么样?”

简容裹一身严严实实的防护衣,看向塑料布的眼神就像看着一只癞蛤蟆——不是因为难以忍受的尸臭,而是那尸体的尊容……

“被狗啃了,”简容挥舞着小手帕,手帕上散发出驱蚊水浓烈的香气,和垃圾场里的恶臭混合在一起,发酵成一股难以言喻的生化武器。她伸出戴了胶皮手套的手,往塑料布上一点,似乎在用这种方式证明,她所说的“被狗啃了”不是夸张,而是字面意思。

“卢洋,男,三十七岁,身长一米七三。尸体一共被分割成十三块,包括头部、小臂、大臂、小腿、大腿,以及一部分躯干,”简容说,“死亡时间应该是在二十四到四十八小时之间,大概率是死后分尸……而且从尸体的残缺程度看,分尸后又被啃咬过,很有可能是猫狗一类的生物。”

曾经追杀夏怀真的杀手收敛了所有爪牙,乖巧安静的躺在塑料布上,肢解后的身躯残缺不全,被撕咬的皮开肉绽。雪白的蛆虫蠕动着肥胖的身躯,在红黑连黏的腐肉中进进出出。

许舒荣好不容易吐完一轮,踉跄着挪过来,等到看清这位的死后尊容,才压下去的酸水立马卷土重来,开始了第二轮翻江倒海。

简容斜飞了许舒荣一眼,用撒了驱蚊水的手帕扇了扇风。细细的香风和冲天的恶臭如胶似漆,她就在这股堪比生化炸弹的气味中,冲沈愔笑了笑:“这就是刑侦支队今年的新人?啧啧,母校刑侦专业是一年不如一年了。”

沈愔不以为意:“我刚干这行时不比她强多少。”

简容意味深长:“我发现你特别喜欢捡些废柴回来,那个姓丁的富二代是,这只小菜鸟也是,哦对了,还有那个姓夏的小丫头——这算是出于雄性生物的保护欲,还是因为看着废柴在自己手里脱胎换骨特别有成就感?”

沈愔不打算跟她就这个问题深入探讨下去,直截了当地问:“死因是什么?”

简容将那颗血乎邋遢的人头翻过来,用手比了比脖颈处的指痕,那皮下出血的位置和形状比她的手指大了一圈,显然是男人的手。

“根据指印大小,应该可以判断出凶手的身高和体型,”沈愔说,“所以,卢洋是被掐死的?”

不料简容摇了摇头。

“看这里,”她点了点脖颈左侧,烂得亲妈都认不出的脖颈上有一道极深的创伤,皮肉平平整整的往两边翻开,下手十分干净利索,“伤口有生活反应,落刀时人应该还活着,这个部位,又是这种深度,大概率会当场划断颈动脉,接下来,人从失血休克到死亡只需要几分钟……甚至几秒钟。”

沈愔皱了皱眉:“一刀毙命?”

“是的,手法十分专业,”简容说,“不过确切的死因还要等解剖完、做了病理切片才能知道。”

她边说边站起身,活动了下僵硬的肩膀,沈愔紧跟着站起来,十分客气地说:“那就辛苦你了。”

简容似笑非笑的眼神从防护服的面罩后抛出,如有实质般纠缠在沈支队俊秀的侧脸上:“你谢人只会口头谢吗?就没有一点实质性的表示?”

沈愔一言不发地转过身,拍了拍赶上来的丁绍伟的肩:“法医室的同事辛苦了,回头一人给定一杯奶茶,记得开发票找我报销。”

丁绍伟:“……”

简容:“……”

围在尸体旁边的勘验员们不约而同侧目,用眼神对刑侦支队老大发出“注孤生”的鄙视。

垃圾填埋场每天车来车往,谁也说不清这装着尸块的编织袋是什么时候混进如山的垃圾里,又是从市区的哪个角落运到这里。沈愔心知卢洋这条线到这里算是断了,下意识去揉眉心,手抬到一半,忽然想起自己还戴着验尸用的胶皮手套,赶紧放下手。

“法医收队吧,尸体运回市局做进一步尸检,看有没有别的发现,”他不抱希望地吩咐道,“另外,小于继续排查卢洋的社会关系,他生前和哪些人打过交道、有没有过经济纠纷,全都挖出来。还有,绍伟!”

丁绍伟从后探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老大,这里!”

沈愔一把拍开他乱晃的爪子,没有语气起伏的说:“你待会儿跟我去一趟茂林制药,咱们去会会这位葛总经理。”

丁绍伟冲他比了个OK的手势。

裹着一身狂霸酷炫拽的尸臭,沈愔脚步生风地回到警车旁,刚拉开车门,里头已经等得百无聊赖的夏怀真就跟被雷劈了似的,迅速往里挪动了下:“你……你身上是什么味?”

她如临大敌的模样像极了受惊的小猫,沈愔瞧着好笑,难得兴起一腔恶作剧的心思,故意在她脑袋上揉了把:“刚从验尸现场回来,你说是什么味?”

