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顾琢探出一半的手又缩回衣兜:“不了,我不想让人担心。”

沈愔循着他的视线瞥了眼,随口问道:“是您学生?”

顾琢:“嗯,也是我未婚妻。”

沈愔:“……”

顾教授态度坦然,一点没有藏着掖着的意思,反倒显得旁人大惊小怪。沈支队只得客从主便,跟着一起自然坦荡:“婚期定了吗?提前跟您说声恭喜了。”

顾琢往走廊尽头看了眼,笑容带上些许宠溺和歉疚:“原本安排在今年暑假,可现在……只能往后推了。”

沈愔本想把香烟往嘴里送,余光瞥见走廊尽头一个娇小的身影,手指没来由一顿。

尼古丁和麻黄碱其实没有本质区别,都能让人在醉生梦死中得到虚幻的极乐——但是那又如何?

从天堂坠落地狱的一瞬,悬殊的落差对比只会让人更加绝望。

沈愔将香烟塞回小盒,揉成一团丢进墙角的垃圾桶里:“那您打算什么时候回东海?”

“还得再耽搁一阵,”顾琢说,“至少等案子结了,再把郭莉的骨灰安葬了,我才能放心回去。”

两个男人一左一右挨着窗口,隔着走廊面面相觑。窗外是争奇斗艳的城市夜景,大幅的LED屏倾泻而下,如织的游人在火树银花下彻夜欢歌……而那本该前程似锦的小姑娘躺在法医室黑沉沉的冷冻柜里,等着焦头烂额的警方还她一个扑朔迷离的公道。

夜风呼啸着掠过外墙,呜咽宛如悲泣。

半晌,顾琢沉声道:“据我所知,就算是重大案件的嫌疑人,拘传时间也不能超过四十八小时——如果警方找不到证据,到时只能放人,没错吧?”

沈愔“嗯”了一声:“一时找不到不代表永远找不到,只要是他做的,总有真相大白的一天。”

美国大法官休尼特曾说过,正义也许会迟到,但绝不会缺席。

不过这话也有另一种解读方式,尽管正义永存,但对于现实生活中的每一个人来说,“迟到的正义”绝非真正的正义,因为“公正在法律中的第二层涵义是指效率”。

不管市局刑警是不是忙成热锅上的蚂蚁,也不管这桩案子里有多少未竟的委曲,四十八小时的时限依然如约而至。

律师领人的当天,沈愔没出面,斜靠在支队长办公室窗口,居高临下地俯瞰市局大院,只见西装革履的律师和私人助理狗腿似的跑前跑后,簇拥着葛总经理出了市局大楼。葛长春走下台阶,忽然察觉到什么,抬头向上望去——两人的视线隔空相对,犹如刀锋砥砺较劲,迸出一蓬天女散花似的火星。

葛长春勾起嘴角,冲他露出一个掺着得意、拌着挑衅的笑意,两根手指齐齐并拢,点在额角处,远程飞了一个“致意”。

沈愔两道长眉压住笔直的眼角,侧脸轮廓近乎冷硬,忽听身后有人敲了敲门板,他转过头,只见夏怀真端着两杯咖啡,踮着小碎步挪进门来。

沈愔扫见咖啡杯上惨绿惨绿的美人鱼头,只觉得昨天刚补满血的钱包又有瘪下去的趋势,心里霎时凉飕飕的。然而他脸上不肯露出形迹,只是若无其事地问道:“怎么想起买咖啡了?”

夏怀真眼睫毛眨成一道闪电:“顾教授说你们查案辛苦了,本想请你们吃顿饭,但是郭莉这两天下葬,他抽不出空,只能发个红包,就当请你们喝咖啡了。”

沈愔从她手里接过咖啡,动作自然如行云流水,打开盖子喝了一口……然后被超标的糖量齁得喉咙发紧。

他咳嗽两声,正想说什么,忽听窗外传来一阵骚动。沈愔转头看去,就见一个陌生男人不知从哪窜出,揪住葛长春不撒手。葛总的司机和律师一拥而上,跟那男人推推搡搡,在市局门口扭作一团。

沈愔没见过那男人,但是远远瞧见他脖子上悬着一面硕大的牌子,上头密密麻麻几排字迹,中间贴着一张照片——那女孩现在还躺在法医室的冷冻柜里。

沈支队眉头微微拧起。

夏怀真好奇的凑到他身边,扒着他胳膊往外探头:“那是谁啊?葛长春仇家吗?”

沈愔只觉得这姑娘两只手像一双软绵绵的小猫爪子,扒住胳膊的力气不算大,却恰好扣住麻筋,皮肉下的神经网直接短了路,热汗争先恐后地夺路狂奔。

“是孙芸的哥哥,”他别过头,权当那条胳膊不是自己的,用最冷静客观的语气解释道,“孙芸是茂林制药的员工,因吸毒过量致死,警方怀疑她的死与茂林制药丢失的麻黄碱药品有关,只是还没查到证据。”

夏怀真恍然:“因为警方调查迟迟没有结果,所以孙芸的哥哥直接找上门,要那姓葛的血债血偿?”

沈愔:“……”

这姑娘看着清秀娇小,怎么一张嘴就是满口凶残的“匪腔”?

说话间,门口保安和执勤刑警已经冲上前,将两拨人强行分开,不由分说的带回市局。沈愔叹了口气,回头见夏怀真看戏看得意犹未尽,于是在她脑袋上呼哧了把:“别管人家了,你自己有什么打算?”

夏怀真顶着一脸懵逼的空白:“啊?”

沈愔呼哧一下没够,又揉了两把:“我那天跟顾教授谈了,他还是希望你跟他回东海市,他可以找人帮你准备成人高考,出来后也好找份正经工作。”

夏怀真:“……”

沈愔心口像是被什么压住了,语气却听不出异样:“顾教授规划的路固然不错,不过……你自己怎么想?”

夏怀真轻车熟路的打开柜子,翻出一包薯片——她身体不算好,除了营养不良,还有低血糖的症状,沈愔于是在办公室里储了不少零食,让她什么时候想吃随时去拿。

夏怀真拆开包装袋,掏出一把咔嚓咔嚓地啃起来,理所当然地说:“当然是留下来。”

沈愔深深看着她:“为什么?”

夏怀真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眼,将“这还用问吗,当然是因为你”这句话惟妙惟肖地刻在眼神里。

沈愔:“……”

他扭头转向窗外,忽然觉得方才还阴沉罩顶的密云悄无声息散开,阳光极慷慨地泼撒挥毫,天高地迥、云淡风轻,尽数倒映在沈支队池水般不见底的眼睛里。

他忍不住想:今天天气不错。

(第一卷完)

一场猝不及防的大雨将整个西山市泡在汪洋的水汽中,火红的木棉花还没来得及高踞枝头睥睨凡尘,先被雨打风吹去,烈烈如火的铺了满地。

大雨过后,郭莉的骨灰终于在西山市陵园入土安家。下葬当天,不仅顾琢到了,沈愔也带着夏怀真去献了一束花。丁绍伟寻死觅活非要夏怀真收下的黑色小香风连衣裙总算派上了用场,她穿着应景的扶灵黑,将那捧雪白的菊花放在墓碑下,抬头和照片上的女孩看了个对眼。

同样的花信韶龄,同样的笑意宛然,一个逛街吃饭看电影,另一个只能寄居在方寸大的黑白照片上。

夏怀真微微叹了口气。

顾教授实在很有百折不挠的精神,虽然沈愔已经转达过夏怀真的态度,但他依然不死心,非要亲耳听到夏姑娘的答复:“你真的不想回东海市看看?”

夏怀真下意识看了沈愔一眼,沈支队十分有绅士风度地走到一边,假装欣赏路边景色,实则悄悄竖起一只耳朵。

夏怀真犹豫了下,还是摇了摇头:“我想留下来。”

顾琢的视线在她和沈愔之间扫了个来回,了然地笑了笑:“好吧,毕竟是你自己的路,旁人不能越俎代庖……不过,你打算一直住在沈警官家里吗?需不需要帮你另找房子?”

