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端午大戏

临近傍晚,雨停了,界河两岸,一面是古城墙下的渔火幢幢,一面是租界喧嚣的华灯初上,水边已经有三五成群的孩子在准备放河灯了。顾晓春推着戏班的三轮车,走在洋泾浜宽阔的爱多亚路上。晚风轻拂着车上两个少女的清丽面庞,一路欢声笑语。

“一开始我真的以为你住在鬼楼里面呢!”

“你真是太逗了!租界学校里面怎么就把我家传成鬼楼了?”云珂虽然语气表现得极不在意,但是眼神却不易察觉地暗淡了些许。此时她举起一只身着凤冠霞帔的精致皮影,在对岸五彩斑斓的透照下,整个皮影灵动美丽,又隐隐显露出一丝妖异。

唐瑶看了看那只皮影,转而一本正经地说道:“我都是听我们班好几个同学说的,她们的父母都是当年逃进租界的,对庆安街鬼楼的事都有所耳闻,不过其实,我爸倒是不让我多问这些事的。”

气氛此时已经忽然变得有些异样了。

“我在那儿,出生长大,从来没觉得有什么可怕。”云珂放下皮影,转头看向唐瑶,又没心没肺地笑着说道,“不过你这一说,我还是挺感兴趣,当年云姨怎么就选在一个鬼楼把我生了下来。”

“都是租界那些无聊的报社杜撰出来的。”晓春这时插话道。

“晓春哥,你也没有听说过吗?”唐瑶越说越起了劲儿,扶着车斗边沿,伸头对晓春说道,“我听说,是那个楼原来与一个国军军官有关。”

顾晓春听罢,突然放慢了脚步,回头看向唐瑶。不明所以的唐瑶,好像丝毫没有明白晓春的眼神,立刻绘声绘色地又讲了起来。

“你们都不知道,传得有多离谱,说什么日本人打进上海之前,那个楼里住过一家人,结果日本人打进来,把里面的人全都给……”唐瑶说了一半,居然先吓得捂住了自己的嘴。

而云珂听到这里,扑哧一笑,然后又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

“好啦好啦,城西边可就离义庄不远了,你们说这些就不怕晚上做恶梦?”晓春再一次打断了唐瑶的话。

“我就住鬼楼里面,有鬼保护我啊!”

唐瑶听了晓春的话,倒是有些被自己吓到了,她一把抓住了云珂的手:“云珂,一会儿你可得把我送到家门口吧。”

“我还得去看晓春的皮影社戏啊。”云珂显得很为难,随后提议道,“要不你和我们一起去?看完戏,我肯定把你安安全全送到家,不过,社戏结束,怕是得很晚了。”

“那肯定不行了,我现在回去,都一定会被我爸爸骂的。”

这时,晓春再次转回头,对云珂说道:“放心,我先把唐瑶同学送到家,咱们再去城西北关公庙。”

云珂担心地问道:“真来得及吗?秋祭土神之后,不就是你的头场戏了吗?”

“来得及,今年我让小汤圆他们也自己先演一段。”晓春说着轻快地跨上了三轮车,骑了起来,“我的新戏,那叫做,好戏得排在后头啊!”

“哟呵,自己的小徒弟都能独自撑场子了!我可就拭目以待啦!”面露喜色的云珂,兴奋地站起身来,扶着晓春的肩膀,迎着晚风尽情欢呼着,“哈哈——快蹬!……”

过了大约两盏茶的功夫,顾晓春就把唐瑶送到了热闹繁华的新东桥街口。晓春与唐瑶简单告了个别,就急忙准备掉头赶去老城北方向。下了车的唐瑶拎着粽子,则一直站在原地,朝云珂和晓春依依不舍地挥手。

“今天认识了你们,还吃了好多好吃的,我发现这里比租界好玩多了!我很开心,谢谢——!”

“以后可以常来找我玩啊——”云珂站在三轮车上,也朝唐瑶挥手,“我带你去抓鬼!”