夏怀真:“……”

如果用最简短的话描述夏姑娘此刻的心情,那只能是“生无可恋”。

随后的一路上,夏怀真都顶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时不时对着后视镜左顾右盼,沈愔一度怀疑,要是往她手里塞把刀,这妹子大概会连头发带头皮削去一层。

“我稍后会和绍伟去一趟茂林制药,”沈愔说,“你在办公室里等我,如果闷了可以玩会儿电脑游戏,但是不许上外网。要是饿了,就让小许给你买点吃的,但是别到处瞎逛,尤其离法医室远点。”

夏怀真还在记恨他用那只和尸体亲密接触过的手乱揉自己脑袋,不着痕迹的翻了个白眼。

沈愔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方才那具尸体已经被运回市局法医室,你要是现在过去,应该能和他打个招呼……”

夏怀真:“……”

沈愔:“那尸体不仅被肢解了,还有被狗啃过的痕迹,小许只在旁边溜了一眼,就吐的不行……”

夏怀真飞快开口:“好的沈警官,我一定不会去法医室添乱的。”

“诡计得逞”的沈愔缓缓踩下刹车,趁着等红灯的间歇,伸手在夏怀真脑袋上揉了把。

夏怀真:“……”

这日子没法过了!

沈愔嘴上说要去茂林制药,却不可能裹着一身尸臭过去。一回到警局,他第一件事就是冲进市局值班室,把自己里外洗刷干净了,又换了衣服——就这,也没完全遮挡住身上那股销魂的味道。

要不是丁绍伟友情贡献了一瓶“驱蚊水”,沈支队的高冷冰山范儿只能在阵阵尸臭中碎落一地,随水东流去了。

一刻钟后,沈队脚步生香地飘进办公室,电脑前的夏怀真循声探出半个脑袋,刚要打招呼,张嘴先打了两个喷嚏。

“你……”她只说了一句话,眼泪已经与鼻涕齐飞,擤了三张纸都没擤干净,只能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问道,“你身上是什么味道?我……我对花香过敏!”

沈愔没料到她有这么大反应,低头在手腕处闻了闻:“这是绍伟借我的驱蚊水,有这么大味吗?”

夏怀真用脚后跟蹬着地板,连蹦带跳地远离了这个“移动”过敏源:“驱蚊水?你见过二十万美元一瓶的‘驱蚊水’吗?这要不是克莱夫斯基汀系列的‘皇家尊严’,我能把鼻子割给你!”

沈愔:“……”

沈支队的家境不差,又有丁凯薇这个土豪级别的“伯母”照看着,生活水平在支队大小屌丝中算是相当“高档”的。可就算这样,他也没法想象二十万美元一瓶古龙水的奢华人生是什么样。

如果搁在平时,沈愔一定会生出一腔汹涌澎湃的仇富之情,再猛抽某位丁姓富二代的小人。但是现在,他所有的注意力都被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细节吸引过去。

沈愔:“你怎么知道这是克莱夫斯基汀系列的‘皇家尊严’?”

夏怀真:“……”

她脸上露出显而易见的错愕,仿佛自己也才意识到这个问题。

按照夏怀真的说法,她是在福利院长大的,十八岁前没离开过海坊县——一个乡下姑娘,一直在社会最底层打滚,怎么知道世界顶级的古龙水品牌?又是怎么一个照面就认出来的?

电光火石间,沈愔的目光骤然严峻,一只手下意识摸上腰间,手指碰到冰冷的手铐:“你到底是谁?”

交错的六年时光在这一刻逆流成河,从沈愔冰冷的眸子里呼啸而过,而那女孩就站在时光的另一头,和他茫然对视。

“——你是谁?”

“——你从哪来?”

“——你要到哪里去?”

这直击灵魂的三连问炸开在耳畔,犹如振聋发聩的钟声,猝不及防地敲打着心脏。霎时间,周遭背景化为空白,潮水般地褪去,浓重的雾气平地而生,转瞬漫天匝地,仿佛一只摆弄宿命的巨手,冲她当头盖下。

浓雾深处,极其遥远的地方,有什么东西在追逐着她,脚步声拍打着地板,发出不疾不徐又富有韵律的节奏。

夏怀真眼珠剧烈颤缩,人眼可见地爬上血丝。她突然露出极其恐惧的神色,颤抖着退了一大步。

有那么一时片刻,沈愔简直有种“这女孩瞳孔要一劈两半”的错觉。

“你怎么了?”他冲夏怀真伸出手,试着走近一步,“你……没事吧?”

那女孩却尖叫一声,仿佛沈愔是某种极为可怕的怪兽,连滚带爬地往后缩,试图躲开那只探向自己的手:“你别过来……别过来!”

沈愔:“……”

这一嗓子堪称惊天动地,更要命的是,那姑娘闪避中带翻了文件,只听一阵推金山倒玉柱似的叮叮咣咣,整个办公室一片狼藉。

远在走廊另一端的刑侦支队立刻被惊动,混乱中差点以为那胆大包天的杀手潜入了市局。丁绍伟第一个冲进支队长办公室,就见夏怀真颤抖着蜷缩在墙角,两手抱住膝盖,额头抵着手肘,用这个充满抵抗性的姿势抗拒着外界的试探和侵扰。

沈愔站在一旁,想伸手扶她又不太敢,冰冷俊秀的脸上罕见地露出局促与不知所措,窘迫中,他居然照搬了一句电视剧里衣冠禽兽的经典台词:“……我、我什么都没做。”

丁绍伟:“……”

没等姓丁的狗腿子在“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默默退出去”和“帮着自家老大收拾干净案发现场”中做出两难的二选一,刑侦支队那帮唯恐天下不乱的货色已经集体冲进门,将本就不大的支队长办公室挤得水泄不通。

于和伟:“什么情况?老大你这是霸王硬上弓了吗?”

蔡淼:“霸王硬上弓也不能挑在这里啊?沈队,要不我们先帮你把人弄回家?”