夏怀真:“……”

这姑娘对自己的人生规划实在没什么成算,她好像直到现在才反应过来,一直赖在沈愔家里是不大合适的。

当初沈愔把她带回家,理由是“谋害郭莉的疑凶可能杀人灭口”,所以要就近保护。但是现在郭莉的案子——起码从表面上看已经结案了,就算项维民背后另有主使,只要他不是脑子进水,就该明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道理。

也就是说,夏怀真眼下的处境已经安全了,沈愔大可以将这个行走的麻烦请出家门,再帮她找一份稳妥可靠的工作,就算是仁至义尽。

当然,以沈愔的为人,多半说不出主动开口要她滚蛋的话,倘若夏姑娘脸皮足够厚,她也可以死皮赖脸地继续住着。

可惜夏怀真的脸皮和板砖比起来,还是差了不止一个层次。

又或者,这跟脸皮也没什么关系,只是在她刚会读书认字时,有人将一句话反复灌输进她耳朵里。

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

出于这种两难的心理,在把顾教授送走后,夏怀真给自己打了半天气,牙一咬心一横,终于向沈愔提出:“郭莉的案子已经结了,我是不是也该……”

正好路口的交通灯转红,沈愔一脚踩下刹车,没什么表情地转过头。

夏怀真毫无缘由地打了个寒噤,后半截话“嘎嘣”一下,被自己咬断咽了回去。

两个人相对无言地沉默片刻,直到信号灯变绿,车流重新开始移动,沈愔才一边发动车子,一边淡淡地问:“你想搬走?”

夏怀真抠着手指,她其实不想搬,但又觉得赖在人家家里不合适,这个头便无论如何点不下去。

沈愔又问:“你有钱租房吗?”

夏怀真:“……”

被戳中痛脚了。

沈愔在等红灯的间隙里飞快地抬了下眼,只见后视镜中,夏怀真微低着头,左手无意识地抠着右手,一绺发丝从鬓颊后掉出,晃晃悠悠地悬在耳朵边上,发梢微微回扣,若有若无地撩拨着小巧的下巴尖。

沈愔握着方向盘的手指突然有点发涩,很想替她把那缕碍事的头发丝掖到耳后。

其实夏姑娘的心思不难猜,虽然她本人觉得自己世情通透、人情练达,但是“自以为”和现实之间至少隔了一条马里亚纳海沟。

至少她没能瞒过沈支队的双眼。

沈愔不着痕迹地搓动了下手指,用舌尖把上下颚挨个舔了一遍,然后才用平静到近乎淡漠的语气,不疾不徐地说:“你自己租房,就算找到人合租,一个月至少也要小一千,再加上水电燃气物业费和吃饭,一个月两三千的花销是保底的。按你之前在KTV当服务员的工资,别说攒钱,不欠债就很不错了。”

夏怀真满腔不足为外人道的纠结险些在他轻描淡写的三言两语中化成水漂东流而去。

她抵了抵手指,低头不说话了。

沈愔想了想,把语气放缓和了些:“顾教授之所以没坚持带你回东海市,是因为信得过我,你的事,我不能放着不管。”

夏怀真掀起眼皮,从睫毛缝隙中偷偷打量着他。

沈愔:“反正我没别的亲戚,家里地方也够大,你先住着,不收房租,每月帮我交下水电费,周末记得打扫干净卫生就行了,你看这样可以吗?”

夏怀真:“……”

这不止是“可以”,沈支队要是把这租房条件贴到网上,前来应征的小姑娘能从他们家小区排到市局门口。

夏怀真不是傻子,沈愔委婉到这份上,无非是为了给她台阶下,让这穷鬼丫头脆弱的自尊心不至于碎落一地。她要是再不接受好意,那不是“有风骨”,而是彻头彻尾的“不识好歹”。

然而她话到嘴边,就像被一道无形的闸门拦着,总也说不出口。与此同时,一个销声匿迹许久的念头再次不请自来的跳了出。

夏怀真忍不住想:他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顾琢对她百般照顾,是出于对已故学生无法弥补的愧疚心和移情,可沈愔呢?难道真的只是因为“人民警察”对“底层群众”的责任感和怜悯心?

夏姑娘虽然有点没成算,却不是傻子。

就在她满腹疑虑不知所措时,轿车拐过路口,在临街一家店铺门口停下。夏怀真下意识扭过头,认出那家店是本市颇为知名的网红甜品店,她曾好几次从门口经过,闻到里面飘出浓郁又甜美的奶油香味,一双掉了又黏上的平底鞋跟差点被台阶绊个趔趄。

比橱窗里各色甜品更闪亮的是价目表,夏怀真扫见那直逼三位数的价码,一只手颤巍巍地摁住锣鼓喧天的小腹,几乎是拿出革命义士抵抗老虎凳的意志力说道:“这家店挺贵的吧?我其实不饿,不如……”

沈愔没等她把话说完,已经拔下车钥匙,干脆利落道:“下车。”

夏怀贞跟着沈愔进了甜品店,刚一推门,就被腻腻歪歪的奶油味撞了下鼻尖。她这辈子没遭受过这么强有力的诱惑,被那些看起来就很好吃的甜品勾引的直流口水,只能用手捂住脸,努力不让视线往玻璃橱柜的方向瞟,唯恐一个没忍住,当着刑侦支队长的面干出什么违法犯纪的勾当。

门口风铃泠泠作响,柜台里的圆脸小姑娘抬起头,看清来人的一瞬露出毫不掩饰的惊喜:“沈哥,您今天怎么有空过来?喝咖啡吗,我给你泡?”

夏怀真眼睛微微睁大了一点,总觉得这圆脸小姑娘的笑容和语气过分热情了些,活像狂热的追星粉遇上了梦中的白马王子。

她偷偷瞄了眼沈愔,沈支队浑然未觉,用不论何时都冷静淡漠的语气问道:“你们老板在吗?”

小姑娘回头嗷一嗓子:“琛哥,沈哥来了!”

夏怀真还没弄明白沈愔为什么带她来这儿,柜台里转出一个系着围裙的年轻男人——那围裙上印着硕大的凯蒂猫,隔着玻璃柜台冲夏怀真扯开一个憨厚富态的微笑。

穿着围裙的男人同样笑得见牙不见眼,和那围裙上的猫头活像一对跨越种族的同胞兄弟。

“哟,稀客啊,沈队,今儿个怎么有空大驾光临?”笑得憨厚富态的男人打了个响指,回头吩咐道,“小袁,给沈队来一杯热巧克力……啊等等,沈队,这姑娘是你带来的?”

他用哥伦布发现新大陆的目光盯着夏怀真,从头发丝到脚底板,每一颗细胞都拖出来审视过一遭。夏怀真被他看得浑身发毛,往沈愔身后藏了藏,只见那货端着下巴,笑容微妙的卡在好奇和猥琐之间,冲沈愔挤了挤眼:“怎么,万年铁树终于想要开花了?”

沈愔面无表情,就在韩琛以为他会用冷嘲热讽戳破这个恶劣的玩笑时,沈支队把身后的夏怀真揪出来,往前推了推:“这是……我一朋友,她打工的KTV停业整顿了,能在你这儿落个脚吗?”

韩琛摸了摸下巴,视线盯着夏怀真局促的脸瞧了会儿,又瞄了瞄她身后的沈愔,意味深长:“朋友?成,沈队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小姑娘,你身份证带了吗?”

夏怀真下意识看向沈愔,见他点了头,于是从包里摸出身份证。韩琛接过一看,身份证上的女孩扬起下巴看着镜头,眼角夹着若有若无的笑意,虽然五官轮廓与眼前的夏怀真一般无二,但不知是不是韩琛的错觉,总觉得这姑娘和照片上的女孩有着微妙的差别。

他抬起头,发现沈愔的目光似乎也在那张证件照上停留了片刻。

这不是沈愔第一次见到夏怀真的身份证,他曾利用权限登录市局内网,发现确实有“夏怀真”这个人,而且籍贯信息与她自己的描述大致吻合。如果不明就里,多半会信了她的说辞,权当这是个普普通通的乡下姑娘。

可沈愔知道不是。

甜品店不大的店面里弥漫着奶油和巧克力的甜香,沈愔胸口却充斥着一把发涩的黏腻,有那么一瞬间,他突然想起多年前的往事——

那时的夏怀真……或者说,“苏曼卿”,是一个非常难缠的对手。沈愔知道她隐瞒了许多事,然而几番试探都没逮到把柄,于是他换了个思路,从这女孩的身世背景着手,一路顺藤摸瓜,终于查到了海坊福利院。

事实证明,这个思路是对的。

因为人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野猴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来龙去脉,所有的匪夷所思雾里观花,在顺着那根藤摸到最初的源头时,都能迎刃而解。

海坊福利院是民办,规模不大,又没有固定的长期捐助,早在五六年前就散摊关门了。沈愔花了不少心思和精力,终于找到当初在福利院工作的一个老员工。

老头上了年纪,腿脚不大利索,思路却很清晰。沈愔把苏曼卿的照片拿给他看,老头皱眉思忖很久,终于咂摸到一点熟悉的影子。

“这个……好像是佳佳吧?”他捧着脑袋,眉头皱成一道深深的海沟,“看模样有点像……唉,这么多年了,我也不太肯定。”

沈愔很有耐心:“您能帮着回忆下吗?”