听了云珂的话,唐瑶一时间自己又胡思乱想起来,娇嗔直跺脚:“哎呀!又开这种玩笑!”

唐瑶望着云珂的笑容,慢慢转回身,走了几步后,迅速又回过头对着远去的云珂,喃喃自语:“我真的很想和你们去看社戏。”

“这位租界大小姐,肯定不知道南市和县城里哪能天天这么热闹,平日里乡亲们还不都是为了营生而奔命罢了。”晓春一边蹬着车一边苦笑着叹道。

“哎呀,这你就不懂女孩儿了吧,这乱世能有几个真正配养尊处优的女人,人家唐瑶再娇贵,也不是何不食肉糜的傻子,人家只不过是找个借口可以再来玩儿而已!”

“我哪来的时间总是陪她玩儿。”晓春叹道。

“谁说找你玩儿了?”

晓春一时被噎住了话头。

云珂顺势歪头盯着晓春:“我怎么觉得,你这话里可有话呢,人家在学校戏剧社那可是小花旦呐!你知道多少男孩子都为怎么得到她一张演出票而绞尽脑汁吗,以前我光听名字还不信,今日一见,所传非虚嘛!”

晓春此时也饶有兴致地反问道:“那是我的皮影戏好看,还是唐瑶的西洋戏剧好看?”

“这我哪知道,我又没看过唐瑶演戏。”云珂悻悻地缩回了头。

“哈哈,说了半天,也是道听途说。”晓春故作嘲弄。

“哎呀,你还反过来笑我!”云珂说着用力拍两下晓春的肩膀,“小伙子,我可是好心想好好教你几招,以后也能讨到称心如意的老婆。”

“你这都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哪里就得要讨老婆了。”晓春不耐烦地答道。

“你得了名师真传,成家立业,自然就要讨老婆了喽。”云珂继续逗弄着晓春。

“哼。”晓春轻哼了一声,坚定地说道,“我做一辈子皮影挺开心。”

“那我岂不是能看一辈子戏了。”云珂说完,双手枕着头,轻轻靠在晓春的背上,仰望着漫天的星星,露出了一丝甜甜的微笑。

晓春飞快地蹬着车,亦是笑而不语。

等两人赶到关帝庙时,恰好小汤圆的《屈原投江》也快演完了。小汤圆本是南市街面上混地头饭吃的流浪儿,在被地痞欺负时,偶然被晓春救了下来。后来,晓春见这个孩子儿聪明伶俐,就把他留在了熟识的县城戏曲班里,也算是给他找了一个安身之所。平时里罗善堂无事,晓春就来戏曲班教小汤圆皮影。小汤圆学得也快,嚷着叫晓春师父,但是,晓春却一直把他当做弟弟看待。

此刻,云珂望着关帝庙里三层外三层的热闹戏台,不禁感叹:“今年比去年,人多了不少啊!”

“是啊,跟我先去后台准备吧。”晓春说着搬下皮影箱子,朝后台走去。

“今晚可得好好演,演得好,珂姐我还有赏!”

“那我就好好卖卖本事喽!”

两个人说笑着绕着人群,在欢快的鼓点声里,跑进了后台。

“师父!你来啦!还有云珂姐!”

晓春和云珂寻声抬头,便见到从影窗戏台上跳下来了一个十二三岁年纪的少年。晓春见是小汤圆,上前拍了拍少年的肩膀,鼓励道:“配合唱段的节奏不错,骨眼串的也很好,人物很有灵气。”

听了晓春的鼓励,小汤圆很是高兴,他瞄着晓春手里的皮影箱,好奇地问道:“师父,今天晚上你演什么?”

晓春神秘一笑:“暂时保密。”

小汤圆看向云珂,云珂也耸了耸肩。此时,台前又换了一场曲牌,起了另外一出戏,前场随即又是喝彩连连。

云珂眼见晓春还一旁准备要上场的皮影了,就只能耐着性子和小汤圆闲聊了起来。

“珂姐!以后你想看什么,我给你演!只不过现在我刻模子、敷彩还不是特别熟。”

“哈哈!那也很不错嘛!真是青出于蓝胜于蓝。”云珂摩挲着男孩儿圆圆的脑瓜儿。

“什么叫烂鱼蓝鱼的,反正都是师父教得好!”