技术队主任科员袁崇海最牛:“沈队,原来你喜欢这种涉世不深的小姑娘?难怪罗局和赵副局之前给你介绍的姑娘都被一票否决了。不过兔子不吃窝边草,再怎么着你也不能对案件的证人下手吧?这样,等案子办完了,袁哥给你介绍十几二十个小姑娘,包你满意。”

沈愔:“……”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等到沈支队用恨不能杀人的死亡射线将这群起哄架秧子的猪队友扫地出门,被紧急call来救场的简法医才踩着十公分高的鞋跟,不紧不慢地姗姗来迟:“什么情况,沈队你终于决定撕下‘衣冠禽兽’的画皮,彻底放飞自我了?等等,以咱俩这么多年的交情,你怎么着也得先考虑我吧?”

沈愔:“……”

那一刻,沈支队终于明白窦娥屈死时的满腔怨愤是怎样引发六月飞雪了。

“少说风凉话,”他有点无奈地说,“快过来帮忙。”

沈愔试着想把人扶起来,夏怀真这回倒是没尖叫,可是抖得要命,在他手心里颤作一团,像是要把骨头摇散架了。

沈愔试了两次,实在不敢碰她,就在这时,只见简容从衣兜里摸出一支注射器,二话不说,先往夏怀真细伶伶的手腕上一扎!

沈愔惊了一跳:“你给她打什么?”

“镇静剂,”简容面不改色,“还是说,你想放任她继续疯下去,把罗局和赵副局一起招来?”

沈愔无言以对,只能闭嘴。

镇静剂发作得很快,不到一刻钟后,夏怀真就绷不住了,软塌塌的往旁边一倒,被早有准备的沈愔接了个正着。他将人打横抱起,小心翼翼地安置在沙发上,目光在她苍白清秀的脸上略一盘桓,然后强迫着自己挪开。

“她刚才突然失去控制,”沈愔垂落视线,因为刻意收敛,侧脸显得冰冷又漠然,“能判断出原因吗?”

简容掰开夏怀真的眼皮,用手电筒的光照了照。夏怀真毫无生气的任她摆布,受到光线刺激的瞳孔微微放大。

“听你的描述,像是受到心理创伤后造成的精神障碍症,”简容说,“可能是之前遭遇过什么可怕的事,当时虽然没有立刻发作,却在潜意识里种下了病根,再被特定的境遇一刺激,隐藏的恐惧和焦虑爆发出来,就会变成你看到的这样。”

沈愔低声道:“PTSD吗?”

简容点点头,不无好奇地盯了他一眼:“所以,你刚才到底对她说了什么?又或者……做了什么?”

沈愔:“……”

需要他把“我不是衣冠禽兽”的便利贴贴脑门上吗?

托夏姑娘突如其来的犯病,沈支队到最后也没能按原计划赶去茂林制药,而是难得摸了一回鱼——他在丁绍伟的掩护下,把失去意识的夏怀真打包塞进车里,像运包裹一样运回了家。

但沈支队不愧他工作狂的名声,就算违反纪律地临时早退,依然不忘在蓝牙耳麦里远程遥控侦察进度:“绍伟,你们赶到茂林制药了吗?葛长春怎么说?”

耳麦里传出嘈杂的人声,丁绍伟的大嗓门咋咋呼呼地涌进耳中:“别提了,那老小子狡猾的要命,一问三不知,把自己撇清的干干净净。不想想也是,人家可是大公司的总经理,身家过亿,谁没事会留意看大门的保安姓甚名谁?”

正好前方路口是红灯,足足有一分半钟,沈愔拉下手闸,从后视镜里看了夏怀真一眼,见她苍白着小脸,一时半会儿没有要醒的意思,于是压低声问道:“经侦那边怎么说?”

“经侦查看了茂林制药的进出台账,表面上没什么问题,茂林制药也确实具有麻黄碱类药物的经营资格,”丁绍伟说,“但我总觉得不太对劲,所以一个电话打去了药监局,你猜怎么着?”

沈愔:“……”

这小子故弄玄虚的毛病是改不了了。

沈愔没心情玩猜谜游戏,一言不发的等他自己揭盅。

丁绍伟也习惯了他的不买账,贱兮兮地说:“就在半个月前,西山市药监局接到东海市药监局的协查函,说是茂林制药向东海市的惠方制药签订购买了500件复方茶碱麻黄碱片,药监局想查证这批药品是否到了茂林制药。”

“我跟经侦的弟兄确认了,茂林制药确实收到了惠方制药的增值税发票,但是这批药品并没进出公司台账!”

沈愔瞳孔微微一凝,这时前方的交通灯已经转绿,他一怔后回过神,在身后震天响的喇叭声中踩下油门。

“你马上带人去茂林制药的库房,一定要把这批药品的下落摸清!”他沉声道,停顿片刻,又补充道,“虽然暂时没有证据,但葛长春是茂林制药的法人,绕开他签购这么大一批药物的可能性并不大——这样,你把可能的涉事人员全部带回市局,我送小夏回去后,马上赶回市局。”

丁绍伟一听就急了,赶紧道:“别别,我看那姑娘精神状态不太好,万一你不在,她出点什么事,跟谁也没法交代。市局这边你放心,有我看着呢,保证搞定那姓葛的老小子。”

沈愔不想在开车时跟他掰扯些有的没的,直接挂断了电话。

丁绍伟还以为自己的意见被顶头上司采纳了,干劲十足的指挥一帮刑侦小弟将茂林制药总经理葛长春等一干人等拘回市局。谁想他前脚回了市局,沈愔后脚就出现在审讯室外,背靠着墙壁,正用手机翻阅药监局传来的材料。

丁绍伟登时惊了:“你你你,你真把那姑娘一个人丢家里了?你就不怕她再犯病,或者有人趁你不在,上门找她麻烦?”