他查过“苏曼卿”的底细,那女孩出身海坊福利院,十二岁时被人领养,满打满算已经过去八九年。福利院里都是差不多大的孩子,人来人往,很难对某个特定的面孔留下印象。如果眼前的老人在时过境迁后依然对当年的女孩留有模糊的记忆,那不外乎两种可能:要么,这女孩身上发生过令人印象深刻的事;要么,这女孩本身就是个令人印象深刻的人。

而苏曼卿……她属于两者兼备。

“——那是个挺漂亮的小姑娘,”老人叹了口气,“您也知道,民办福利院效益不好,孩子们大都皮包骨,一个个大耗子似的,能好看到哪去?可这姑娘不一样,虽然瘦瘦小小的,长得可是真好看,要是平平安安活到现在,应该也出落成个小美人了吧?”

沈愔一声不吭地给老人点了根烟。

老头嘬着烟嘴,满足地吐出一串眼圈,末了有点惋惜:“唉,可惜了……那孩子要是不那么好看,兴许能过得安生些。”

沈愔敏锐地听出言外之意,追问了一句:“这话怎么说?”

老头吞云吐雾着,笑容多了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福利院里的孩子没见过世面,胆子也小,还不是大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偏偏当时的院长……唉,现在想起来,真是造孽啊!”

沈愔听明白了他的暗示,瞳孔像是受到强光刺激,急剧扩散了一瞬:“你是说……”

“我记得,当时院长买了很多粉红色的发卡,戴着蝴蝶结的那种,小女孩最喜欢,”老头絮絮叨叨,“但是福利院里的孩子……尤其是女孩,都不敢要,因为院里有条不成文的规矩,谁戴上那个发卡,晚上就得去院长办公室。”

沈愔的手指猝不及防地捏紧了。

他听到自己有些干涩地问:“她……也去了?”

谁知老头沉默半晌,摇了摇头。

“那姑娘还算幸运,没被糟蹋过……其实老院长早看上她了,只是有人拼死拦着,才没得手,”他摇摇头,“多亏了她那老师,不然……唉!”

沈愔心念微动:“她的老师?您还记得这个老师叫什么吗?”

“好像是姓夏,”老头说,“叫什么来着?夏、夏……对了,夏桢!

那是沈愔第一次听说夏桢,彼时他还不知道这个名字将对自己产生多大的影响,那就像是一面免死金牌、一身坚不可摧的盔甲,在九死一生的绝境中,给他留了一线翻牌的生机。

沈愔定定注视着眼前的女孩,目光洞穿了永不停歇的光阴,三年前的“苏曼卿”和三年后的“夏怀真”微妙地重叠在一起,真实和虚幻交错而来,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分不清身在何地。

——直到韩琛的一句话将他从虚幻的时空深处来回现实。

“行了,人交给我,你就放心吧,”系着粉色围裙的甜品店老板摆了摆手,鬓边一绺发丝不知是天生还是怎的,打着酱香浓郁的卷儿,缠缠绵绵垂落耳畔,“难得你这棵万年铁树也有想开花的时候,放心,我一定……”

他话没说完,沈愔默不作声地一撩眼皮,眼神里透着疏离和冷淡,将韩琛满腔蠢蠢欲动的八卦之心怼了回去。

韩琛舌头猝然打结,后半截调戏就说不下去了。

收拾了“心怀不轨”的损友,沈愔转过身,一只手下意识抬起,似乎想在夏怀真头顶揉一把。

夏怀真不闪不避,睁着一双圆溜溜的杏核眼,呆呆地看着他。

沈愔那只手堪堪落下时,硬生生拐了个弯,将她鬓边垂落的发丝轻轻掖在脑后。

“你安心待在这儿,我下班来接你,”他随口叮咛道,意味深长地看了夏怀真一眼,“过去的已经过去,我们没法追溯逝去的光阴,只能往前看,明白吗?”

夏怀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不知是不是错觉,沈愔总觉得这姑娘的目光越过他,在他身后不停打转。他循着夏怀真的视线扭过头……然后和橱柜里琳琅满目的甜点看了个含情脉脉的对眼。

沈愔:“……”

他突然有点怀疑自己让夏怀真留在甜品店的决定是否正确,这吃货投胎的丫头不会监守自盗,趁着打工偷吃蛋糕吧?

为了不让第一天报到的夏小姐因为偷吃被开除,沈支队纠结许久,还是从钱包里翻出一张搁置小半年没用过的优惠券:“栗子挞、芒果慕斯、草莓千层,各来一样。”

韩琛:“……”

他抽搐着嘴角,好半天才结结巴巴地问道:“你……早上没吃饭?”

沈愔从圆脸小姑娘手里接过打包好的甜点,半点没藏私,一股脑塞给夏怀真:“留着饿了时当零嘴吧,我走了。”

夏怀真:“……”

她还没反应过来,沈愔已经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只留下一袋散发着诱人甜香的网红甜品和她面面相觑。夏怀真一忍再忍,终究是败在栗子奶油醇厚的芬芳下,抄起栗子挞,默默送进嘴里。

……然后她就被丝绸似的口感和浓郁甘甜的奶油击倒了。

夏怀真心满意足地啃着栗子挞,旁边的圆脸小姑娘好奇地凑过来:“你跟沈哥认识很久了吗?”

夏怀真不动声色地瞥了她一眼。

圆脸小姑娘年纪不大,看着比夏怀真还要小一两岁,城府更是约等于无。她自以为“不着痕迹”的试探,落在夏怀真眼里,就是明晃晃的“我喜欢沈哥,你跟他什么关系,他为什么亲自送你过来,我警告你别勾引他”云云。

夏怀真想了想,给出一个十分纯客观的答案:“我借住在他家。”

圆脸小姑娘:“……”

正好这时韩琛招呼了她一声,夏怀真迈开两条腿,径自越过深受打击的圆脸小姑娘。转身的一刹那,她却像是察觉到什么,蓦地扭过头——

玻璃橱窗外是宽阔的马路,车水马龙熙熙攘攘,隔着花圃和川流不息的行人,马路对面站了个身材修长的男人,和她在电光火石间看了个对眼。

那一刻,夏怀真就像被电打了,浑身汗毛不顾一切地炸了开。

其实隔了这么远的距离,又是逆光,她根本不可能看清那人的长相,但不知怎的,夏怀真脑子里有根弦就是毫无缘由地扯紧了,警铃疯狂大作,凉意一丝丝地窜上背脊。

“哗啦”一下,她手里装了甜点的纸袋子掉在地上。

长身玉立的男人裹在及膝的黑色风衣里,冲她彬彬有礼地点点头,而后一猫腰,钻进路边一辆黑色加长宾利。

开车的女人戴着口罩,鸭舌帽里露出打着卷儿的棕色长发:“她看到您了?”

男人两手扶在黑色手杖上,十分愉悦地提起唇角:“她记得我。”

女人抬起头,从后视镜中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她毕竟是我一手调教出的猎犬,就算睡着了,也记得主人的气味,”男人惬意地靠进真皮车座中,仰头露出修长的脖颈,“很好……这让我对我们的重逢充满期待。”

沈愔还不知道夏怀真上班报到的第一天就迎头撞见了最可怕的“宿命”,加长宾利发动的瞬间,他正把车开进市局停车位,刚拔出车钥匙,手指不知怎么一滑,钥匙“当啷”一下掉落在地。

沈愔:“……”

车钥匙倒是不怕摔,但那钥匙环是夏怀真买的,上面拴了个象征如意吉祥的娃娃,还用粉色水钻拼出一个爱心——可能是从街边地摊上淘来的,因为质量低劣的缘故,磕掉了两颗明晃晃的水钻。

夏怀真深知“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以她那三瓜俩枣的身家,也实在没什么可报答的,只能用这种不值一提的小物件聊表心意。

而现在,她千挑万选的“心意”豁着大牙,和猝不及防的沈支队面面相觑。

沈愔盯着磕掉一角的豁牙爱心看了片刻,心里无端涌上一股不太妙的预感,正想打个电话给夏怀真,迎面就见丁绍伟着急忙慌地冲过来。

“哎呀老大,你可回来了,”他一把揪住沈愔,上气不接下气道,“赶紧的,全队的人就指着你救命呢!”

沈愔刚摸出的手机险些被他撞掉,只能先放回兜里:“怎么了?”

丁绍伟拽着他的胳膊往里拖:“薛副队出差回来了……也不知谁招惹了他,这老小子就跟吃了枪药似的,一上午逮谁喷谁,兄弟们实在扛不住,只能派我出来搬救兵。”

沈愔:“……”

说话间,两人连推带搡地到了办公室门口,还没推门,就听里面传出中气十足的嚷嚷声:“关进市局的嫌疑人还能放出去,这影响得有多坏?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刑侦支队都是一帮酒囊饭袋,钻营一把好手,正事屁都不行!”