“你这马屁拍得太腥气了,哈哈……”

晓春在一旁也忍不住摇头:“看样子,你还得和班主好好识字,学学戏文。”

小汤圆挠着头,看着云珂笑得前仰后合的样子,自己也知道会错了意,忙岔开话头:“珂姐,你怎么现在才来。”

“当然是去吃好吃的去了!”云珂说着从身后拿出一个小纸包。

小汤圆闻了闻纸包,立刻眉开眼笑:“红糖糕!谢谢珂姐!”

小汤圆伸手就来抢,不过云珂的身手更是出奇地敏捷,高举着红糖糕,逗弄着仍旧比自己矮半个头的小汤圆。最后,两人围着晓春饶了几圈,小汤圆才抢到了糖糕,跑到一边和戏班其他孩子分了起来。

云珂闹得有些累,坐回到晓春身边,抬头看向戏台影窗,随后发现班主走来,便好奇连连发问:“白班主!怎么又演起了《白蛇传》了?您重新找到唱高腔的角儿了?”

“别急,这个《白蛇传》是压轴,大戏还在后头。”班主笑着看向晓春。

少顷,云珂一听二胡起板,入了正戏唱段,不禁拍手感叹:“哇,这白娘子唱得蛮好听的,谁唱的?”

“我外甥女,刚从杭州来不久。”班主一边收拾东西一边答道。

“呀!那我可得瞧一瞧。”云珂说着,腾地又跳了起来,跑到戏台另一边的弹唱席间,随后,便见到最前面正坐着一个梳着长辫子的素衣少女。

“袅袅婷婷,好一个江南美人儿坯。”云珂拄着下巴,继续仔细打量起少女,“呵……今晚穿的也蛮像白娘子啊。”

班主听了自是欢喜得不得了,随后停下手里的活计,又微微叹了一口气:“上个月,她爹娘都不在了,她自己又不想嫁给东家做了翻译官的儿子,这不,自己一个人就从乡下一路的水旱码头,走走停停,不知吃了多少委屈才逃奔到了我这里。”

“她叫什么名字?”

“白娟娟。”班主答道。

“她还姓白,那倘真就是白娘子转世吧!”

云珂这一句玩笑,声调有点高,又恰在倒板时,倒是引起了白娟娟的注意。于是,云珂便也很自然热情地朝她招了招手。白娟娟见云珂眼生,以为云珂只是来看戏的,也冲着云珂大方一笑点头,下意识捋了捋自己柔亮的辫子。

本来是被云珂提起来的话茬,此刻,班主自己反倒有些收不住了。

“这孩子天生嗓子好,从小跟我学过一些蚕花戏,在我这里也算暂且讨个营生,我盘算着今后,去租界上下打点些门路,问问正经的大戏班收不收人,要是真能调教成了角儿,在天蟾戏院那样的地方唱两嗓子戏,也算我对去世的姐姐有个好交代。”

班主说完长吁短叹,一阵感慨。晓春虽然不完全算是戏班的人,但是平日与班主关系不错,见白班主对外甥女归宿堪忧,于是出言相劝。

“唐先生,不必担心,我师父倒是与租界一个大戏班的班主很是熟识,回头我与您引见一下。”

班主一听晓春这番话,立刻喜出望外,放下手里的东西,来到晓春面前连声道谢:“哎呀!晓春兄弟,我先在此谢过了!这些年你一身好手艺,还在我这儿做艺,给我这班子笼了不少客人,性情又不要什么分账……”

晓春也站起身客套:“唐先生,不要客气,我这个人就喜欢演皮影戏,您能许给我一个场子随性玩儿,我已经很知足了。”