沈愔头也不抬:“我找了信得过的人帮忙照看。”

丁绍伟满脸狐疑:“谁啊?不是,咱们支队的人都在这儿,没一个闲着的,你还能找谁?”

沈愔被他聒噪得不行,终于撩起眼皮,目光从浓密的睫毛下射出,隔着一层单面玻璃,仔细打量着审讯室里的男人。

茂林制药总经理葛长春是个五十来岁的男人,人到中年,身材难免有些微微发福,头发也奔着“地中海”狂飙而去。不过认真端详,还是能从变形的眉眼间看出年轻时风度翩翩的影子。

他看似若无其事的坐在审讯桌后,藏在桌底的死角里,两只手蜷缩在一起,手腕上硕大突兀的金表微微发颤,发出轻微的响动。

“我们搜查了茂林制药的库房,没发现那五百件复方茶碱麻黄碱片,”丁绍伟说,“这老小子居然说他什么都不知道,切,当干刑警的都是脑子进水的蠢货吗?”

沈愔摁住耳麦,示意他先别说话。

“——我什么都不知道!”葛长春声音有些发哑,神色虽然还算镇定,后脖颈已经冒出一打汗水,“你们还要我说多少遍?是,那批药是下落不明,可你凭什么说是我指使的?有证据吗?”

于和辉冷冷看着他:“茂林制药收到了五百件药品的增值税发票,这批药品却没有进出台账,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你应该去问公司的财务人员,我怎么知道!”葛长春看起来比市局警员还要理直气壮,“也许是财务记账时出了差错,也有可能是运输途中出了岔子……可能性实在太多了!”

“你们什么证据都没有,红口白牙就定人的罪,警官先生,你们现在办案都这么偷工减料吗?”葛长春梗着脖子,有恃无恐:“相同的问题你们车轱辘问了无数遍,请问我什么时候可以请律师?”

别说于和辉,就是坐在旁边奋笔疾书的许舒荣都有想抽他的冲动。

审讯室外的丁绍伟“啧”了一声,眼神难以察觉地沉下来:“咱们现在没别的证据,按照疑罪从无的原则,确实定不了他的罪。这老小子懂点法,是吃准了咱们拿他没辙。”

“证据就在那里,不会凭空消失,只看你能不能找到,”沈愔淡淡地说,下一瞬,像是为这句话做注脚似的,他手机“叮”的响了一声,沈愔接起来一看,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丁绍伟好奇地探头探脑,可没等他看清手机上发来什么,沈愔已经推开审讯室的门,径直走到葛长春面前,居高临下地盯着他:“你认识郭莉吗?”

葛长春嘴唇微颤了颤。

“什、什么?”他呼吸的频率明显急促,被这个猝不及防的回马枪杀得一愣,“郭莉……是谁?没、没听说过。”

沈愔一挑眉脚,那一刻他的眼神刀锋一样森寒:“不认识?那你电脑里怎么会有她的照片?”

他声音不高不低,是一贯的从容不迫,葛长春听在耳中,却如打响一个炸雷,嘴巴大张着,眼珠转也不转,直勾勾地盯着沈愔——就像看到一只从地狱里窜出的怪物。

极度的震惊中,他喉咙干涩地滑动了下,听到自己机械重复道:“你、你说什么?”

沈愔解开手机锁屏,三两下调出丁绍伟方才伸长脖子也没看清的画面,往前轻轻一推,手机在桌面上滑出一道均匀的弧线,缓缓刹停在葛长春面前。

“葛总,这是市局技术人员在你电脑里找到的,你不会说不知道吧?”沈愔连讥带讽地勾起嘴角,“不认识郭莉?那你告诉我,她的照片为什么会出现在你电脑里?”

血色以人眼可见的速度从葛长春脸颊和嘴唇上消退,他铁青着一张脸,呼吸越来越急促,视线颤巍巍地落在手机屏幕上……瞳孔微微放大了一瞬。

只见一张照片占据了手机屏幕,那躺在法医室冰柜里的小姑娘穿着少到可怜的布料,在镜头前摆出种种不堪入目的姿势。

一时间,不管审讯室里的于和辉、许舒荣,还是审讯室外的丁绍伟,呼吸齐齐一窒。

沈愔低垂视线,隔着冷冰冰的手机屏幕,和那满脸屈辱快要流出屏幕的小姑娘一触即分。紧接着,他掀起眼皮,近乎森寒地盯住葛长春:“根据刑法第二百三十七条,以暴力、胁迫或者其他方法强制猥亵他人或者侮辱妇女的,处五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

“葛总,你这么懂法,没听说过吗?”

葛长春面色由青转灰,直如斗败的公鸡一样,呼哧带喘了好半天,心理防线岌岌可危地绷出裂纹,眼看一溃千里——

刹那间,他仿佛绝境中突然看见一根救命稻草,当即不顾一切地抓住,嘶声道:“这照片……这照片是别人发给我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于和伟猛地一拍桌子,满腔怒火到了嘴边,被沈愔一摆手堵了回去。

“别人发给你的?”他冷冷地问,“是谁?”