这话里的指桑骂槐藏都藏不住,只差顺着标点符号往外喷涌。沈愔目光微沉,看了丁绍伟一眼。

丁绍伟会意,伏在他耳边低声道:“是之前市局释放茂林制药总经理葛长春的事,不知被哪个闲得蛋疼的孙子炒上了热搜,赵副局已经让网警紧急删帖了,但是舆论传得沸沸扬扬,据说连省厅也惊动了。”

他摸出手机,三下五除二调出一张页面,霎时间,金灿灿的国徽下,葛长春和市局领导亲切握手的照片占据了半壁江山。

配上那行悚然听闻的“本市知名企业疑似涉毒,官商勾结沉冤难雪”标题,就是大写的有图有真相。

沈愔眉头深深蹙起。

他隐约记得那天的情形——葛长春毕竟是本市知名的企业家,在没有直接证据的情况下,市局不好把人得罪的太狠。他被无罪释放的当天,由于沈愔这个直接经手人避不露面,是赵副局亲自把人送到市局门口的。

他低声问道:“赵副局知道这事了吗?”

“能不知道吗?”丁绍伟说,“老头气坏了,在办公室里又摔桌子又骂人,就是个濒临爆发的活火山,现在大家都绕着他门口走。”

沈愔揉了揉眉心,伸手推开办公室的门,就听于和辉弱弱辩解道:“可是薛副队,咱们没有证据,到了四十八小时的时限只能放人啊……”

他话音未落,薛耿的唾沫星子已经劈头盖脸而来:“找不到证据是你们无能!成天正事不干,净搞些歪魔邪道,上梁不正下梁歪,案子破得了才怪!”

于和辉面露痛苦,偷偷缩起脖子,和旁边的许舒荣交换过一个心有戚戚的眼神。

薛副队话中夹枪带棒,除了刚来不久的许舒荣,但凡长了耳朵的都听懂了。丁绍伟勃然作色,一句“你说谁上梁不正”到了嘴边,却被沈愔一个手势堵了回去。

“小于,”沈愔淡淡地问道,“我之前让你调查茂林制药与惠方制药签订的购销合同,有结果吗?”

于和辉和许舒荣眼睛不约而同一亮,薛耿闻声回头,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哦,是沈队,您这是打哪来啊?”

沈愔漠然的目光从他脸上掠过,并未多做停留,而是越过他肩膀,与于和辉视线交接。于和辉忙不迭拉开抽屉,取出一份案卷递过去:“购销合同上的联系人叫陈莎莉,留下的手机号却是用假身份证注册的,我们正在联系东海市,看能不能找到这个人。”

沈愔接过卷宗,正要往门外走,薛耿突然侧身拦住他:“现在想着查这些,早干什么去了?长眼睛的都看得出,葛长春才是茂林制药的负责人,你却把大量时间精力浪费在项维民身上,不是白白放跑了元凶?”

沈愔神色平静地看着他,不见丝毫情绪波动:“项维民是郭莉案的直接关系人,我不觉得把调查重点放在他身上有什么不对——涉毒案是案子,谋杀案也是案子,没有厚此薄彼的道理。”

薛耿脸皮紫涨,突然把手机往前一递:“是,都是案子,没有轻重之分,但这事已经闹得沸沸扬扬,现在媒体舆论都在骂警方无能,本职工作做不好,嫌疑人也逮不住,你怎么解释?”

薛副队嗓门不小,一通歇斯底里的咆哮,走廊上的人几乎都听见了。几个路过门口的实习警露出活见鬼的表情,忙不迭捂住耳朵,脚底抹油似地跑了。

沈愔险些和手机上的大字标题贴了个对脸,眉头微微一皱。但他毕竟不是丁绍伟那个一点就着的棒槌,所有的情绪都被严丝合缝地压在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

“如果葛长春真的涉毒,我能放他,也能把他抓回来,”沈愔撂下这句话,直接绕过他,半步不停地向门口走去,“我现在要去向赵副局汇报案件进展,不放心就一起来。”

薛耿重重哼了一声,神色变换了好一阵,终于一跺脚跟过去。

他这一走,笼罩在所有人头顶的低气压骤然消散,整个刑侦支队——包括丁绍伟在内,集体长出一口气,姿势各异地就地瘫倒,感觉自己还能再爱沈队五百年。

许舒荣拍着备受摧残的小心脏,顶着一脸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懵逼,暗搓搓地凑到丁绍伟身边,小声问道:“丁哥,薛副队……他跟沈队关系不好吗?”

丁绍伟看了她一眼,心说:何止不好?

这在西山市局不算什么秘密:薛耿是刑侦支队的老人,沈愔刚被调到刑侦支队那阵,他已经是副支队长,几乎所有人都以为在前任支队长病退后,他是刑侦支队一把手当仁不让的人选,没曾想人算不如天算,半路杀出一个沈愔,堵死了薛副队的晋升之路。

“支队长”和“副支队”,虽然只差了一个字,其中的区别却像隔着一片珠三角,换成谁能忍下这口气?

不过丁绍伟不想把这些狗屁倒灶的事宣扬得人尽皆知,随口敷衍:“可能是嫉妒老大比他帅吧?”

许舒荣:“……”

有那么一时片刻,小许警官再三按捺,还是忍不住升起一个念头:这个姓丁的四六不着,到底是怎么跟沈支队那样严肃缜密的人混成死党的?

“……在茂林制药和惠方制药签订的购销合同中,惠方制药的联系人名叫陈莎莉,经过初步调查,我们发现她并不是惠方制药的正式员工,而是通过许以高额的好处费,‘租借’到麻黄碱复方制剂的批发经营资质,并以惠方制药采购人员的身份与茂林制药签订了合同。”

副局长办公室,面对一个脑袋冒烟的赵锐,沈愔不慌不忙,将手头已经掌握的线索一一道来:“我们有理由怀疑,这个陈莎莉在葛长春的案子中扮演了重要角色。”

赵锐脑门上的青筋慢慢平复下去,原地踱了两圈,他直指要害地问道:“这个陈莎莉现在在哪?”

“已经被东海市公安局拘捕了,”沈愔说,“我联系了东海市局,希望能尽快办理移交嫌犯的手续。”

“要抓紧啊!”赵副局长唉声叹气,“这起案子影响很坏,必须尽快破案,再拖下去,市局的公信力就彻底扫地了。”

一旁的薛耿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插嘴道:“不用‘拖下去’,已经上热搜头条了,现在西山市各大媒体都是您老和葛长春握手的照片,就差将‘黑警’两个字刷在西山市局门口!”

赵锐一听到“照片”两个字就头疼,刚刚偃旗息鼓的邪火“蹭”一下窜上头顶。那一刻,他就像是罗局上身,一巴掌拍上办公桌,霎时间,连桌子带地板猛地一哆嗦:“现在是说风凉话的时候吗?都火烧眉毛了,还在这儿起哄架秧子,有没有一点大局观念!”

薛耿冷笑一声,不说话了。

赵锐知道他的狗怂脾气,没跟他一般见识,沈愔却是心头微动,忍不住想:对了,舆论对这案子的关注太不合常理了。

一般来说,会引发社会关注的案件类型复杂,很难一一列明,但也总有那么几个共同点:比如这些案子大都具有某些吸引眼球的猎奇元素,又或者,案情超越了单一案件的限制,而是上升到社会价值体系建立的层面。

拿茂林制药这起案件而言,先是涉嫌谋杀、性虐等多项罪名的项维民丧命火场,赚足了闪光灯和眼球,更像是一张狗皮膏药,将社会大众的目光牢牢吸引在这座繁华都市的阴暗面。

没等案情热度消退,紧跟着又爆出葛长春的罪料,仿佛一桶热油当头浇下,“哗啦”一下,濒临熄灭的残火卷土重来,转瞬又有燎原之势。

这一连串事端发生得太紧凑,时间点也卡得太巧,简直像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早就策划好了一样。

不过不管怎么样,郭莉的案子结了,连着加了半个多月班的刑侦支队总算捞着了准点下班的福利。这天傍晚,沈愔载着一个死皮赖脸非要蹭饭的丁绍伟,直奔“伊甸”甜品店而去。

丁绍伟抱着一包拆了封的薯片——那是沈愔网购零食的同一批,结果没进夏怀真嘴里,反而被姓丁的货色抢先截胡:“我说,那姑娘还在你家住着吗?”

沈愔简单地“嗯”了一声。

丁绍伟往嘴里塞了一把薯片,一边咔嚓咔嚓地啃,一边满嘴喷渣子:“等会儿……案子不是都结了,你还没让她搬出去?不是,大兄弟,你到底怎么想的?”