“你们两个说得明明白白的,就不问问人家姑娘怎么想的?”云珂这时插话道。

班主苦笑着摇摇头:“这世道,我们这行出身,又能巴望什么呢?她要是实在不肯抛头露面,那就只能给她觅个好人家了。”

听了班主的话,云珂虽然一时想不出如何反驳。自小混迹老城厢市井之地的她也知道,这本就是淞沪县城百姓的无奈想法。不过同时,云珂自己又是接受过租界学校的西方观念的,在内心之中,她觉得女人应该在这样一个变革的时代,有新的想法,敢去做,不管身处在什么阶层。

在这一天之中,云珂恰好见到了两个年龄相仿的少女。白娟娟余生未卜,即便是进了大戏班,成名成角儿,那也是一条注定会铺满了血汗的圆梦之路,而唐瑶则可以完全天真烂漫地沉浸在怎样从校园话剧女主角一跃成为电影明星的美梦里。同样在梦里,出身不同的白娟娟,也许都不敢让自己想得太美好。而唐瑶除了梦,什么都不用想。

与两者都不同的是,自从云珂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女人那天起,在内心深处,她逐渐发现,母亲,原来是一个愈发奇怪的女人。一个没有男人介入的女人的生活,依然可以活得如此优雅从容。当然,即便是那件事,给年幼的云珂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

“就算嫁人,也得她喜欢嘛。”

这句略带无奈的话,是云珂对班主最后的反驳,也是对台前白娟娟最后的祝福吧。

这时,晓春也瞄了一眼戏台,眼见马上就要到自己上场了,又往四周望了望,突然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怎么了?”云珂凑过来。

“小汤圆哪去了?马上就要上场了,他得演郭槐和小宫女寇珠啊。”晓春有些着急。

“哈!《狸猫换太子》!你的新戏!我猜得对不对。”云珂笑着跳到晓春面前,指着晓春的鼻子。

“对对对。”晓春无奈一笑,“不过现在找不到小汤圆,开不了场了。”

“刚才还在呢,奇怪,这孩子还这么皮……”云珂也跟着着急。

“可能是跑到哪个禅房闹去了,我去找找。”班主说着就提起马灯,朝黑漆漆的后院走去。

晓春、云珂带着几个伙计绕着后台找了好一会儿,也没有发现小汤圆和其他孩子的踪迹。从侧门回廊转回来的晓春,还没等抬头,就从他左边,突然轻盈跳出来一个人。

“晓春哥!我唱得好吗?”

晓春恍惚一抬头,才发现是白娟娟:“噢,额——唱得特别好。”

其实顾晓春也和白娟娟不怎么熟络,两人只是照过两次面,顾晓春也是刚从白班主嘴里听说了她详细的身世。不过,相比之下,白娟娟此时的谈笑,却不只像是一面之缘。

白娟娟娇媚地背起手,微鼓着樱唇:“我怎么看你心不在焉的。”

“你看见小汤圆了吗?”

白娟娟摇摇头:“没有啊。”

晓春叹了口气,看到云珂从远处跑了过来,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不由得微微点了点头。

“晓春哥,马上就该你上场了。”白娟娟这时在一旁提醒道。

“娟娟,你继续帮我找找小汤圆。”晓春说完,又立刻牵起了跑到切近的云珂。

“我这边也没有……你拉干什么去?”云珂一脸不解地看着晓春。

晓春朝云珂眨了一下眼:“你暂时帮我演一演郭槐和宫女寇珠。”

“什么太监宫女的,你们这正经赚钱的场子,我哪行……”云珂有些发憷。

“救救场嘛,就像我们平时在家里,我教你玩的那样就好。”

“那你可得给我兜着点儿。”云珂虽然嘴上还是有些顾虑,但此时心里已经在美滋滋地要跃跃欲试了。

晓春自信地说道:“放心!有我呢。”

此时,白娟娟站在两人身后,目不转睛地望着两个身影,手里不停地拧着辫梢。

三、 端午大戏
香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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