葛长春喘着粗气,手心里攥出一把滑腻的凉汗,他用两只手扒着桌沿,在桌板上摁出两道湿漉漉的手印:“是、是项维民,他是我公司的仓库经理,那照片是他发给我的。我、我以为,这照片是他从哪个猎奇网站上下载下来的,我不知道她是郭莉……”

不用沈愔吩咐,审讯室外的丁绍伟已经摁住耳麦,厉声道:“去查项维民,身家背景、社会关系、经济情况,哪怕是刨地三尺也得给我挖出来!”

红蓝交替的警灯倾巢而出,呼啸着汇入车水马龙,尖锐的警笛声回荡在夜幕下,鞭子似的抽打脑壳——

夏怀真突然大叫一声,从漫天匝地的浓雾中清醒过来,猛地坐起身。

一般来说,刚从噩梦中惊醒的人不会马上回神,就像被小鬼勾了三魂七魄一样,夏怀真的症状尤其严重。有那么一时片刻,她甚至反应不过来自己身在何处,盯着天花板愣了许久,才从浑浑噩噩的懵懂中挤出一线清明。

她揉了揉酸涩的眼角,仔细回忆半晌也没想明白自己是怎么被放倒的,仿佛突然间喝断片了,脑子里空白片刻,开云破雾似的露出一双冰冷锋利的眼。

……是沈愔。

夏怀真打了个寒噤,总算彻底清醒过来,后知后觉地发现后背衣裳已经被冷汗打透了。她怔了一会儿,犹犹豫豫地下了床,偷偷将房门推开一条缝……然后和闻声望来的男人看了个对眼。

顾琢放下手里的书,冲她温文尔雅地点了点头:“醒了?感觉还好吗?”

夏怀真:“……”

她左右张望一圈,确定是沈支队家没错,这才期期艾艾地蹭过去:“顾、顾教授,您怎么在这儿?”

顾琢把书搁茶几上,看封皮赫然是那本让夏姑娘梦会周公的《塞拉菲尼抄本》。他拎起那套花里胡哨的斗彩茶具——当然不是沈支队自己添置的,而是丁绍伟亲娘嫌弃他一个小年轻住的屋子比和尚庙还简素,特意拿来招桃花的——倒了一杯热茶,端到夏怀真面前。

“你在西山市局突然晕过去,沈警官分不开身,只能先把你送回来,又托我来照顾,”顾琢弯下眼角,温和地问道,“现在感觉怎样?头疼吗?”

夏怀真用手掌磕了磕额角,晃了半天,总算将满脑袋的浆糊摇开一条缝:“还好,我这是怎么了?”

顾琢挑起眉梢,和她面面相觑片刻,似乎是被这姑娘的满脸懵逼逗乐了,哑然失笑:“你自己不知道吗?”

夏怀真眨巴着眼,很实诚地摇了摇头。

那一刻,顾琢和沈愔生出一腔英雄所见略同的冲动,很想伸手揉一揉她的发顶心:“饿不饿?我请你吃晚饭吧。”

夏怀真看着畏畏缩缩,不敢正眼瞧人似的,却不是真的不懂人情世故。顾琢跟她一不沾亲二不带故,肯留下来看顾她是人情,不肯是常情,耽误人家一晚上已经是冒昧,再要顾琢请她吃饭……

夏怀真忙不迭推辞道:“不用,我不饿。耽误您这么久,真不好意思,要不……”

她还没“要不”出个所以然来,五脏庙就在这时揭竿而起,对她睁眼说瞎话的行径表示出十万分的鄙夷与愤怒。

夏怀真:“……”

有那么一瞬间,她直接拿袖子挡住脸,只觉得没脸见人了。

夏怀真虽然是乡下出来的姑娘,却有种野兽般的直觉,她总觉得顾琢看她的眼神异常温和,不像看一个刚认识没两天的陌生女孩,倒像是透过她看见某个极为熟悉亲近的人。

——这种感觉在顾琢听她说想吃麦当劳时达到了顶峰。

夏怀真所有的防线在踏入麦当劳的一刻就被空气中浮动的奶油和炸鸡香味联手击溃,来时的一路上,她再三告诫自己“要矜持,人家跟你客气,你可不能太当真”,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真站到点单台前,那些金黄酥嫩香气四溢的食物迅雷不及掩耳地占领了她全副注意,至于那些“适可而止”的大道理,自然被踹到九霄云外。

等她终于想起要在顾教授面前保持矜持时,已经啃完了一个麦辣鸡腿汉堡,两对麦辣鸡翅,三包薯条,正用麦乐鸡蘸着酸甜酱,风卷残云似的往嘴里送。

夏怀真打了个磕绊,发现顾琢正含笑望来,眼皮忽闪地眨巴了下,默默放下鸡块,飞快地擦了下嘴角:“对不起,我……是不是吃太快了?”

顾琢摇摇头,越发忍俊不禁:“没什么,就是看着夏姑娘想起一个人来……对了,听沈警官说,夏姑娘是在福利院长大的,方便问一句,是哪里的福利院吗?”

夏怀真用可乐吸管占住嘴,坚决不再碰纸盒里酥香诱人的鸡块:“海坊福利院。”

顾琢捏着汉堡的手陡然一顿,一再按捺,眼底依然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错愕。

“海坊……福利院?”他眼神微微闪烁了下,“那不是离东海市挺近的?怎么会大老远跑到西山来打工?”

夏怀真笑了笑,没说话。

顾琢看出她不想回答,体贴地转开话头:“我有一个……学生,也是海坊福利院出来的,很聪明,也很懂事,不知道你们见过没?”