“沈兄”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目光笔直地看着前方。

丁绍伟稍稍收敛了笑意,难得露出几分凝重:“之前你让那姑娘搬进家里,还能说是为了‘保护证人’,可现在案子结了,疑凶也伏法了,你还给那姑娘找了新工作——警察同志为人民服务也不过如此了吧?”

沈愔眉心波动了下,终于从后视镜里施舍给他一个眼神,那意思大约是“有话快说,别聒噪”。

丁绍伟于是快人快语了:“你说你俩寡男寡女共处一室算怎么回事?你要是对人家姑娘没意思,趁早把话说清楚,知不知道什么叫‘暧昧让人受尽委屈’?二十来岁的小姑娘正是爱做梦的年纪,在你是‘为人民服务’,在人家可能就忍不住多想,到头来希望越大失望越大,玻璃心碎落一地,那就是你的罪过了!”

沈愔:“……”

他脸上维系着一如既往的克制冷静,五根手指却不易察觉地捏紧反向盘,好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狗血剧经典台词:“不是你想的那样。”

丁绍伟:“……啥?”

沈愔只丢下这石破天惊的一句话,就目不斜视地闭嘴了,留下一个五味陈杂的丁绍伟,将那几个字放在脑子里,从语气到标点符号反复咂摸了好几遍,终于隐约回过一点味。

“等等,”他难以置信地想,“姓沈的是几个意思?什么叫“不是我想的那样’?到底是说他“没有故意玩暧昧”,还是……‘不是对人家姑娘没意思’?”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丁绍伟顿时如被九天惊雷当头砸中,外焦里嫩风中凌乱,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一动不动地怔了好半天,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正满腹纠结不知怎么开口,就见沈愔突然戴上蓝牙耳麦,一边“嗯嗯”了几声,一边蹙起眉头,紧接着一打方向盘,在前方路口来了个紧急掉头——居然是沿原路返回。

丁绍伟:“唉,不是去甜品店吗?怎么回头了?”

沈愔:“赵副局紧急传唤,东海那边有消息了。”

丁绍伟一脸懵逼,反应片刻才明白过来所谓的“东海那边有消息”是什么意思:“可……小夏那边呢?你不是说去接她吗?”

沈愔从兜里摸出手机,随手丢给他:“给韩琛发个短信,让他下班后把人送回家——怀真有我家门钥匙。”

丁绍伟敏锐听出这是“今晚要加班”的前奏,他顶着一脸滴汤淌水的苦逼相,摸着嗷嗷叫的肚子,无声抹了把辛酸泪。

一刻钟后,沈愔走进副局办公室,就见赵锐大马金刀地坐在办公桌后,一个身穿制服、肩上同样顶着四角星花的年轻刑警站起身,板着一脸“哀家主动上门是给你面子”的高贵冷艳,冲他伸出一只手:“沈队是吧?是东海市刑侦支队陈聿。”

沈愔不动声色的和他双手交握,目光越过办公桌,与赵副局交汇了一瞬:是……那个“陈聿”?

赵锐无声点了点头。

“陈队,”沈愔客气地点点头,“幸会。”

东海市局刑侦口支队长陈聿在公安系统内部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名人,这不仅是因为陈支队有个“朝中有人好做事”的亲爸,更因为他身上那段近乎传奇的经历。

“……江湖传言,当年在西南边境,这位陈支队也是个风云人物,大小勋章攒一块,够糊咱们办公室一墙的,否则他后台再硬也没法在这个年纪当上东海市刑侦支队一把手,”丁绍伟四仰八叉地瘫进靠背椅里,十分心安理得地指使还没下班的实习警花许舒荣给他拆了一包老坛酸菜味的泡面,加开水泡上,“撇开那些个人表彰不谈,据说他当初曾孤身一人卧底边境毒窝,送出不少有价值的情报,而且只差一点就能锁定幕后最关键的人物——可惜不慎暴露,以至于功亏一篑。”

这些“江湖传闻”真假掺半,许舒荣头一回听说,就跟听天方奇谭似的睁大眼,下意识追问道:“我听说卧底警察一旦暴露,下场都……这个陈支队还挺幸运的,居然逃出来了?”

“谁说不是呢?”丁绍伟两条长腿一上一下架在椅子上,整个人横成大写的一字状,“不是九死一生,能够的上‘传奇’两个字吗?”

许舒荣抱着她的“本体”——从不离身的小记事本,明知这是公安系统内部机密,不能随便打听,依然架不住一颗好奇心沸反盈天地揭竿而起,忍不住问道:“丁哥,我听说沈队当年也曾在边境毒窝卧底,还差点……”

丁绍伟飞快撩起眼皮,那一刻,他敛尽了所有的吊儿郎当,目光透出几分异乎寻常的严肃。

许舒荣后半段话被他干脆利落地掐断了。

“……准确的说,这个陈莎莉其实是个中间人,她并不是惠方制药的内部员工,只是以高额利润贿赂了制药公司高管,以每瓶三元的出厂价购得复方茶碱麻黄碱片,再以每瓶六到七元的高价转手卖给茂林制药,这其中的利润高达100%,在普通的销售市场是绝不可能达到的。”

副局办公室,陈聿没有语气起伏地说完以上这番话,灯光打在他面无表情的脸上,投下的光影拉深了轮廓,乍一看居然和沈愔有几分肖似。

不过仔细端详就能看出,沈愔的面无表情是意志强硬不好说服,而这位却是鼻梁细长、嘴唇单薄,看什么都有点居高临下的意思,活像被谁欠了五百万。

沈愔思忖片刻:“但是这笔药品交易的数量高达五百件,快赶上X省年交易量的一半了吧?”

陈聿肯定了他的说法:“确实,就算整个X省,复方麻黄碱片一年的消耗量也不过一、两千件,而这个陈莎莉一次性的吞吐量就如此之大,太不合乎常理了。”

沈愔飞快一掀眼帘,目光交汇的瞬间,他明白了陈聿的言外之意:“所以,茂林制药和惠方制药一样,只是摆在台面上的幌子?”

陈聿点了点头。

“就像陈莎莉是中间人一样,茂林制药也只是个中转站,或者说,是个制毒据点,”沈愔淡淡地说,“孝安堂大火后,痕检重勘现场,发现了过滤机、脱水机、小型搅拌机,还有试管和冷凝管……”

陈聿和他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都是合成冰毒的工具。

“此外,我们查了茂林制药的物流记录,发现在大半年前,有一批药品发往西南,时间正好对得上,”沈愔低声说,“西南的接收人……难道和玄阮有关?”

陈聿还没怎样,办公桌后的赵锐已经抬起头,眼神亮如冷电。

“……玄阮是中缅边境最大的毒枭,心狠手辣,什么事都干得出,”丁绍伟用轻描淡写的四个字将这位大毒枭的生平一笔带过,两条长腿癫痫似的晃个不停,“当初西南警方为了铲除这根毒瘤,派出不知多少卧底,结果一个都没回来,连沈队也差点……”

许舒荣头一回听说这段隐情,眼珠差点砸脚背上:“可我听说,当年正是沈队送出关键情报,警方才能及时捣毁多个制毒、贩毒据点,重创毒贩组织?”

“可不是吗?”出乎意料的,丁绍伟没有反驳,漫不经心地一摊手,“为了这份情报,沈队当初险些赔上一条命,听说救出来时,身上没一块好肉,在医院里足足躺了小半年。”

许舒荣听入了神,手心不知不觉捏出一把冷汗。

“然后呢?”她追问道,“沈队是怎么逃出来的?”

丁绍伟没说话,那只手纹丝不动地摊在许舒荣面前,五根柴火棍似的手指头炫耀存在感似的抖了抖。

许舒荣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赶紧把泡好的老坛酸菜面毕恭毕敬地送到丁少爷手里,面盆上还贴心地别了个一次性叉子。

丁绍伟卷起面条,连汤带面西里呼噜地往嘴里送,许舒荣觉得自己好像只是眨了眨眼,那碗里的面条已经下去小半。他在中场休息期间喘了口气,拿手背抹了把嘴:“这我哪知道?沈队的脾气你又不是没见识过,他打定主意不松口,你就是拿刀子也撬不开。”

许舒荣:“……”

这比喻还真是生动形象,清新脱俗。

“……六年前,玄阮贩毒集团遭到中缅警方联手重创,此后多年没再露过面,”沈愔沉吟着说,眼帘低垂,掩住一抹讥诮的冷笑,“怎么,他是觉得缓过一口气,打算卷土重来了?”

谁知陈聿摇了摇头:“根据陈莎莉的口供,玄阮接手的只是这批货的一半,剩下一半则是发给了另一个人。”

沈愔和赵锐不约而同:“是谁?”