夏怀真吸了两口可乐,眼珠却控制不住地往鸡块方向瞟,她唯恐自己把持不住,干脆盖上纸盒,来了个眼不见为净:“她叫什么?”

顾琢沉吟片刻:“她后来改了名字,你大概没听说过,不过当初在福利院时,我听有人叫她小婷婷?”

夏怀真先是有些茫然,毕竟是将近二十年前的回忆,思绪跟不上经年久远,就算插上翅膀也得紧赶慢赶一阵。好半天,她终于隐约想起,仿佛是刚被送进福利院那阵,她遇到一个大她一两岁的小姐姐,似乎就叫“婷婷”。两人年龄相仿、际遇相似,连性格都是如出一辙的阴郁怯懦,乍然到了一个陌生环境,几乎是本能地凑到一起抱团取暖。

半年后,小姐姐得了一场重病,高烧发热,躺在床上直打摆子。她吓得要死,哭着跑去找人,可是把福利院的阿姨挨个求遍了也没人搭理她。实在没法子,她又哭着跑回来,看到一个大哥哥抱着生病的小姐姐飞快地走出去。

时光如潮水般退去,这一次,夏怀真终于看清了那人长相——二十年前救人的“大哥哥”和二十年后的“顾教授”微妙地重合在一起,透过经年的光阴,微笑看着她。

“我记得,”她喃喃地说,“我……我记得婷婷姐姐。”

警笛呼啸着刹停在小区楼下,刑警如狼似虎地扑向1103室,撞开门却发现人去楼空。沈愔一边戴上取证用的胶皮手套,一边语速极快地吩咐道:“和辉带着小许去交警大队调取小区和茂林制药附近的监控摄像头,看能不能查到项维民的去向。冯楠继续排查项维民的社会关系,亲朋好友、走得近的同事,都不要放过。技侦尝试定位项维民的手机……不过他如果存心潜逃,手机多半已经关机了。”

一个技侦女警忽然叫道:“沈队,你过来看看这个。”

沈愔走到跟前,只见就这么片刻功夫,技侦组已经给项维民的电脑内存做了个透视分析,所有隐藏文件一览无余,全都敞开了大门,技侦滑动鼠标往下翻,随意点便一个文件名为“001”的视频,下一秒,尖利的惨叫声疯狂抽打着每个人的耳膜。

沈愔瞳孔凝缩成一个尖利的小点,几乎是下意识地扣紧了手指,几个技侦更是面露不适,往后拖了拖进度条,发现足足有六七分钟都是类似的场景,越往后镜头离得越近,几乎是对准了女性的私密部位。

女警扛不住了,脸色发白的摔了鼠标,捂着嘴跑进卫生间。

沈愔点开另一个视频文件,画面中出现了一个陌生女性,长相有点眼熟。他一时半会儿想不起在哪见过,鼠标下意识往后拖动,突然毫无预兆地定格住。

一个技侦挪开眼:“都是类似的性/虐视频……看来这案子的主谋是姓项的没跑了。沈队,要发布协查通告吗?”

沈愔盯着静止的画面瞧了半天,手指一点左上角:“把这里放大。”

所有人循着他的指点看过去,只见这段视频的画面光线亮了许多,可能是在有窗户的屋子里拍摄的。光线从右边的玻璃窗照入,又被左上角的挂钟反射,形如一面小小的镜子,映出一个模糊不清的图案。

技侦精神一振,三两下放大了图像,又对局部做了锐化处理。很快,半遮面的图案露出了庐山真面目——

“好像是个十字架,就是教堂里经常见到的那种,”技侦说,“我记得本市的教堂不太多,统共也就四五间。”

沈愔:“项维民居住的小区位于东城区,如果排除掉人流熙攘的闹市区和城西这两个条件呢?”

丁绍伟二话不说,在手机上指指点点了一阵,片刻后抬头道:“还剩两间,其中一间‘孝安浸信会堂’,从这里开车过去大概二十多分钟。”

沈愔冲他打了个手势,转身往外走。

两人钻进警车,沈愔一边往身上系安全带,一边听丁绍伟嘴皮翻飞地说:“这家孝安浸信会堂也有年头了,还是上世纪初建的。城区改建后,附近成了城中村,出入的大多是外地来的农民工,既远离城区,环境也乱,久而久之就没什么人来了。”

沈愔忍不住在发动车子的间隙中看了他一眼:“你怎么这么清楚?”

“之前那两起案子,受害人身上不是都发现了十字架的纹身吗?”丁绍伟说,“我觉得不像是简单的巧合,特地把本市的教会组织梳理了一遍,还问了好些朋友,都说没见过。”

他说者无心,沈愔却被一语点醒,轿车窜出去一半,被他一脚刹车定在原地,暴躁的尥起蹶子:“是她!”

丁绍伟顶着一脑门雾水:“谁?”

“刚才视频上的女孩,就是前两天因吸毒过量死在KTV后巷的受害人,”沈愔冷冷地说,“我记得她叫孙芸,也是茂林制药的员工。”

丁绍伟被他隐晦的暗示震住了,好半晌才倒抽了口凉气:“老大,你这个说法有点惊悚诶。”

沈愔正想说什么,手机就在这时震了下,他接起来一听,耳麦里传来顾琢的声音:“沈警官,夏姑娘已经没事了,我刚带她吃完晚饭。”

沈愔满脑子都在琢磨案情,没太听清,随口道:“麻烦您了,记得别带她吃麦当劳一类的垃圾食品,不健康。”

顾琢:“……”

顾教授默默看了眼旁边舔着甜筒的夏怀真,真心实意地说:“好的,我下回会记住的。”

沈愔没发觉异样,又道:“我今晚可能回不去,麻烦您帮我照看她,有什么事电话联系。”

顾琢敏感地眯紧眼:“是有新线索了吗?你现在在哪?”

沈愔不欲泄露案情,只是道:“您放心,如果案情有了进展,我会尽快给您一个交代的。”

顾琢“等等”两个字还没说完,那边已经收了线,他无奈地摁了摁额头,正打算送夏怀真回去,手机忽然羊癫疯似的抽搐起来。

顾琢接通电话,里面传出一个带着浓重口音的破锣嗓门:“顾先森吗?哎呀,你头先讲啲呢个女仔,我呢度有消息啦。”

顾琢:“……”

顾琢几乎是拿出当年考英语六级的专注力,把这句话放脑子里咂摸了好几遍,才大约弄明白对方说了什么:“你在哪见过她?”

片刻后,只听手机震了下,顾琢定睛一看,见对方发来一个地图定位。

“我有个兄弟住在呢度附近,据佢讲,呢个女仔曾经同佢蓝盆友一起来过,我问佢点解记得艮么清楚,佢同我讲,呢种女仔一看就知係读书仔,不常见啲,肯定係被人骗咗。”

顾琢沉默片刻,有那么一瞬间,很想问问顾兰因有没有粤语六级考试,如果有……他大约可以考虑报名进修一下。

他礼貌地道了谢,挂断电话,就见夏怀真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杏核眼,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年轻女孩的眼神总是清澈的,夏怀真则格外带了些柔软,让人不忍心对她说谎。顾琢犹豫了下,还是实话实说:“是我一个朋友打来的,可能有了郭莉遇害的线索,我现在必须马上赶过去,你是回家,还是……”

夏怀真想都不想:“我跟您一起去。”

顾琢看了她一眼,眉心不易察觉地皱了皱——可能是面相嫩的缘故,这女孩乍一瞧根本看不出已经二十四了,换身校服,再背个书包,就能混迹校园冒充中学生。偏偏饱受生计折磨,就算在气候湿润的西山市,手指皮肤依然干燥,指尖生着稀稀拉拉的倒刺,脸上更是没什么血色,单薄的皮肉紧绷在颧骨上,白中泛着营养不良的枯黄。

顾琢突然有点明白沈愔为什么总像护着自家小妹一样护着她,这女孩就像墙角偷开的小花,柔弱又娇嫩,虽然扎根在阴影里,却执拗的向往阳光。

正常人都不会想把这样一个女孩置于危险中,顾教授虽然颇有来历,却显然没超脱“正常人”的范畴,闻言,他迟疑道:“可能有危险,不如我先送你回去,然后再……”

“郭莉是我的室友,”夏怀真十分坚持,“她出事前已经表现出不对劲,如果我当时再细心些、多问一句,她也许就不会遭遇不测。”

这世上最令人绝望的就是“如果”二字,因为知道不能倒带重来,那些美好的假设性可能才更让人心有戚戚。

顾琢叹了口气,不说话了。

从项维民居住的小区到孝安浸信会堂,正常车程需要二十多分钟,但是由于途中一段高速正在修路,沈愔和丁绍伟被迫绕道山路,一路坑坑洼洼上蹿下跳,好几次差点歇火。

丁绍伟一只手摁住胸口,脸色惨白神情委顿,还没来得及请沈支队高抬贵手饶他一命,远在市局的简容打来电话:“喂,在哪呢?”

沈愔正在开车,不方便接电话,直接把手机丢给丁绍伟。丁姓富二代好悬被里出外进的山路颠成一团人肉元宵,靠着后座娇柔又孱弱地说:“在前往鬼门关投胎的路上……你赶紧的,有本启奏,无本退朝。”

简容:“……”

不要以为你家太后是西山市首富,你就能人五人六的装大爷了。

“我在卢洋的指甲里发现了一点好东西,”简容没好气地说,“把手机给沈队,我要跟他汇报。”

丁绍伟:“……”

他默默把手机递还给沈愔,赌气别过头。沈愔拉下手闸,随手别上耳麦:“你发现什么了?凶手的DNA吗?”

简大法医十分擅长“翻脸如翻书”的技能,一听手机那头换了人,她紧跟着换过语气,仪态万千笑容可掬地说:“宾果!卢洋的指甲缝里残留着少量的血迹和皮屑,很可能是生前和凶手纠缠时留下的,整个法医室正在通宵加班,争取在二十四小时内将报告交上来。”

简法医语气热情中带着一点不太明显的挑逗意味,蛇一样扭着劲,恨不能顺着通话线路腻腻歪歪地爬过来。然而沈愔就跟大脑杏仁体短路似的,一点不为所动:“那就辛苦你们了,有什么发现随时联系。”

他正要挂断电话,副驾位上的丁绍伟再也忍不住,一推车门便撕心裂肺地干呕起来。听筒那头的简容听到动静,狐疑问道:“你们这是在哪?姓丁的怎么了?”