“这也是我当初卧底毒窝时一直想查探的,”陈聿冷静地说,“我没见过真人,只是听组织里的毒贩称他为……”

“——神父!”

工作日的晚上不是大商场的客流高峰期,光鲜且潦倒的上班族们白日里饱受老板和客户的双重蹂躏,拖着一口苟延残喘的气,宁可回家躺尸也不想在钢筋水泥里漫无目的地长途跋涉。

女装卖场的导购小姐用那双纤纤玉手掩住猩红的嘴唇,新做的花式美甲上贴着明晃晃的金箔和水钻——这两年,经济就跟坐上过山车似的,一步一蹭地过了巅峰,眼看在下跌的边缘摇摇欲坠,又有新兴的电商企业疯狂冲击着实体经济,线下门店就算没迎来寒冬期,也是在秋冬交接的过渡地带瑟瑟发抖。

女导购左半边脑袋想着“房租涨价”,右半边脑袋塞满了“本月绩效”,越掂量越觉得入不敷出,金玉其外的皮囊下,满腔心酸险些逆流成河。

就在这时,一个浑厚的男人声音问道:“这是本季的最新款吗?”

女导购漫不经心地循声转头,眼神一瞬间被点亮了。

——那是个身材修长的男人,看年纪大约三十来岁,戴着镶金边的金属镜框,末端垂落细细的链子,若有似无地撩拨着下巴尖。

他压下一双斜飞入鬓的长眉,眉脚压住狭长的眼角,似笑非笑的神情落在导购小姐眼里,就是行走的“潇洒倜傥”。

男人十分有礼貌地重复了一遍:“请问,这是本季的最新款吗?”

导购小姐“啊”了一声,终于回魂了。

她看清那男人指着的是一套小香风高领套头针织斗篷蕾丝网纱格子女装,下身搭着拼接套装裙,腰间束着真皮腰带,还没上身已经透出一股幽幽的“贵妇气”。

导购小姐赶紧将濒临逃窜的三魂七魄塞回皮囊,端出一副只露八颗牙的标准微笑:“是的,这是本季最新款,请问您是买给女朋友吗?”

男人将“女朋友”三个字放在舌尖玩味片刻,意味深长地笑了:“当然……不是。”

碰了个软钉子的导购小姐有点讪讪,赶紧补救道:“那请问,您要送人的这位小姐年纪多大?穿什么型号的?”

男人摸了摸下巴,沉吟片刻,目光自然而然地转向他身边的女伴身上:“和她差不多的年纪,也是二十来岁,至于型号吗……”

他弯下眼角,视线若有实质地掠过女伴的脸,直到她被盯得面颊微红,才不紧不慢地拖长调子:“……三围先按她这身来,不过要高出半个头。”

女导购被他悠长的尾音无端撩出一身鸡皮疙瘩。

她顿时明白了那位女伴的心情,因为她自己的脸颊也开始莫名发烫,赶紧说了声“我去给您拿套新的”,便逃也似地窜进仓库。

女伴脸上红晕未消,眼神已经微乎其微地冷却:“黑色总是伴随着死亡和噩运,这可不是什么让人愉快的颜色。”

“但是很适合她,不是吗?”男人用吟诵咏叹调似的语气低声感慨,“黑皇后,我最杰出的作品……看看那些条子都对她做了什么?简直不可饶恕!”

女人没说话,眼睛里的冷意几乎凝出一把尖利的毒刺。

“真想亲手将她那身肮脏的皮扒下来,再用我为她挑选的礼服一寸一寸包裹住她丝绸般的肌肤,”男人轻声道,“对别人而言,黑色或者伴随着死亡和厄运。可是对她……那是她的铠甲和宿命,只有身披铠甲,她才是真正的Athena!”

“……‘神父’是最近两年才在中缅边境崛起的毒贩集团,此前他的势力主要分布在北美和欧洲,因此在国内名声不显,”陈聿沉声说,“此人的身份十分神秘,很少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只听说他往上数三代都是犯罪起家,家族资本的积累天生带着罪恶和血腥的气味。”

沈愔:“陈队也没见过神父本尊?”

陈聿耸了耸肩:“我倒是想,可惜那老小子太谨慎了,轻易不在人前露面,就算真有不得不露面的场合,也多半拿手下人当幌子。”

沈愔皱了皱眉:“手下?”

“神父的‘生意’可不止贩毒,贩卖人口、走私军火,只要能赚钱,就没有他不敢沾手的,”陈聿说,“就像大公司有不同的业务线一样,在他的犯罪集团里,每条不同的‘业务线’也对应着不同的负责人。”

沈愔:“愿闻其详。”

“神父最信任的手下一共有三位,没人知道她们的名字,组织内部的人尊称她们为‘皇后’,”陈聿稍稍咬重字眼,“他们用颜色区分,分别是红皇后、白皇后,以及……”

“——黑皇后。”

这个名字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脱队而出,炸雷般炸响在耳畔,有那么一瞬间,沈愔几乎没法维持住表面上的平静。

幸好陈聿和赵锐都浑然未觉,赵副局抓了把花白的头发,悲哀地发现自己确实老了,既搞不清这些小年轻心里想些什么,也不明白如今的犯罪分子是什么脑回路。

“神父?皇后?”赵副局眯起双眼,被这些不走寻常路的称呼弄得晕头转向,“怎么着,现在的毒枭还打算开个后宫不成?”

陈聿:“……”

陈警官一腔条件反射的尖酸刻薄到了嘴边,突然想起眼前这位是西山市局副局长,不是那帮任由他搓圆捏扁的鹌鹑队友,赶紧一咬舌头咽了回去。

“我在神父的贩毒集团里卧底过两年,对他们有些了解,”陈聿说,“他们不是一般的毒枭,很擅长利用制造和散布歪理邪说蛊惑、蒙骗他人,以达到发展、控制新成员的目的。据我所知,中缅边境一带有好些村子藏在深山老林里,位置偏僻,交通也不发达,信息交换十分滞后,很容易洗脑。”

赵锐头一回见识这么画风清奇的毒枭,忍不住在心里感慨“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沈愔强迫自己将“黑皇后”暂时请出脑子,把思绪强行拖回正轨:“这和邪教也没什么两样吧?”

“确实,”陈聿赞同地点点头,“大凡邪教,都不会把一个‘邪’字光明正大地顶在脑门上,多半是冒用其他正牌宗教或者气功组织的名义。好比这个神父,他其实有点类似宗教组织里的祭司,作为组织的精神领袖,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但他们崇拜的神不是传统基督教的耶稣,而是宗教神话中的魔女莉莉丝。”

沈愔:“……”

还能这样?

赵副局毕竟已经年过半百,没有一日千里的网络加持,跟不上这些小年轻的跳跃性思维。闻言,他虽然很想维系自己市局副局长高深莫测的形象,可惜没能按捺住好奇心,还是忍不住追问道:“莉莉丝是什么人?”

陈聿不动声色地横了赵锐一眼,从沈愔的角度,刚好能看清那个眼神的全貌,虽然他一言不发,但是“西山市局副局长居然是个没见识的老古董”已经从斜睨的眼角纤毫毕现地传递出来。

“在《旧约》中,莉莉丝是人类祖先亚当的第一任妻子,也是上帝用同样的泥土创造出的人类始祖,”为了不让“西山市局领导都是没见识的货色”这种想法深入人心,沈支队只能临危受命,担负起场外解说的重责大任,“因为不满亚当离开伊甸园,莉莉丝后来成为诱惑人类和扼杀婴儿的女恶魔,甚至在许多中世纪传说中,莉莉丝都被认定为吸血鬼的始祖。”

陈聿下意识看向他,似笑非笑的神色稍稍收敛了些:“想不到沈队对宗教也有研究。”

沈愔客客气气地一点头:“谈不上研究,只是我平时爱看闲书,不务正业罢了。”

两位刑侦支队长的目光隔空相遇,看不见的电闪雷鸣轰隆而过。

赵锐本能觉得不大对劲,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只能把眼看要歪的楼拽回正题:“那这个毒枭集团,又是怎么跟这个、这个……什么什么莉丝扯上关系的?”