沈愔瞥了飞流直下的丁少爷一眼,简单明了:“孕吐。”

丁绍伟:“……”

简容:“……”

“我听技侦的小王说,你们有了郭莉案的新线索?”简容说,“小心些,别阴沟里翻了船,有什么不对赶紧叫外援,真要有不测,丢下刑侦队那帮孤儿寡母的,我可不帮你照看。”

沈愔:“……”

他不知该对简容的“好意”作何回应,只能闭嘴收线。

二十分钟后,他们好不容易摸到孝安堂附近,此时天色已经彻底黑了。这一带确如丁绍伟所说,十分荒僻,放眼望去一片旷野,远处围着犬牙交错的城中村,豁牙似的灯光没精打采地亮着,狗皮膏药一般贴在都市繁华的阴暗面。

丁绍伟正想调出GPS导航,却发现信号差得要命。他在原地跳脚蹦高,沈愔则四下张望一圈,径直走向路边:“请问……”

路边的黑影抬起头,居然是一个卖芒果的小摊,摊主大叔操着蹩脚的普通话,热情推销道:“尝尝?不甜不要钱!”

沈愔刚想婉拒,丁绍伟已经凑上来,拍了拍他肩膀,又冲摊主露出一个见牙不见眼的笑容:“行,我全要了。”

沈愔:“……”

虽然他和丁绍伟是一起长大的发小,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依然有三百六十天想猛抽丁土豪的小人。

摊主没想到在路边歇脚还能碰上一个人傻钱多的主顾,嘴巴咧得比丁绍伟还大,一撸衣袖,连框一起搬起:“没问题,我给您装车里?”

丁绍伟赶紧拦住他:“不着急,大叔,我跟您打听个事,您知道孝安堂怎么走吗?”

“孝安堂”三个字像是藏着某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密码,摊主一愣,上下打量他几眼,突然正色道:“当其难易,而后为之谋。”

丁绍伟:“……”

啥意思?打听路还要对暗号?

他正一脸懵逼满头雾水,就听沈愔不慌不忙地接道:“因自然之道以为实。”

摊主审视的目光在他俩之间来回逡巡,沈愔镇定自若的任他打量。片刻后,摊主搓了搓蒲扇大的手掌,将方才畏缩又谄媚的笑容一收,竟然收敛出几分渊停岳峙般的凝重感:“是找孝安堂吧?请跟我来。”

丁绍伟就是再回不过神,也该反应过来这位摊主大叔是认错了人。一时间,无数个念头你追我赶地泛上心头——

还有别人在打听孝安堂?

是为了追查郭莉的案子吗?

连警方都是刚刚得到线索,谁这么神通广大,居然跟他们前后脚摸了过来?

他惊疑不定地看了沈愔一眼,发现顶头上司一点没有迟疑的意思,抬腿跟了上去,俨然是打算将错就错,承认自己就是摊主大叔等候的“正主”:“您住这附近吗?这么晚回去,会不会耽误您时间?”

这条路偏僻得很,两边没什么路灯,全靠摊主拿着手电照明。煞白的灯光打在他半边面孔上,风霜磋磨的痕迹清晰可见,只听他笑了笑:“不耽误,要不是跑这趟腿,咱也见不到东海来的大教授不是?”

沈愔下意思看向丁绍伟,恰好对方也正看过来,两人在眼神交汇间传达出如下意味——

“东海来的大教授?该不会是那个姓顾的吧?”

“八九不离十。”

“他到底什么来头?消息又是从哪来的,怎么每次都和咱们前后脚?”

“不清楚,但至少应该没恶意。”

摊主恍然未觉,兀自絮叨不休:“唉,我家小孩今年读高二,她打小喜欢写作,一直吵吵着要报考东海大学文学系。我这个当爹的没文化,说不出好歹,您是大学教授,您给参谋参谋,就她这烂泥糊不上墙的成绩,有戏吗?”

沈愔是刑侦支队队长,不是招生办主任,闻言,他不敢随意打包票,只得顺着敷衍。就听摊主感慨道:“现在的小孩可不容易了,不比我们那会儿,有把子力气,干什么都能混口饭吃。就我家那个,每天读书到一两点钟,有时我一觉睡醒,她屋里灯还亮着——就这,在他们班里也只能算中不溜。”

“都说高考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每年考上的只有那么几个,可不是得削尖了脑袋往里钻?”

沈愔和丁绍伟被迫灌了一耳朵“高考”和“悬梁刺股”,又不好打断,只得交换了一个略带无奈的眼神。

西山市濒临南海,三月底的天气,入了夜也并不寒冷,只是风声呼啸往来,刮得人头疼欲裂。沈愔摁了摁眉心,正想强行打断,就见摊主神色倏变,拖着他俩往矮墙后一藏,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丁绍伟不明所以,就见沈愔伸手一指——夜色深处,一个模糊的黑影敏捷闪过,快到几乎看不清,稍不留神就会错过。

丁绍伟猛地转向沈愔:什么人?会是项维民吗?

沈愔还没发话,前头引路的摊主飞快地打着手势:跟上去看看?

沈愔和丁绍伟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

他俩虽然冒了顾教授的名,却没忘记自己“刑警”的身份,让一个普通老百姓冲在前头算怎么回事?

这要传出去,就算赵局不把他俩砌进水泥墙里,刑侦支队那帮龟孙子也得嘲笑个一年半载。

沈愔不会打手语,只能在手机里飞快地输入一句话,往摊主面前一亮:我们俩进去,你在这里等后援。

摊主:“……”

后援是怎么回事?剧本上没这出啊!

摊主这一趟原本是受人所托,交代他的原话是“顾盟主的朋友要来孝安堂探探底,你帮忙把人带进去,再原模原样的带出来,别让人在咱兄弟地界上出岔子,真要有个什么,顾盟主那边不好交代”。

第四章
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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