“这个神父自称是莉莉丝在世间的代言人,他手下三位皇后则是莉莉丝和亚当所生的三个女儿的转世,”陈聿一边说一边撇嘴,似乎是觉得都二十一世纪了,还有人利用这些不入流的邪魔外道蛊惑人心——更重要的是,居然还有人信,感到十分不可思议,“白皇后象征莉莉丝的骨,红皇后象征莉莉丝的血肉,至于黑皇后……”

他不知是故意卖关子还是吊人胃口,稍稍顿了一秒,沈愔下意识撩起眼皮,一瞬不瞬地看过来。

“这位黑皇后是三位皇后中最神秘、地位也是最崇高的,”陈聿说,“因为她象征的是莉莉丝的灵魂。”

沈愔:“……”

他脑子里不由闪现过夏怀真那张因为营养不良而总是显得面黄肌瘦的小脸,从头发丝到脚趾甲审视过一遍,实在看不出这姑娘有哪颗细胞能跟“灵魂”这么崇高而又虚无缥缈的字眼扯上干系。

“当然,这些都是神父为了蛊惑人心编造的说辞,会信才是傻……”陈聿做了个爆破音的口型,又把后头跟着的韵母生吞活咽回去,“我设法打探了很久,只知道她是神父收养的,两人的关系据说很不一般。”

刹那间,沈愔的目光冰锥一样冷厉。

“怎么个不一般法?”他听到自己干涩地问道。

陈聿罕见地露出某种难以启齿的表情,像是新买的晚礼服溅上了泥点子,又是厌恶又是惋惜:“那女孩是神父从小养到大的……在宗教神话中,莉莉斯的女儿们都是恶魔,她们被称为莉莉或莉莉姆,是代表淫欲的梦魇女妖,多在夜晚出没。”

“也就是说,男女交合,本就是他们表现魔女崇拜的一种方式。”

有那么一瞬间,沈愔像是被看不见的手捏住了喉咙,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

刑侦支队办公室,丁绍伟狼吞虎咽地干完一碗泡面,临了一抹嘴,觉得有些意犹未尽。正当他偷摸计划着潜入沈愔办公室,将他网购的零食存货再掏些出来时,冷不防一回头,就和门口探进来的一双眼睛迎头相逢。

丁绍伟:“……小夏?”

可能是因为经常跟在沈愔身边进进出出,市局门卫没怎么盘问就把夏怀真放了进来。饶是如此,作为一个没有编制的“编外人员”,夏怀真进出市局还是有点战战兢兢——尤其当她身边没有“护花使者”沈支队时。

她双手扒着门框,睁大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你们还在加班吗?”

丁绍伟奇道:“沈队不是让老韩送你回去吗?怎么又过来了?”

夏怀真眼神闪烁了下,晃了晃手里拎着的塑料袋:“我今天跟着韩哥学做巧克力蛋糕,想带来给你们尝尝,你们吃饭了吗?”

丁绍伟立马把糟心的案情推到一边,眉开眼笑道:“当然……没有!”

许舒荣:“……”

小许警官刚走进社会,还没打磨出社畜非一般的脸皮厚度。闻言,她无地自容地一垂眼帘,恰好和垃圾桶里没来得及毁尸灭迹的泡面残骸看了个对眼。

夏怀真打开塑料袋,新鲜出炉的巧克力蛋糕装在一次性饭盒里,方形的戚风蛋糕切边分层,填入打发的巧克力奶油,蛋糕表面撒了厚厚一层栗子粉,可可和咖啡的香味如胶似漆地缠绵腻歪,无孔不入地撩拨着鼻尖。

丁绍伟浑然忘了自己刚吃完一份加了卤蛋的泡面,三下五除二给蛋糕宽衣解带,用叉子挑了一个角塞进嘴里——戚风绵软的质地中夹杂着某种湿润细腻的浆液,有可可的浓香,还有一点回味绵长的清冽甘甜。

丁绍伟咂摸了下嘴唇,疑惑地问道:“这巧克力蛋糕的味道和我以前吃过的不太一样……这里面加了什么,酒吗?”

夏怀真没想到这小子看着吊儿郎当,舌头居然这么灵敏,小心翼翼地说道:“是韩哥自己酿的青梅酒,说是加了糖桂花,比市面上卖的味道好。我偷偷加了点放在蛋糕里,怎样?好吃吗?”

丁绍伟被蛋糕和巧克力奶油糊了满嘴,说不出话,只能冲她比了个大拇指。

沈愔跟在赵局身边,将“友情”提供情报的陈支队送到市局门口。陈聿这一趟大概不是出公差,只是顺路经过西山市局,开的是自己的私家车,普普通通的品牌,混在车水马龙中甚至激不起水花。旁边赫然停着那辆超凡脱俗的GLS450,两相对比,差距之惨烈几乎能填满横穿西山市区的花浦河。

陈聿到哪都是睥睨众生的主,谁知今天出师不利,被个土大款睥睨了一回,眼神微微一沉,脸上却不肯显露分毫,皮笑肉不笑地说:“早听说西山市局财大气粗,连警车都是七位数起家,好大的手笔。”

沈愔板着一脸八风不动,轻描淡写地挡回去:“这是一个同事的私家车——我也批评过他,公职人员要作风勤俭,生活不能太奢侈。可他说是家里长辈送的生日礼物,原本想买劳斯莱斯的,又怕影响不好,才勉为其难地换成GLS450。”

陈聿:“……”

陈支队脸色一变再变,僵硬地说了声“再见”,然后头也不回地上车甩门。引擎发动的一刻,他在心里暗自发誓,这辈子再也不会踏进西山市局的大门。

直到引擎轰鸣声逐渐远去,彻底融入晚高峰的车流中,赵副局才慢悠悠地回过头,用一种全新的眼神打量着沈愔,不知是感慨还是欣慰:“想不到啊……”

沈愔斜飞入鬓的眉脚挑起一点细微的弧度。

“我本来还想,你做事虽然冷静细致,破案也有一套,但是迎来送往的那套未必玩得转,”赵副局慢腾腾地说,“不过现在看来,这个担心似乎有点多余……想想也是,我和老罗带出来的人,又能白莲花到哪去?”

沈愔:“……”

他被“迎来送往”和“白莲花”加了一万点暴击,以至于有那么一瞬间,表情出现了短暂的空白。

赵锐拍了拍他肩膀,不紧不慢地拐回正题:“对葛长春的案子,你有什么想法?”

沈愔跟在赵副局身边,始终保持着半步左右的距离:“现在几乎已经可以肯定,葛长春的背后是神父。”

赵副局瞥了他一眼,明知故问:“何以见得?”

“陈支队方才说,神父喜欢用邪教教义控制人心,他们崇拜的对象是魔女莉莉丝,而象征莉莉丝的图腾是一条咬着自己尾巴的蛇——在宗教文化中,咬尾蛇通常代表循环往复的不死之身,”沈愔顿了片刻,稍稍加重语气,“巧的是,我们在郭莉和孙芸身上,都看到了类似的图案。”

赵锐想起卷宗上提到的“在死者身上发现十字架和咬尾蛇的纹身”,默默点了点头。

“有了陈莎莉的口供,还有东海市局提供的线索,我打算连夜传询葛长春,”沈愔斩钉截铁地说,“这一回,他别想脱罪!”

沈支队的语气永远不慌不忙、四平八稳,就连他脚步带风地折回办公室,吩咐丁绍伟“连夜传讯葛长春”时,依然听不出一丝一毫的情绪起伏。

……直到他看见趴在办公桌上昏昏欲睡的夏怀真。

沈愔脚步一顿,错愕的转向丁绍伟,用眼神做出询问:“她怎么在这儿?”

丁绍伟伸手一指,沈愔顺势转过半个身,就和一次性饭盒里的巧克力蛋糕看了个温情脉脉的对眼。

“人家小夏今天第一天上班,听说你晚上加班,特意拿来给你当宵夜的,”他凑到沈愔身边,冲他挤了挤眼,“怎样,感不感动?惊不惊喜?”

沈愔用“关爱智障人人有责”的目光睨了他一眼。

丁绍伟讨了个没趣,不过他自诩“海纳百川、宽宏大量”,当然不会跟“小心眼”的沈队一般见识:“我说了让她先回去,可她一定要等你一起……我是拿她没办法,你自己看着办吧。”

沈愔想了想,随手拎起不知是谁搭在椅背上的外套,没等披在夏怀真身上,那姑娘猛的一激灵,过电似的弹坐起身。

沈愔退开半步,那举动落在满脑子男盗女娼的丁绍伟眼里,就是明晃晃的“做贼心虚”:“……我吵醒你了?”

刚睡醒的人,眼睛虽然睁开了,脑子却跟不上趟,总要懵逼片刻才能回神。夏怀真的症状尤其严重,有那么一时片刻,她的瞳孔完全涣散开,仿佛一个溺水的人,好半天没反应过来身在何处。

直到沈愔伸手在她眼前摇了摇,她才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似的,从糊满胶水的脑袋里艰难地刨出一丝神智:“你……下班了?”

“还没,”沈愔对上她睡不醒的小眼神,自己还没意识到时,语气已经柔和了一个八度,“我今晚要加班,恐怕会耽搁到很晚,让绍伟先送你回去吧。”

夏怀真揉了揉眼角,张嘴打了个意犹未尽的哈欠:“我……我不想回去,还是等你一起吧。”

沈愔不说话,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

夏怀真无端透出几分心虚:“回去这么早也没事做,那么大的屋子,我一个人待着怪冷清的……”

沈愔还是没说话,继续看。

夏怀真终于怂了,如实招来:“我……我一个人有点害怕。”

沈愔一愣:“害怕什么?”

夏怀真扭着手指,好半天才嘟哝道:“我总觉得有人在盯着我……韩哥送我回家时,发现后面有辆银灰色的SUV一直跟着,快到小区门口才拐弯,他怕我一个人不安全,所以送我来市局。”

沈愔下意识一扭头,和同样看过来的丁绍伟交换了一个惊疑不定的眼神。

那一刻,无数破碎的画面呼啸着闪现而过,仿佛是孝安堂中的大火卷土重来,铺天盖地吞噬了一切,所有背景杂音虚化褪去,只有那个杀手的冷笑排众而出,字句清晰地炸响在耳畔——

“有一种说法是,红皇后象征着神父的血,白皇后象征着神父的骨,至于黑皇后,她象征着神父的灵魂……”

“黑皇后就是扑克牌里黑桃皇后的代指,象征着战争女神雅典娜,四位皇后中只有她手拿武器,征战四方。”

“你以为她的英文名为什么叫Athena?你以为当年玄阮是怎么灰溜溜的滚出西山市的?真是你们警方运气好?”

“千万……别被魔鬼的外表欺骗了。”

有那么一刹那,纵使沈愔竭力按捺,脑中依然闪电般掠过无数个念头——

按照陈聿和杀手的说法,“黑皇后”相当于毒贩集团的二号人物,可她为什么会流落西山市?

那场至今毫无头绪的游船爆炸案是怎么回事?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真的失去记忆了吗?

有没有可能……她其实是故意装傻,伺机靠近他,只是为了顺理成章地掌握市局侦查的动向?

这一连串念头犹如断了线的珠子,此起彼伏上蹿下跳,一转眼已经攻城略地,在他脑子里落地生根。

不知不觉间,沈愔看向夏怀真的目光带上一丝锐利的审视。

夏怀真不明所以,她就像一只敏感的小猫,察觉到来自对方的戒备和提防,却不明白这种尖锐的情绪因何而来,只以为是自己给沈愔添麻烦了,脸上自然而然地流露出心虚,犹犹豫豫地说:“要是实在不方便……我、我也可以先回去。”

她低垂眼帘,过长的睫毛微乎其微翘起,视线从缝隙中偷摸往外窥探,小心打量着沈愔。

沈支队无语对天花,只觉得心尖最敏感的地方像是被软绵绵的小猫爪子挠了一把,彻底没了脾气。沉默片刻,他放缓了语气,问道:“你吃晚饭了吗?”

夏怀真跟着他长出一口气,本想点头,可惜空虚的肠胃不肯配合,揭竿而起地大声鼓噪,戳穿了她的谎言。

夏姑娘捂住小腹,有那么一瞬间,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沈愔无奈摇头,认命地摸出手机,给她点了份外卖,又把办公室的钥匙丢给夏怀真:“吃完饭去我办公室待着,要是困了可以在沙发上睡一会儿,只是别到处乱跑。”

夏怀真差点把脑袋点成鸡啄米。

沈愔不着痕迹地端详她,只觉得横看竖看,也没瞧出一根头发丝能和传说中杀伐决断的“黑皇后”沾边,那股锋利的气势便折戟沉沙、再衰三竭了。

“这要是故意装傻,”他忍不住想,“演技未免也太好了,够拿奥斯卡小金人了。”

沈支队把欢天喜地的夏怀真丢给许舒荣照看,自己冲丁绍伟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办公室,沈愔找了个没人的角落,将方才陈聿同步的情报挑重点说了。

丁绍伟跟听都市传奇似的,瞠目结舌了好一阵,勉强跟上沈愔的思路:“所以……这个葛长春背后的毒枭就是神父?”

“八九不离十,”沈愔说,“而且我怀疑,当初孝安堂袭击我的杀手,也和毒贩集团有联系。”

丁绍伟从怀里摸出香烟,往嘴里塞了根,又冲沈愔示意:“来一根不?”

沈愔一摆手,简短地说:“不用。”

丁绍伟没勉强,他把手头的线索重新梳理一遍,得出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结论:“其实从郭莉案开始,我就觉得不太对劲,这一连串事端环环相扣,就像背后有只看不见的手,引导我们一步步查下去。”

他越想越心惊肉跳,赶紧打住话音:“可是也不对……如果这个葛长春是毒枭的人,神父为什么要让他暴露在警方的视线中?这说不通啊!”

沈愔嘴唇抿得死紧,昏暗的光线下,他侧脸轮廓岩石一样冷硬,看不出情绪变化。

“因为他只是弃子,”沈愔从牙关里挤出话音,“从他首鼠两端、在玄阮和神父之间摇摆不定开始,神父就决定要放弃他了。”

丁绍伟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倒抽了一口凉气:“你是怀疑,葛长春只是明面上的幌子,这个神父本打算用他吸引警方的视线,将调查重点引到他背后的玄阮身上,然后顺水推舟地接收玄阮的‘供货渠道’和‘销售市场’?”

他只觉得难以置信,不由干笑一声:“这也太天方夜谭了吧?”

“其实是有可能的,”沈愔闭了闭眼,“玄阮是中缅边境最大的毒枭势力,葛长春虽然在玄阮和神父之间摇摆不定,但他的直接对接人依然是玄阮——如果没有陈队的情报,我们顺着葛长春这条线摸下去,最后极有可能查到玄阮身上。”

这一回,丁绍伟没提出质疑,因为整个G省公安系统都知道,如果警方内部有谁对玄阮最了解,那只能是沈愔。

搁在五六年前,提起中缅边境最让人闻风色变的毒枭集团,玄阮排第二,没人认第一。此人据说是中缅混血,靠走私玉石起家,势力最盛时,甚至控制了整个金三角地区超过八成的毒品贸易。缅甸、泰国、老挝等国警方曾联手悬赏两百万美元,捉拿这位曾经的世界第一毒枭,结果当然是未能如愿。

为了打掉这个盘踞在中缅边境的毒窝,西南省厅头发愁掉了一把,派出去的卧底两个巴掌数不过来,可真正接近犯罪集团核心的,只有一个沈愔。

“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丁绍伟用手肘捅了沈愔一下,“都说你当初送出的情报是用命换来的,可我看你现在还是活蹦乱跳,所以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沈愔没睁眼,过份浓密的眼睫搭在脸颊边缘,乍一看稳如磐石,然而仔细端详,会发现他的睫毛末梢在细细颤抖。

那一刻,丁绍伟不经意的问话仿佛触动了某个不知名的机关,潜意识的闸门轰然洞开,无数破碎的片段从潜意识深处喷涌而出,冲他张开血盆大口——

那些沈愔本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回首的记忆,充斥着铁锈和血腥味的牢房,看守狰狞的面孔,头顶时明时暗的白炽灯,鞭子破开空气抽打在背脊上……那些藏在熨帖的警服衬衫下、烙印在皮肉上的伤痕,活了似的疯狂扭动起来,从深渊里露出可怕而狰狞的形迹。

然后,那些被血与火浸透的碎片轰然坠落,他的世界里只剩尘埃落定后的黑暗,死一般的寂静中,有个清脆到近乎甜美的声音突兀响起,勾魂摄魄似的在耳边来回打转——

想活下去吗?

想离开这个人间地狱吗?

想活着见到你的亲人和朋友吗?

很简单,你只需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一个……你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做到的条件。

沈愔猝然睁眼,那一瞬间,记忆和现实以某种错乱的方式重叠在一起,他难分彼此,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脸颊和嘴唇以人眼可见的速度消退血色。

丁绍伟没料到自己随口八卦一句,居然问出这么个结果,被他过激的反应吓了一跳:“沈队……老大?怎么了,你没事吧?”

他接连问了两三声,几乎是手脚并用,好不容易将沈愔从混乱的记忆中拖出。沈愔脸色苍白,冷汗断了线似的滑落脸庞,半晌终于缓过一口气:“没、没事……”

丁绍伟上下打量他一番,没看出一根头发丝的“没事”,越发绷紧了神经:“你、你这是PTSD吧?”

PTSD全称是创伤后应激障碍,一般是指个体经历、目睹或遭遇严重创伤后导致的精神障碍。丁绍伟对这种障碍症并不陌生,但他没法把PTSD和沈愔联系在一起。

因为沈愔永远是冷静而八风不动的,有时丁绍伟甚至觉得,这男人心里有一堵固若金汤的铜墙铁壁,隔绝了来自外界的诱惑和威胁,没有什么能动摇他,也没有什么能让他动容变色。

第六章
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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